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位于京郊西南六十多里处,时值深秋,树木萧瑟,地面被一层枯黄的落叶覆盖,踏上去软绵绵不着力。山间到处弥漫着腐烂的味道,一片宁静下,偶尔突然传出几声鸟鸣,或者草丛里一蹿而过的小动物,带来些许声响和骚动。
进山途中王秋将十三家赌坊约战的事如实相告,宇格格嗔怪道:“你义父的案子尚未调查出眉目,为何轻易应允?”王秋叹息道:“格格是知道的,飘门中人若无正当理由,任何时候都不可以拒绝挑战,此乃八大赌门行走江湖的规矩。”宇格格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应该可以变通。”王秋道:“江湖人自己坏了自己的规矩,今后如何立足?”
王潘氏居于南山坳里,因着王未忠的弟弟在山里有十多亩良田,两片果树林,几间茅草屋,自给有余,而且这儿远离京城,可以防止因王未忠犯事惹来的诸多麻烦。
行了许久,前面是一个圆拱形丘陵,坡度较为平缓,树木很少,大多为裸露的深褐色岩石,在阳光映衬下更显得刺眼。一口气爬到丘陵顶部,表面地形更是平整,没有高大的树木和奇峰怪石,视野十分开阔,站在这样空旷深远的山地上仰望天空,油然生出沧海一粟的感觉。
“好美的地方,以后我也在这儿搭个草棚,养一大群鸡,几口猪,每天跑到旁边水潭泡个澡,采几朵野花插到花瓶里,多惬意。”宇格格兴致勃勃道。
王秋耸耸肩:“天天如此,未必惬意。”
“真扫兴,”宇格格瞪了他一眼,“对了,你不是在老家隐居了三年吗?每天都做些什么?”
“读书、钓鱼、访亲走友、钻研赌术,但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到京城后我才明白,原来还是搁不下外面的热闹,无法真正静下心。”
宇格格眼波流动,朝他瞟了几眼道:“因为你没找到爱人,没有爱人的生活当然不完整。”
提到敏感话题,王秋不禁垂下眼睑:“草莽江湖,靠坑蒙拐骗混日子,哪有资格谈论这个?别误了人家的姻缘。”
“王秋!”
宇格格突然一个箭步拦在他身前,俏丽的脸庞因激动更加嫣红:“你顾虑的都不是问题,因为我——不在乎!”
“宇格格!”王秋惊惶之下踩着一块浑圆的山石,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竟顺着斜坡骨碌碌滚下去,宇格格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连追带喊跟在后面。王秋滚了十多尺方稳住身形,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整理衣衫。
“失礼了。”他捂着摔伤的部位说。
宇格格似嗔非嗔:“谁让你逃避的?”
歇息了一阵,赶到南山坳时已近正午。远远看到山坳里腾起的袅袅炊烟,扑面而来的山风夹带着饭菜香味,走到近处,眼前是一排三间草舍,屋前长着两块菜地,旁边是猪圈和鸡圈,屋子右侧大树下拴着两头羊。屋子右侧房间里传来孩童清脆而充满稚气的琅琅读书声。
“这才是唐代诗人笔下的田园生活,”宇格格惊喜道,“要比京城庸庸碌碌尔虞我诈的日子好上一千倍,我喜欢这儿。”
“可惜王潘氏早早丧夫,一个人拖家携口,生活之艰辛非格格所想象。”
两人走到菜地中间,一条大黄狗从屋里蹿出来,直扑宇格格。宇格格猝不及防,吓得花容失色。王秋迅疾出手,手指在狗脖子上重重一扼,大黄狗呜咽着退后几步冲王秋狂吠,却逡巡不敢进。
听到动静,屋里有人掀开门帘,果然是一身素服的王潘氏,约三十多岁,眼里满是戒备之色。
“贱妾见过宇格格,”她看清来人面目后忙盈盈一拜,道,“荒野山地,拿不出好东西招待格格,请见谅。”
宇格格忙扶起她,道:“今儿个我是陪他来的,想问一些有关王大人的情况。”
“这个……”王潘氏垂头道,“贱妾对先夫衙门里的事一无所知,前段时间也被关了些日子但全无头绪,因此官府才放了贱妾……”
王秋一拱手:“在下王秋,陶兴予陶大人是在下的义父。”
提到陶兴予,王潘氏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异芒。王秋遂细细讲述了从听说义父被捕到自己进京追查真相的经历,有些事连宇格格都第一次听说。王潘氏听得很认真,随后返身从屋里拿了三张凳子,歉意道:
“犬子正在屋内读书,亡夫的事须瞒着他为好。”
宇格格笑道:“坐在菜地边聊天,很不错。”
王秋一脸郑重道:“在下此番进山,就是想了解我义父案子的细节,之前在下已调查过,王大人与陶大人一样,均为饱读诗书、正直持重的君子,断不可做出贪赃枉法之事,更不会与聚赌、地下花会扯上关系,坦率说在下乃江湖赌门中人,当初学艺时义父就反复训导,说赌亦有道,要将赌术用于扶贫赈济方为正果——能说出这等充满正气之语,岂会是邪恶小人?”
