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的那辆出租车的司机有一整套完整的理论:解决毒品的唯一方法就是断绝货源。由于所有试过这玩意儿的人没有一个不上瘾,所以想要降低需求量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能完全封锁边境,更不可能禁止拉丁美洲种植生产,毕竟商人无国界,比政府还要有力。
“所以,我们必须亲自出马,当他们的政府。”他说,“做法很简单,首先攻占这些王八羔子的国家,把他们的土地占为己有,好好建设发展,成为我们的一个州。这样就可以立刻断绝毒品来源。而且既然已是美国的一州,身为美国公民,那些墨西哥人就不用偷偷摸摸地非法闯入。任何地方只要出现叛乱,即使是在深山里出没的游击队叛军也一样,一旦成为本国公民,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扔进军队,好好磨练一番,他们也只能乖乖地端着脸盆、睡行军床,个个一身干净笔挺的制服,理着小平头在军中服务社里挤来挤去了。只要照这个方法去做,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接着他送我到可以解决我所有问题的理想地方,第十大道和五十街口,米克·巴卢开的葛洛根开放屋。
我一走进去,阵阵酒香扑鼻而来。酒客不多,室内一片沉寂,点唱机没有乐声传出,酒吧内间也没人在投飞镖。伯克站在吧台后面,嘴里咬着烟,不停地用打火机试着点火,他对我微微点头致意,然后放下打火机,改用火柴点烟。
虽然我没看见伯克开口,但他一定已经说了些什么,米克朝我转过头来。米克穿着那件屠夫围裙。与其说那是围裙,还不如说是外套,衣扣扣到脖子,长度及膝,除了几处红褐色污渍外,整件衣服雪白发亮,而那些污渍有的已经随岁月逐渐褪去,有些则色泽犹新。
“斯卡德老兄,想喝些什么?”他问。
我点了可乐,伯克倒了一杯推送到我面前。我拿起杯子,米克向我敬酒,他喝的是十二年份的詹森牌爱尔兰威士忌。多年以前,阿姆斯特朗餐厅的酒保比利·基根也都喝这种酒,我曾经试过几次,如今似乎唇齿犹香。
“没见过你这么晚出来。”米克说。
“我还担心你们关门了。”
“这么早关门?现在还不到两点,我们常常四点还开着呢。当初买下这家店,就是为了半夜有地方喝酒。有时候尽管是三更半夜,人还是会想找个地方喝杯酒。”他眯起眼睛,“老兄,你没事吧?”
“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起来像刚打完一架。”
我苦笑,“是下午的事,不过没留下伤痕。不像前几天那一场,可严重多了。”
“噢?”
“坐下再说。”
“也好。”他表示同意,一把抓起威士忌酒瓶,带头走向一张空桌,我拿可乐跟在他后面。我们坐下后,有人用点唱机放了一首歌,利亚姆·克兰西在歌词中自称天生是个适合四处流浪的旅行者。乐声很小,不会妨碍我们的思考,但我们在音乐播放时始终没有说话。
然后我打破沉默:“我需要一把枪。”
“什么枪?”
