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加林德兹看起来比较像警察,不像艺术家。他身高中等,体格健壮,一双可卡狗似的棕色眼睛,有着浓浓的眉毛。刚开始我猜他年约四十,后来发现是由于他的体重和严肃的态度所引起的误解。几分钟之后我就把原先推算的年纪降低十至十二岁。
他准时在晚上七点半抵达伊莱恩家与我们见面。我到得比较早,恰好伊莱恩煮好了一壶咖啡,我就先喝了一杯。加林德兹不想喝咖啡,伊莱恩改问他要不要来瓶啤酒,他说:“也许晚一点再喝吧,女士。如果方便给我一杯水,那就真是感激不尽。”
他以先生、女士称呼我们。当我向他说明整个事件的原委时,他则在素描本上随手乱画,然后我又顺应他的要求,简略描述莫特利的模样。
“这件事应该办得成,”他说,“你所描述的人具有相当独特的外貌,这样对我来说就容易多了。最糟糕的情况就是遇到目击证人说:‘噢,那人很普通,长得很平常,就像大部分人一样。’这种话代表两种意义,要不是嫌疑犯那张脸实在没什么特点,要不就是这个目击证人根本没看清楚。尤其是遇到不同人种时,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当一个白人目击者看着一个黑人嫌疑犯时,他看到的往往就只是黑人而已。人往往只看得出肤色,却认不出那张脸。”
在他落笔画图之前,加林德兹先引导我们闭上双眼,在脑中尝试想像。“现在你所看到的他越清楚,”他说,“我们待会儿在纸上就能画得越像。”接着他让我仔细描述莫特利,我说话的同时,他拿起炭笔及素描用橡皮擦开始素描。下午我已经先去四十二街的图书馆,找到两张莫特利的新闻照片,一张是他被捕时,另一张则是他在受审时。我觉得自己的记忆其实相当清楚,不过这两张照片确实有助于理清一些印象,就好像抚去旧画作上经过岁月所累积的尘垢。
素描本上画出来的容貌令人不禁啧啧称奇,他要我们两人一起指出画像上不符之处,然后再用橡皮擦作局部修改。一次又一次,那幅画像逐渐吻合我们的记忆。最后,我们实在找不到任何可以改正的缺点,他就把画像定稿。
“我们这幅画像的主角,”他说,“看起来已经大于二十八岁。这可能是因为我们三个都知道,实际上他现在已经四十或四十一岁,所以脑袋里不自觉地会稍微修正我们的记忆。然而,我们能做到的不止这些,人年老的时候,特征都会变得更加明显。你如果找一个年轻人来,用夸张的漫画笔触画下他的特征,十年二十年后,看起来就一点也不夸张了。以前我有一位女老师,她曾经说过,我们每个人长大后都是自己特征的夸张化面貌。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把鼻了稍微画大一些,再让眼睛更加凹陷一点。”他在这儿添加一点阴影,在那儿做些许更改,就达到了他所说的效果。真是场精彩的演出。
“地心引力也会对人产生一些作用,”他继续说明,“把你四处都往下拉,”橡皮擦一抹,炭笔一挥。“还有发际,现在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信息所以不能确定他的头发是否仍然那么多,还是已经秃光了?实在不清楚。不过就让我们来假设他和大多数人一样,我是说,和大部分的男人一样,他开始秃头,发际向后退。我不是说要让他变成秃头或是怎样,只是表示他的发际会有改变,额头变得比较高,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他在眼眶周围补了几条阴影线,嘴角添加一些皱纹,强调突出的颧骨,然后他伸长了手臂拿着素描本端详,再用橡皮擦和炭笔做了些细微的修改。