这番话说得王潘氏泪眼涟涟,不时拿手帕擦泪,哽咽道:“王先生所言极是……自先夫入狱之后,贱妾夜夜以泪洗面,担心先夫和犬子命运,可从未疑心官府加诸于先夫头上的罪名,先夫临终前托朋友捎话,一是要照顾好犬子,一是不准与任何人谈论案情……如今贱妾只得辜负先夫遗言了……”
“王大人生前可提起过陶大人?”王秋问。
“两人是至交好友,陶大人闲暇经常到寒舍谈论诗文音律,而后小酌几杯,喝到醉醺醺才尽兴而归,他们聊天时,贱妾从不参与,更不在旁边偷听,先夫生前在家也不提衙门里的事,不过有两次例外,”王潘氏道,“一次是事发前两个月左右,陶大人很晚的时候突然敲门来访,两人躲在书房里嘀咕了半天,然后先夫找了壶酒,就着晚上剩下的花生对斟起来,贱妾想问他们是否需备些下酒菜,刚到门口就听先夫拍着桌子说‘食君禄,为臣事,不可不尽人臣本分’,贱妾吓了一跳,没敢进去;还有一次,大概是被捕前两三天,先夫独自在家饮酒,突然泪流满面,将犬子叫到面前爱抚不已,颠颠倒倒尽说些胡话,事后想想当时先夫可能已预感将遭不测……”
“什么胡话?”
王潘氏摇摇头:“当时只忙着照顾他,说些什么倒忘了,好像……好像提到什么惊天阴谋,什么明知不可而为之……”
明知不可而为之,陶兴予写给王秋信中也有过这句话,说明两人都卷入同一桩事件,而惊天阴谋,与昨夜探狱时陶兴予说的如出一辙,这样看来,陶兴予要面见皇帝也是内心真实诉求,并非胡话。
“王大人生前可借过钱?”王秋又问。
“没有,但……”王潘氏欲言又止。
“没事儿,你尽管说。”宇格格抚着她的背鼓励道。
“入狱前一天夜里,先夫独自到后院焚毁了一批信件、清册等物,贱妾闻到焦味跑到后院时,正好看到他将几份很像借据的纸扔进火里,便问是不是借据,为什么烧信件,他一声不吭,只关照贱妾不得向任何人提及此事。”
王秋问:“王大人家境如何?”
王潘氏一指菜地、草屋,苦苦一笑道:“先夫为官清廉,又乐施好助,做了几十年官却没什么积蓄,幸亏先夫的弟弟经营绸缎庄,为让贱妾远避此祸,安心抚养犬子,将贱妾安置到此处……”
王秋默默想了会儿,道:“王大人在京城的私宅现在如何?”
“仍被查封之中,不是说先夫欠下巨额赌债么?或许由官府变卖处置,总之宅内所有家私物品全被扣了抵债,贱妾也管不了许多。”
“王大人没向他弟弟借过钱?”
“不会的,绸缎庄也是小本经营,有时生意上周转还向先夫借过钱呢。”
“噢。”
王秋点点头,又七扯八拉问了话,这时屋里的孩子停止诵读直喊肚子饿,王秋和宇格格谢绝王潘氏挽留,告辞回去。
出山途中王秋默然不语,宇格格好生奇怪,问:“王先生,可曾想出眉目?”
“义父和王大人虽然仅是从四品,但在京城为官见多识广,多少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了,什么惊天阴谋能使他们怕成这样,又甘心以性命相搏?”
“你问倒我了,”宇格格迷茫道,“京官派系争斗激烈,尤其汉官之间相互倾轧中伤是常有的事,轻则远调外放,重则抄家问罪,可谓黑幕重重,这方面的事须得询问衙门中人,等明天我替你安排。”
“不太像啊,王大人是清廉本分的官员,我义父更是忠厚持重的君子,早在苏州城为官时就厌恶拉帮结派,正因为他处事公正不偏不倚才获得上司赏识调至京城,怎会扯入派系争斗?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宇格格,能不能找到熟悉的,敢说真话的吏部官员?”
“嗯……我尽量想办法,对了,叶赫那拉有个远亲好像在吏部的,等有机会问问她。”
进城后宇格格非要带他领略一下京城最好的羊肉泡馍店,吃完又到前门大街逛夜市,绸缎铺、香粉店、首饰坊、古玩字画店,走乏了免不了吃些酸辣汤、糖葫芦、凉皮、糯米圆子等,两人撑得快走不动了。
将宇格格送回贝勒府已是深夜,门口石狮旁蹲了个人,见到他们站起身,道:“回来了?”
“哥!”
