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当湖十局

第一百零二章 白鹤观

白鹤观位于扬州城南,苍松翠柏之间,观院连绵起伏,仙云缭绕,气象森严。

观里的主殿供奉着三清,许许多多的偏殿和小院供满了普天诸神。这里香火旺盛,一年四季香客络绎不绝。

和亲王在白鹤观道长的陪同下,在白鹤观走马观花转了一圈。观主极力炫耀自己藏经阁的道藏卷帙浩繁,但是和亲王对研究道藏不感兴趣,他更喜欢速成的法门,比如炼丹、辟谷、御女练气什么的。

他问观主这里可有炼丹房。

观主失望地回答:“炼丹原有内丹、外丹。本观向来只练内丹,于外丹涉及很少。倒是有几个挂单的全真派门下,听说会炼制金丹。不过,他们不在本观练,而是在观外租民房去练的。”

和亲王对那些野路子炼丹师嗤之以鼻。他的王府才是全国最正宗,规模最大的炼丹中心。他出门游览各种道观,主要是为了交流炼丹技术,借此炫耀自己的炼丹成就。看到白鹤观徒有虚名,连炼丹房都没有,不免有点失望。

一行人随着王爷东游西逛,不知不觉走出道观后门,见外面很大一片空旷场地,浓荫匝地,满目清凉。

绿荫下,有十几处石桌凳,二三十个僧道正围着石桌下棋休闲,一派安静悠闲。

王爷问:“这是什么地方?竟会有和尚来下棋。”

观主说:“这里本是道人们默诵经文的场所,后来有人见此地清净,便来弈棋取乐,我们也不好拦阻,谁知弈棋之风竟渐渐形成,道人僧人也来弈棋。但是,在此地弈棋不赌钱,俗客们慢慢不来了,只剩下出家人在此弈棋休息。”

王爷眼尖,忽然看见花木掩映中,有位美貌的道姑正在弈棋,不觉勾动了棋瘾,就信步走过去。

祝子山叫苦不迭,怎么在扬州走到哪儿都有下棋的啊?躲都躲不利索!他落在人群后面,向一位道人打听了茅厕的方位,悄悄溜走了。

这位道姑容貌秀丽端庄,举止优雅,眉宇间透着超逸凡尘的安详。她一袭雪白淡雅的道服。如果不是抱着拂尘,而是抱着玉净瓶,在草木葱茏的绿色环境中,真像观音降临人间。

王爷站在道姑的棋桌旁边,傻呆呆地望着道姑,思维停滞,口水几乎流淌下来。

这个年代,弈棋的女人少见,肯于抛头露面弈棋的女人更少,而美丽的像菩萨、又肯于抛头露面的女棋手绝无仅有。

跟道姑下棋的老道人突然遭到二三十位陌生道士的围观,觉得心惊肉跳,不知这群人想干什么?群殴?

老道人匆匆输了棋,向道姑单掌行礼,挤出人群跑掉了。

和亲王施施然在石凳上坐下来,对道姑施礼,说:“这位道兄下的一手好棋,我贫道讨教一局如何?”

道姑还了一礼,淡淡地说:“道兄谬赞了。本道的棋,其实不入流。”

和亲王心里暗笑,既然你不入流,我今天就好好调教调教你!

他见周围人多扎眼,就对管家一努嘴。管家会意,把不相干的道士都哄散,旁边只留下几位粗通棋艺,德高望重的老道士。

和亲王下了多年围棋,今天突然发现围棋还有另外一种下法:他不断落子,道姑不断提掉他的棋子,给他扔回棋盒。这是为什么呢?

他和北京城的高手下棋,很少被人吃掉子,倒是他不停地吃别人的子,最后胜负总在一两个子之间。和亲王因此认为,自己其实才是真正的高手。

道姑下着下着,微微皱了下眉,说:“承蒙道兄手下留情,本道感激不尽。”

和亲王知道,这美貌道姑嫌自己棋艺太差,不愿和自己下棋了。他很焦急,此时此刻,他愿意陪着这位道姑下棋一直下到地老天荒。

和亲王厚着脸皮说:“道兄别急,我还有随行的高手。”他扭脸左右看看,见祝子山不在身边,就对管家说:“祝待诏人呢?快去把他找来。”

他得意地挑着大拇指,对道姑说:“翰林院棋待诏祝子山,那是我的伴当。”

道姑已经打算离开,听到棋待诏三个字,有些惊讶,随后又恢复安详神态,说:“翰林院棋待诏是天下第一高手,能有幸手谈一局,也是本道的机缘。”

和亲王问:“道兄何门何派?在何处修炼?”