“怎么样?你们认为如何?可以去裱框了吧?”他说。
他结束工作之后,接过一瓶喜力啤酒,伊莱恩和我则平分一瓶沛绿雅矿泉水。他稍微谈了一些自己的事。刚开始他不太情愿说,不过伊莱恩很有办法打开话匣子,我想这大概是她的职业才能。他告诉我们绘画一直是他最拿手的事情,不过他从来没想到要赖以维生,其实他一直很想当警察,他有个亲近的舅舅在局里做事,所以他读完两年京士堡社区大学后就去参加警察考试。
他把素描当兴趣所以一直在画画,替他的同事画些人像和夸张漫画。后来有一天,局里的专任画家缺席,他就被叫去替一个强暴犯画素描。现在这反而成为他的主要任务,他喜爱这份工作,不过总觉得自己似乎脱离了警察勤务。曾经有人对他说,他在艺术领域里的发展潜力远远大于执法工作,他自己不很清楚这种说法是不是正确。
他婉拒伊莱恩的第二瓶啤酒,感谢我递去的两张五十元纸钞,然后说希望我们能把事情发展的结果告诉他。“你们抓到他的时候,”他说,“我希望能有机会亲眼看看他长什么模样,不然他的照片也好,只是想看看我猜得准不准。有时看到对方真正的面貌后,发现跟自己画的一点也不像。但也曾有看到人的说我一定是找到那个人当的模特儿。”
他一离开,伊莱恩便关上门,随手锁上所有的门锁。“总觉得这么做有点愚蠢,”她说,“不过我还是都会全部锁上。”
“这城市里不知有多少人,都装了好几道门锁、警报器,还有其他各种设施。即使他们并没有遭到别人的威胁。”
“我好像该为这种消息感到欣慰是吧?”她说,“雷这小伙子还不错,不知道他会不会继续当警察。”
“难说。”
“除了当警察,你曾经想过做其他的事吗?”
“我根本没想过要当警察,我是不小心进去的。警校还没毕业之前,我就知道自己天生是块当警察的料。不过小时候我还不了解,我曾想过长大以后要当乔·迪马乔,他是每个小孩的偶像,不过我一直缺乏实行这种想法的驱动力。”
“那样你就可以娶到玛丽莲·梦露了。”
“还可以在电视上卖咖啡。饶了我吧。”
她把空杯子拿到厨房,我跟着走进去。她把杯子洗净后放在网架上,说:“我最近一直待在房子里,都快发疯了,你今天晚上有什么计划?有约会吗?”
我看看表,通常星期五我都会去圣保罗教堂,参加八点半的聚会,不过现在太迟了,活动已经开始,而且今天下午我曾到城中参加了一个午间聚会。所以我告诉她今晚并无计划。
“那么,去看电影好吗?这主意怎么样?”
好主意。我们走过十六街和第三大道,来到一家首轮戏院,因为是周末所以队伍排得很长。那是一部还不错的精致喜剧片,凯文·柯斯特纳和米歇尔·菲佛主演。“米歇尔·菲佛其实不美,”后来伊莱恩说,“不过她有一种韵味,你不觉得吗?如果我是男人,我会很想和她云雨一番。”
“不只一番。”
“噢,她对了你的胃口喽?”
“她还不错。”
“不只一番。”她轻声笑着重复我的话。第三大道上挤满了年轻人,喧嚷热闹的景象,仿佛共和党所制造出来的繁荣画面。伊莱恩宣告说:“我饿了。你要不要去吃点东西?我请客。”
“好啊,不过为什么要让你请客?”
“电影是你付钱。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好地方?星期五晚上的这一带,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挤满了一堆堆的雅痞。”
“我住的那附近有一家店,汉堡和薯条都很棒。噢,等一下,你不吃汉堡对吗?那儿的鱼也不错,不过我忘记你到底吃不吃鱼了。”
“现在不吃了。他们的沙拉如何?”
“沙拉也很好吃。不过这样你吃得饱吗?”
