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子山把华安安伺候到第二天下午,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康复了。
华安安昨晚喝得酩酊大醉,今天醒来,觉得头痛欲裂,四肢困顿乏力,躺在床上怎么也不舒服,就让祝子山打开窗户,遥望青山,才觉着好受些。
全新的生活开始,他没觉得有什么异样。青山依旧,夕阳斜映,秋风像来时一样清爽。不一样的,只是古旧昏暗的建筑,仓颉庙悠扬的钟声,雕饰繁琐的器具和看不大顺眼的各种音容相貌,古怪的礼仪和陈腐的讲究。虽然别扭,都还可以接受。
“还有364天。”祝子山把竹椅挪到窗前,望着房顶的绿苔,自言自语说,“邓坚陈宝现在应该在重症室排毒呢。基地会怎么说?这次又损失两个。但愿新的实验员赶紧补充上来。”
华安安说:“我想了,只要一年后能回去,待上一年只当是公费旅游。就怕万一回不去,这叫怎么回事?”
祝子山嘿嘿一笑,说:“放心,凭咱俩的智商,一个职业棋手,一个高级工程师,怎么能回不去?我的智商是140,你是多少?”
华安安说:“110”。
“咱俩加起来是……是够高的。”
房门一响,大娘子和田家几个人走进来。众人寒暄几句,大娘子关切地说:“天渐渐冷了,我刚才吩咐王裁缝明天过来,给华先生缝几件衣裳。”
华安安客气了几句,大娘子问祝子山:“我听祝先生苏杭口音,不知你二人什么关系。”
祝子山心里早有预案,从容回答:“我是杭州喜寿玉器房的采办,前两年去云南采买翡翠,结果遭逢意外,本银货品全丢了。恰巧在广西遇上我华老弟,他想来江南寻访弈棋高手,我俩就结伴来到福建,本打算过武夷山北上,不想又遇山贼,盘缠被抢个精光,只好沿路乞讨。多亏有大娘子和田兄相助,否则,我可能就葬身此地了。”
祝子山说的合情合理,大娘子不便细问,也就将信将疑。她又对华安安说:“华先生的棋艺出类拔萃,令人大开眼界。想那吴家阶也是出了名的高手,京城里都评定他为二品,没想到会败在华先生手下,这真是我田家的造化。”
华安安勉强坐着,听了她的赞誉,只是微微一笑。心想,我是职业的,他是业余的,胜之不武。
大娘子沉吟一下,问:“华先生青春年少,却有如此高超棋艺,不知尊师是哪位名家?”
华安安心想,我师傅就是广西一位业余5段,哪有什么名气?他顺口答道:“我师傅是南宁人,没什么名气,下棋不过是自娱自乐而已。”
大娘子见他不肯说,便笑了一下,说:“华先生既然四海云游,遍访名家,日后必有很大成就。我们通家都嗜好弈道,不如华先生暂别云鹤之游,在寒舍小住一年半载,弈棋娱乐,我们也略尽地主之谊。”
华安安和祝子山巴不得她说这些话,顾不上客套,赶紧答应下来。
不料,大娘子却对祝子山说:“祝先生在外漂泊数年,妻儿在家翘首以待,想必您也归心似箭。您若走时,我这里有盘缠相赠,万请笑纳。”
祝子山脸红了,支支吾吾地说:“我暂时,等我华老弟身体好了,我就走。”
田家人刚走,又有人敲门。祝子山气恼地打开门一看,是费保定,还有一个笑眯眯的老头。
费保定落座后,相面似的把华安安端详了半天,感慨地说:“华老弟年纪轻轻,就有此功力,实在不简单。我像你这年纪时,不过四五品棋力。”
华安安搞不清费保定的来意,只好谦虚几句。他感觉费保定不像是坏人,但一定是个难对付的人。
费保定不管人家想不想听,侃侃而谈:“我从十五岁上接受程老恩师的指导,后又聆听梁魏今、徐星友教诲,走南闯北一十五载,阅人无数,阅棋无数。棋艺没有长进,但对天下棋家流派却略知一二。安徽桐城,刁钻深远;苏州冯家,气势磅礴;范大公子更是人中龙凤,意境高远、深不可测。道州童梁城,霸气冲天,无坚不摧;扬州老叟,神龙见首不见尾;广州林名扬,连环劫打得满盘妖雾……”
