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消息不断传来。
“轿子已到状元桥。”
“轿子刚过芦花胡同口中。”
“轿子快到祈福寺。”
再有半盏茶工夫,叶赫那拉即将出现在水芳亭街口!
卢蕴慢腾腾道:“证人都到场了吧?”
“嘻嘻,”谭克勤笑得合不拢嘴,“都察院秦大人,太常寺毛大人,还有奉天府房大人正在迟香楼一楼大厅喝茶,只要叶赫那拉一脚踏进去,嘻嘻,他们之间彼此熟悉,场面会很热闹的。”
王秋腾地站起身,刚欲有所动作,包厢外立即蹿进四名彪形大汉,腰间插着明晃晃的匕首,虎视眈眈盯着他。
“很关心她不是?”卢蕴冷冷道,“可惜你自身难保,她的事还是少管为妙。”
王秋瞪着她,只觉得深深的悲哀和愤怒,点点头道:“好,很好,都怪我三年前有眼无珠,竟然认识了你……”
卢蕴紧紧咬着嘴唇,眼中浮起一层白雾,声音也低了下来:“早说过别怪我,石家庄那次,还有这次,我,我都给过你机会,但你不懂得珍惜,我有什么办法?”
“因为你根本不了解我的想法!”王秋压抑不住怒气咆哮道。
“因为你只想着自己,不顾别人的感受!”卢蕴情不自禁流下泪来,全然忘了谭克勤的存在,“在石家庄时你想出人头地,这回在京城想为陶兴予翻案,你何时想过我的将来?”
“我……”
王秋一滞,缓缓松开拳头,重重坐到位上,道:“现在好啦,我已没有将来,而你,能紧跟解宗元大干一场,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卢蕴摇摇头:“你错了,大错特错,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我何必在男人堆里厮混?正因为你不能给予我想要的,所以我不得不另寻出路,其实眼下的一切对我来说不过是游戏,你明白吗?游戏!胜则固喜败亦欣然。”
谭克勤目瞪口呆坐在中间,一个字都不敢说。
报信者再度进来通报:“轿子已进了水芳亭,马上就到迟香阁,三位大人一直跟在轿子后面。”
谭克勤得意地瞟了王秋一眼,指着欠条道:“王先生,可以给我吗?”
王秋没理他,慢慢展开欠条,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想到天牢里的义父,想到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嘉庆帝和太子绵宁,想到被自己刺伤的宇格格,心里一阵阵绞痛。
谭克勤忍不住要去抢欠条,卢蕴以目阻止,道:“这么久都等了,何妨这一会儿?”
谭克勤哼了一声,跑到窗口往楼下张望,大概半盏茶时间,一顶青灰色锦轿出现在眼帘。
“来了!来了!”谭克勤狂喜地叫道,然后意犹未尽舔舔嘴唇,“真想下去瞧瞧,平时高贵得不拿正眼看人的王爷侧福晋长什么模样,我想一定很……嘿嘿……”
碍着卢蕴在旁边,他硬生生将“骚”字咽回肚里。
眼见胜利在望,连沉着镇定的卢蕴都忍不住站起身,准备接受王秋的两万两银票欠条。
“嘭”,门被人撞开,报信者跌跌撞撞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轿子……来了,可,可……”
谭克勤喝道:“可是什么?”
“来的不……不是她……”
“啊!”卢蕴轻呼出声。
谭克勤上前一把揪住那人衣领:“不是她是谁?”
“我!”
随着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一个鲜红色身影旋风般闯进来,大剌剌站到卢蕴面前,上下扫了她一遍,道:“跟王秋对赌的原来是你。”
王秋震惊万分,脱口道:“宇格格!”
“什么格格?”卢蕴和谭克勤全蒙了,不知所措问。
这时气喘吁吁的叶勒图跑进来,大喝道:“这是伟啬贝勒府的宇格格,尔等还不行礼请安?”
“宇格格……草民叩见宇格格……”
卢蕴和谭克勤已晕头转向,木然按叶勒图吩咐行事。宇格格一挥手道:“免礼,”她指着自己鼻子说,“都看清楚了吧,我是宇格格,不是王爷侧福晋,王秋,先前的赌局怎么规定的?”
王秋看看她,再看看满脸得色的叶勒图,心中已有了八成数,沉声道:“回格格的话,双方约定侧福晋来算我败,不来则我胜。”
“喔,姓谭的,你是公证人,这会儿该宣布赌局胜负吧?”宇格格道。
谭克勤毕竟是老江湖,不会轻易被唬住,很快回过神来恭恭敬敬道:“禀格格,草民想下楼看一下轿子,再与相关人等核实一番。”
“你去吧。”宇格格摆摆手,示意叶勒图和他一起下去,等两人出了门再次仔细审视卢蕴,突然说:“你跟王秋好过?”