她说如果可以从我这儿偷吃一些薯条,就够了。大街上一辆出租车也没有,而且还有一大堆人都在等着叫车,所以我们决定走路,然后在五十七街搭公车到第九大道下车。我想去的那家巴黎绿餐厅,距离城中心有五条街。我们一踏进餐馆,名叫加里的酒保便朝着我们猛挥手。他的身材瘦长,棕色的落腮胡看起来仿佛金莺的窝。几个月前他帮了我一个忙。当时我受雇寻找一个女孩,她曾在那儿喝过酒。餐馆的经理是布赖斯,当时他没帮上任何忙,不过今天他倒还挺热心的,面带微笑迎上来,并选了一个好桌位给我们。穿着短裙的长腿女招待上前来替我们点酒,随后为我带回一瓶沛绿雅矿泉水,给伊莱恩一杯处女玛丽。大概是我一直盯着那女招待直到她离开,伊莱恩拿起她的酒轻轻敲着我的杯子,建议我对米歇尔·菲佛专情一些。
“我正想到她。”我说。
“我想也是。”
那女孩回来后,伊莱恩点了一份大的田园沙拉,我则点了平常在那儿吃的丹麦奶酪汉堡和炸透的薯条。食物送来之后,我突然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后才想到星期二晚上,我和托妮在阿姆斯特朗也吃了一顿类似的宵夜。两家餐厅并不相同,同桌的女子也不同。大概是奶酪汉堡的关系。
我吃到一半,才想到问她是否介意我吃汉堡。她惊奇地看着我,仿佛我昏了头似的,然后问为什么她该介意。
“我不知道,”我说,“你不吃肉,所以我只是猜想。”
“你别开玩笑了,不吃肉只是我个人的选择,如此而已。我的医生并没禁止我吃肉,而且这也不是什么难以戒除的瘾。”
“你也不用去参加聚会?”
“什么聚会?”
“禁肉食协会。”
“多亏你想得出,”她笑着说,眯起眼睛打量我,“这是你的作法吗?匿名戒酒协会?”
“嗯。”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马修,如果我刚才点了酒,你会介意吗?”
“你已经点了。”
“对啊,一杯处女玛丽。如果——”
“你知道英国人怎么称呼这种鸡尾酒吗?除了处女玛丽之外?”
“血腥耻辱。”
“没错。不,如果你点真正的酒,我也不会介意。你要想喝,现在就可以点。”
“不要。”
“所以你刚才点处女玛丽,是因为你怕我觉得不舒服吗?”
“事实上,我根本没想到。最近,我几乎不太喝酒。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你先这么问我奶酪汉堡的事。而且当我们在讨论酒肉时,我已经偷偷吃了你的薯条。”
“该说是当我的注意力放在别的事情上时。要不要替你也点一客?”
她摇头,说:“偷来的总是比较好吃,小时候妈妈没有这么告诉你吗?”
她坚持不让我付账,也拒绝我提议的两人平分。“是我邀请你,”她说,“而且,我还欠你钱呢。”
“这话怎么说?”
“雷·加林德兹。我欠你一百元。”“胡说。”
“明明就是。有个疯子想要杀我,而你是来保护我。我应该要付你钟点费,不是吗?”
“我不收钟点费的。”
“反正,我应该像其他客户一样付钱请你,我更应该负担所有的支出。说到这一点,你飞到克利夫兰又飞回来,你还住在旅馆——”
“我负担得起。”
“我知道你可以,但那又怎样?”
“我这么做也不只是为了你。”我继续说道,“至少我和你一样,都是他的目标。”
“你这么觉得吗?他大概不怎么想要和你肛交吧。”
“我们怎么知道他在监狱里学到什么。我是说正经的,伊莱恩,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安全。”
“你也是为了我。而且这样使你失去收入。你说过你不去侦探社,以便处理这件事。如果你贡献你的时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负担这些支出。”
“为什么不让我们两人来平分?”