华安安见他摆起龙门阵,旁若无人。说的那些人,自己根本没有听说过,对他们的什么流派特点也不感兴趣,只盼着他赶紧说完走人。
费保定神采飞扬的喷了半天,见华安安似听非听,便收住话头,说:“华老弟的棋艺,新奇有如天外飞石,令人有别开生面的感慨。”
华安安客气地笑笑。
费保定说:“可惜昨天弈棋,不能得窥华老弟的棋艺华彩,真是令人遗憾。”
华安安吓了一跳,以为他是上门挑战来的。
费保定从袖子里抽出一页黄纸,摊在桌上。华安安一看,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原来是手写的棋谱。
古代没有引入阿拉伯数字,没有现代记谱方便。古人把棋盘分为“平上去入”四个部分。记谱时,就省去了“一百八十五着”“三百十四着”之类的冗长写法,代之以“平八九”“入一二”之类的记法,确实简便,但仍然繁琐。
华安安一看到“平上去入”,脑袋顿时大了一截。
费保定诚恳地说:“这是华老弟和吴家阶的对局,是县衙的书记在旁边观棋时记下的。我想请老弟不辞繁冗,再订正一遍。”
竟然有人记录自己的棋谱?华安安感到很惊奇。在这个年代下棋,他自己不以为然,没想到人家会郑重其事地抄下他的棋谱,这使他有些感动。
其实,县太爷让书记抄录棋谱,只是素仰吴家阶的大名,留作自己欣赏用的。没想到吴家阶会败在一个无名小子的手下。事情本身和华安安是不相干的。
华安安拿起棋谱看了一眼,感觉有点晕。他爽快地说:“既然费兄想要棋谱,我大概还记得一百五六十步,我就给你摆出来吧。”
费保定大喜,立刻回房间取来自己的棋具。是一面织锦棋盘,和两个装满棋子的皮囊。
华安安一步一步摆出昨天的棋局,费保定另取一页纸,对照着书记的棋谱,一一记下来。当看到华安安摆脱纠缠,经营中腹,一步一步逼迫白棋而又不动杀机时,不由得赞叹道:“老成持重,这哪里是年青人的棋?如果单看棋谱,我定会认为这是樊老棋王重出江湖了。”
和费保定一起进来的老头一直没吭声,只干坐着饮茶,听费保定神聊。此刻,老头冲华安安作了个揖,说:“华先生高才,小人佩服。”
华安安连忙回礼。费保定放下手中的笔,介绍说:“这位是处州府陈员外家的管家,是随我一起来看棋赛的。”
老头笑着说:“小人名叫老来乐,哪里是什么管家,就是陈老爷跟前一个跑腿的。我们家老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喜好大棋,最喜参研高人棋谱。这次奉老爷命,专门跟着费爷来观摩棋赛,带几局棋谱回去。”
祝子山在旁边听了,心想,江浙皖一带棋风盛行。有这么多员外老爷的喜好围棋,没想到华安安这个围棋四段留下来,竟然歪打正着,真是意料不到。以后,这日子就过得滋润了。
华安安听了也很高兴。记得在北京的培训班上,一位老师曾经讲过,业余爱好者的踊跃参与,才是围棋事业兴旺发达的主动力。他对老来乐说:“既然陈老爷喜欢,我就亲手抄一局棋谱给您带回去。”
老来乐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费保定把棋谱记到二百步,看剩下的都是无关胜负的小官子,便一边鸣谢,一边吹干纸上的墨迹。他伸出干瘦细长的手指,指着棋盘上的一颗棋子,问华安安:“老弟,你这步似乎过于持重,如果改在这里遮断白棋,当可毕其功于一役也。”
华安安脸一红,不是他想持重,而是没有算清黑白对杀的变化,只能小心翼翼的先求自保。
费保定又问了几步,见华安安答得吞吞吐吐,料想他不肯明说,也就不再问。棋手们靠棋艺生活,自己精心钻研的奇招对别的棋手总会有所保留。毕竟同行是冤家,说不定哪天就会狭路相逢,还是保留的好。
