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安安来到街上,时间已是中午。界溪街上人流如潮。南来北往的茶商、山货商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不绝于耳。挑夫、苦力蹲在角落,拉车的牲口打着响鼻,哪里人多往哪里挤。好一派繁忙景象。
武夷岩茶是当地特产,茶树多生长在高山岩缝之中。兼具绿茶之清香,红茶之甘醇,是乌龙茶中的极品。
茶商们每年采购茶叶,往西过老河口,贩运到江西。往北,走处州、金华,销往苏杭一带。时值秋茶成熟,沿途茶商络绎不绝。
华安安在三岔口没看见祝子山他们,就直接往野鸡山方向寻找。田爷手里捧着宜兴壶,也一路跟着。
走到街道尽头,人群渐渐稀落。路边有几个拄着扁担的挑夫,正和拾粪的说笑。一条泥泞曲折的小路通往野鸡山,青石官道则沿着界溪河岸一直伸向远山。
华安安向野鸡山上观望,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影正在半坡上晃动。他加快脚步,慢慢看清那几个人正是祝子山他们。
松树下一块磨盘石上,祝子山愁眉不展,陈宝坐在一角低着头,邓坚则躺在他俩身后。华安安一看气氛不对,心里一惊,难道任务没有完成?
祝子山面色铁青,硬挤出个笑脸,给华安安做了个ok的手势,示意任务完成了。
华安安长吁一口气,坐了下来,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祝子山强装笑脸,说:“小华,你帮我说服他俩。我只是有点发烧,不碍事,完全可以安全返回的。”
华安安明白了,他们三个人已经清楚了祝子山的处境,按照安全操作条例,实验员一旦生病,不允许乘坐副发射器返回。基地宁愿实验员晚一年回去,也不愿收到他们的遗体。
华安安态度坚决地说:“我不同意你走。依你的身体状况,一旦发射,肯定就没命了。”
邓坚说:“我俩也是这么劝他,他不肯听。”
祝子山拍着脑门,竭力想掩饰自己的绝望。他说:“我的经验比你们丰富,我肯定能安全返回。”
其实,三个人都明白,无论去留,祝子山都是死路一条。基地的救援通道开启三年,还没有落难的实验员返回过。中继基地墓穴里的骸骨,就是证明。
陈宝冷哼一声,说:“你想让你儿子收你的骨灰?可是我们不能眼睁睁看你送死。留下来至少还有机会。”
邓坚锤了陈宝一拳。“你说话那么难听。”
陈宝返回身还了一拳,叫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为了掩饰自己对祝子山处境的焦虑,两人宁愿打上一架。他俩想化解因为无能为力而产生的愤懑情绪。
眼看两人扭在一起,华安安连忙制止他俩,说:“你们别急,我有办法。”
三个人转过头盯着华安安,满脸不屑,心说,你能有什么办法?
华安安摊开手掌,亮出手里的银元宝,兴奋地说:“我刚在街上听到,这里的大米是一斤12文钱。这十两银子可以换一万零五百文钱,可以买八百斤大米,足够祝领队吃上一年。”
一听这话,三个人惊呆了。
陈宝和邓坚都坐直身子,用钦佩的目光仰望光芒四射的华安安,仿佛华安安是从云端下凡的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祝子山浑身一震,灰暗的瞳孔泛出生命的色彩,如同先民看见了神农氏。
“真的能生活一年?”
华安安被大家看得不好意思,说:“我想,只要你省着点花,肯定能吃到明年这个时间。”
邓坚从陈宝背后翻过来,一把抢过银元宝,猛烈的亲了几口,说:“好啊,华安安,我太佩服你了。这下祝领队有救了。”
陈宝又把银元宝抢过去,塞进祝子山手里,高兴地大呼小叫。
田爷从树后闪出来,朝大家拱拱手说:“这一锭银子何足道哉?只要华先生明天帮我们田家夺回家产,众位仁兄在我们田家好吃好喝住上十年八年也是该当的。”
看到三个同伴非常惊讶,华安安挤眉弄眼的说:“这是咱们的邻居,田爷。”
邻居,没错。一个住在磁湖山基地,一个住在磁溪县城,只是相隔了三百年。
他把刚才在童秀阁的事情和田家赌家业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邓坚兴奋地搂着华安安的肩膀,说:“账房先生,还是你有本事。”
祝子山坚决地摇着头,说:“我留下,是逼不得已。但是你们必须回去。下棋比赛的时间怎么控制?耽误你返回的时间怎么办?”
