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道理啊,”我说,“真让人晕头转向。当我们捉到这家伙——也可能是个女的,就会发现对方是个失心疯,无法送上绞架,只能给点镇静剂。”
“你啊,”欧文·菲茨斯蒂芬说,“真是本性难移。你是被搞得云里雾里、迷惑不堪、惊诧莫名了。你承认自己曾经碰到过克星,或者遇上比你还狡黠的罪犯吗?你才不会。他扳了你一局,所以他不是白痴就是疯子。事实可未必如此。不过话说回来,你这种态度倒也算不失谦虚。”
“可他就是疯了,”我坚持道,“你想想,梅耶娶了——”
他一脸嫌恶地问:“你还打算再背一遍那个老掉牙的故事吗?”
“你心思太活了,我们这行可不兴这个。想抓凶手可不能随你天马行空地自圆其说。你得搜集好所有资料,然后把它们翻来覆去地想清楚。”
“如果这就是你的风格,你也就只有自作自受了。”他说,“不过我他妈的可没必要陪你受罪。昨晚你把梅耶-莱格特-柯林森那套故事一步一步推演了起码六回,今天早餐开始你又啰唆到现在。我可受够了。我那些侦探故事可比你的有趣。”
“去你的,”我说,“你上床以后我还熬了大半夜背给我自己听来着。就是得把事实翻来覆去地审视,伙计,直到它们都说得通。”
“我还是比较喜欢尼克·卡特他们那一派的作风。你就不害怕自己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真会演绎出来什么玩意儿吗?”
“嗯,我已经想到一个。维农和芬尼都错了,他们以为科登跟惠登同谋绑架,然后出卖了他。照他们的说法,是科登策划,说服惠登执行,说是可以用他执法官的身份掩护惠登。柯林森无意中发现内情,所以遇害。然后科登强迫他太太写下口供——是假造的,错不了,由他口述的——并杀了她,再把我们引向惠登。我们到窝藏处的时候,科登头一个上岸——他要确定惠登在开口以前就因为拒捕而死掉。”
菲茨斯蒂芬用修长的手指梳过自己红棕色的头发,然后问:“你不觉得嫉妒就足以说明科登的动机了吗?”
“也行,但惠登听任科登摆布的动机何在呢?再说,这套说法跟庙宇事件连得上吗?”
菲茨斯蒂芬问:“你真觉得这两件事之间必有联系?”
“是啊。加布丽埃尔的父亲、继母、医生和丈夫都在短短几个星期里死于凶杀——所有跟她最亲的人。对我来说,光这点说服力就够强了。你还需要更多关联的话,我可以统统说给你听。不用说,最开始的麻烦是厄普顿和鲁伯特惹出来的,他们死了。然后是哈尔顿,他死了。第三个是惠登,也死了。莱格特太太杀了她丈夫,科登显然杀了他太太;要不是我挡住的话,哈尔顿也会杀了自己的太太。加布丽埃尔从小就被唆使着杀了她妈妈,而加布丽埃尔的女仆则被设计着去杀里斯,还差点儿要了我的命。莱格特留下一份口供解释所有事情——虽然不是很完满——然后遇害。科登太太也一样。这些事例有哪一样,或者哪几样是巧合,随你说。但剩下的证据依然足够指向某个喜爱并坚持着某种行动模式的家伙。”
菲茨斯蒂芬若有所思地眯眼看我,同意道:“或许有点道理。如你所说,像是从同一个脑袋里钻出来的点子。”
“不正常的脑袋。”
“随你便吧,”他说,“不过就算这是个疯子也该有个动机。”
“为什么?”
“你这种脑袋我受够了,”他有些焦躁却又不失风雅地说道,“要是他的动机与加布丽埃尔无关的话,他犯的罪怎么都跟她有关?”
“我们不清楚所有这些都和她有关,”我指出,“只知道有一些是。”
他露齿而笑:“你是想尽办法唱反调,对吧?”