“手枪、自动或左轮都可以,体积小、方便携带,但火力要强。”
他杯内的酒还有三分之一,但他却拔起酒瓶上的软木塞子,把杯子倒满酒。然后他拿起杯子仔细端详,我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喝了一口放下杯子,“跟我来。”
他推开椅子站起来,我跟着他到屋后。飞镖靶的左侧有一扇门,上面标示着“非请勿入”,其实门上那把锁就已经表示不是人人随意可进出了。米克拿出钥匙把门打开,带我进去。室内陈设让我大吃一惊。大型办公桌上空无一物,只有一个与我身高相差不多的莫斯勒牌保险柜,两侧各有一组绿色的金属档案柜,铜制衣架上挂一件雨衣和几件夹克。墙上悬挂两幅手绘版画,一幅是爱尔兰风景,另一幅是法国景致。记得他曾说过,他母亲来自爱尔兰的斯利戈郡,父亲一家住在马赛附近的渔村。办公桌后方有幅更大的风景画,黑色的细框内是一栋白色农庄,被笼罩在大树的阴影下,远方的山岳衬托着蓝天白云。
“这就是那个农庄,你没去过。”他说。
“对啊。”
“咱们找一天去,就在埃伦威尔附近。这时候应该下雪了,我最喜欢那里下雪的季节了,小山上现在应该覆盖了白雪。”“一定很美。”
“一点也没错。”他走到保险柜前,拨动数字转盘,把锁打开。我转身去研究那幅法国风景,画中有几艘帆船停泊在一个挺大的港湾里,画的标题我没看懂。
听见保险柜门关起来的声音,我才不再盯着那幅画,转过身去。他一手拿着左轮手枪,另一手则握着六颗子弹。我走过去,他把手枪和子弹递给我。
“这是史密斯左轮手枪,点三八口径,是平头子弹,火力不成问题。但我得说说准确度的问题。有人把枪管切得只剩一寸,准星当然就没了,而且瞄准器已经被锉平。击锤也一样。所以你不能直接扣扳机,必须联动式击发才能开枪。它的尺寸刚好可以放在口袋里,拿或放都不会钩住衣服,不过恐怕不能拿这枪来赢得火鸡射击大赛,因为无法瞄得很准,只能大概对个方向。”
“没关系。”
“真没关系?”
“这样就可以了。”我边说边在手中把玩着枪,感觉一下它,闻闻枪机油的味道。并没有火药味,显然上次射击后已经清理过。
“枪里没有子弹,我只剩六颗,不过我可以打电话多要一些给你。”他说。
我摇摇头,“如果六发都还不能射中他,那我也甭玩了,他根本不可能给我任何机会重新装子弹。”我甩开旋转弹匣,把子弹一一装入。如果只上五发子弹,就能避免随时上膛的状态,但我随即想到,还是多一颗子弹比较保险。更何况,击锤既然已经锉平,意外走火的机率应该不大。
我问米克该付他多少钱。
他摇摇头,“我不是军火贩子。”
“话不能这么说。”
“我没花钱买,当然也不能收你的钱。用完再拿来还我就行了。如果有困难,也不用还,就当没这回事吧。”
“这枪没有登记吗?”
“就我所知应该没有。这是偷来的,我也不知道原来的主人是谁,不过我想他应该没有登记,因为枪枝号码已经被磨掉了。一般来说,去登记的人不会锉掉枪枝号码。你确定要?”
“没问题。”
我们走回酒吧大厅,米克随手把办公室的门锁上。我们回到座位时,点唱机仍播放着利亚姆·克兰西的同一张唱片。酒吧后的电视正在放映西部片,音量非常低,大概只有那三个正在看电视的人才听得到。我喝了几口可乐,米克则喝他的爱尔兰威士忌。
米克说:“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现在已经收山,急流勇退,不做军火生意了。你没听过三箱子克拉西尼可夫的故事吧?”
“没有。”
“这可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说不定可以放心大胆拿到法庭上说呢。规定是七年吧?法律规定的追诉年限?”
“大部的重罪是这样,但逃漏税和谋杀就没有追诉年限的限制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拿起酒杯,仔细端详。“故事是这样的。那会儿,有三箱的克拉西尼可夫,你也知道,就是AK—47突击步枪,放在格兰街旁马佩斯的仓库内。三个大木箱,每箱至少有三十支步枪,所以加起来大约那儿有一百支枪。”
“谁的?”
“我们的。等我们把仓库门锁炸开后,就变成我们的了。我们开的厢型车竟然塞不下那些大木箱,我们只好撬开木箱,把枪一支一支装进车厢。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些枪到底是谁的,反正一定是非法持有,失主绝对不敢吭声或向警方报案失窃。”他喝了口酒。“那时已经有买主等着要这批货,在没找到买主前,我们才不敢轻举妄动去偷那批枪。”
“买主是谁?”