道姑见他有些太殷勤,有点不悦,说:“道家本是一家,何谈什么门派?”

管家寻了一圈,跑的满头大汗。他没看见祝子山,却见费保定正在大殿里摇签问卦,连忙把他打发过来,自己接着寻找祝子山。

费保定匆匆跑到后院,问师傅有何吩咐。

王爷得意洋洋地指着费保定,对道姑说:“这是贫道门下弟子,俗名费康,棋艺已达二品。”

费保定向道姑施礼,突然觉得道姑面熟。仔细一看,忙对王爷说:“这位仙姑可不是凡人,她是当今十国手之一的何孟姑。”

王爷大吃一惊。

何孟姑微微点头,说:“难得费爷还记得本道。本道皈依空门,已阅三载,早已不是什么国手了。”

费保定惋惜地说:“仙姑棋艺如日中天,连范大也要退避三舍。怎会、怎会落到这种境地?”

何孟姑说:“费爷不也入了我道门了吗?”

王爷呵呵笑着说:“费康,我跟仙姑弈棋,你在一旁替我看着如何?”

费保定诚惶诚恐地说:“我根本不是仙姑的对手,怕看也是白看。”

王爷笑着说:“还好,今天有祝子山陪着,他说话就到。”

费保定吐吐舌头,心说,祝子山的棋艺还不如您呢!咱三个今天都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他向王爷和何孟姑拱手,说:“我去找祝待诏,刚才似乎听见他打听后院,想是肚子不爽。”

费保定跑回观里,心想,王爷想在何孟姑面前显摆,这可怎么办?祝子山一出马就要露馅,岂不是连累我自己?他找到茅厕,却没见祝子山。心想,坏啦,万一被管家先找到,就不好脱身了。他急得六神无主,一直跑出白鹤观,始终没瞧见祝子山的影子。

他茫然无措,正在拍手哀叹,一转脸,看见了华安安。

华安安正在系马桩绑他那匹老马的缰绳。

“兄弟,你来得太及时了,可看见祝子山吗?”费保定连忙迎上去。

华安安一愣,反问他:“他今天没来?”

费保定拽住他的袖子说:“快,王爷遇到一位隐居的高手,正找祝子山助阵哩,可是满世界也寻不见他。”

华安安跟着费保定来到道观后门外,费保定对王爷说:“祝先生可能水土不服,去药铺买药了,我把他的师弟领来了。”

何孟姑好奇地望着华安安,心想,今天遇到的新鲜事可真多。

王爷笑着说:“华佳,这位是国手何仙姑,你来陪她对弈一局,再妙不过。”

何孟姑说:“本道遁世三年,想不到棋坛出了许多新人,真是幸会。”

华安安行了礼,一看对面的仙姑,似乎有些眼熟。想来想去,突然想起,这位仙姑和莲儿在眉宇间有形似之处。一想起莲儿,难免就联想到,莲儿现在是不是在仙人桥的花园里荡秋千?

华安安问:“道长押几两的注?”

何孟姑怡然一笑,说:“出家人不赌彩的,叫华先生失望了。”

王爷说:“这位华佳是棋待诏祝子山的师弟,棋艺好生了得。道兄要小心仔细了。”

何孟姑说:“出家人不问俗务,胜固可喜,败亦欣然。只要陶冶心性就是好的。”

两人猜先,华安安猜到白棋。他昨天在和亲王面前输给了童梁城,如果今天再输给这位女士,怕给祝子山脸上抹黑,一路走来就小心翼翼。

何孟姑举止端庄,落子行云流水,不疾不徐。

棋盘上走了寥寥十几步棋,双方都暗自吃惊。

华安安觉得道姑的棋路灵巧多变,流畅自然,表面流水不争先,其实暗藏锋芒。

何孟姑发现这少年的棋风大开大合,遒劲有力,似乎受过高人指点,与其他棋手的棋路截然不同。出手豪壮,力道十足,不是个寻常人物。

王爷见何孟姑微蹇眉头,频频思考,不由得得意起来。

华安安现在掂量出来了,除了范、施,童梁城和扬州老叟四位顶级高手,别的国手都不是自己的对手。前四位棋手,都是在围棋上有高深造诣,遇见自己的现代围棋理论,会很快适应,并能找到棋局的平衡点,在布局阶段不会吃大亏,然后利用强大的中盘实力,逐步掌控局势。