“不错,那又怎样?”卢蕴满脸戒备道。
宇格格轻轻一叹:“既然你真心喜欢他,为何屡屡做出伤害他的事?”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以卢蕴的辩才原可以将事情说得滴水不漏,可面对宇格格坦白真挚的眼神,卢蕴陡地浮起羞愧,讷讷说不出话来。
“你是很美的女孩,只要认定他好,就应该一起快快乐乐的,”宇格格继续道,“凭什么守着什么师门规矩,凭什么跟着什么解师兄厮混?你是女孩子啊,这样抛头露面有什么好处?难道也要像男人一样做出轰轰烈烈的大事?”
这一点卢蕴并不苟同,反驳道:“为什么不可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不会为一个人而放弃更广博的天空。”
“但不代表他必须为你的追求付出代价……我不清楚王秋做的事与你有哪些冲突,无论如何,你至少要站在中立的立场上,否则对王秋是不公平的。”
卢蕴还想说什么,谭克勤已垂头丧气进来了,满脸沮丧道:“我查看过,轿子确实是十一王府的,负责跟踪的也是亲眼看到轿子从王府后门出来,看来结果已确定无疑,那就是侧福晋没有出王府一步……卢大小姐,你……你输了。”
“会不会宇格格受侧福晋委托,实质要将王秋接入王府?”卢蕴仍不甘心。
王秋正待抗辩,宇格格已抢着说:“第一,你们的赌约是侧福晋来,或不来,并不包括其他情况;第二,要说别人替他们打掩护都可以,本格格……哼,难道你们不知道我和王秋已相爱数月吗?”
这句话从一位格格嘴里说出来真有石破天惊的效果,连王秋都被震住了。屋内沉寂了半晌,谭克勤见大势已去,不愿继续纠缠下去,遂道:“胜负已分,大家一拍两散,谭某不再挽留了。”
卢蕴冷哼一声,一把将桌上的两万两银票甩到王秋身上,摔门而去。叶勒图啧啧叹道:“好一个没风度的姑娘。”
出了宝隆赌坊,王秋等三人站在水芳亭街头,此时已是二更天,街上客人寥寥,阵阵寒风吹过,叶勒图缩缩脖子说好冷啊。
见宇格格一路上默不做声,王秋觉得应该表示谢意,便上前低声道:“格格,今晚的事多亏……”
“啪!”
宇格格扬手甩了他一记耳光,王秋呆住了,捂着脸不知说什么。叶勒图连忙拦在两人中间,连连道:“格格,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宇格格指着王秋骂道:“我出面救你,是为着曾经喜欢过你,但你这个毫无廉耻的家伙不值得我喜欢,滚开吧,本格格再也不想见到你!”
“我……”王秋听出她也知道自己与叶赫那拉的丑事,惭愧得恨不得地下裂开条缝好钻进去,没被打的半面脸也烧得发烫。
叶勒图见王秋的窘状,忙打圆场道:“时辰不早,我让侍卫送格格回府休息。”
手一招,吩咐躲在暗处的两名侍卫将宇格格送回贝勒府。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头,叶勒图长长吁了口气,笑道:“反败为胜,今晚除了这记耳光,简直可以算是完美。”
“是你抢在叶赫那拉出门前阻拦的?”
“还说呢,幸亏没听爷的话……”叶勒图得意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谭克勤领王秋进屋验身,叶勒图守在走廊等候时,正好茶博士送茶到旁边包厢,他瞥见里面人影幢幢,怀疑对方安排了伏兵,当即退出赌坊,躲在对面角落苦思对策。没多久却见四五个人影从右侧胡同里鬼鬼祟祟出来,迅疾消失在夜幕里,叶勒图脑中一个咯噔——他熟悉宝隆的地形,右侧胡同分明是赌坊后门!于是尾随上去,跟了一段路惊讶地发现其中一人竟然是叶赫那拉的贴身小婢阿莲,其他则是赌坊管事和保镖。虽然一时猜不透其中玄机,但直觉她的离开绝对与王秋有关,然而以他的身份,怎能在晚上堂而皇之进十一王府?急思之下以最快速度跑回旗杆巷,叫上两名侍卫唤开贝勒府大门,见到宇格格后匆匆说明情况,请她出面到十一王府探听虚实。宇格格本来心中有气,可听叶勒图将形势渲染得攸关王秋性命,毫不犹豫应允下来。
两人快马赶到十一王府求见叶赫那拉,来到她居住的院落,如谭克勤所预料的,叶赫那拉已听信阿莲的话,正在寝室精心打扮。叶勒图召来阿莲,二话不说两记耳光抽过去,怒斥道:
“大胆奴才,你竟敢伙同宝隆赌坊陷害自家主子!”