“因为这样不公平。只有你一个人必须跑来跑去,只有你必须在这段日子中把日常工作放在一边。况且,我的经济状况比你好。请你别闹别扭了,这并不是贬低你们男人的自尊,只是事实情况如此,我的钱很多。”
“噢,那是你辛苦赚来的。”
“我和史密斯·巴尼,我们用最传统的方法滚钱。我赚钱、存钱、然后投资。亲爱的,我并不富有,不过我也永远穷不了。我拥有不少房地产,拥有自己的房子,这房子当初变成可以出售时,我就买下来了。我在皇后区还拥有许多房屋和复合住宅,大部分都在杰克逊海茨,另有一些在伍德赛大道上。我每个月都可以从管理公司收到支票。有时候,会计师还会说我金钱往来账户里的余额太多,所以我还得出去再买一处房地产才行呢。”
“真是个独立生财的女人。”
“现在才知道。”
结果由她付账。我们离开时,在吧台停了一下,我把她介绍给加里认识。他想知道我是否正在办案,“有一次他让我扮演华生,”他告诉伊莱恩,“我现在时时等着有机会再来玩玩这游戏呢。”
“最近应该会有吧。”
他瘦长的身躯依靠在吧台上,压低声音,“他把嫌犯带来这里烤肉,”透露情报似的,“我们用豆子来烤他们。”
她惊讶地翻了白眼,他为此道歉。我们离开之后,她说:“老天,出来走走真好。这种天气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要我说,这得看老天爷高兴与否。”
“实在很难相信,离圣诞节只剩下六个星期了。我还不想回家,有没有什么地方我们可以去?走路到得了的地方?”
我想了一下,“附近有个我挺喜欢的酒吧。”
“你也上酒吧?”
“通常不。我现在所想的,是个相对而言属于底下阶层的地方,那里的老板,我本来想说他是我的朋友,不过这样说好像也不对。”
“你这么一说倒引起我的兴趣了。”她说。于是我们走到葛洛根酒吧。选好桌子后,我到吧台去点饮料。这家酒吧并没有服务员,一切都得自助。
负责调酒的酒保大家都叫他伯克,就算他有名有姓,我也从没听过。他说话时嘴巴几乎没有张开。“你若是在找老大,他刚才还在这里。我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出现。”
我端了两杯苏打水回座。喝饮料时,我找了几个米克·巴卢的故事告诉她。其中最精彩的是有关于帕迪·法雷利这个人,他做了一些令巴卢愤怒的事情。后来一天晚上,巴卢几乎走遍西区的所有爱尔兰酒馆,他们说他提着一个保龄球袋子,到处打开来给别人看,里头装的正是帕迪被搬家的脑袋。
“我听过那个故事,”伊莱恩说,“报纸上好像也登了。”
“大概是某个专栏记者写过这件事。巴卢拒绝置评论,不管事实究竟如何,那个帕迪确实再也没有出现了。”
“你认为他真的做了这件事吗?”
“我想他是杀了帕迪,这应该是确定的,也确实提着保龄球袋到处给人看。至于他是否曾经把袋子打开,或是袋子里到底有没有东西,这就不太能确定了。”
她考虑之后开口说:“你的朋友都相当有趣。”
我们的苏打水还没喝完,她终于有机会见到这人的庐山真面目。巴卢走进来,身边跟着两名保镖,两人穿着一样的牛仔裤和飞行皮夹克。他带领两人穿过整个酒吧,走进后面的一扇门内,途中对我略微点头致意。不到五分钟,他们三个人又再次出现,那两人走出酒吧沿着第十大道朝南走去,巴卢则在吧台停留片刻,手里捧着一杯十二年份的苏格兰威士忌,走到我们这一桌来。
“马修,”他说,“好兄弟。”我指着一张空椅请他坐,他却摇头说:“不能坐,自己当老板的人,最后总是被自己压榨得不得休息。”
我说:“伊莱恩,这位是米克·巴卢。这是伊莱恩·马德尔。”
“很荣幸见到你。”巴卢说道,“马修,我老说你一定要过来坐坐,结果现在你终于来了,我却得离开。下次记得再来,好吗?”
“没问题。”
“我们可以说一整夜的故事,然后早上再一起去望弥撒。马德尔小姐,希望下次有机会再见到你。”
他转身,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一口喝光杯子里的酒,把杯子放在旁边的空桌上离去。
他一走出酒吧大门,伊莱恩说:“我压根儿没想到他是这种体型,相当巨大,不是吗?看起来好像是复活节岛上的大雕像一样。”
“我知道。”
“一块未经雕琢的花岗岩。他说早上去望弥撒是什么意思?是某种暗语吗?”