而别的国手,虽然技术精湛,但是造诣不深,境界不高,很容易被自己牵着鼻子走而落入苦战。

面前这位美得令人窒息的道姑,似乎高于其他国手,但低于那四位顶级高手,和自己同处一个档次。古代妇女的棋艺水平能达到这种境界,实属罕见。

华安安的棋势略占微弱优势。

何孟姑很善于腾挪转换,和她下棋,似乎有打不完的劫。

王爷坐在一旁,渐渐失去了兴趣。除了打劫,他什么都看不懂。白鹤观的道长取来一本发黄的小册子,是白鹤观修炼内丹的秘籍。

王爷拿到这本小册子,也算是小有收获。到了中午,阳光强烈,晒得人昏昏欲睡。王爷要不是专注于道姑的美貌不停地咽口水,早就睡着了。

何孟姑突然说:“这位华先生高才,世所罕见。本道想暂时打挂,容思索妥当再来续弈,先生可同意?”

华安安从沉思中醒过来,连连点头,说:“听凭仙姑安排。”

何孟姑起身相谢,向一众道士告辞,飘然离去。

王爷盯着道姑迷人的身影,心里暗叫可惜。碍于修行的身份,倘若在北京,直接就把她抢回府里去了。

王爷巡视了一下随行人员,发现祝子山还没出现,就问管家祝子山干什么去了。

管家说:“禀王爷,祝子山说肚子疼,正在观里让一个云游道人扎针灸。”

王爷不满地说:“幸好华佳及时赶到,否则我今天要在这里丢尽颜面。”说完,一挥手,领着一群道士回扬州将军府。

华安安听说祝子山生病,连忙跑回观里,在云游道人的房间找到了祝子山。

祝子山裸着背,正趴在床上挨针。脊背上亮晶晶扎了三排银针,足有四五十枚。

一听说王爷带着人打道回府,他一轱辘爬起来,让华安安帮他把脊背上的针一古脑都拔下来,把扎针的道人吓了一跳。

“环境险恶。”祝子山苦笑着说,“要不是我反应快,今天就全露馅了。”

华安安说:“干脆你搬到我那里去住,躲在房间里别出来。”

祝子山摆摆手,说:“不行,还得伺候几天这位昏王。等他在扬州玩腻了,就会去江西龙虎山,那时就摆脱他了。”

何孟姑离开白鹤观,乘小船,从水路来到仙人桥附近。这里有一处普通的宅院,房屋年久失修,暮气沉沉,鲜有人进出。

扬州的四合院一般有两进或三进。前进一般是门房,客厅。中进是厅堂,书房。再后有厨房,小花园。每一进都有天井,天井两侧是厢房。

堂屋通常朝南,普遍采用敞开式结构。堂屋南面有格扇门,格扇门一般有六扇,可装可卸,夏天卸下可以通风纳凉,冬天装上能遮挡严寒。

院子的天井角落一般都有花坛,种植春兰秋菊等四季植物。

何孟姑进了这座古老的宅院,首先看见莲儿在天井下背书。

莲儿一见何孟姑,惊喜地叫了声;“姐姐,你可来了。带什么好玩的给妹妹?”

何孟姑放下拂尘,整整衣冠,说:“今天来得匆忙,下次给你补上。师傅呢?”

莲儿指指堂屋,嘘了一声,说:“师傅刚刚睡午觉。”

这时,堂屋里传来扬州老叟的声音:“莲儿,我听见门响,是谁来了?”

扬州老叟不是哑巴,他会说话,他只是不愿意和外人说话。

何孟姑连忙走进堂屋,跪在地下说:“师傅,是我来了。”

扬州老叟从卧室走出来,手里摇着一把大蒲扇。“蝶儿,今天来找为师可有要事?”

何孟姑说:“师傅此番出山,遇到两大劲敌,我在道观也时常忧虑,担心您的身体是否能坚持得下来。”

莲儿为两人端上香茗,站在一旁垂手静听。

扬州老叟舒展袍袖,目光坚定地说:“我意只在钻研棋艺,于胜负早已看淡。胜也罢败也罢,其实于我不相干。只要把这六年的心得尽情发挥出来,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何孟姑淡淡一笑,说:“像师傅这样心无旁骛,终身只为钻研棋艺的,当今世上,绝无仅有。”

扬州老叟问:“你今天来没有事吗?”

