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钟声把我惊醒,我一定睡得不深,否则不会听见钟声。不过,既然已经醒了,我便挣扎起身,坐在床沿。心里总是觉得有些牵挂,但我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我拨电话给伊莱恩,电话占线中。刮完胡子,又再拨了一次电话,还是不通,我决定吃完早餐后再试。
我常去吃饭的餐馆有三家,但其中只有一家星期日开门。等我走到那里,发现已经客满。我不想等,便又走了几条街,到一家最近才开张的店,之前从没来这里吃过饭。我点了一份全餐,但是只吃了一半,食物不但不合胃口,而且还让我食欲尽失,结果当我离开餐馆的时候,已经完全忘了要打电话给伊莱恩这回事。
我继续沿着第八大道走,开始査访时代广场附近的旅馆。现在这种小旅馆的数量比以前少了很多,许多楼房都已经拆除,改建成更大的大楼,大部分的地主都乐得坐收渔利。近年来,市政府为了解决游民问题,提供大量延期偿还的贷款,以协助重建或拆除这些老旧建筑物。
越靠近四十二街的旅馆,大厅里的气氛越显得污秽,走在路上都可以感受到一股蠢蠢欲动的欲望。即使在一些每晚收费五六十元的中级旅馆里,也弥漫着腐败绝望的气味。随着旅馆等级往下降,柜台或橱窗玻璃上张贴的规定也愈来愈多:晚上八点以后不准会客。房内不得烹调、不准携带枪械、长期住宿不得超过二十八天,这是为了避免有人企图成为长期房客,借以获得房租调价的豁免权。
我在那一带逗留了几个钟头,送出不少画像和名片。那些前台的接待员,不是怀着戒心,就是漠不关心,有些甚至集两者之大成。最后等我终于走到港务局公交总站的时候,那里每一个人在我看来,都像是吸食毒品的瘾君子。如果莫特利待在这种地方的话,我又何必花力气把他从这里揪出来?我只需要袖手旁观,这个城市自然会毁了他。
我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拨通伊莱恩的号码。听到是我之后,伊莱恩关掉答录机,拿起话筒。“我昨天回家时已经很晚了,”我说,“所以没有打给你。”
“没关系,我很早就上床了,睡得跟猪一样。”
“你大概很累,这一觉正合你的需要。”
“也许吧。”对话中断了一会儿,她说,“你送的花很漂亮。”
我保持平静的口气,“是吗?”
“是啊,我觉得那就好比自己煮的汤一样,第二天的味道更好。”
对街两个年轻人斜靠在一家军需用品店的铁卷门边,不时观察街上情势,偶尔瞄我几眼。我说:“我想过去。”
“好啊。给我一个钟头好吗?”
“我就知道。”
她笑,“不过,你听起来不像很高兴的样子。好吧,现在是十一点四十五分,你可不可以一点钟到,或者晚一点也可以。这样可以吗?”
“没问题。”
我挂上电话,对街那两个男孩仍然盯着我瞧。我突然很想冲过去,问他们到底在看什么,那只会自己替自己找麻烦,但我还是很想那么做。
我最后还是转身走开。走了约半条街远之后,我回过头看他们。他们还待在同样的地方,并没有移动的迹象。
或许,他们根本不是在注意我。
我遵照伊莱恩的指示,等了一个小时又十五分钟。大半的时间,我就像第八街那两个无聊小伙子一样,埋伏在伊莱恩公寓对街一栋大楼的门口,窥伺着大街。来来去去的人里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也许在找莫特利吧,但是他没有出现。
一直等到一点整,我才走到伊莱恩的住处,向门房表明身分。他拨了对讲机,把话筒交给我。她问我画像是谁画的,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停了一会儿才说,是加林德兹。我把话筒交还给门房,让她告诉门房我可以上楼。上去之后,敲了门,她从门上的窥镜孔确认是我,才打开所有的门锁。
“对不起,”她说,“这些程序大概很可笑。”
“没关系。”我走到茶几旁,花朵绚烂的色彩和室内黑白装潢恰成对比。我只认得其中几朵,有一些外国的品种,天堂鸟和蕨类。我猜这一把花起码价值七十五元。
她靠过来,亲了我一下,身上穿了一件黄色的丝质上衣,黑色的宽管裤,光着脚。她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这些花比昨天还漂亮。”
“随你怎么说。”
“有些花苞开了,我想,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今天比较美。”然后,她大概发现我的口气不太对劲,看着我,问我发生什么事。
“这束花不是我买的。”我说。
“你选的花不是这些吗?”
