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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与父亲的对话

1972/格蕾斯·佩利

垂死的父亲跟女儿争论何为讲故事的“最佳”方式。你会喜欢这一篇的,玛雅,我能肯定。也许我会下楼一趟,立马把它塞进你手里。

——A.J.F.

玛雅创意写作课的作业,是写一个短篇——关于一位希望了解更多的人。“对我来说,我的生父是个幻象。”她写道。她觉得第一句不错,但是往下该怎么写?写了两百五十个字之后,整个上午就浪费了,她认输了。毫无内容可写,因为她对那个人一无所知。对她而言,他真的是个幻象。这篇作业从构思就失败了。

A.J.给她送来了烤乳酪三明治。“写得怎么样了,小海明威?”

“你从来不敲门吗?”她说。她接过三明治,关上门。她以前喜欢住在书店上面,但是现在她十四岁了,而且阿米莉娅也住在这里,这个住处就感觉小了,而且嘈杂。她整天都能听到楼下顾客的声音。就这种条件,让人怎么写东西?

实在走投无路了,玛雅就写阿米莉娅的猫。

“‘忧郁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从普罗维登斯搬到艾丽丝岛。”

她修改了一下:“‘忧郁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住在一家书店的上面。”

噱头。创意写作老师巴尔博尼先生会那样说。她已经以雨的视角和一本图书馆旧书的视角各写了个短篇。“挺有趣的概念,”巴尔博尼先生在那个图书馆旧书的故事上面写道,“不过下次你可以尝试写一个人物。你真的想让拟人化写作成为你的套路吗?”

在下决定之前,她不得不先去查查“拟人化写作”是什么意思,不,她不想让那成为她的套路。她根本不想有什么套路。然而,如果这有点是她的套路,那能怪她吗?她的童年都是在看书和想象顾客们的生活中度过的,有时是为没有生命的物品如茶壶或者书签旋转架想象它们的生活。这种童年不算孤独,然而她很多亲密朋友多少有点不够真实。

过了一会儿,阿米莉娅敲门。“你在写东西吗?可以休息一下吗?”

“进来吧。”玛雅说。

阿米莉娅“扑通”一声坐到床上。“你在写什么?”

“我不知道。问题就在这里。我还以为我想好了怎样写呢,但是行不通。”

“哦,那是个问题。”

玛雅解释了一下作业。“要写一个对你重要的人。某个很可能已经死了的人,要么某个你希望有更多了解的人。”

“也许你可以写写你的妈妈?”

玛雅摇摇头。她不想伤害阿米莉娅的感情,但是那似乎有点明显。“我对她,就跟我对生父一样,知之甚少。”她说。

“你跟她生活了两年。你知道她的名字,还有她以前的故事。也许可以从此入手。”

“我对她想了解的都了解了。她有过机会,可是她把什么都搞砸了。”

“不是那样的。”阿米莉娅说。

“她放弃了,不是吗?”

“她很可能有苦衷。我肯定她尽了全力。”阿米莉娅的妈妈两年前去世,尽管以前两人的关系时而紧张,阿米莉娅还是出乎意料地想她想得心痛。例如,她的妈妈一直到去世前,每隔一个月都会给她寄来新内衣。她这一辈子都不用买内衣了。最近,她不知不觉中站在一家TJ麦克斯商店的内衣区,当她在内裤箱里翻拣时,她哭了起来:再也没有人会那样爱我了。

“某个已经去世的人?”A.J.吃晚饭时说,“丹尼尔·帕里什怎么样?你跟他曾是好朋友。”

“那是小时候。”玛雅说。

“不是他让你决心当一名作家的吗?”A.J.说。

玛雅翻翻眼珠子。“不是。”

“她小时候迷恋过他。”A.J.对阿米莉娅说。

“爸——爸!不是那样的。”

“你在文学上最初的迷恋很重要,”阿米莉娅说,“我当时迷恋的是约翰·欧文。”

“你撒谎,”A.J.说,“是安·M.马丁。”

阿米莉娅大笑着又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是啊,很可能你说得对。”

“我挺高兴你们都觉得这很好玩,”玛雅说,“我很可能会失败,很可能结局就跟我妈妈一样。”她从桌子前站起来,跑向她的房间。他们的住处不适合横冲直撞,她的膝盖撞到一个书架。“这个地方太小了。”她说。

她进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应该跟过去吗?”A.J.悄声说。

“不,她需要空间。她到了青春期了,让她去生会儿闷气吧。”

“也许她说得对,”A.J.说,“这个地方太小了。”

婚后他们就一直在网上看房子。现在玛雅已经十几岁了,阁楼上这个只有一个卫生间的住处就神奇地相应缩小了。有一半时间,A.J.发现自己得使用书店里的公共卫生间,以避免跟玛雅和阿米莉娅抢着用。顾客可要比这两位客气。另外,生意还不错(或者说至少是稳定吧),他们搬走的话,他可以把住处扩展为童书区,有一块讲故事的区域,还可以放礼物和贺卡。