“几个看似希特勒亲戚的小伙子。我见的那三个打扮得一模一样,头发剃得没剩几撮,穿着口袋上锈有图案的蓝衬衫。老实说,他们出的价钱远远超过那批货的价值。”
“所以你们就卖给他们了。”
“没错。两天之后,我到莫里西开的酒吧里喝酒,蒂姆·帕特·莫里西跑来把我拉到旁边。你还记得他吧?”
“当然。”
“他跟我说:‘我听说你手边有几把不用的步枪。’我问他:‘你从哪儿听来的?’反正结果就是,他也想要那批货,运给他北爱尔兰的朋友。你也知道,他们那伙弟兄,全都热衷支持那件事情。”
“听说过不少。”
“他一定要买那批枪械,不管我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已卖掉了。他认为我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处理掉那批货。他还说:‘这些枪还是不要留在国内的好。想想看,那些家伙拿了枪会干些什么好事?’我就说,大概是拿来当作玩具兵的武器吧,顶多就是射杀几个黑人罢了。他又说:‘天知道,说不定他们会搞一场革命,轰掉州长官邸,或许会把枪送给黑鬼。你把枪卖给我,至少还可以知道这批枪的去处。’”
米克叹了口气,“我们不得已,只好把枪偷回来,再转卖给蒂姆·帕特,但他不像那些小纳粹那么干脆,硬是讨价还价半天。他甚至还说:‘你这么做是为了神圣的爱尔兰。’然后拼命压低价码。但话又说回来,我也没吃亏,同一批枪卖两次,收两笔钱,什么价钱都划算。”
“原来的买主没回来找你们算账?”
“啊,这就要谈到追诉年限无法涵盖的话题了。这么说吧,他们再也不能复仇了。”
“我懂了。”
“这批枪让我赚进不少钱,”他说,“但是枪一出了国境,唉,好事就结束了。没枪就做不成买卖,只好退出军火买卖这一行了。”
我到吧台又点了一杯可乐,请伯克放一片柠檬降低甜度。我回到座位,米克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故事?噢,军火生意,我就是想到了这个。不过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件事呢?真奇怪。”
“我也不知道。”
“每次我们聚在一起,你和我两个人,以前的故事总是一个个冒出来。”
我喝了一口可乐,柠檬的确有用。我说:“你还没问我为什么需要枪?”
“那不关我的事,不是吗?”
“不一定。”
“你需要枪,而我正好有。我想你也不会拿来杀我,或是用来抢劫这个酒吧。”
“不会。”
“这就行了,你用不着向我解释。”
“话是没错,但我的故事也很有趣。”我说。
“噢,那就另当别论了。”他说。
我坐在那儿,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他。中途他举起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伯克便开始催促剩下的客人离去,准备关门。等他要把椅子叠到桌上时,米克叫他别管了,他会负责收拾,伯克便关掉吧台及天花板的灯,离去时顺手拉上了铁门但没钩上挂锁。米克走到门边,把大门锁上,然后打开另一瓶威士忌,我则继续我的故事。
故事讲完之后,他盯着莫特利的画像说:“他是个彻底的混蛋,从眼神就看得出来。”
“画这幅素描的人从没见过他。”
“那无所谓,就算没见过,画家也已经把他那种眼神画进去了。”他把画卷起来还给我,“前几天你带来的女人。”
“伊莱恩。”
“我就知道,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但那时我就在想,这一定是同一个人,我以前就很喜欢她。”
“她是个好女人。”
“你们很久以前就是好朋友。”
“好几年了。”
他点头,“从头到尾,这个家伙一直说你栽赃陷害他。他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对。”
“你陷害他了吗?”
这个部分我先前没说,但现在似乎没有理由再隐痛,于是我说:“没错,我陷害了他。我运气好,一拳就把他打倒。他那下巴不堪一击,跟玻璃做的一样。你记不记得有一个叫鲍伯·萨特菲尔德的拳击手?”