“我没有送你花,伊莱恩。”
她很快就会意过来。我看着她的脸,感觉到她心情的变化。她说:“天哪。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马修?”
“当然不是。”
“上面没有留言。但我压根儿也没想到,竟然不是你送的。我昨天还打过电话向你道谢,记得吗?”
“你没有提到花。”
“没有吗?”
“没有特别提到,你只是谢谢我的浪漫。”
“你以为我指的是什么?”
“不知道,那时候我有点迷迷糊糊的,正在电视机前打瞌睡。我以为你是指我们前天晚上在一起的事。”
“我是啊,”她说,“有一点这个意思。我心里把花和那晚的事都联想在一起。”
“没卡片吗?”
“当然没有。我想,你一定认为不需要卡片,我也会知道是谁送的。我的确想到是你,但是——”
“但不是我。”
“显然不是。”先前听到这消息时苍白的脸色,现在已经恢复正常,她说,“我有点没办法接受这事实。一整天以来,我都沉浸在这束花所带来的幸福感中,而现在却发现,花不是你送的。是他送的吧,对不对?”
“除非还有别人会送花给你。”
她摇头,“我想,我的男性朋友们不会送花给我。天哪,我真想把它扔出窗外。”
“这还是十分钟前的那束花。”
“我知道,可是……”
“我什么时候打电话给你的?大概五点?”
“差不多。”
“大约比那早一、两个小时吧。”
“谁送来的?”
“我不知道。”
“花店的小弟吗?记不记得花店的名字?包装上有任何线索吗?”
她摇头否认,“没有人送来。”
“什么意思?它们总不会自动出现在你门口吧?”
“就是这样啊。”
“你打开门,然后这些花就放在那里?”
“差不多。那时我恰好有一个访客,我开门让他进来,然后他就把花交给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他送的。但又觉得不可能,接着他告诉我,他到这里的时候,花就已经在门口的布垫上。那时,我立刻认为是你送的。”
“你觉得我会把花放在门口,然后走人?”
“我想你可能是叫人送来的。我之前在洗澡,大概没有听到门铃。所以花店的人就把花留在那儿。还有可能他是交给门房,门房以为没有人在,就把花放在门口。”她伸手放在我的手臂上。“老实说,”她说,“我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很感动,很吃惊。”
“因为我送花而感动?”
“是的。”
“我希望这些花真的是我送的。”
“噢,马修,我无意——”
“我真这么希望。不可否认,这些花真的很美。我刚才应该闭嘴,让你以为是我送的。”
“你这样想吗?”
“是啊,送花的确是很浪漫的事。我终于了解,为什么有人说鲜花能够赢得美人心。”
她的脸色转为柔和,双手圈着我的腰。“噢,亲爱的,”她说,“你觉得你需要对我用鲜花攻势吗?”
后来我们在静默中并肩依偎了一会儿,没有睡着,也不完全清醒。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轻声笑了起来。显然音量不够低,因为她接着便问我什么事情那么好笑。
我说:“素食者。”
“什么?噢。”她转身面对我,张开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完全不吃荤的人,”她说,“时间久了,会有维他命B12不足的问题。”
“很严重吗?”
“会造成致命的贫血症。”
“听起来好像很糟糕。”
“是啊,会致命的。”
“真的?”
“他们是这样说的。”
“你可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吧?”我说,“严格的素食习惯会导致这么严重的后果吗?”
“就我所知确实如此。”
“难道不能从乳制品中摄取B12吗?”
