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搁了一会儿之后——我必须得按两次铃——莱格特家的门才被欧文·菲茨斯蒂芬打开了。他眼中的惺忪已然无踪,眼神炽热发亮,正是他发现人生妙趣时会有的样子。我很清楚哪类事情会引起他的兴趣,所以我开始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们搞了什么鬼?”他问道,端详着我们的衣服、柯林森血污的脸还有女孩擦伤的脸颊。
“车祸,”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伙都在哪儿?”
“大伙,”他诡异地强调了这个词,“都在上面的实验室里,”然后对我说,“跟我来。”
我跟着他穿过接待厅到了楼梯口,让柯林森和女孩都在前门厅里站着。菲茨斯蒂芬把嘴贴上我的耳朵,低声开口:“莱格特自杀了。”
与其说我觉得惊奇,不如说是困扰。“他人呢?”我问。
“在实验室里。莱格特太太和警察也在上面。半小时前才发生的。”
“咱们都上去吧。”我说。
“这有必要吗,”他问,“把加布丽埃尔也带到上面去?”
“她可能难以接受,”我不耐烦地说,“不过确实有必要。反正她现在吸了毒神志不清,总比药劲儿过去之后更能承受打击吧。”我扭头对柯林森说,“来吧,咱们上实验室去。”
我走在前面,让菲茨斯蒂芬帮柯林森扶着女孩。实验室里有六个人:一名制服警员——大个子,红色八字胡——站在门边;莱格特太太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木椅上,身体前倾,双手捏着条手帕擦脸,默然饮泣;奥嘉和雷迪紧贴着彼此站在一扇窗户旁边,奥嘉的大手里握着一沓纸,两人一起去看那沓纸的时候,脑袋碰到了一起;一个脸庞发灰、身着黑衣、打扮时髦的男人站在镀锌的桌边,手里把玩着一副绑了黑色缎带的眼镜;另外就是埃德加·莱格特了,他坐在桌旁一张椅子里,上半身趴在桌上,两臂摊开。
进门时,奥嘉和雷迪的视线从纸上移向了我。我走向窗口他们那里,经过桌子时,看到了血液。莱格特的一只手边有一把乌黑的小型自动手枪,还有七颗裸钻堆在他头边。
“你看一下,”奥嘉说道,然后从那沓纸里抽出了几张递给我——四张又白又硬的纸,上面覆满黑色墨水写的字,字体极小,工整端正。我刚要对那些文字产生兴趣时,菲茨斯蒂芬和柯林森带着加布丽埃尔·莱格特走了进来。
柯林森看向桌旁的死人,刷地白了脸,立刻将魁梧的身躯挡在女孩和她父亲中间。
“进来吧。”我说。
“莱格特小姐现在不能进这种地方。”他怒气冲冲地说,转身打算把她带走。
“所有人员都应当在场。”我对奥嘉说。他子弹似的脑袋冲着警员一顿。警员把手搭上柯林森的肩膀说:“都得进来,你们两个。”
菲茨斯蒂芬给女孩拉了把椅子,摆到一扇窗边。她坐了下来,四下打量,看看死者,看看莱格特太太,又看了看我们所有人,眼神仍然呆滞,但已不再完全空洞。柯林森站在她旁边,对我怒目而视。莱格特太太并没有从她的手帕上抬起眼睛。
我对着奥嘉开口,声音大到其他人都可以听到:“咱们把信大声念出来吧。”
他眯起眼睛,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剩下那几张纸丢给我,说:“不必了,你念就行了。”
我念道:
致警方:
我名叫莫里斯·皮尔·梅耶,一八八三年三月六日生于法国下塞纳河费康区,但主要是在英国受的教育。一九○三年我到巴黎学习绘画,四年后,在那里认识了爱莉丝和莉莉·丹恩姐妹,她们是英国海军军官的遗孤。我于次年娶了莉莉,我们的女儿加布丽埃尔出生于一九○九年。
婚后不久,我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我发现我真正爱的是爱莉丝,而不是我太太莉莉。在孩子最难养育的头几年里我一直没讲出心事,也就是说,我是在孩子快五岁的时候,才告诉我太太我想离婚,另娶爱莉丝。她拒绝了。
一九二一年六月六日,我谋杀了莉莉,带着爱莉丝和加布丽埃尔逃到伦敦,很快就在那里被捕,然后遣返巴黎受审,被判有罪,需在魔鬼岛上服无期徒刑。爱莉丝不是我的从犯,她是事发之后才知道的,而她跟着我去伦敦也只是因为她深爱着加布丽埃尔。她也受了审,所幸天理昭彰,被判无罪。这些事在巴黎都留有记载。