我说:“再说呢,搞不好那疯子的罪行跟加布丽埃尔有关,是因为他这个人和加布丽埃尔有直接关系。”
听了这话,菲茨斯蒂芬的灰眼变得有些朦胧。他闭紧了嘴,看向连接我跟加布丽埃尔房间的门。
“好吧,”他说,视线又回到我身上,“你所谓跟加布丽埃尔有直接关系的疯子是哪位啊?”
“跟加布丽埃尔最亲近也最疯狂的,就是加布丽埃尔自己。”
菲茨斯蒂芬起身穿过旅馆房间——我正坐在床沿——庄重而热烈地握住我的手。
“你真了不起,”他说,“令我刮目相看。你夜间盗汗吗?舌头伸出来,说‘啊’。”
“要是——”我开口道,不过走廊传来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话。
我过去把门打开。有个身高年龄跟我一样的瘦子穿了身皱巴巴的黑衣站在走廊里。他鼻头有很多血丝,呼吸浊重,棕色的小眼睛含着怯意。
“你认得我。”他的语气里满是歉疚。
“没错,请进。”我把他介绍给菲茨斯蒂芬,“这位是汤姆·芬克,‘庙圣’哈尔顿的助手。”
芬克责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扯掉头上压扁的帽子,穿过房间去跟菲茨斯蒂芬握手。完毕之后,他回到我旁边,几乎是悄悄地说:“我来这儿是有话要跟你说。”
“哦?”
他忸怩起来,手里的帽子转来转去。我冲菲茨斯蒂芬一眨眼,然后和芬克一块出去。我踏上走廊把门关上,然后定住脚说:“讲吧。”
芬克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又抬起瘦得皮包骨的手背抹了一下。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好似耳语。
“我来这儿是因为有件事情我觉得你该知道。”
“哦?”
“跟死掉的惠登有关。”
“哦?”
“他——”
我的房门炸裂开来。地板、墙壁和天花板在我们下方、头顶和周围扭曲。噪声震耳欲聋,那咆哮令身心都为之震动。汤姆·芬克向后仰去,被震离了我身边。我的神志还算清楚,被掀到反方向时还知道要俯身,所以撞上墙时只弄青了肩膀。芬克被门框挡住——角度不对,框角嵌进了他的脑后。他弹回来,脸朝下蜷曲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只有血从头上冒出来。
我起身回房。菲茨斯蒂芬倒在地板正中,血肉与衣衫的残骸纠结在一起。我的床在燃烧。窗户上半点玻璃和铁纱网都不利。我恍惚地看着这一切,一边蹒跚走向加布丽埃尔的房间。连接我们房间的隔门开着——也许是被炸开的。
她蜷缩在床上,脸冲着床尾,双脚踩着枕头,睡衣有一边肩膀被撕裂了。她棕色的鬈发落下来遮住额头,碧棕交杂的眼眸在那底下闪闪发亮,仿佛困兽一般。她尖翘的下巴上有湿亮的唾迹。房里没有其他人。
“护士呢?”我的声音很嘶哑。
女孩没搭腔,依然疯狂而惊怖地盯着我。
“钻进被子里啊,”我命令道,“想得肺炎吗?”
她没动。我绕到床边,一手掀起被子边,伸出另一只手帮着她,说道:“来吧,进去。”
她从胸腔里挤出怪异的噪声,低下头,用犬齿咬进我的手背,挺疼的。我把她塞进棉被里,回到自己的房间。人们陆陆续续地赶来时,我正将起火的床垫推出窗外。
“找个医生,”我对头一个进门的人说,“还有,离这里远点儿。”
我解决了床垫的时候,米奇·莱恩汉挤过了走廊里越聚越多的人潮。他眨眼看看菲茨斯蒂芬的残骸,又看看我,然后问:“见鬼,这是怎么了?”
他宽大的嘴巴嘴角下垂,看来像是一个颠倒了的笑容。
我吮了吮被烧伤的手指,一脸不悦地问:“你说这他妈的像是什么?”
“更多的麻烦,当然。”他右边的唇角在红色脸膛上重新勾了起来,“当然啦——有你在这儿呢。”
本·罗力走了进来。“啧,啧,啧,”他环顾四周,说道,“你觉得是发生了什么?”