“应该可以吧。”
“你不吃乳制品的吗?我记得冰箱里有牛奶和优酪乳。”
她点头。“我吃乳制品,”她说,“人可以从乳类制品中补充B12。我想,小心一点总是比较保险,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想也是。”
“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没有人会想得到致命的贫血症。”
“而且,一盎斯就可以预防——”
“不只一盎斯而已,”她说,“应该比那多一点,大约一汤匙的份量吧。”
我一定又睡着了。醒来时,我发现只剩我一人独自瘫在床上,浴室里传出莲蓬头的水流声。过了几分钟,她从浴室出来,围一条毛巾。接着我也冲了澡,擦干身体,穿好衣服。回到客厅时,咖啡已经准备好了,还有一盘切好的生菜,和一盘切块奶酪。我在餐桌旁坐了下来,用手拿奶酪吃。午后和煦的阳光里,浓郁的花香充满整个屋内。
我说:“那个把花送到你手上的人。”
“怎么样?”
“他是谁?”
“一个男人。”
“如果是莫特利派他送花给你,那就是一条线索。”
“他不可能。”
“你怎么这么肯定?”
她摇头说道:“相信我,不可能的,这个人已经好几年了。”
“他刚巧经过这里?”
“我们约好的。”
“什么约会?”
“我的老天哪,”她说,“你以为会是什么样的约会?他来和我讨论一个钟头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吗?”
“他是你的客人?”
“那当然。”她严厉地看着我,“有问题吗?”
“我会有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有吗?”
“没有。”
“这是我的职业,”她说,“我靠这行生意为生也不是什么新闻。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就已经干这行了。”
“我知道。”
“那么为什么我觉得你对这件事有意见?”
“我不知道。”我说,“我只是以为——”
“什么?”
“嗯,以为最近这段时间你都没有做生意。”
“没错。”
“这样啊。”
“我的确没有,马修。我没有接任何旅馆的生意,还拒绝了好几个常客,更别提让新客人上门来。昨天下午来的这家伙已经是多年的固定客户,每个月总有一两个星期六会来找我。他不会有问题,我为什么不能让他来?”
“没错。”
“那么,你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女人也得赚钱才能过活,不是吗?”
“马修——”
“得多存点钱,多买几栋房子,是不是?”
“你没有权利说这种话。”
“什么话?”
“你没权利。”
“对不起。”我说话的同时拿起一片奶酪。这算是乳制品,维他命B12的来源,于是我又把它放回盘子里。我说:“早上我打电话过来的时候,”
“怎么样?”
“你不让我立刻过来。”
“我要你给我一个钟头。”
“应该是一个钟头又十五分钟。”
“随便。怎么样?”
“那时候有别人在这里吗?”
“如果有客人在,我就不会接电话。我会把声音关掉,让答录机接电话。就像刚才我们一起到卧室去的时候那样。”
“为什么要我一个钟头以后再来?”
“你一定要追根究底吗?我约了一个客人中午过来。”
“所以,你还是继续做生意。”
“我刚刚才告诉过你的。事实上,你打电话来之前的几分钟,他才来过电话。他约了中午过来。”
“星期天中午?”
“他总是星期天来
的,或早或晚多半在靠近中午的时候。他就住这附近,他告诉他老婆说是去买报纸。离开这里之后,大概会在回家的路上买一份《时代周刊》。我想,在他老婆面前演戏,大概是他寻求刺激的方式。”
“所以你要我——”
“一点钟再来。我知道他会准时,并且在半小时这之内办完事离开,他总是这样的。我多安排了半个钟头,可以冲个澡,整理一下,然后——”
“然后怎样?”
“然后好好服侍你。”她说,“你到底想怎样?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
“我没有。”
“得了。我为什么要替自己辩护?这才是重点,为什么我要替自己辩白?”
“我不知道。”我拿起咖啡杯,但已杯底朝天,于是我放下杯子,拿起一片奶酪,但又放回去,然后开口:“那么你今天已经补充过维他命B12了。”
她沉默了好一阵子,我开始后悔说了那句话。这时她说:“没有,我没有。我们没有那么做。到底怎么了?你想知道我们做了什么吗?”
“不想。”
“我偏要说。我们像往常一样,我坐在他脸上,他舔我的下体,然后他自慰。他喜欢那样,我们总是这样办事。”
“不要说了。”
“我要说。你还想知道什么?我有高潮吗?没有,但是我假装有,那会使他兴奋。你还想要我说些什么?你想知道他的阴茎多大吗?你休想打我,马修·斯卡德!”