华安安说:“我也是担心这点,才要和你商量。如果我给他们下棋,又可以拿到三十两银子,你的生活就有保障了。就怕他们比赛中途打卦,拖延到后天。”
倒计时显示的的返回时间是后天凌晨一点。
祝子山直截了当对田爷说:“我们这位华先生时间有限,不能给你们下棋。”
田爷难掩一脸的失望,恳求说:“不知华先生急着去何处?时间上能否宽容一下,如果耽误了华先生的行程,兄弟备快马送他,一定把时间追回来。”
邓坚和陈宝捂着嘴在一旁偷笑。
祝子山摇摇头,一脸不容商量的坚定。
田爷哀叹一声,绝望地说:“我田家从此败亡矣,我还有何面目苟活人世?诸位好心,替我传个话,让他们来替我收尸吧。”说着,解下裤腰带,往一棵松枝一搭,他准备上吊。
祝子山抽了一下自己的脸,吃碗馄饨惹出这么多事!
华安安急忙拽住田爷,说:“钱财身外之物,田爷何必想不开。”
田爷说:“我田家老老少少七八十口,从此无家无业,何以为生?我怎么忍心看他们流落街头、餐风露宿,以乞讨为生?还是一了百了的干净。”
华安安一跺脚,说:“明天下棋需要多长时间?我反正天黑前是一定要走的。”
田爷转忧为喜,连忙说:“下棋吃罢早饭就开始,快的话,晌午就有结果,最慢也只是半下午。”
华安安说:“可是,五盘棋要下好几天。你必须把我排在第一场。”
田爷说:“华先生有所不知,我们赌棋,是五盘棋同时展开,当场定胜负。华先生时间紧迫,我们可以安排你和对方下棋快的对阵,您下完棋就可以忙您自个的事,绝不会迁延到天黑。”
华安安动心了,他看着祝子山。
祝子山为难地说:“就怕出现意外,因为我而拖累你。这次,我们非常不顺利。”他频频使眼色,让华安安拒绝田爷。田爷上吊,那是在演戏。
华安安紧张地思索了一下,说:“我愿意赌一下。如果再能拿到三十两银子,我们三个人回去也放心了。”
祝子山感慨万分,拍着华安安的肩膀,说:“我知道,你是为我谋生路,但是,我真怕耽误你的回程。”
华安安对田爷说:“我们商量了,我明天就帮你们出阵。回头,等我走了,还要你多照顾我们祝大哥。”
田爷眉开眼笑,说:“那是当然,兄弟绝不会亏待祝大哥。”他看祝子山身体沉重,忙讨好地上前搀扶祝子山。
一行人来到街上,华安安为陈宝邓坚买了衣服鞋袜。祝子山一个劲提醒那两位,千万不敢吃东西。
田爷在童秀阁为他们开了一间房,邓坚陈宝洗过后,倒头就睡。
祝子山心神不定地对华安安说:“我对这事一点把握也没有,总怕出现意外。等他们睡醒,明天清晨就让他俩先走,不能把几个人都耽误在这里,至少也要回去两个。国家正缺人用呢。”
华安安点头同意。
祝子山又说:“小华,你为了我,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我不会忘记的。”一转脸,见华安安斜躺在陈宝脚下已经睡着了。
不一会,这间房里鼾声四起。
昏昏沉沉中,华安安被人从一个无比黑暗、深不见底的梦中摇醒。他发呆地望着两个陌生的人影,从模糊到清晰,最后认出是田爷和田有益。
“华先生借步出来说话。”田爷轻声说。
华安安看看床上的伙伴,陈宝和邓坚还保持着入睡时的姿势,嘴角流出的哈喇子打湿了一大片枕巾。祝子山紧锁着眉头,不停地在翻身。
三个人来到楼梯口。华安安打了几个哈欠,感觉精神好多了。
田有益说:“闽侯徐怀璋,华先生可听过?”
华安安摇摇头。
田有益说:“这位徐爷在京城棋界摸爬滚打了数十年,棋居二品。他是这次我们赌赛的大证人。他想和你对弈一局,既是考校你的资格,也有提携后辈的一番好意。”
华安安下决心参加明天的棋赛,现在是来者不拒,就爽快答应了。
三个人出了童秀阁,天色将晚,有些店铺门外已经亮起灯笼。
一辆马车停在台阶下,三个人钻进马车。华安安问:“去哪里下棋?”
田爷指着县城方向说:“云海楼。”
华安安记得从界溪街到嘉丰镇有四公里远。演习时,沿途都是酒店发廊和修理厂,各种各样的大货车塞满街道。三百年前的这个傍晚,路两旁是连绵不断的竹林和池塘,蛙鸣四起,路边也有几间茶棚。
田有益说:“华先生,徐怀璋年老力衰,棋艺大不如从前,望先生手下容情,让他一局,让他也高兴高兴。”
华安安想了想,在这个年代没必要计较胜负,就答应了。
远远的,就望见磁溪县的城门楼,黑乎乎的一大团,在刚入夜的混沌时刻只显出棱角分明的轮廓。
华安安感到遗憾,没能带上相机。这么多珍贵的历史影像资料,交给胡教官,他该有多高兴?