一九一八年,我和狱友贾克·拉保两人扎了一张简陋的木筏逃离那个岛。我不知道——我们一直都无法弄明白我们在海上到底漂流了多久,也搞不清我们到底多久没有吃喝。拉保撑不下去,死了。他死于饥饿和暴晒,我没有杀他。任何生物都不会虚弱到能被我杀死的地步,无论我怀有什么目的。不过拉保死后,我的确有了足够的食物,一直撑到我被冲上图维斯海湾。
我自称沃尔特·马丁,并在阿罗亚一家英国铜矿公司找到了工作,几个月内就升职为驻地经理菲利普·豪维的私人秘书。升职后不久,一个叫约翰·艾吉的混混找上我,他拟了份计划,能让我们每个月从公司私吞一百多镑。当我拒绝加入时,艾吉就透露他知道我的身份,并威胁我说,如果不从,他就会把我的过去公之于世。委内瑞拉和法国之间没有引渡公约,所以我可能不会被遣返魔鬼岛。但艾吉告诉我,我最大的麻烦并不在此:拉保的尸体已被冲上海岸,残骸零落,看得出来他身上都发生过什么。而我身为一名谋杀案逃犯,就必须向委内瑞拉法庭证明我没有在委内瑞拉海域杀掉拉保以求自保。
我依然拒绝加入艾吉的贪污计划,打算偷偷溜走。不过就在我做出发前的准备时,他杀了豪维,将公司的保险柜洗劫一空。他逼我跟他一起逃跑,说就算他不揭穿我的过去,我也不可能面对警察的侦讯。他说得没错,于是我就跟他走了。两个月以后,我在墨西哥城得知了艾吉极力要我做伴的原因。他因为知道我的身份,觉得可以对我严加控制,而且坚信——误以为——我能力很强;他打算利用我做他无法做的案子。我早已下定决心,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花什么代价,我绝对不要再回到魔鬼岛。但我也不想沦为职业罪犯。我试过在墨西哥城甩开艾吉。他找到我,我们打了起来,然后我杀了他。我是自卫杀人——他先动手的。
到了一九二○年,我来到美国的旧金山,又一次改名为埃德加·莱格特,开始为自己重新定位,想延续当年我在巴黎学艺时针对颜色进行的实验。一九二三年,我觉得埃德加·莱格特绝不可能跟莫里斯·梅耶再扯上任何关系,就写信给当时住在纽约的爱莉丝和加布丽埃尔,要她们过来。爱莉丝和我终于结婚了。但过去的幽灵还在,莱格特和梅耶之间的鸿沟是不可能跨越的。当初我逃狱以后,爱莉丝一直没有我的音讯,也不知道我的下落,就雇了一名叫路易·厄普顿的私人侦探找我。厄普顿派了个叫鲁伯特的人到南美,而鲁伯特成功地步步追寻,从我在海湾登陆,到我在艾吉死后离开墨西哥城为止。通过调查,鲁伯特当然知道了拉保、豪维和艾吉的死亡;虽然三人的死都错不在我,但三个案子——至少其中一件以上——如果送审的话,以我的前科记录来看,我一定会被定罪。
我不知道厄普顿是怎么在旧金山找到我的。也许是跟踪爱莉丝和加布丽埃尔找来的吧。上星期六深夜他登门造访,要我付钱封他的口。当时我因为没有现金,要他星期二再来——那天我给了他钻石当做这笔钱的一部分。但我已然深陷绝望。经过了艾吉的事,我清楚被厄普顿勒索意味着什么。我决定杀了他。我打算假称钻石被偷,然后报警。我相信厄普顿在那之后会立刻跟我联络。我打算和他约个时间碰面,然后冷血地枪杀他。我自信可以轻易编出一套谎言,说服你们我杀死这个泄漏形迹的小偷是情有可原的;而毫无疑问地,你们也会在他的住处找到失窃的钻石。
我自认这个计划可以行得通,但鲁伯特省了我的事,代我杀了他——因为他也有自己的账要跟厄普顿算。他从魔鬼岛一直跟着我到墨西哥城,不知道是直接从厄普顿口中,还是在刺探厄普顿的时候得知了梅耶就是莱格特。而他又因厄普顿的死遭到了追捕,就来我这里要求庇护,并且交还了钻石,要我用现金代替。
我杀了他。他的尸体在地窖里。一名探员正在我的房前监视,其他探员正在别处忙着调查我的情况。我无法解释清楚自己的某些作为,也无法避免某些说辞上的矛盾,但现在我既然被列作嫌疑犯,隐瞒过去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我一直都知道——就算我心里不肯承认,也一直很清楚地知道——真相终将大白。我不想再回魔鬼岛。我的妻女对鲁伯特的死一无所知,也未曾参与。
莫里斯·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