“我没有要打你。”
“你想要这么做。”
“天哪,我连手都没有拿起来。”
“你想要这么做。”
“我没有。”
“你有。我要你这么做。不是要你真的打我,而是要你心里想这么做。”她睁大双眼,眼角闪着泪光,然后口气转缓不解地说:“我们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伤害彼此?”
“不知道。”
“我知道,”她说,“我们都在生气。你生气,因为我还在当妓女。而我生气,只是因为你没有送花给我。”
她说:“我大概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两个人都承受了极大的压力,这使我们比自己所想像的更脆弱。而且,我们还把对方塑造成对方无力扮演的角色。我把你当成了圆桌武士里的加拉哈爵士,不知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夏洛特公主吧。”
她看着我。
“那首诗是怎么说的?美丽的伊莱恩,可爱的伊莱恩,伊莱恩,阿斯托拉的莲花仙子。”
“别说了。”
窗外天色已经转暗,皇后区的天际,一架闪着红灯的飞机正朝拉瓜迪亚机场降落。
过了一会儿,她说:“高中的时候念过那首诗,丁尼生。我曾经幻想那首诗说的是我。”
“你说过。”
“有吗?”她的神情显现出她正沉浸在回忆里。然后,她突然说:“唉,亲爱的,我既不是莲花仙子,你也没有闪亮的盔甲。更何况和夏洛特公主交往的应该是朗斯洛而不是加拉哈,我们算什么?只不过是两个相濡以沫、愿意付出的普通人罢了。这也不算是什么坏事,不是吗?”
“当然不是。”
“而且,现在外面有个疯子要杀我们,所以,现在不是闹别扭的时候,对不对?”
“是的。”
“那么,我们来谈谈钱的部分,可以吗?”
我们开始工作。我结算这几天的花费。她提醒了某些我疏忽的地方,然后还把零头加为整数,并用严肃的眼光阻止我发表意见。接着她走进卧房,再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叠五十、一百元的钞票。我看着她数了两千元推到我面前。我没有伸手。
“那不是你说的数目。”我说。
“我知道,马修。你实在不必记录你花了多少钱,然后再回来跟我算。把这拿去,快用完的时候告诉我,我会再准备给你。不要跟我争这个,我唯一有的就是钱,而且这是我自己赚来的。如果这种时候不拿来用,那还要钱干什么呢?”
于是我将钱收下。
“很好,”她说,“这个问题解决了。我一向比较擅长处理生意,至于情感的问题,总是不知所措。目前就别再谈这个问题,就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觉得呢?”
我站起来说:“我再喝一杯咖啡就走。”
“你不必这样。”
“我要去做我的侦探,去花你给我的钱。你是对的,我们就顺其自然吧。我很抱歉先前说了那些话。”
“我也很抱歉。”
我端着咖啡回来的时候,她说:“天哪,答录机里竟然有六通留言。”
“什么时候?我们在房间里的时候吗?”
“一定是。我倒带听一听好吗?”
“当然。”
她耸耸肩,按下按钮,机器开始倒带,接着传出一些杂音,然后喀的一声。“挂断了。”她说,“每次都是这种电话,很多人不喜欢在答录机里留言。”
之后,又是一通没有留话。接着是一个男人,声音尖锐而自信,“伊莱恩,我是杰里·派恩斯,这两天会再和你联络。”然后又是一通挂掉的,下一通电话中,对方艰涩地清喉咙,拖了很久的时间,好像在想该说些什么话似的,最后还是没有说话就挂断。
最后,第六通留言中,有一段颇长的沉默,伴随着录音转动和背景杂音,对方低语:“哈罗,伊莱恩。你还喜欢那些花吗?”
又是一阵沉默,和先前的一样长,只听到背景的杂音,好像是地铁电车的噪音,音量并不大。
之后,他用同样低沉的声音说:“昨天我想到你,但是你还不到时候,还得再等一段时间。我要把你留到最后。”一阵短暂的沉默,“我是说倒数第二个,他才是最后一个。”
他只说了这些话,然后等了二三十秒,才把电话挂断。之后答录机喀的响了一声,机器自动转带,回到预备状态。空气似乎停止流动,我们则沉默地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