以他们在艾丽丝岛上出得起的价格,能买得起的都是起步房,A.J.感觉自己已经过了买起步房的那个岁数。古怪的厨房和平面布置图,房间太小,暗示地基问题的不祥征兆。在此之前,A.J.多少带着遗憾想起《帖木儿》的次数屈指可数。

那天夜里晚些时候,玛雅发现她的门下面有张纸条:

玛雅,

要是你写不下去,读书是有帮助的:

安东·契诃夫的《美人》,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玩具屋》,J.D.塞林格的《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ZZ·帕克的《布朗尼蛋糕》或《别处喝咖啡》,艾米·亨佩尔的《在艾尔·乔森入葬的墓地》,雷蒙德·卡佛的《肥》,厄内斯特·海明威的《印第安人的营地》。

我们楼下应该都有。要是你有哪篇找不到,尽管问,不过你比我更清楚它们都在哪儿。

爱你的,

爸爸

她把那份单子塞进口袋下了楼,书店已经结束营业。她转动书签旋转架——喂,你好,旋转架!——然后往右急转,到了成年读者文学区。

玛雅把短篇故事交给巴尔博尼先生时感到紧张,还有些许兴奋。

“《海滩一日》。”他读标题。

“是从沙子的角度写的,”玛雅说,“这是艾丽丝岛上的冬天,沙子怀念那些游客。”

巴尔博尼先生换了一下坐姿,黑色紧身皮裤发出吱吱响声。他鼓励他们强调正面因素,同时阅读时带着批评性和富于见识的眼光。“嗯,听上去好像里面已经有引人遐思的描写。”

“我开玩笑呢,巴尔博尼先生。我正在努力不再拟人化写作。”

“我期待读一读。”巴尔博尼先生说。

过了一周,巴尔博尼先生宣布他要朗读一个短篇,每个人都坐直了一点。被选中的人会很兴奋,就算会被批评。能被批评也令人兴奋。

“觉得怎么样?”读完后,他问全班同学。

“嗯,”萨拉·皮普说,“恕我直言,对白有点糟糕。例如我明白那个人的意图,作者为什么不写得更简洁些呢?”萨拉·皮普在她的博客“佩斯利独角兽书评”上撰写书评,她总是吹嘘出版社免费送书给她。“另外为什么用第三人称?为什么用现在时态?在我看来,作品显得孩子气。”

比利·利博尔曼——他写的是被人误解的男孩主人公克服了超自然和父母的障碍——说:“我根本没明白最后到底应该发生什么事?让人糊涂。”

“我觉得那是晦涩,”巴尔博尼先生说,“记得上星期我们谈到过晦涩吗?”

玛吉·马卡基斯——她之所以选读这门课,是因为数学和辩论课在时间安排上有冲突——说她喜欢这篇,但是她注意到故事中金钱因素的不一致之处。

阿布纳·肖切不喜欢这篇,基于这几方面:他不喜欢里面有角色撒谎的故事(“我真是受够了不可靠的叙述者”——这一概念两星期前介绍给了他们),更糟糕的是,他觉得根本没有什么情节。这没有伤害到玛雅什么感情,因为阿布纳的所有短篇最后都以同样的转折结束:一切都是一个梦。

“这一篇里,有什么你们喜欢的地方吗?”巴尔博尼先生说。

“语法。”萨拉·皮普说。

约翰·弗内斯说:“我喜欢它如此忧伤。”约翰有着长长的褐色眼睫毛,像流行音乐偶像那样梳着大背头。他写的短篇是关于他奶奶的手,甚至把铁石心肠的萨拉·皮普感动得流了泪。

“我也是,”巴尔博尼先生说,“作为读者,你们不喜欢的很多东西都会打动我。我喜欢它略带正式的风格和其中的晦涩。我不同意关于‘不可靠的叙述者’这样的评论——我们也许得重新讲讲这个概念。我也不觉得金钱的因素处理得不好。综合看来,我觉得这一篇和约翰的《奶奶的手》,是我们班这个学期最好的两个短篇。这两篇将代表艾丽丝镇中学参加县里的短篇小说竞赛。”

阿布纳不高兴地咕哝道:“你还没说另外那篇是谁写的。”

“对,当然。是玛雅。大家为约翰和玛雅鼓掌。”

玛雅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很得意。

“真棒,对吧?巴尔博尼先生挑了我们俩。”下课后约翰说。他跟着玛雅到了她的储物柜那里,而玛雅搞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是啊,”玛雅说,“我喜欢你的短篇。”她的确喜欢他的短篇,但是她真的想获奖。第一名是亚马逊的一百五十美元礼券,还有座奖杯。

“你如果得了第一会买什么?”约翰问。

“不是书。书我爸爸会给我。”

“你真幸运,”约翰说,“我真希望住在书店里。”