阿莲哪知叶勒图根本不知情,听他提到“宝隆”和“陷害”两个词,一诈之下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在地,连连以额头撞地,颤声道:“奴婢错了,奴婢该死!”
叶赫那拉莫明其妙,不明白怎么回事。
在叶勒图的严厉审讯下,阿莲交代了事情始末。
阿莲的弟弟阿昌是茶坊伙计,闲来无事染上赌瘾,半年时间在宝隆欠下六十多两银子的赌债,赌坊上门讨要,他哪里拿得出?赌坊管事扬言要剁他的手指,阿昌慌了,哀求中胡乱说出姐姐在十一王爷府做事。赌坊管事便要阿莲过来为弟弟担保,在这过程中阿莲无意提到王秋,并暗示主子与王秋交往甚密。赌坊管事听了赶紧回去向老板报告,然后说只要她配合赌坊安排,非但不剁指头并免掉阿昌的赌债,还能得到一大笔钱。阿莲心动了,于是便有了今晚的那幕戏。
听完阿莲的交代,叶赫那拉又惊又怒,顺手抄起凳子砸在她头上,阿莲惨叫一声晕倒在地。接着商量如何处理此事,叶勒图的看法是叶赫那拉自然不能出王府,只要将阿莲看紧了熬过此夜,王秋就赢得赌局。宇格格却认为要玩就玩大的,干脆由她顶替叶赫那拉直达赌坊,让卢蕴空欢喜一场,这样更刺激。叶赫那拉拍手叫好,遂定下此计。
现在看来宇格格教训卢蕴是假,真正用意是当面斥责王秋。
回到旗杆巷,一路沉默不语的王秋突然道:“从今天起必须提起十二万分小心,从卢蕴透露的讯息看,我们侦查的方向是对的,解宗元确实是地下花会重要角色,确实在秘密操纵会试,京城各部衙门官员是他们拉拢腐化的重点,连十一王爷都包括在内。”
“不会吧?”叶勒图吃惊道,“十一王爷自从被免值军机处,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刻意低调行事,数年前更是借口坠马辞掉所有职务,成为名副其实的逍遥王爷,拉拢他有何用?”
“解宗元向来老谋深算,不可能做没有好处的事,估计与会试有关……”
三天后,嘉庆帝下旨,任命成亲王即十一王爷主持明年会试,总揽会试考务及录取相关事宜。消息传开后,王秋赶紧请伟啬贝勒一起去太子府。
照例等了很久绵宁才从皇宫回来,见面后笑道:“都听说十一王爷为明年会试主考官了吧?这是无奈之举,皇阿玛斟酌了二十多天才确定下来,今天一下子收到几十封上奏,都是唱反调的,有的推荐本王,有的保举八王爷继续领衔,总之没人看好十一王爷。”
“那十一王爷什么态度?”
“他倒好,领旨后立即病了,然后上了道折子说头昏眼花体弱多病,无力胜任主持会试的重任,故诚恳请辞,”绵宁摇头道,“皇阿玛大怒,当即要派御医去十一王府查看,若所言为虚则定欺君之罪!本王赶紧劝阻,因为头昏眼花之症最为难御医,体弱多病也是因人而异,都是上不了台面的说法,而且朝中异议如此强烈,十一王爷此举算是表明自己的姿态,也是告诉八王爷并非自己的本意。皇阿玛余怒未休,说他赋闲时经常抱怨闷得发慌,给他机会却又惺惺作态,朕最恨这种不痛快的人……本来皇阿玛的意思让本王主持会试,但本王正调查舞弊之事,若接手会试谁还敢投机钻营?反而断了线索查不下去了。”
绵宁这么曲曲折折一说,王秋和伟啬贝勒都听出其中的深意。此次会试嘉庆帝故意任命性格软弱、经常充当老好人的十一王爷主持,就是引蛇出洞,让幕后操纵会试的那帮人充分表演,以便深挖到底。
“太子爷,皇上任命十一王爷一事是不是刚刚决定,之前是否与其他人商量过?”王秋问。
“没有啊,难道王先生早就听到风声?”绵宁反问道。
王秋便将几天前与卢蕴
对赌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当然隐去关于自己与叶赫那拉不堪之事。绵宁警觉地扬扬眉毛,又问了些细节,沉吟道:
“那就奇怪了,任命十一王爷仅皇阿玛和我两人知晓,事先并未征求任何人的意见,连八王爷——几天前他还以为自己续任,主动递折子提出十一条整顿考场纪律、规范考风的建议,除非,除非……”
绵宁陷入了沉思。
王秋和伟啬贝勒猜到他一定想到什么,但事关深宫内闱隐秘,不好多问。
过了会儿绵宁回过神,道:“对了,上回王先生提到的庆臣一家不知下落之事,本王询问过刑部、大理寺、奉天府、应天府等衙门,居然无人知情;都察院那边虽知道庆臣自杀身亡,可家人未报死讯,自然不能无缘无故到人家门上吊唁;庆臣家邻居反映前一天还好好的,看到他家人来人往,买菜、提笼逗鸟、与街坊说些闲话,但第二天起院门紧闭,从此没见过有人露面,哼,简直咄咄怪事!光天化日里堂堂京城、天子脚下,几十口人说没就没,好像蒸发了似的一点痕迹没留下,可见那帮人手段何等凶残,气焰何等嚣张!”