我摇头,“他父亲以前在华盛顿街从事屠宰生意,有时候巴卢会穿上父亲的围裙,到圣伯纳德教堂参加早上八点的弥撒。”
“你和他一起去吗?”
“去过一次。”
“你总是带姑娘去一些怪地方,”她说,“然后再介绍她认识一些怪人。”
我们出来后,她说:“马修,你不是住在这附近吗?你只要送我上出租车,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我送你回家。”
“不必麻烦了。”
“没关系。”
“你确定?”
“确定。”我说,“更何况,我需要加林德兹画的那张素描。我想明天一大早拿去复印,然后就可以开始拿给人家指认。”
“对呀。”
这个时间出租车很多,我挥手招来一辆,然后两个人在沉默中坐车穿过市街。她的门房替我们拉开车门,又赶在前面替我们打开大楼的门。
我们搭乘电梯上楼时,她说:“你刚才应该请出租车司机等你。”
“现在满街都是出租车。”
“这倒也没错。”
“再叫一辆车还比付钱请他等待划算。况且,我可能会走路回家。”
“这种时候?”
“对啊。”
“走起来很远吧。”
“我喜欢走远路。”
她把海鸥牌门闩和福斯牌警察锁,这两道锁都打开,我们进去之后,她又锁上门锁。除了先前打开的两道锁之外,她还锁上那个只能从里头打开的警察锁。虽然我在几分钟之内又要出去,而且这一道一道的上锁程序既耗时又耗力,我还是很高兴看着她这么做。我正希望她能够养成习惯,每次一进入房内就记得锁上所有的锁。不是大部分时间上锁,而是每次都上锁。
“别忘了出租车的事。”
“出租车怎么了?”
“你最好把所有的出租车资都记录下来,这样我以后才能还钱给你。”她说。
“老天。”我说。
“怎么了?”
“我可不想去操心那种事,”我说,“就算是客户的案子,我也没有这样算钱的。”
“那你都怎么做?”
“我自己订定收费标准,其中就包括我所有的开销。我没有办法保留那么多收据,或是每次搭地铁都把车费写下来,这样我一定会疯掉的。”
“那你帮可靠侦探社做一天工作怎么算钱?”
“那我就必须尽量将所有的花费记录下来,真的令人受不了。不过这是必须的,我只能忍受。反正从今天早上和其中一个老板谈过之后,我以后大概不跟他们做了。”
“发生什么事?”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想请一阵子假,他不太高兴,我不确定这件事结束之后他还要不要我回去。不过反过来说,我也不确定自己还想不想回去。”
“到时候你自己就知道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咖啡桌,拿起一只铜制小猫,把它转过身放在手上,说:“我不是要你保留收据,不是要你把每笔支出几毛钱都记下来,我只是想让你不必花一分钱,从你口袋里拿出去的钱都能再放回去。我不管你如何算出那些金额,只要你觉得信得过自己就好了。”
“我了解。”
她走到窗边,手里仍旧把玩着那只铜猫,我走到她身旁,一起欣赏皇后区的景致。“有一天,”我说,“这些都会是你的。”
“你真有趣。今晚真谢谢你啦。”
“没什么可谢的。”
“有很多值得道谢的事。你将我从严重的密室幽闭症中解救出来,我一定得离开这儿才行。不只如此,我真的玩得很高兴。”
“我也是。”
“反正,我真的很感激,你带我去你那附近的好地方,巴黎绿、葛洛根酒吧。你本来不必那样辛苦让我进入你的世界。”
“至少我和你一样都玩得很高兴,”我说,“而且手里挽着一位美女出现,更不会有损我的形象。”
“我不美。”
“怎么不美?你要我怎么说你才能相信?你也知道自己的模样。”
“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只小狗,”她说,“不过我也知道自己一点也不美。”
“噢,得了。那你是怎么得到对岸那么多房地产的?”