“怎么不记得?他的拳赛总是那样,我是说他输掉的那几场。他总是领先很多,突然被一拳打中下巴,然后就像昏倒的公牛一样倒在地上。拳赛当然不会这样就能结束了,但一般人哪记得了那么多。鲍伯·萨特菲尔德,这名字倒真的有好几年没听到了。”
“总之,莫特利的下巴和萨特菲尔德的一样。所以他昏倒时,我就把枪塞在他手里,胡乱开了几枪,也不是陷害,我只是把罪名说得严重一些,这样他才能多坐几年牢。”
“当时你相信那女人会支持你的证词吗?”
“我觉得她会。”
“你这么了解她。”
“现在还是。”
“
如你所料,她后来确实出庭作证了?”
“像个勇敢的小兵。她以为那是他的枪。那是我随身带着用来以防万一、未登记的小型自动手枪。后来搜身时,我把枪握在手里,假装是从他身上找到的,所以她根本没多想,直觉认为那是他的枪。但是她亲眼看到我抓着他的手,替他在墙上打了好几个洞。可是她仍前往作证,指称看到那家伙开枪并试图杀我。她不但供述时这么说,等证词打好拿给她时,她也签了名,若真的必须上法庭,她更绝对会坚持同样说法。”
“这种可以百分之百信赖的证人实在不多。”
“我知道。”
“结果计划成功,他进了监狱。”
“他是进了监狱,但我不确定计划是否真算成功。”
“怎么说?”
“据我所知,他出狱以来已经杀了八个人,三个在这里,另五条人命在俄亥俄州。”
“过去这十二年来,如果他不是身陷囹圄,恐怕会杀得更多。”
“都有可能。无论如何,我给了他理由,他现在选择某些特定人作为攻击目标。我破坏了规则,逆风撒了一泡尿,现在全都吹回自己身上来。我自食恶果。”
“不那么做,你也没别的办法。”
“不知道。事发当时,我并没有花很多时间仔细思考,几乎是直觉地冒出这个主意。那时我只觉得他应该待在牢里,所以想尽办法把他送进去。但现在,我大概不会再这样了。”
“为什么不?只因为你现在已经戒酒,并且找到上帝的引导吗?”
我笑着说:“我自己还不知道已经找到神了呢。”
“我还以为你们聚会就是在研究这些,”他略显不自在地拔起酒瓶木塞,往杯子里斟满了酒。“我还以为你们都直称神的名字呢。”
“我们只是直称呼彼此名字而已。大概有人自认为已经找到上帝,并和神建立了某种联系。”
“但你没有。”
我摇头,“我不太了解上帝,甚至不太确定自己是否信仰神。这信念似乎天天在变。”
“哦。”
“我现在假扮上帝已经比不上从前利落了。”
“有时候是情势所迫。”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对于这种需求,现在似乎比从前少很多。无论上帝是否存在,我现在终于慢慢开始了解自己毕竟不是神。”
他边喝着杯中的威士忌边思考这个问题。即使这席话对他造成了影响,我也完全看不出来。事实上,我自己也没受影响。那天下午发生在我旅馆房间内的事件已经成为一个分水岭,一旦那瓶波本酒倒进脸盆之后,那种想要重拾酒杯的威胁已经完全解除了。有时候待在酒馆里,在一堆威士忌酒杯环绕中喝可乐,曾经让我有危机感,但现在并非那种脆弱时刻。
他说:“所以你来这里。在你需要枪的时候,来这里找枪。”
“我猜你应该有。”
“你没去找警察,去找你那些戒酒朋友,却来找我。”
“没有执法人员会为了我违反规定,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戒酒协会的朋友在这方面则成不了气候。”
“马修,你今天来不只是为了要枪。”
“没错,我想也是。”
“你想把故事倾吐出来。还有别人听过这整个来龙去脉吗?”
“没有。”
“你是来说故事的。你想在这里说这故事,想把这故事告诉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
“这和枪拫本没有关系,万一我没枪可以给你,”他那绿色的眼珠跟他的故乡一般冰冷。“我们还是会坐在这儿,说同样的话。”
“你为什么给我枪?”
“为什么不?锁在保险箱里对我也没好处。如果我临时想去杀人,也还有别的枪可用。所以把枪给你又何妨?”
