连续几天,阴魂不散的明英又在旗杆巷附近晃悠,王秋不甘示弱带着两名侍卫从他面前大摇大摆经过,见侍卫腰带上佩着太子府标记,明英不敢动粗,换了副笑脸上前道:
“王先生在太子府高就?”
“混口饭吃罢了,免得在街上走路都被抓。”
“以前都是误会嘛……王先生近来很少到贝勒府走动?”
王秋不客气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嘿嘿嘿,昨天我托人到贝勒府求亲,宇格格答应考虑考虑,”明英凑近他笑中带刀道,“以她的脾气肯答应考虑,说明好事将成,这节骨眼上我可不希望有人捣乱。”
王秋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停顿片刻道:“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人抢不走;不是你的再争取也没用。”
“嘿嘿嘿,本军爷相信事在人为!”
明英扔下这句话后扭头就走,走了七八步后又转身恶狠狠道:“要是敢坏军爷的好事,管你有什么后台,军爷绝对不会罢休!”
看着他的背影,王秋耸耸肩。
沿着大街一直向南,不知不觉又来到洗马桥——上次邂逅卢蕴的地方,交谈之后他便被明英捕入天牢。缓缓上桥,脑中闪过卢蕴接二连三的警告,又想起曾经的柔情蜜意,心头闪过阵阵迷惘。他至今都没搞清,这个冷静、超然却又神秘莫测的女孩究竟在想什么,一方面她宁愿为自己放弃一切,另一方面下起手来却不留半点余地。
她口口声声与解宗元在做“一桩大事”,还有什么比操纵会试更严重的事?
过了洗马桥,前面不远便是大理寺,心里一动,信步从侧门进去,求见评事詹重召。守卫见侍卫是太子府的,不敢怠慢,快步到里面通报,不一会儿又匆匆出来,压低声音说詹大人好几天没来衙门,同僚们正议论纷纷,不知出了何事。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王秋赶紧打听詹重如的住址,到附近借了几匹马急驰而去。
詹重召私宅位于什刹海胡同,不远便是格局庄严、布局精巧的恭王府,附近有前海、后海、西海三个风景优美的湖泊,与钟楼、鼓楼遥相呼应,历来为朝廷重臣大员私宅聚集之地。詹重召不过是大理寺右评事,在高官云集的京城根本不入流,却也在这种黄金地段购地置房,实属罕见。
叩响门环,悠长的声音传了半天都没回应,王秋几乎可判定詹家与庆臣家,以及差点出事的陈厚家一样,遭秘密抓捕转移了!
“我们进去看看。”
两名侍卫猜到王秋的想法,主动请缨,然后借助墙边大树,在树枝上一搭、一荡,身体轻飘飘越过墙头跃入院里。隔了约半盏茶工夫,两人又从墙头翻出来,摇头说半个人影都没有,屋里没有打斗、挣扎或行窃翻箱倒柜的痕迹,炉上温着水,衣服也晾在衣架上,几间屋子床上的被子都凌乱不堪,床脚散落着各式鞋子,说明全家人都是在夜里,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人掳走。
与陈厚的遭遇如出一辙。
王秋在门口踱了两圈,突然想起绵宁说过询问大理寺等衙门是否知道庆臣全家失踪之事,自己随即说逼死庆臣的与抓捕陶、王是同一伙人,同时詹重召亲口承认负责此案,建议找詹重召问问。绵宁未置可否,事后伟啬贝勒解释大理寺属八王爷管辖的范围,太子投鼠忌器不想撕破脸。
由此看来,对方也想到这一点,为防患于未然提前下手斩断线索。
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旗杆巷,却有一顶轿子堵在家门口,轿夫上前作揖说董先生有请。王秋略一沉吟举步上轿,两名侍卫想跟着,轿夫委婉地制止,说董先生的规矩是每次只见一个人。
还是双开铜门,还是一对貔貅,还在夹巷里那座精巧幽静的别院,董先生还隐在珠帘后。
“在下见过董先生。”王秋拱手道。
“你第一次来时说了假话,”董先生说,“整个京城无人敢在我面前撒谎,你是第一个,这是个不好的先例。”
王秋赶紧解释道:“董先生误会了,在下来京的目的确实是为三年前那场赌局而来,至于仇家,想必董先生已经知道了,他叫解宗元,爵门高手。”
“这是障眼法,你真实意图不是他,”董先生声音渐渐严厉,“你在调查赌榜之事!”