“老天爷,你应该明白,人不必长得像伊丽莎白·泰勒,也是可以过这种生活的。你只要装出某种样子,让男人喜欢和你在一起就可以了。告诉你一个秘诀,这全是一种心灵上的功夫。”
“随你高兴怎么说。”
她转过身,把猫放回咖啡桌上,背对着我问:“你真认为我美丽吗?”
“我一直这么认为。”
“你嘴真甜。”
“我不是在假装甜蜜,我只是——”
“我知道。”
两人一时之间都没再开口,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静默中,有段时间好像在看电影时,音乐停止了,电影音效也转成无声。就我印象所及,这样可以增加悬疑效果。
我开口说:“我还是去拿那张素描好了。”
“对啊。不过我最好找个东西来装它,免得弄脏了。我先去看看有什么可以用,好吗?”
她离开之后,我站在房间中,盯着雷·加林德兹所绘制的詹姆斯·利奥·莫特利的画像,努力研究了他的眼神。这样做实在没什么道理,毕竟这是画家画出来的作品,而不是真实相片。况且,莫特利那双眼睛就算是在真人身上,也是一样难以看懂。
不知道他现在在外头干什么,或许他正躲在哪个废弃的房子里嗑药,或许他和某个女人住在一起,正用他的手指尖伤害她,夺走她的钱財,还教训她说她喜欢这种事。或许他已经出城,正在亚特兰大赌博,或是躺在迈阿密海滩晒日光浴。
我一直盯着那张素描,试着想让体内古老的动物本能发挥作用,告诉我他究竟身在何处,告诉我他正在做什么。这时伊莱恩回到房间来,站在我身旁,我感觉到她的肩膀靠在我身侧的轻微压力,而且呼吸着她的清香气息。
她说:“我想到一个卡纸圆筒,有了这个东西,画就不会被折到,把画卷起来,这样就不会弄坏了。”
“你手头上怎么会刚好有卡纸圆筒呢?我还以为你什么东西都不留的。”
“我的确不留东西。不过如果我把剩下的卫生纸从卷筒上拿下来,那么我们就有一个圆筒了。”
“聪明。”
“我也这么认为。”
“不过这样值得吗?”
“一个卷筒卫生纸值多少钱?差不多一块九吧?”
“我不知道。”
“反正大概是这个价钱。这当然值得了。”她伸手指着那张素描说,“等到这件事结束之后,我要这张画。”
“有什么用?”
“我想加框裱好。记得他说过的话吗?‘可以装框?’他是在开玩笑,不过那是因为他没有正经看待这幅作品。这真的是艺术品。”
“你这话当真?”
“那当然。我刚才应该请他签名的,或许我以后可以和他联络看看,问他愿不愿意签名。你觉得呢?”
“我想他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听着,我本来打算复印一两张就好,现在你倒给我一个主意,我打算去印个五十张,然后编号。”
“很好笑。”她一边说着,同时伸手轻轻搭在我手上,“好笑的人。”
“正是本人。”
“嗯。”
在那沉默之中似乎另有意味。我清清喉咙打破沉寂,“你洒了香水。”
“没错。”
“刚刚洒的?”
“嗯。”
“闻起来很香。”
“很高兴你喜欢。”
我转身把素描放桌上,回过身来搂着她的腰,将手放在她褥上。她轻轻叹息一声,然后倚着我,将头靠在我肩上。
“我觉得自己很美。”她说。
“本来就是。”
“我刚才不只洒了香水,”她说,“而且还脱了衣服。”
“你现在穿着衣服。”
“是没错。不过我本来穿了胸罩和内裤,现在都没有了,所以,在这件衣服下就只有我而已。”
“只有你而已。”
“只有我和一点香水而已。”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而且我还刷过牙了。”她歪头仰望我,双唇微启,双眼凝视我一会儿又闭上了。
我把她拥入怀中。
那经验相当美妙,殷切而不急迫,热情而且舒服,熟悉却又充满惊喜。我们有旧情人的自然,以及新恋人的热情。我们从前一直就配合得很好,幸好岁月也对我俩都很仁慈,这次的滋味更胜从前。
事后她说:“整个晚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心里想,老天,我真喜欢这家伙,我一直都很喜欢他。如果能再试试这身零件还管不管用,那该有多好。所以呢,换句话说,这一切都是我计划好的,不过都只是在心中。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大概懂。”
“我心里想到这件事就很高兴。然后你告诉我说我很漂亮,突然之间,我站在那儿裤子都湿了。”
“真的?”
