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发现王秋失踪的是叶勒图。
大雪下到傍晚时分才止住,叶勒图因着前一天晚上参加酒席,无意中听到与陶兴予有关的消息,雪停后匆匆赶到客栈。在门口遇见老板,打了声招呼便往里面走,老板却一反常态拦住他,支吾着不让进。
叶勒图诧异道:“王先生可欠你的房费?还是嫌本公子穿着不光鲜,要不我到隔壁买套罩袍过来!”
老板只是赔笑,还推三阻四,叶勒图觉得不对劲,发起蛮劲将他搡到一边直冲进去,到了门口却一呆,原来门上贴着封条!
“哪个衙门封的?带头的是谁?”叶勒图赶紧回头问。
老板苦着脸道:“爷别闹了,本店本小利微经不住折腾,就怕衙门三天两头过来抓人,客人见真刀真枪的,胆大的都被吓跑。”
“王先生呢?是不是被抓走了?”叶勒图见他漫天胡扯,心里更加着急。
“没,就中午来了几位军爷,进来二话不说把门封了,咱上前问话,劈头挨了两耳光,这不,右半部脸还红着呢。”
叶勒图情知事态严重,不再与老板纠缠,急忙跑到贝勒府告诉宇格格。她一听眼泪就下来了,哭啼啼去找哥哥。伟啬贝勒到底老成些,仔细问过之后深思片刻,说毫无疑问王先生已被抓起来了,但到底哪个衙门抓的需要打听清楚,还有是关在刑部大牢还是顺天府,或者拘禁在更隐秘的地方。
宇格格急得跳脚,道:“京城二十多个有权抓人的衙门,一一打听过去起码得七八天,万一王先生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她啜泣着说不下去了。
伟啬贝勒面有忧色:“树大者招风,这段时间王先生把京城十三家赌坊欺负得够厉害了,我早预感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打听还得暗中进行,若那些人将王先生与陶兴予案联系起来,情况更加严重……叶勒图,还得辛苦你到客栈候着,说不定能遇到查封之人。”
叶勒图和宇格格再度来到客栈时,老板手一摊,朝里面歪歪嘴。两人进去一看,门上的封条已经撕开,屋里一片狼藉——就在叶勒图去贝勒府的工夫,那帮人又折回来将屋子彻底搜查了一遍。
叶勒图懊恼万分,甩手给自己两记耳光,骂道:“蠢笨的东西,居然想不到守株待兔,这下连线索都没了!”
宇格格在屋里转了几十圈,想来想去怀疑与昨晚拜访叶赫那拉在吏部的亲戚有关,于是拉着叶勒图来十一王府。
乍见两人脸色阴沉眉头紧锁的样子,做贼心虚的叶赫那拉吓了一跳,暗想不会吧,难道王秋连这种事都告诉他们?宇格格也罢了,女孩子终究说不出口,叶勒图可是大嘴巴,传出去我怎能见人?
正忐忑不安之际,宇格格已叽里咕噜说清来意,叶赫那拉一头心事放下,另一头又悬起来,当即备了马车直奔苏克济家。
苏克济正夹着油纸伞准备出门,见叶赫那拉大驾光临倒头便拜,将一行人迎到家里。当听说王秋被捕目前下落不明,他赶紧撇清与己无关,因为昨夜与王秋谈至三更,早上贪睡了会儿,从窗户见外面大雪,索性躺到中午。下午在家侍弄花草、修剪枝条、调教刚买的画眉,直等到雪停了才准备出门买些鱼食。
“小的敢对天发誓,自王先生离开后没有踏出此宅一步,没有与任何外人说过话,若说一句假话,天打五雷劈!”
叶赫那拉倒吸一口凉气,对宇格格道:“他绝对不会撒谎,这一点我敢担保。”
宇格格瘫倒在椅子上,泪光盈盈道:“那到底怎么回事呢?”