其实,华安安是现代棋手,心胸是坦荡的。人家提问,他总是知无不言。只是费保定问的几步棋,有些涉及古今棋理的差异,华安安一时给他解释不清。有几步纯粹是华安安的漏招。因为计算不彻底,他不敢采用那种效率更高的方案,宁肯平平淡淡守着自己的优势。这样一来,大家都认为他的棋风持重稳健。
现代棋手下棋,比赛就是比赛;古代棋手下棋,更像是打擂台,血肉相搏。
现代棋赛,大都由企业赞助,企业图的是著名棋手的广告效应。棋手们只要全力争胜就行,没人会留意棋的观赏性。
古代棋赛,都是有钱的棋艺爱好者拿出悬红和赏金,自己组织棋赛,以观赏为目的。不论棋手的名气有多大,旁边都有名流绅士围观。对局越是大砍大杀,血肉横飞,围观者越是兴致勃勃,参与的热情越高。如果棋手们只是平平淡淡的数目收官子,恐怕围观者会意兴索然,味同嚼蜡,早就溜之乎也。
正是围棋规则和对局的目的不同,造成了古今围棋理论的殊异。华安安即使想对费保定解释明白,怕对方也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现代围棋的大局意识和对子效的充分理解,远远优于古代理论。
作为智力游戏,围棋的基础是计算。两个棋手计算能力相当,就要比眼界;眼界难分上下,就要比境界。古代棋手受到规则的限制,偏重攻杀,眼界狭窄。现代围棋注重大局,棋手视野广阔,总是抢先一步占据棋势要点,使对方的棋势受到遏制,难以发挥。
因此,尽管华安安的计算能力不如吴家阶,但照样能死死压制住对方,这是费保定根本参详不透的。
大家闲聊一会,费保定发现华安安对棋界风云、名家流派,一无所知,心里便升腾起一片疑云。对华安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心想一定要搞清这个人的身世背景,棋风棋路。
老来乐诚恳地说:“我们陈老爷嗜好棋道,发下誓愿,要汇编一部残局总集,比《仙机武库》还要宏大。因此四处搜求棋局,遍请天下好手来校订此书。”
华安安感到很欣慰,不住地点头称是。
老来乐拱拱手说:“如果华先生能去处州盘桓一些日子,帮忙校订残局,陈老爷一定欣喜之至。”
华安安看来一眼祝子山。他搞不清处州在哪里。
祝子山当着那两人不便明说,便捏捏鼻子,哼出“丽水”两字。
华安安心想,远离磁湖山恐怕不好,还是和祝子山商量一下。对于校订残局的事,他还是乐意做的。这比每天去钓鱼有意义。
于是,他客气的对老来乐说:“如果陈老爷不嫌添乱的话,我倒是愿意去帮忙。只是,我这位祝大哥身体不适,能不能出远门,我还得和他商量。”
费保定和老来乐告辞之后,祝子山说:“丽水距离这里大约一百多千米,不算很远。”
华安安笑着说:“你别再说千米、千克之类的话,小心被人听见,会影响历史进程。”
祝子山说:“这位大娘子不待见我,我也在想,凭咱俩的能力,不一定非得守着中继基地,在周边地区转转也挺好,时间也过得快些。”
华安安说:“你同意去处州?”
祝子山从怀里摸出报警器,沉吟了一下说:“原则上不远离磁湖山。丽水一百多千米,就算是极限吧。不要跑太远,小心回不来。安安稳稳求生存。每过一天,离回家就近一天。”
他忽然想起路引,就说:“你最好先和大娘子打声招呼,让她给咱们办一张路引,免得出门在外受人盘查。”
华安安说:“大娘子答应给我制办衣服,等衣服做好再走吧。”
祝子山说:“你猜现在是哪一年?我早晨去街上买书,在县衙门外看到一张通告,才知道现在是乾隆三年,也就是1738年。”
华安安好奇地问:“你买书干嘛?买的是什么书?”
祝子山从床下取出一厚摞大开本的《八股新释》,得意地用手指弹了弹。
华安安大笑着说:“怎么,你准备考状元啊?”
祝子山说:“笨!手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