“在下实在不知义父的案子竟然涉及地下花会,更涉及赌榜,在下自幼蒙义父教诲,都要求远赌嫖,近书画,实在难以想象义父会……牵涉其中。”
“因此你打算深挖到底,抓到引诱你义父下水的人,甚至要解救你义父出狱,对不对?”
“在下自幼丧失双亲,幸亏义父收养并视如己出,是在下的再生父母,倘若在下坐视不管,与禽兽何异?请董先生见谅。”王秋诚恳地说。
董先生沉默片刻,叹息道:“王先生调查地下花会和赌榜以来,京城死了不少人,失踪者更多,我不想看到这种局面。”
王秋心念一动,壮着胆子试探道:“在下明白,因为会试即将开始,董先生是担心影响赌客们压押?”
“王先生问得太多了。”董先生不悦道。
“在下惶恐。”王秋低头道。
又沉默了好久,董先生道:“三个月期限将至,然而王先生已入太子府幕下,单凭十三家赌坊甭想赶走王先生了。”
“惭愧,主要是在下频遭意外之灾,不得已想出的防身之道。”
董先生叹道:“是啊,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京城确实杀机四伏,动辄便有血光之灾啊……可是,王先生到底怎样才肯离开京城?”
王秋十分惊讶:“董先生……”
以他的精明当然看得出董先生试图跟自己谈判——只有地下花会才急欲他离开,换而言之董先生或许才是解宗元背后的大鳄。面对董先生这种深沉而又危险的人,王秋知道,最好的策略并非急于开价。
“还记得上次我出的题目吗?”董先生突然岔开话题,“小赌怡情,中赌为财,所以我让王先生结合赌术之上乘来考虑什么是大赌,如今有答案吗?”
王秋深思片刻,道:“董先生的问题,以在下的阅历和水平,上次确实难以回答,然而后来遭遇的牢狱之灾以及一连串变故,体会到行走江湖难以接触的层面,在下另有感悟,得已跳出原有窠臼,从更广阔的角度思考赌术。何为大赌?在下以为赌技赌艺到达赌门弟子精修的境界,已无法享受博之趣,完全是智慧、技艺和谋略的较量,牵一发而动全身,失之毫厘谬误千里,数十年功夫化为浮云,譬如三年前在下对决解宗元之役,名义上叫对赌,其实内涵已超越赌博本身……”
董先生目光闪动,极为欣赏道:“唔,王先生见解不凡,请继续说。”
“事后在下败退老家,苦思进入江湖后大小数百役得失,最终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赌术无止境,博者臻无敌,一味追求赌技赌术的精奥变化,只能落得钻牛角尖的下场,而博者,博之大也,将广博的知识和深邃的思维糅合到对赌中,巧胜制战。因此何以大赌?小赌怡情,中赌为财,大赌求道,唯有突破境界上的束缚,方能灵智大开,百战百胜。”
“好一个大赌求道,”董先生抚掌道,“王先生微言大义,让我想通了几个困扰多日的难题,还是太子有眼光,不拘一格将王先生招至麾下,仅此做法就深得大赌求道之精髓,唉,我晚了一步……”
王秋小心翼翼道:“在下虽无缘见董先生真面目,但数次交往寥寥会谈,已知董先生乃品格高洁的名士,在下只有仰慕的份儿。”
董先生长叹一声:“还回到刚才的话题吧,眼下王先生是想全身心为太子效命,还是完成入京初衷便离开?”
“在下已禀报过董先生,在下此行要找解宗元一决雌雄,以报三年前失利之仇,挽回师门声誉。”
“我以为你想寻求陶兴予无罪释放的,那样的话,或许有解决之道。”董先生失望地说。
这是王秋千方百计想避免的。
以董先生的能耐,当然可以安排义父出狱,但王秋很清楚,倘若朝廷不给任何说法,以义父的为人绝对会视为侮辱,会效仿前朝忠臣左光斗,宁可在狱中惨死也拒绝解救。事实上从被捕入狱起,义父已做好赴死的准备,正如王秋刚才阐述的道,义父也在求道——他和王未忠不顾自身清誉和身家性命,想深入地下花会,挖出为害京城多年的罪恶之源,既然功败垂成,他也放弃了求生欲望,以死报得君恩。
因此倘若王秋提出释放义父,董先生便可立即允诺以换取他离开京城,但结局很可能是义父以死相抗。
但解宗元不同。解宗元既是地下花会重要骨干,又是赌榜的策划者和组织者,负责操纵会试的所有具体事务,掌握所有秘密,董先生绝对不敢牺牲他。
所以王秋提的是董先生万万不能接受的条件。
“在下非常想避免站在董先生对立面,”王秋故作惋惜地叹道,“可董先生设身处地想想一场失利对赌门中人的打击,不光个人声誉,还有门派江湖地位的关系,如果不能在公平公正的情况下击败解宗元,在下就永远不能克服心理障碍,无法取得技艺和境界上的突破,这一点务请董先生见谅。”
“原来这样……”
董先生说了半句就陷入长长的沉默,屋子里静得怕人,一丝声音都没有。王秋的心怦怦乱跳,向来稳定干燥的手也微微沁出汗。这位高深莫测的董先生说不定就是地下花会首脑人物,他会不会为了铲除最大的隐患悍然出手,将自己扑杀于小院内?