马车进了城,青石街道,巷道幽深狭长,几点烛光在暗处晃动。石砌的民居古香古色,大人小孩的声音从幽暗的窗户里传出来。这是月上柳梢,古城沉睡前的最后一点律动。
三个人来到云海楼,田家的大人们都出来迎接。大娘子是田家的长房儿媳,统管全家一切。现在又要用娘家的产业做赌注赢回田家产业,自然受到田家的敬重。那位败家子田老头,没有露面,据说是去了庙里面壁思过。
大娘子把华安安引荐给众人,又向华安安介绍几位重要人物。
“这位是费康、费保定先生,京城棋界的高人。”
华安安看费保定大约三十岁上下,身材很高,略微有些驼背。面容黄瘦,留着短短的山羊胡子。他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几分机警、几分傲慢,又有些饱经沧桑的浑浊。打眼一看,就知道这是个难以琢磨的人。
华安安微笑着向众人一一拱手。短短一天,他作揖的动作越来越圆滑熟练了。
另外两位棋手,一位是温州刘公义,一位是福州陈好逑。华安安明天将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夺回田家的产业。
众人簇拥着上到二楼,徐怀璋老先生端坐在八仙桌后面饮茶,桌上摆着棋具。
大娘子引荐后,华安安恭恭敬敬向老头作揖。老头口齿不清的咕哝几句,见华安安没有反应,便疑惑地望着大娘子。
大娘子说:“华先生,你委屈一下。徐爷年高德昭,今番指导你一局,问你受几子?”
华安安差点笑出来。我堂堂正正的职业四段,世界冠军也不敢说让我两子。他怀着诙谐的心情又向徐爷作揖,感谢他的指导。
于是,徐爷让摆上三子。华安安这才发现,自己只能站着下棋,因为他是受教育的受惠方,必须对徐爷表示足够的尊敬。
开局后,华安安大跌眼镜。这位年高德昭的老前辈怎么还偷子?
这局棋是华安安在连续不断的忍俊不禁的心情中下完的,双方都觉着很开心。
大娘子含笑对华安安说:“徐爷夸你孺子可教,前途无量。”
随后,田家在云海楼大摆筵席,款待前来助阵的棋手和亲朋好友。
大娘子劝过酒之后,和田爷、田有益及有益的师傅陈好逑,来到一间雅室,商量明天排兵布阵的问题。
“这位华安安棋力很弱。”大娘子有些忧心忡忡。
田有益说:“是的,依今天我和他交手的感觉,估计他就是三四品的棋力。”
田爷说:“没办法,乞丐窝里找出来的。我费好大劲,他才答应明天助阵的。”
大娘子叹口气,说:“没时间了,只好凑合让他上场。三侄下棋毛糙,他至少比三侄强一些,能顶一个名额。”
田有益咬着牙说:“这样,我们等于已经输了一盘。剩下四盘棋,必须赢下三盘。”
大娘子对陈好逑说:“我听徐怀璋说,对方请来了吴家阶吴老虎,桐城公子方行健,孙子明,刘架轩和林海悦。陈师傅看怎样对阵才有胜算?”
陈好逑大吃一惊,摇着头说:“对方竟然请到吴老虎和桐城公子,这两个都是厉害角色。”他叼着烟锅子,沉思一会,说:“吴老虎是童梁城的得意高徒,棋风刚猛至极;桐城公子享誉江浙,棋风刁钻古怪。我看过他俩的棋谱,这两个人,说实话,在座的棋手都赢不了他们。”
田有益听了唉声叹气,说:“真没想到,赵家会请来这样两个人,我们失算了。”
陈好逑说:“其他三个人,都是本乡棋手,我们取胜还是有把握的。”他看大娘子一脸愁容,就宽慰她说:“不过,京城来的费保定,久经江湖,见多识广,想必有些手段。”
大娘子稍稍放宽了心,想了想,说:“吴家阶是童梁城的得意高徒,必然是排在第一桌的,桐城公子名震江南,应当排在第二桌。只要我们从其他三桌赢得两局,再从这两人身上赢下一局,就大事可定。”
陈好逑说:“大娘子说的是。”
大娘子点点头,说:“看来,我们只好用下驷对上驷的办法,用最弱的对付最强的。这个华安安棋艺最弱,就排他坐第一桌,应付吴家阶。费先生最强,让他坐第二桌吃掉桐城公子。剩下三桌,就有劳陈师傅和公义两位大哥了。”
陈好逑见自己避开了吴家阶和桐城公子,心里悬着的的石头顿时落地,连忙说:“好说,好说,好逑岂敢不竭力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