“假如你刚好没枪,你知道自己会怎么做吗?你会打电话,然后出去找来给我。”
“为什么我会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但你就是会这么做,我也不知道原因。”我说。
他坐在那儿思索着。我去上厕所,站在一个丢满烟屁股的便盆前。这次尿中带有一些粉红色,看起来已不像前几天那么令人触目惊心。我的肾脏似乎逐渐康复了。
回座位前,我先走到吧台里,自己倒了一杯苏打水。等我回去之后,米克站起来说:“走,拿着外套,我们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他把车子停在十一街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停车场。他开银色卡迪拉克,车窗贴满隔热纸。管理员对米克·巴卢本人和他的车子,都充满敬畏。
整个城市一片死寂,街道上空无一人。我们驶过大半个城,在第二街右转,到达三十四街时,他说:“既然钱都付了,你也该去看看他住的地方,总得确定一下那儿是不是空房子。”
“好主意。上一次贸然跑去那鬼地方,下场相当凄惨。”他把车子停在一处公车站牌下,我则查对笔记本上的记录,然后我们转过街角,找到布赖恩给我的住址。那是一栋六层楼出租公寓,一楼是西服店,挂着手写的牌子“提供修改、服务快速”。我走进大楼门廊,査看住户的名字。每一层楼有四户,住在4C房号的正是莱普考特。
我告诉米克:“门铃上有那个名字,但这并不表示莫特利就住在这里,只能说卖给我情报的家伙即使是胡编的,多少也掺了事实进去。”
“去按门铃,看看他在不在家。”米克说。
“不,我不想这么做。你去把风好吗?我想四处瞧瞧。”
他站在临街的大门边观望,我趁机把信用卡插入门锁缝隙间,打开大门。进门之后,我穿过狭窄的长廊,经过楼梯间,走到后侧两户的门前,一楼C户在我的右侧。走廊尽头是一扇通往后院的安全门。我推开安全门,找了枝牙签卡在门锁上,免得把自己锁在门外。
我在后院出现时,把几只老鼠吓得四处逃窜寻找掩蔽。我穿过一堆障碍,勉强挤进最后一小块空地,站在那儿数楼层,试图确定哪几扇窗户属于40房间。可惜由于防火梯横亘在前,阻挡了我的视线,所以无法看得很清楚。要是莱普考特房内有灯光,我应该能够分辨得出来。可是那里一片漆黑,至少朝向后院的房间窗户没有光线透出。
如果搬个垃圾桶站在上头,我就可以把防火梯拉下来。或干脆跳上去。这个主意让我跃跃欲试。但仔细考虑之后,我认为这不但危险,而且也不值得。于是我回到大楼内,但把牙签留在门锁上,日后如果必须从后院进入室内,它就能派上用场。我沿着楼梯上四楼,从钥匙孔及门下窥视屋内,仍没看见一丝灯光。接着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见一点声息。
我摸摸口袋里的那支史密斯左轮,边用手指拨弄着边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行动。他有可能正在房内,也可能外出了。如果我能确定他在房间里,就可以大胆破门而入,给他来个措手不及。如果他不在室内,我则不妨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总之除非我能确知他在不在家,否则很难采取任何行动。实际上我又不太可能在不惊动他的状况下获得确定的答案,风险实在太大。目前我唯一的优势就是他还不知我已经知道他的住址。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优势,但弃之可惜。
下楼时,门廊空无一人,巴卢站在大楼外斜倚着路灯,那身屠宰师傅的白围裙在路灯照射下更显得雪亮。我们走回停车处,他说肚子饿,提议去一家保证我绝对会喜欢的餐厅。“而且他们不会先去看时间,然后再决定是不是给你倒酒。”他说,“这也是老顾客才能享受的待遇。”
“我该回去睡觉了。”我说。
“但你根本不累呀。”
他说的没错,我确实不累。我的外貌看起来应当相当疲倦,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今晚的一切竟让我精神振奋。他驾车驶进城中西区,到河对岸一家老式餐馆,距离荷兰隧道入口南侧仅几条街远。他将车子停在餐馆门前的消防栓旁。满头白发的女招待送来菜单,巴卢点了半生的牛排及蛋,我点了费城油炸饼、炒蛋和咖啡。
“你指的是特别咖啡吗?”