大约过了半炷香工夫,董先生慢慢道:“王先生这么想与解宗元对决?你想过如果又输的话怎么办?”
“认赌服输!”王秋坚定地说,“在下只寻求公平一战。”
“王先生的意思是输掉此役就立即离开京城,是吗?”董先生紧紧叮了一句。
“正是,反之如果在下赢了,解宗元必须任由在下处置。”
“嗬嗬嗬嗬,好像有点过分,王先生最糟糕的结果无非是远离是非之地,丝发无损,解宗元却要赔上整个人。”
“此役关系到在下的将来,倘若输了再也无颜混迹于江湖,在下将金盆洗手回家归隐,因此并不过分。”
董先生温和地说:“不过是一场可有可无的对赌罢了,王先生何必看得如此之重?这样求道恐怕不行啊……我认为王先生无须押上是否退出江湖的重注,解宗元那边也不必逼人太甚。”
“董先生的方案是……”王秋原本就是以退为进,见他这么说正好下台阶。
“若王先生败,立即离开京城,今后在哪儿混都无所谓,只要别踏入京城半步;若解宗元败,除返还三年前在石家庄的赌注,外加当众承认当年用了美人计,给王先生叩头赔罪,如何?”
“这个……”王秋暗暗权衡利弊。
董先生继续道:“本来美人计也算赌术的一部分,千赌万诈嘛,但王先生认识卢蕴在先,与解宗元对赌在后,而且王先生是打算与卢蕴同结连理的,因此解宗元这一手玩得出格了……王先生,今晚见面之前,我并无让解宗元出面对赌的想法,事实上一直以来他始终避而不战,也多次表示过拒战的想法,之所以今晚单方面答应下来,就是抱以最大的诚意,想不伤和气地解决此事,请王先生三思。”
考虑良久,王秋问:“董先生能保证解宗元同意对赌并按诺现身?”
“正是。”
“赌什么?在哪儿赌?”
董先生沉吟道:“时间初定十天之后,地点设在香山,至于具体方式须与解宗元商量,等双方沟通之后再作确定。”
暗暗一算,十天之后正好是三个月期满,王秋点点头,道:“可惜正值隆冬,不能欣赏到深红如醉的香山红叶。”
董先生笑了笑:“王先生真是性情中人……今晚就到这儿吧,有消息我会派人送信过去。”
回到旗杆巷,刚进门就见伟啬贝勒在院里直打转,双手搓个不停,不知因为冷还是焦急。伟啬贝勒见到王秋宛如见到救星似的,一个箭步冲过来握住他的手,边往外拉边道:“快随我来,我妹要见你。”
“什么?”
王秋奋力挣脱,愣愣道:“我们不是说好……”
伟啬贝勒似怕他溜掉,索性一把搂着他,道:“好兄弟,都什么时候了还拿捏姿态,你再不露面我妹就没命了!”
“没命?”王秋听得如坠雾中,“你到底说什么?”