“贝勒爷!”
两人大感困窘,想不到堂堂伟啬贝勒居然在门口等到这会儿。
伟啬贝勒冲宇格格道:“你赶紧进去休息,我找王先生有事儿。”
“哥,是我主动陪他出城的,不关王先生的事。”宇格格以为哥哥要找王秋兴秋问罪,讷讷道。
“是我请格格一起出城的。”王秋主动揽下责任。
伟啬贝勒微微一笑:“今晚不说这个,你快进去,让外人看到了像什么话?”等宇格格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门,他一把挽起王秋的手臂,急促道:“快跟我走,上轿再说。”
原来对面墙边早候了一顶黑呢软底大轿,王秋不明就里随他上轿,正准备询问,伟啬贝勒低声道:“我们要去的地方,要见的人,要办的事,恳请王先生不得对任何人泄露一个字,否则你我都有杀身之祸。”
王秋吃了一惊:“杀身之祸?”
伟啬贝勒点点头,漆黑中两只眼睛闪动着幽幽的光芒:“老实说引荐王先生,我担了很大的风险;那个人见你,也担了极大的风险,因此必须慎重、慎重、再慎重!”
王秋连连点头,隔了半晌忍不住问:“那个人……到底是谁?”
“抱歉,我不能泄露他的身份,”伟啬贝勒郑重其事道,“同样你们见面时,王先生也不得询问他是谁,还有,王先生只能回答他的话,不可以谈论其他话题。”
“那么,在下如何称呼他?总不能就说‘喂’吧?”
伟啬贝勒听出王秋的不悦之意,拍拍他道:“委屈王先生了,但今晚之事委实十分特殊,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事成之后必有……就叫他宁公子吧。”
伟啬贝勒似乎想做出某种承诺,然而种种忌惮又使他将话打住。
轿子始终在胡同里转来转去,即使对京城地形不熟悉的王秋都感觉出轿夫在故意绕路,过了两炷香工夫才进入一个大宅院,王秋想掀帘看,被伟啬贝勒阻止。轿子在院里又行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请下轿。”外面传来清朗的声音。
伟啬贝勒先掀帘下去,王秋紧随其后。他惊讶地发现轿子竟停在堂屋正中,轿边站着一位气质高贵、神情卓尔不凡的年轻人,脸上略带愁容。
“见过……宁公子,”伟啬贝勒介绍道,“这位是飘门高手王先生。”
王秋深深一躬。
宁公子道:“今晚请王先生来,有件非常重要的事,”他轻叹一声,“昨晚我参加一个宴会,席间不慎多喝了几杯,宴后又被硬架着去听戏、打牌,唉,问题就出在牌上……”
王秋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我本不擅打牌,可昨晚手风特顺,接连赢了好几局,酒醉之下愈发轻狂,赌注越下越大,可接下来形势急转而下,不光把赢的筹码输光,身上携带的银两也转眼没了,偏偏那时摸了一手好牌舍不得放弃,唉,冲动之下把戴的碧玉指环押上去……”
“结果又输了。”王秋道。
宁公子叹了口气:“是啊,我自以为那手牌好得不能再好,谁知有位长辈的牌居然比我大一点,就是这要命的一点,把碧玉指环输掉了。”
“碧玉指环价值几何?”
“价值连城!”宁公子脸色凝重道,“关键问题是,赠予指环的人若见我戴的指环没了,必定询问原因,而我必定要如实相告,这一来对我……整个人生都有莫大的负面影响,甚至……唉!”他满脸懊悔之色。
“既然关系如此重大,宁公子不可以央求那位长辈网开一面?”
宁公子连连摇头:“其中关节非常复杂,一言难以蔽之……昨晚回家后歇了半晌,我蓦地惊醒,回
想打牌的经过吓出一身冷汗,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早匆匆赶到那位长辈家求见,表示愿意不惜代价换回碧玉指环,长辈只是笑,然后说认赌服输,牌桌上输掉的还须在牌桌上赢回去,否则免谈。”
一直没吭声的伟啬贝勒接着说:“宁公子情知这位长辈精于赌术,昨晚的牌局或许是设计好的陷阱,坐在家中发愁无计可施,正好我到宁公子家拜访听说此事,便引荐了王先生……没想到王先生正好出城办事,让我等得好焦急。”
“中午我又跑到那位长辈家约战,提出用他垂涎已久的银鎏金镶珠神鸟作为赌注,条件是我可以邀请其他人代为出战,当然他也可以委托其他高手应战,长辈大喜之下一口应允,”说到这里宁公子一拱手,“恳请王先生出手相助,此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王秋颔首:“什么时候?”
“今夜三更。”
“这么快?”
宁公子抬起手指苦笑道:“按规矩我每天必须与赠予碧玉指环的人见面,今天托病没去,明天无论如何都躲不掉啦。”
王秋略一沉吟,道:“在下争取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