“微臣想,逼死庆臣的或许与抓捕陶、王两位大人入狱的是同一伙人,”王秋小心翼翼提醒道,“大理寺右评事詹重召亲口承认他负责此案,微臣想……”
“喔,大理寺……”绵宁笑了笑没说什么,将话题扯到会试监考人员的选拔方面去了。王秋很奇怪,但见伟啬贝勒连连使眼色,便不再追问。
聊到傍晚,天色黑成一团,两人方才告辞出来。回去的路上王秋问太子为何避而不谈大理寺,伟啬贝勒说事关大局,太子不敢轻举妄动。王秋不解道,以太子的权力难道无奈何大理寺?伟啬贝勒说,大理寺属于八王爷管辖的范围,太子投鼠忌器,若非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否则断断不会出手。
这又是为何?王秋更加诧异。伟啬贝勒做了个隔墙有耳的手势,悄声道回去再说。
到了贝勒府,伟啬贝勒吩咐厨房烫两壶酒,炒几样菜送到书房,然后关上门正色道:“皇上让十一王爷取代八王爷主持会试,而非太子,除了引蛇出洞的考虑,还有一宗不能明说却是众所周知的原因,那就是权力博弈与平衡。”
“平衡?”王秋咂味着他话中的意思。
“当年为拿下和珅、福康安等重臣,皇上大力提攫几位亲王,后来为防止尾大不掉,又采用敲山震虎的手法逼成亲王等人逐步卸掉兼任职务,虽然如此,八王爷却非十一王爷那样软弱胆小,从容应对,表面上辞了几项无关紧要的闲职,却牢牢握住军政大权,多年来逐渐形成一股令人生畏的势力,在朝中具有极重的影响,以至于与太子一派分庭抗礼……”
王秋奇道:“皇上当然帮太子了,父子同心嘛对不对?”
“没那么简单,”伟啬贝勒笑道,“皇上最关心的莫过于掌控一切,然后才是把江山顺利交给太子,在此之前谁也不能影响皇上的权威,因此皇上尽力维持两派之间的平衡,不让一派独大,然则又过了数年皇上感觉不对劲了……”
王秋听得入神,连忙问:“为什么?”
伟啬贝勒推开窗户四下看了看,又开门巡查了一遍,笑道:“连皇上和太子两人密议的事都有人提前知道,可见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话说皇上,这皇位来得极不容易,他是乾隆爷第十五个儿子啊,若不是前十四个皇子出了种种状况,怎轮到他?那些早夭或少年暴亡的也罢了,八王爷和十一王爷可是身体一直健康得很,为何没被选中?当时的解释是八王爷先天脚疾,行走不便;十一王爷不成大器,难委以重任,选来选去最终才将目光放到皇上身上。外人看来不过一两句话的工夫,当事人个中滋味可想而知,而且行走不便、沉溺酒色影响治理江山吗?本来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并无令人信服的标准。八王爷为人深沉内敛,多年来韬光养晦,修炼得八面玲珑又捉摸不透,谁也不知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然而皇上——也只有皇上必须有所戒备,防止他暗自坐大,”说到这里他眨眨眼,“明白我说的意思?太子查会试舞弊案,下的是一盘大棋啊。”
王秋若有所思点点头,又好像有些迷茫,还要再问下去,伟啬贝勒举起酒杯笑道:“今晚已说得够多了,刚才聊天的内容若有半句传出去,‘咔嚓咔嚓’,你我脑袋将不保矣。”
“我明白,我明白。”
王秋赶紧点头,下意识摸了摸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