“菠萝。”我说。
“啧,啧,啧。”
乔治大夫进门,跪在菲茨斯蒂芬的残躯旁。自从加布丽埃尔昨天从山洞回来以后,他就担任了她的医生。他长得矮小敦实,人到中年,除了嘴唇、脸颊、下巴和鼻梁以外,到处都是浓密的黑色毛发。他把毛茸茸的手移向菲茨斯蒂芬。
“芬克在干什么呢?”我问米奇。
“没什么。他们昨天中午放他出来以后,我就跟上去了。他从拘留所走到克尼街的一家宾馆,开了个房间。下午大半时间他都待在市立图书馆,读关于那姑娘麻烦事的新闻档案——从最开始到眼下。然后他吃了饭,回到旅馆。他也有可能背着我从后门溜走过,不然的话,就应该是整晚窝在旅馆里。半夜天全黑了我就收工了,因为要在早上六点去上班。他七点多出现,吃了早餐,跳上一辆货物列车到了波斯顿,改搭马车来到这里,然后就直接上旅馆来,指名找你。就是这些。”
“活见鬼了!”跪在地上的医生惊叫道,“这人没死。”
我不相信他。菲茨斯蒂芬的右臂掉了,右腿的大半也没了。他的身体扭曲得根本看不出还剩什么,而且只留下半边脸。我说:“走廊还有一个,头被撞破了。”
“噢,那个还好,”医生眼都不抬地咕哝着,“不过这个嘛——哦,可真是见鬼了!”
他爬起来,开始吩咐一堆事情,样子很激动。两个人从走廊里进来。一位叫赫曼太太的也跟过来,她是照顾加布丽埃尔·柯林森的女人。还有个男的拎了张毛毯。他们把菲茨斯蒂芬带走了。
“走廊里那家伙是芬克?”罗力问道。
“嗯。”我把芬克的话重复了一次,并补充道,“爆炸时他还没讲完。”
“搞不好炸弹的目标是他,要他开不了口?”
“一路除了我也没别人跟着他从城里过来啊。”米奇说。
“也许吧,”我说,“最好看看他们怎么处置他,米奇。”
米奇走出门。
“当时窗户关着,”我告诉罗力,“爆炸前没听到什么东西摔进玻璃窗,房子里也没有玻璃碎片。纱网又罩在外头,所以菠萝应该不是从外头丢进来的。”
罗力微微点头,一边看着通向加布丽埃尔的门。
“芬克和我当时正在走廊讲话,”我继续说道,“我从这儿直接跑进她房间的。要是有谁在爆炸以后跑出她的房间,我不会看不见或者听不着。我从外头能看到她的廊门,在里面又一次看向它,中间就是弹指一瞬。她窗上的铁网还好好的。”
“赫曼太太没跟她一起?”罗力问。
“照理应该在,但她没有。待会儿要问清楚。丢炸弹的不会是柯林森太太。昨天我们把她从钝角带回来以后,她都在床上。她不可能事先把炸弹藏在那里,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会住哪间房。从那时候起,除了你、芬尼、维农、医生、护士跟我以外,没别人进去过。”
“我也没说她有嫌疑。”副警长嘀咕道,“她说了什么?”
“还没说话。咱们现在可以试试,但我怀疑问不出来什么。”
确实如此。加布丽埃尔躺在床铺正中,被子拉到她下巴,好像准备好一有动静就要缩进里头。我们不管问什么她都摇头说“不”,也不管该不该这么回答。
护士进来了,是个胸部丰满的红发女人,四十几岁,长相因为平庸而显得诚实;有雀斑,眼睛是蓝色。她以《圣经》的名义发誓自己离开房间还不到五秒钟,只是要下楼买文具,想趁病人睡着的时候给她在瓦列霍的侄子写封信。她一整天里就出了这一次门。她说自己在走廊里谁也没碰见。
“你开着门就走了?”我问。
“对,因为回来的时候我不想吵醒她。”
“买的东西呢?”
“没买到。我听到爆炸声,就赶紧跑上楼来。”惧色浮现在她的脸上,那些雀斑也变得有点儿吓人了,“你该不会以为——”
“照顾柯林森太太去吧!”我粗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