“我住在书店上面,不是里面,另外也没那么棒。”

“我敢说的确棒。”

他拨开遮住眼睛的褐色头发。“我妈妈想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们拼一辆车去参加颁奖典礼。”

“可是我们今天才知道有这件事呀。”玛雅说。

“我了解我妈妈。她总是喜欢拼车分摊费用。问问你爸爸。”

“问题是,我爸爸会想去,而他不会开车。所以很有可能我爸爸会让我的教母或者教父开车送我们。另外你妈妈也会想去。所以我不能肯定拼车行不行得通。”她觉得自己已经讲了半个钟头的话了。

他朝她微笑,那让他往后梳的大背头有点起伏。“没问题。也许我们可以换个时间开车带你去其他什么地方。”

颁奖仪式在海恩尼斯的一所中学举行。尽管是体育馆(各种球类的味道还能闻到),仪式并没有开始的时候,每个人却都压低了声音说话,好像是在教堂里。某个重要的、跟文学有关的活动即将在这里举行。

来自二十所中学的四十篇参赛作品,只有前三名会被朗读。玛雅在约翰·弗内斯面前练习过读她的短篇。他建议她多换气,放慢速度。她一直在练习换气和朗读,这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么容易。她也听他读过。她给他的建议,是用他正常的声音读。他一直用那种有点假的播报新闻的声音在读。“你知道你喜欢的。”他这样说过。现在他一天到晚用这种假假的声音跟她说话,很烦人。

玛雅看到巴尔博尼先生在跟一个人说话,那只可能是别的学校的一位老师。她穿着老师的衣服——一条碎花裙和一件绣了几片雪花的米色开襟羊毛衫,不论巴尔博尼尔先生说什么,她都用力点头。当然,巴尔博尼先生穿着他的皮裤,因为他出来了,还穿了件皮夹克——总体说来,是一身皮装。玛雅想带他去见爸爸,因为她想让A.J.听听巴尔博尼先生夸奖她。权衡之下,她不想让A.J.令她难堪。上个月在书店,她曾把A.J.介绍给她的英语老师斯迈思太太,A.J.把一本书塞进那位老师的手里,一边还说:“你会喜欢这本长篇小说的,情色描写很细腻。”玛雅当时窘得要死。

A.J.打着领带,玛雅穿着牛仔裤。她本来穿的是阿米莉娅为她挑选的一条裙子,但是她觉得穿裙子会显得她太过在乎。阿米莉娅这个星期去了普罗维登斯,会过来跟他们碰头,不过她很可能会晚到。玛雅知道不穿裙子会伤她的心。

有人用一根接力棒在讲台上敲。穿着雪花羊毛衫的老师欢迎他们参加艾兰县中学短篇小说竞赛。她称赞所有的参赛作品风格多样、触人心弦。她说她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希望每个人都能获奖。然后她宣布了进入最后决选的第一篇。

当然,约翰·弗内斯会进入最后决选。玛雅往后靠着坐在椅子上听。故事比她印象中的还要好。她喜欢描写那位奶奶的手像是纸巾的那一句。她望向A.J.,想看他对这篇有什么反应。他的眼神显得冷漠,玛雅认出那是厌倦。

第二个短篇是布莱克哈特中学弗吉尼亚·基姆的作品。《旅程》是关于一个从中国收养的孩子。A.J.点了几次头。她看得出跟《奶奶的手》比起来,他更喜欢这篇。

玛雅开始担心自己根本不会被选中。她为自己穿了牛仔裤而高兴。她转过头看从哪里能最快出去。阿米莉娅站在礼堂的门口,她冲玛雅竖起两根大拇指。“裙子,那条裙子呢?”阿米莉娅不出声地做口形说。

玛雅耸耸肩,扭头接着听《旅程》。弗吉尼亚·基姆穿了一条黑色天鹅绒裙子,有一个小飞侠式的领子。她的声音很轻,有时比耳语大声不了多少。似乎她想让大家都不得不往前探着身子听。

不幸的是,《旅程》这篇没完没了,是《奶奶的手》的五倍长。过了一会儿,玛雅不再听了。玛雅想很可能飞到中国所花的时间还要短一点。

如果《海滩一日》不是前三名,也会得到T恤衫,招待会上还有饼干吃。但是如果没有取得名次,谁还想待到开招待会呢?

如果取得名次,她不会因为不是第一名而很恼火。

如果约翰·弗内斯得到第一名,她会尽量不去讨厌他。

如果玛雅得了第一名,也许她会把礼券捐给慈善团体,例如给贫穷的孩子或者孤儿院。

如果她得不到名次,也没关系。她写那个短篇又不是为了得奖,甚至不是为了完成家庭作业。如果她只是想要完成作业,她可以写写“忧郁坑”。创意写作的评分不过是及格和不及格。

获第三名的短篇宣布了,玛雅抓紧了A.J.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