“对啊,突如其来的兴奋,就像魔术一样。”
“赢得女人心的方法就是……”
“就是经由她的内裤。你没发
现自己展开了一个新世界吗?你只要夸奖我们美丽就可以了。”她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我想这种方法能够成功的原因,是因为你让我相信了。不是我真的美,而是你让我相信自己美丽。”
“你的确很美。”
“那是你说的,”她说,“而且你一直这么说。你听过匹诺曹的故事吗?那个女孩坐在他身上说:‘你说谎,你说谎。’”
“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
“噢,宝贝,”她说,“我就知道这么做一定很有趣,而且我也知道这件事迟早都会发生。不过,谁料得到我俩对于彼此都是这么热切渴望呢?”
“我明白。”
“我们俩上一次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你上次来是三年前,不过那时我们并没有上床。”
“对啊,那又已经是好几年以前了。”
“所以可能是七年前喽。”
“说不定有八年了。”
“这倒说得通。人家不是说,我们体内的细胞七年一次大转变吗?”
“是有人这么说。”
“所以我们两个人体内的细胞,从来都没有见过面。我以前一直都弄不懂,细胞七年一变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你不小心弄了一个疤痕,好几年以后都还看得到啊。”
“刺青也是一样,细胞虽然改变,不过墨水还是留在里面。”
“细胞怎么知道自己要怎么做呢?”
“不知道。”
“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细胞怎么知道呢?你身上没有刺青吧?”
“没有。”
“亏你还说自己是酒鬼,人家不都是灌了一堆酒之后,就去刺青的吗?”
“嗯,身为一个戒酒的人,我从不觉得那是一种理性行为。”
“不会吧,我不觉得。我不知在哪儿读过一篇报道,说是杀人罪犯刺青的比例非常高。你没听过吗?”
“听起来好像有点耳熟。”
“不明白为什么。这和自我形象有关吗?”
“可能吧。”
“莫特利有吗?”
“自我形象?”
“刺青。你这傻瓜。”
“抱歉,你是说他有没有刺青吗?我不记得了,你应该比我还清楚他的身体,你看到的部分,远多于我所看到的。”
“多谢你的提醒。我不记得他有刺青,不过他背上有疤痕,以前我告诉过你吗?”
“印象中好像没有。”
“他的背上有好几条疤痕,小时候可能受到虐待吧。”
“有可能。”
“嗯,你想睡觉了吗?”
“有一点。”
“我才不让你打瞌睡。做爱这件事就是这样,总是让女人精神亢奋,而男人却想睡觉。你是一只老熊,我才不让你冬眠呢。”
“嗯。”
“我很高兴你身上没有刺青。现在就放你一马吧。晚安,宝贝。”
我睡着了,中途醒来过几次。我在做梦,不过还没想出内容就醒来了。她的身体紧靠在我身边,我感觉到她的体温,呼吸着她的气息。我伸手探到她侧腹,感受她那滑嫩的肌肤,被自己突然而来的身体反应吓了一跳。
我将她抱入怀中轻轻抚摸,不久她发出类似猫咪的呼声,翻过身配合我的姿势,我轻跨在她身上进入她体内,我们的身体配合着韵律一起舞动。
后来她在黑暗中轻声笑着,我问她笑什么。
“不只一番。”她说。
早上我溜下床,洗澡穿衣,然后把她叫醒,让她在我离开后,立刻再把门锁上。她想确定我是否带上了那张素描,于是我拿起那个从卫生纸中抽出来的卡纸卷筒,加林德兹的辛苦作品就卷在里面。
“别忘了我还要那张画。”她说。
我说我会好好照顾这幅画。
“还有你自己,”她说,“保证?”
我向她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