我问她什么是特别咖啡,她略显不安,巴卢便告诉她说我要纯的黑咖啡,他要那种特别咖啡。此时我才恍然大悟,不出所料,所谓特别咖啡即是盛在马克杯里的纯威士忌。他说:“你可以把他的住址交给那个警察。”
“的确可以,但实在无法想像他们会怎么处理。上次我想控告他,结果德金根本不理我。”
“还有一点很重要,这件事你得自己独力去解决。”
“是吗?”
“我是这么认为。这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解铃仍需系铃人。”
“我也有这种感觉。”我承认,“但这实在没道理,他又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对手,能让我心甘情愿地与他平等对抗。他只是个丧心病狂的王八羔子。他要是在过马路时被公车撞上,我一定会非常高兴。”
“我会请那公车司机喝一杯。”
“我还会买一辆公车送给他。不过,等他被公车撞上的机会就和等警方逮他一样渺茫。我今天接到俄亥俄州那个警察的电话,他私下进行调查,找到一个认出莫特利的旅社职员,但这又能改变什么?我必须亲自面对他,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你们这是私事。”
“是吗?我现在已经不生气了。没错,我曾经满怀怨气,但已经几乎全发泄在公园那个笨蛋身上。米克,愤怒的感觉现在已经消退了。当时我确实差点杀了他。”
“这倒没什么损失。”
“如果任凭事情这样发展,对我才是真正重大的损失。总而言之,后来那些愤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失去踪影,我应该是满心愤怒的,但我可以对天发誓,现在真的毫无感觉。我应该非常怨恨那个混蛋,但现在竟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只感觉到——”
“什么?”
“不得已。”
“哦?”
“他是我的问题,所以我必须去解决。大概是因为十二年前陷害了他,我没有遵守游戏规则,所以那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我造成的。或许事情没这么复杂,对他而言这是私事,他绝对会是这么想。不管究竟是哪一种情况,我都得对他采取行动。他就好比一块挡在我们面前的石头,如果不先推开,那永远也别想出门。”我把剩下的咖啡喝完,只剩杯底沉淀的咖啡渣。我接着说:“不同之处在于他这个障碍物是无形的。我手上那幅素描,是根据尘封十二年之久的记忆画的。我多年没见过他了。现在我常常回过头去看,他并不在那儿。”
“前几天晚上,他曾经出现在那片空地里。”
“是吗?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做梦一样。当时我根本没机会看到他。他几乎一直躲在我身后。一度我终于看到了他,但那时我连自己都看不清楚,那个地方黑得像煤矿坑,只能勉强看到形状而已。然后我就面朝下摔得狗吃屎,接着便陷入昏迷,神智清醒后就只剩我一个人。我还应该感谢那些疼痛及淤青,它们证明了这件事确实发生过。每次看到尿中带血,我就能确定这一切绝不是我想像出来的。”
他点头同意,用右手食指划过左手背上的一道疤痕,说:“有时痛苦是最大的安慰。”
“那时我一心想抓他归案,”我说,“说来实在讽刺,我得手的机率可能远大于警方。我只是平凡老百姓,高等法院那些规章完全管不到我,我不需要什么可疑证据就能搜查他的窝。就算出发点不合法,也无损我提出的证据。我更不用朗诵那些权利给他听。如果我拿到他的忏悔自白,不必因为没有律师在场而遭驳斥。我也不必拿到法院准许令,就可随时把他说的话录下音来,甚至还不用事先告诉他。”
女招待替我的咖啡续杯,我继续说:“米克,我希望看到他戴上手铐脚链,最好被送到天涯海角,再也不要出现。你说的对,我得靠自己去抓他才行。”