“应该不会有事,”叶赫那拉像安慰小妹妹似的说,“大家都想想办法,京城就这么大,找个人又有何难?苏克济,明儿个你也到处走走,有消息赶紧告诉我们。”
苏克济连连点头答应。
第二天伟啬贝勒、叶勒图等人动用了所有关系到各衙门打探,包括九门提督府、大理寺、顺天府、奉天府、八旗护军——骁骑营、前锋营、护军营、步兵营、健锐营、火器营、神机营、虎枪营、善扑营等等都问了一遍。然而明英此番出手极其隐秘,参与者仅限于心腹手下,加之他平时独来独往惯了,上司也懒得管他,因此居然密不透风。
宇格格哭成了泪人,叶赫那拉也七魂丢掉六魄。她比宇格格更多一层忧愁,倘若王秋被屈打成招胡乱交代——这在黑牢里是很常见的,精神崩溃之下说不准招出与自己云雨之事,那可是弥天大祸了!
此时大牢里的王秋已成了血人,全身上下无一处皮肤完整,眼睛肿成一道缝,看什么都模模糊糊。
明英似乎缺乏耐心,一天之内接连派了四拨人前来严刑拷打,其暴酷程度连见识大场面的狱卒们也啧嘴不已。折磨到后来王秋几乎没了声息,伏在地上随便怎么打都不动弹,这伙人担心出人命才歇手。
入夜,躺在血泊里的王秋勉强挪动身体,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甬道里来回巡视的狱卒漠然瞟瞟,若无其事转到别处去了。王秋费尽仅有的力气好不容易爬到左侧墙边,才敲一下对面就有了回音:
“王先生,还以为你没,没命了呢,那帮兔崽子简直就是一群畜牲!这是把王先生往死里打呀!”
王秋吐了两口血沫,吃力地说:“陈,陈大哥几,几时能出……”剩下的“去”字怎么也说不出来。
对面知道他的意思,连忙说:“想要我出去后稍个话是吧?没问题,只要王先生告诉我地址,找谁,一定办到!”
“还,还有……几,几,几天?”
“唉,听说还得三四天……”
姓陈的约估王秋熬不到自己出狱的那一天,更别提出去托人说情了。
王秋默然,隔了半晌道:“陈,陈大哥……明天能,能不能见……到家,家人?”
“应该可以,毕竟我快出去了,牢里看得不太紧,王先生有事吩咐?”
“很,很要紧的……事,”王秋捂住胸口道,“陈大哥附,附耳朵过来……”
对面知王秋自忖性命难保,所叮嘱的事肯定极为重要,当即紧紧贴在墙壁上,唯恐漏掉一个字。
王秋深呼吸几下调匀气息,一字一顿地说:“明天,叫你家人到棋盘街乌潭巷,最南端有家聚财钱庄,直接找钱老板,就说王秋让他取一千两银子,这笔钱,给陈大哥补贴家用。”
一千两白银,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横财!
对面喜不自胜,心怦怦跳了好久才问:“王先生需要我家人干什么尽管说,再困难的事儿也得帮王先生一把!”
他清楚无功不受禄,王秋出此大手笔必定有求于自己。
“去伟啬贝勒府找伟啬贝勒或宇格格,只须说,”王秋喘了口气,“王先生被明英关在刑部大牢,求宁公子相助……就这一句话。”
一句话换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若非身处狱中,那人简直要蹦上几下子。冷静之后他提出疑问:
“聚财钱庄那位钱老板听到王秋两个字就给钱么?有没有凭证字押之类的东西?万一不肯怎么办?”