“边走边说,府里都在等着呢……”伟啬贝勒挽着他的臂膀疾步前行,然后叙述了刚刚发生的事。
下午,恭王府侧福晋富察氏亲自带了一帮人来到贝勒府,为六侄子图尔格贝勒提亲。图尔格贝勒是乾清门侍卫总领班,负责皇帝出巡安全,数年前神武门遇刺事件后,侍卫总领班一职尤为重要,任命必须由皇帝亲自过问,一般都在
亲信圈里挑选,升迁也颇为顺利。图尔格的父亲穆库什郡王以前曾是嘉庆帝的伴读,深得君宠,再加上与恭王府的关系,可谓声名显赫。
尤其让伟啬贝勒动心的是,图尔格的发妻两年前病故,宇格格嫁过去等于是正室,这对极重名分的皇室圈子而言很不容易。因此伟啬贝勒一反过去不直接过问的惯例,亲自到宇格格的住处做说服工作。然而宇格格态度一如往昔,不听关于图尔格的任何介绍就一口拒绝;伟啬贝勒又苦口婆心阐述这门亲事的好处,以及对整个家族的影响,宇格格说为什么要拿我一辈子痛苦换你们的快乐?我不为任何人而活。伟啬贝勒非常恼火,当下与她争执起来,过程中双方都有些激烈、冲动的言语。争吵声惊动贝勒府其他人,大家纷纷劝解着将两人分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就传来宇格格服毒自尽的消息,幸亏发现得早,毒药被催吐出来,先将命从鬼门关抢了回来,但气息依然微弱。伟啬贝勒匆匆赶到时,一大群人正围着宇格格声泪俱下劝她喝解毒汤,她紧咬牙关就是不肯,有人硬撬开嘴灌了几口又吐出来。
见此情景伟啬贝勒不禁动容,分开众人道:“我叫王秋来好不好?”
宇格格未作表示,但眼角沁出两滴泪水,伟啬贝勒知道她动心了,遂急忙跑到旗杆巷。
“真是傻女孩!”王秋跺脚道,“哪有这样不珍惜自己性命的?万一出了事,我,我……”
“不关王先生的事,都是我们不好,从小太娇惯纵容,以至于养成率性而为的性格,唉,如今弄得没法收拾残局……”
“我会劝她答应这门亲事。”
伟啬贝勒大惊,双手乱摇道:“千万别!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你的任务是劝她活下来,其他事都好说。”
说话间来到宇格格的闺房,伟啬贝勒遣开众人,让王秋单独进去。
此时宇格格蜷在绸缎被里,脸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神情间布满了憔悴和痛苦,与数月前活泼奔放、娇艳动人的幸福女孩判若两人。王秋看得暗暗心疼,端起解毒汤,一手托起她颈部,在她耳边轻轻道:
“格格,我喂你喝药。”
宇格格挣扎着将眼睁开一条缝,瞅了瞅他,顺从地把一碗药都喝下去。
“为何这样做?”王秋痛心地说,“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但你不可以拿自己的生命来惩罚我,这样既委屈了你,也会让我留下终生遗憾,明白吗?”
“哇——”
宇格格突然放声大哭,边哭边断断续续道:“你不该跟……跟叶赫那拉好,她……算什么……你太,太让人……伤心了……”
“我当然错得离谱,但此事也……也不能完全怪罪于我……”王秋遂细细讲了叶赫那拉在糕点中下烈性媚药的经过。
“喔,这档子事我以前略有耳闻,本以为是野狐禅,想不到连叶赫那拉都有,”她下意识往王秋怀里钻了钻,他也将她搂得更紧,“听说深宫之中常有寡女怨妇,年龄大了,又寂寞难耐,所以常靠媚药之类的东西勾引不良少年……”说到这里她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还好,你陷得不算深,没被变成药渣。”
药渣的典故王秋是知道的,当下轻刮下她的鼻子,笑道:“只是身不由己罢了,并非自愿。”
两人消除隔阂,又说了会儿闲话,喂她喝了小半碗甜米粥,宇格格觉得困倦,便伏在他膝上沉沉入睡。王秋不敢动弹,等她睡熟了才将她轻轻移到床上,盖好被子,悄悄退出闺房。
此时夜已深,外面寒风凛凛,王秋拢了拢肩上的披风走出别院。
“王先生,她怎么样?”
伟啬贝勒突然从对面凉亭里出来,原来他挂念着妹妹的安危,在外面守了一个多时辰。
王秋将大致情况说了一下,伟啬贝勒拍拍他的肩道:“后面几天还得辛苦王先生,防止她情绪不稳定,稍有不慎便容易冲动。”
“无妨,正好在下须寻处安静的地方练练手,备战十天后的对赌。”
“什么情况?”伟啬贝勒很意外。
“与解宗元对决,以偿在下三年来的夙愿。”王秋轻描淡写将对赌的条件说了一遍。
伟啬贝勒责怪道:“王先生这是干嘛?不是有意将自己置于不利境地吗?如今你是太子府少詹事,并不畏惧什么董先生威胁的!至于解宗元,就当做了场梦好啦,何必耿耿于怀?”
“你不能理解的,”王秋看着星星点点的夜空,感叹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事,有些人,你永远无法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