“可能没那么容易,大概得用到枪。”
“必要时我会。”
“我是只要一逮到机会就会用,包括从他背后开枪。”
或许我也会这么做吧。我不能确定自己会怎么动手或什么时候动手进行,想追查他的行踪就像在太阳升起后追寻迷蒙雾霭一样困难。目前我唯一的线索就只有一个住址和房间号码,我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住在那里。
从前我还在警界任职时,有一些餐厅从不给我账单,那些老板喜欢我们在他们店里出现,他们可能认为偶尔请客挺值。很显然,有些店对于职业罪犯也持相同的看法,因为这家餐厅也没把账单给我们。我们各留了五元小费给那个女招待,米克还向柜台要了几杯咖啡带走。
他的卡迪拉克被开了一张罚单夹在挡风玻璃上,他把单子折起来放到口袋里,没发表任何意见。此时天色
已逐渐转亮,早晨的空气依然清新怡人。他驾车沿着河岸,驶过华盛顿桥到达泽西城,然后上帕利塞兹林荫大道,最后到了一个可以俯瞰哈德逊河的高地。他把车头紧贴护栏停住,我们坐在车里欣赏城市的黎明。自从离开餐馆之后,我们都没开口说过几个字,此时也没有交谈。
过了一会儿,他从纸袋中取出咖啡递了一杯给我,然后越过我身前打开前座置物箱,拿出一个半品脱大小的银色酒瓶,转开瓶盖,倒了一两盎司威士忌到自己的咖啡中。我的反应大概相当明显,所以他转过头抬眉盯着我。
“我以前也这样喝咖啡。”我说。
“也加十二年份的威士忌?”
“加任何威士忌,通常是波本。”
他盖上酒瓶,喝了一大口加了料的咖啡,然后说:“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也喝酒。”
“你以前说过了。”
“可是你知道吗?如果你现在伸手来拿这瓶酒,我会把你的手打断。”
“你是不想让我把你的威士忌喝光。”
“我不希望你喝光任何人的威士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以前来过这儿吗?”
“好多年没来,而且从没在这个时候来过。”
“这个时候最美。再等一下,我们就可以一起去弥撒。”
“哦?”
“圣伯纳德教堂八点那一场,屠夫弥撒,以前你和我去过一次。有什么好笑?”
“我大半的日子都在教堂地下室度过,而你却是我唯一一个上教堂做礼拜的朋友。”
“你那些戒酒协会的朋友不做礼拜吗?”
“我想应该也是有,但从没听他们提到过。你把我拉去望弥撒干嘛,米克?我甚至不是天主教徒。”
“你小时候家里不是吗?”
我摇头,“小时候勉强算是清教徒,但家里没有人固定会上教堂。”
“噢,那就更无所谓了,又没规定非得是天主教徒才能参加那些弥撒,不是吗?”
“不清楚。”
“我不是为了上帝而去,也不是为了教堂而去。我父亲生前每天早晨都去,所以我现在才会去。”他直接就着酒瓶喝了一口酒,“天,真好,加在咖啡里太可惜了。我不知我父亲为什么要去,更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现在也去。只是有时候漫漫长夜之后,我就会想去那里待一会儿。我们刚才也一起度过了一个不错的长夜,一起去望弥撒吧。”
“好。”
他把车子驶回城里,停在西十四街的塔美殡仪馆社前。八点的弥撒在圣伯纳德正厅旁的小祈祷堂举行。参加者不到二十人,其中约有一半身穿米克那种白色的屠夫围裙,弥撒结束后,他们便直接去旧教堂西南侧的肉制品市场上工。
我跟着其他人的一举一动,他们站立、坐下或跪倒,我都照做。但他们开始领圣饼时,我则留在原地,米克也是,另外还有三四个人也是如此。
回到车上,他问:“现在要去哪里?回你旅馆吗?”
我点头,“我该回去睡觉了。”
“去个他不知道的地方,你也许可以睡得安稳一点。我有个公寓房子可以给你住。”
“以后再说吧。”我说,“目前我很安全,因为他会把我留在最后一个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