王秋笑了笑,咳出两口鲜血:“无妨,王秋两个字就是凭证……必须是一千两,多一两少一两都不行。”
“好,我记住了,我记住了。”
聚财钱庄是飘门设在京城的秘密据点。作为江湖八大赌门之一,飘门中人经常在各地豪赌对赌,有时难免手头拮据缺少赌本,有时赢得巨资容易被黑道中人觊觎,于是经飘门资深前辈倡议,在十多个赌风兴盛的地区设立钱庄,一方面提供免息资金用于赌局,另一方面代为保管赢得的钱财,解决飘门中人从事赌局的后顾之忧,同时通过正当经营,将赚来的钱作为活动经费。
钱庄独立于飘门之外,不参与飘门任何活动,也不涉足赌业,更禁止钱庄伙计参赌聚赌,它只提供一项服务:钱。
此次王秋连克京城十三家赌坊,又巧妙击败董先生、本门前辈道衍明,收获颇丰,为防止不测,王秋将绝大多数银票都秘密存入聚财钱庄,并按本门规矩与钱老板设置了复杂的约定。
“王秋”,“取白银一千银”即危险情况下的接头暗号,意为给来人跑腿费,因为出于钱庄经营需要,即使知道飘门中人身处逆境,钱庄也不会出面营救,只能靠王秋自身的力量和运气。
当天夜里明英并没有因为王秋身体虚弱不堪就放过,用带倒刺的鞭子抽了他二十多下,又将马桶里的尿液悉数倒在他身上,边狂笑边踢着他在尿渍里滚来滚去,然后用厚重的马靴踩在他胸口,喝道:
“你到底交不交?再不交军爷玩死你!”
王秋断断续续道:“大人已,已经把在下玩,玩得快死了,交……与不交有,有何区别?”
明英瞪住看了会儿,点点头道:“好,看不出你这小白脸骨头倒挺硬,不过军爷是专门收拾硬骨头的,这些年多少自诩江湖好汉的都栽在军爷手里,军爷不信你能例外!哼,走着瞧!”
他冷不防一脚踹在王秋面门上,王秋惨叫一声晕死过去。
第三天上午,对面陈家媳妇和儿子挎着提篮来送饭,实际是告诉他官府批文快下来了,两三天内即将出狱。本来看望时有狱卒在旁边盯着,正好明英手下又在折磨王秋,狱卒跑过去看热闹,姓陈的将王秋的话转述一遍。陈家媳妇又惊又疑,说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况且我们都是没福分的人,受不起的。姓陈的骂道,你是猪脑袋不成?你只须跑到钱庄说一句话,再跑到贝勒府说一句话,就算上当不过两句话,试试又怎么了?
陈家媳妇回到家想了又想,觉得一千两银子是天方夜谭,恐怕那人被打糊涂了胡乱说的,自家丈夫也想钱想疯了,逮啥信啥。遂决定不理会,到邻居家做针线活儿。
几个女人边做针线边唠叨家常,一直忙到下午,正好两个人的长针断了,跑到街头杂货店,说长针用得少,附近几条街都脱货,建议到棋盘街瞧瞧。陈家媳妇听了心一动,暗想莫非命中注定要过去?主动揽下跑脚的活儿。
一路来到棋盘街乌潭巷,街道两边一家挨一家全是店铺,文房四宝、绸缎布匹、铜器铁具、香粉玩饰、各地风味小吃等等,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陈家媳妇无心闲逛,径直来到最南端,果然有家聚财钱庄。
“请问钱老板在不在?”进门后她直截了当问。
一位衣着华贵,模样和蔼的人道:“在下就是,嫂子有何贵干?”
“有个叫王秋的让我过来,说要支取一千两银子。”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咬舌头,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恨不得立即逃出钱庄。
钱老板目光一闪,道:“嫂子随我来。”
将她引入钱庄后面的小院内,钱老板急切地说:“王秋身在何处?”
陈家媳妇将事情经过述说一遍,钱老板“喔”了一声,说声“请稍等”,然后匆匆走进右侧屋内,过了半盏茶工夫取出两张面额五百两的银票交给她,慎重地说:
“王先生派你来取银票,必有所求,麻烦嫂子务必不折不扣完成,事成之后另有重金感谢!”