何孟姑说:“我今天在白鹤观遇见一位绝顶高手,棋局中有些不甚明了,特来请教师傅。”

扬州老叟眉毛一扬,说:“你五年都没有请教过师傅了,今天定是遇见罕见棋局,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何孟姑说:“此人名叫华佳,年纪轻轻,棋路高深难解,弟子只好回来向师傅请教。”

莲儿一拍巴掌,笑着说:“我知道了,此人名叫华佳华安安,名字好生奇特。不过,他和师傅已经交过手了。”

何孟姑诧异地问:“师傅认为此人棋艺如何?”

扬州老叟神情凝重,在屋里踱了几步,说:“此人的棋路非常高明,棋理精通,自成一派。我年前就与他模拟几局,这半年来越是咀嚼,越觉得妙不可言。为师三十岁以后孜孜以求的理想境界,竟与此人的棋路相吻合。可见他的师承流派,起点极高,自成体系,以目前天下寥寥几个顶尖高手,也难窥其全貌。我看,以后的棋坛,定是这个流派的天下。”

莲儿见师傅把华安安的棋路捧得太高,说:“那他不是几次都输给您?”

扬州老叟说:“那是他的功力不够,并非他的棋路不高明。再过六年,等他功力积蓄深厚,我怕这棋坛已是他的天下。”

何孟姑说:“那样也好,至少不是童梁城的天下。”

扬州老叟说:“童梁城这个伪君子,处心积虑,又想当棋圣,又想做棋待诏,又贪恋金钱。此人心术不正,若是被他得志,当真是棋坛不幸。”

何孟姑担心地问:“师傅,您对阵童梁城有把握吗?”

扬州老叟摇摇头,说:“我年老体衰,气血不足,与施小子的对局,几乎耗尽我的心力。接下来再和童梁城厮杀十局,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各安天命,随他去吧。”

何孟姑轻轻哀叹一声,说:“我若是能代您出战就好了,可是,我不是童梁城的对手。”

莲儿说:“我倒有个办法,不知师傅同意不?”

扬州老叟当她是玩笑话,笑着说:“说出来听听。”

莲儿说:“您如果把华佳收入门下,那样,他就能代您出战童梁城了。”

扬州老叟和何孟姑同时责备她:“孩子话!”

“这大热天,来杯冰镇啤酒就爽极了。”祝子山说。

他和华安安牵着老马回扬州城,途中遇见有卖酸梅汤的,两人就坐下来,每人面前摆了两碗酸梅汤。

华安安笑着说:“自从离开北京城,人突然轻松多了。整天无所事事,东游西逛。要不是看施襄夏和扬州老叟的十局大战,我真不知道该干什么。”

祝子山得意地说:“如果不是我弄来大把大把的银票,你能这样潇洒吗?你现在无忧无虑,我却顶着个棋待诏的帽子,整天麻烦缠身,咱俩换个位置就好了。”

他突然想起水淹张桥畔的事,就说:“我想过了,你说得很对,大水从山上冲下来,不仅会冲垮小桥,也会淹没村子。那村子至少有二百多人口,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后怕。”

华安安高兴了,说:“那你撤销那个计划了?”

祝子山摇摇头,说:“不,土坡和那座桥一定要冲掉。但我会想办法避免村民的伤亡。”

华安安失望了,问:“那你打算怎么弄?”

祝子山在桌面上比划着,说:“我想留下一个民工,日夜守在堰塞湖那里。一旦下起大雨,就赶紧去村里报警,让村民能及时躲避。另外一方面,委托一个可靠的人,留给他一大笔钱,等水灾过后,专门负责赔偿村民的损失。”

华安安盯着祝子山看了半天,说:“这样行吗?”

祝子山说:“我想把这事委托给老马,你看怎么样?”

华安安连忙摇头,说:“不行不行,我不能把马表舅牵连进来。万一官府追查下来,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祝子山说:“别慌,我还有办法。让田家的大娘子以慈善的名义来救济灾民,你觉着怎么样?”

华安安说:“这办法不妥当。这种事情你怎么向大娘子开口?再说,咱们对她并不了解,万一她见钱眼开,私吞了钱款,不是白白坑害了村民?”

祝子山沉吟了一下,说:“这种事情委托给任何人都会惹上麻烦,看来,还得我们自己出面才行。”

华安安不想掺和这种害人的事情,但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就喝着酸梅汤,冷冷地看着祝子山。

祝子山拍拍华安安的肩膀,说:“不要胡思乱想,我不是杀人狂。如果想不出善后的办法,我不会蛮干的。”

两人回到城里,祝子山说,他今晚陪着王爷有宴会,就匆匆赶回将军府。

华安安一个人牵着老马,回到花满楼。百无聊赖,就守着窗户数河里过往的船只。马表舅一走,他形单影只,特别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