陈家媳妇笑得合不拢嘴,将银票在最贴身处藏好,连连点头。
赶到贝勒府时已是傍晚时分,贝勒府岂是寻常人等想进就进?那班奴才也是狗眼看人低,见陈家媳妇的打扮,还是汉女,懒得搭话便往外赶。陈家媳妇一会儿说找伟啬贝勒,一会儿说找宇格格,总是不中要领,但心里惦记着钱老板关照的话,舍不得到手的一千两银子,执拗着在门口纠缠,迟迟不肯离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宇格格和叶勒图耷拉着脸从外面回来,奔波一天又是无功而返,两人快绝望了。进门时宇格格无意中听到陈家媳妇嘴里蹦出“王秋”两个字,立即止步,上前道:
“你刚才说什么?”
陈家媳妇刚说到一半,宇格格身体便摇摇欲坠,幸好叶勒图一把扶住。
“快,带她见我哥!”宇格格声音颤抖地说。
贝勒府书房。
“果然是明英这个犟头!果然是他!”伟啬贝勒激动地拍案而起,在屋里踱来踱去,“真是有因必有果,有因必有果!”
“宁公子是谁?”宇格格奇怪地问道,“王先生为何点名找他?”
伟啬贝勒双手在书案上一按,沉声道:“明英属于京城八旗护军中最嚣张的护军营,仗着其祖上军功显赫,本身又擅长武功,再大的来头都不买账,加之此事涉及陶兴予案,纠缠进去比较麻烦,王先生估计得不错,此事须得宁公子出面……”
“宁公子是谁?”宇格格跺脚道。
“你们在府里待着,在我回来之前不准乱动,更不准偷偷进刑部大牢!”伟啬贝勒撂下这句话后匆匆出了门。
等待是最难熬的。
若非叶勒图在旁边看着,宇格格不知多少次想从后门溜出去。“哪怕进不了大牢,在外面等着也好。”宇格格泪
汪汪地说。叶勒图情知明英的厉害,也大致了解陶兴予案的蹊跷,除非充分准备之后一击得手,否则明英听到风声连夜转移,大概再也见不到王秋了。
伟啬贝勒弃轿骑马,一路扬鞭急策赶到太子府,却被告知太子仍在宫中,不知何时能回,他没办法,只得耐住性子在花厅等候。
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伟啬贝勒坐在凳子上快睡着了,突听见有人笑道:“今儿个皇上兴致好,连续写了十几张条幅,非要我评价哪一幅最好,你猜我怎么说?”
见绵宁快步过来,伟啬贝勒来不及寒暄,上前低声道:“王先生危在旦夕,从狱中托言请太子爷相救——当初太子爷说过,任何事都可以找您。”
“哦,竟有这等事?”绵宁目光一闪,拉着他道,“走,屋里说话去。”
听罢伟啬贝勒的叙述,绵宁陷入沉思,手指下意识敲着桌子,突然问:“陶兴予案究竟怎么回事?为何没听皇阿玛提起过?”
伟啬贝勒不慌不忙道:“此案有诸多蹊跷怪异之处,经多方了解,我怀疑与一个人有关……”
他边说边在绵宁手心上写了两个字,绵宁看罢瞳孔骤然收缩,表情变得肃杀无比,冷笑道:“怪不得层层级级隐瞒不报,原来有这番关系!”
“只是我的猜测,具体情况还须进一步查证,”伟啬贝勒谨慎地说,“眼下暂时不知王先生调查了多少,但对方应该感觉到威胁才突下毒手。”
绵宁站起身踱到窗前,看着漆黑一团的夜空,慢腾腾道:“王先生不能死,他是关键人物,说不定会起至关重要的作用。”
“太子爷说得是,其实王先生是一枚很好的棋子,倘若对方知道有太子爷在背后撑腰,又明知他锲而不舍地追查陶兴予一案,会如鲠在喉,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说不定狗急跳墙,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是啊……”绵宁嘴里念念有词,脸上阴晴不定,显然正苦思周全的良策。
伟啬贝勒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唯恐太子突然改变主意。须知王秋被抓之事虽小,涉及的幕后人物却来头不小,太子与嘉庆帝一样是出了名的隐忍伏蛰,当年就靠这一招,嘉庆帝成功扳倒大对头和珅。
太子会继续忍让下去,还是挺身为王秋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