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确定了豹子党作怪的事实,我的情绪起了微妙的变化。首先,我们是叛军手中的人质,并不愿意在这原始丛林受罪,我们希望叛军和豹子党拼个你死我活才好。而且,对于豹子党来说,我们根本无足轻重。可我亲眼见过那些被杀的叛军的惨状。如果说叛军还属于人的范畴的话,那么豹子党几乎就毫无人性。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还是同叛军待在一起比较安全。
现在巴拉古站在营地中间,让大部分的部下起来警戒,同时他把地图贴身放好,自己身上也挎上一把AK47。这个叛军头子没有了之前那种专横跋扈和满不在乎,而是像个保安队长一样小心翼翼。
巴拉古让老汤姆告诉所有人质:现在有一个仇视白人的非洲恐怖组织,正在丛林里和他们较劲,大家要提高警惕。但人质们早已麻木,大家根本不太在乎坏人是否又多了一拨。
我想要独自静一静,便转身返回帐篷。只有芭芭拉一个人坐在那里。
“情绪好些了吗?”我问道,“不用担心,反正也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
但我看到芭芭拉呆呆地坐着,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
“怎么了?”我问。
“我不在乎什么豹子党,”她说,“‘那个东西’的事情没有解决。”
“你是说?”
“我遇到的那双眼睛!那不是豹子党的成员。因为人的眼睛不能在夜晚发光。”
我猛地反应过来:“是啊!”我心里一沉。但我很快说:“也许那真就是一只野兽呢,你别想太多。”
“那不可能是野兽,野兽应该是趴着走的,没那么高。一只野兽怎么可能好几天都跟着我?”芭芭拉此时显得非常冷静。
“这么说……这么说,除了豹子党的成员,‘那个东西’依然存在?”
“对,‘那个东西’依然存在!”
天蒙蒙亮的时候,土著人开始煮食物。我早早地走出帐篷,看到巴拉古正愁眉苦脸。“怎么了?”我走过去问。
“这一大队人,每天都要消耗食物。之前发给每个人的干粮彻底没有了,现在必须全部依靠打猎。可是如果打猎的话……”
“容易受到豹子党的袭击。”
“正是。康,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想,现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往回走,也无法摆脱得了豹子党的跟踪。
我正想开头安慰他两句,从营地的另一侧传来了呼喊,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响起了枪声,霎时之间,四处是人质的尖叫。
巴拉古“腾”地站了起来,飞快地奔了过去。我也跟在他的后面。难道豹子党又出手了?我想,营地的每个方向都有叛军的枪口把守,如果豹子党在这种情况下都敢现身,那他们真的是太狂妄了。
但我看到的不是豹子党,而是倒在地上的一名人质。他身上鲜血淋漓,肚皮上已经被子弹打成了蜂窝煤。不远处的人质捂着嘴,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那名开枪的叛军站在一边,正大口地喘气。
“这是怎么回事?”巴拉古问。
那叛军用土语急切地说着什么,巴拉古给了他一耳光:“混蛋!这个时候还浪费子弹!”
“到底怎么了!”我愤怒地问道,“为什么要杀人质!他做了什么!”
“刚才他忽然发了疯,冲向我的部下试图抢夺枪支。我的部下在紧张之下开了枪。”
“为什么要开枪!”我大声叫着,“他手无寸铁!你们可以制住他!为什么要杀人?”
“住嘴!康!我已经批评了部下,难道要我枪毙他?妈的,这家伙自己不想活啦,他要抢枪袭击人,这能怪别人么!”
我气呼呼地摇了摇头。这时候,李哲,老汤姆他们也都被刚才的枪声吵醒,跑出了帐篷。他们很快也了解到了事情的经过。
“真是奇怪,这个人为何忽然作出抢夺枪支的举动?”李哲感到很困惑。
老汤姆走过去问那组人质:“你们看清他刚才的动作吗?”
“不知道。”一旁的人质说,“我们都在睡觉。约翰忽然冲向了叛军。叛军本就紧绷着神经,结果……”
“约翰的情绪一直怎样?”
“他一直很少说话,但看得出来,他属于那种压力比较大的人。从沦为人质的时刻起,他大概背上了过于沉重的包袱。”
“于是他不堪重负,就作出了这样的举动?”
“不,这太奇怪啦!没有理由自寻死路!除非他的精神压力大到了不可承受的地步。”
老汤姆不再说什么。回帐篷的时候,他对我说:“康,你认为这一切正常吗?我的意思是,除开豹子党的因素不谈,其他的一些事情,你怎么看呢?”
“嗯,”我想了想,“豹子党也是为着某个目的前来,而这个‘目的’才是最终疑团所在。讽刺的是,现在巴拉古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而且,记得芭芭拉说的那双眼睛吗?”我把芭芭拉昨晚的话告诉了老汤姆。
老汤姆心事重重地点着头:“这的确令人担忧,芭芭拉一直没把那双眼睛说得很清楚,但从她的叙述来看,‘那个东西’好像真的存在。”
出了人质被杀的事件后,队伍里蒙上了一层阴影(虽然我们一直就处在阴影之中)。巴拉古也没闲心去管食物的事情了,他让大家草草吃了各自身上最后一点干粮,就开始向北行进。
我们走得很慢,叛军们也分成几组,分别戒备几个不同的方向。而人质们也尽量靠近叛军,仿佛这样才有安全感,全然不顾刚有一个人质被叛军杀死。这真是神奇,我想。
但我此时的心情亦是不安之极。我望向那些茂密的树丛,以及周围成堆的灌木,好像那里随时会冒出豹子党的成员。有几次,我们似乎听见了豹子的叫声,队伍立刻停下了脚步,所有人都紧靠在一起。但那只是真正的豹子。天哪!豹子,豹子党,还有芭芭拉说的那双眼睛,我忽然想,野兽远远比不上人可怕,而人又远远比不上未知的自然可怕。
为什么我要和这些东西扯上关系!我本应该在广州的家里悠闲地喝凉茶。
中午的时候,我们进入了更为茂密的低矮丛林区域。虽然没有明显的界限,但我能感觉到景观的变化。四处满是蕨类植物和藤蔓,而高大的树木几乎完全掩盖了天空。林中光线暗淡,这一切加大了叛军的麻烦:防止豹子党的袭击变得更加困难。
队伍走走停停。最后,由于长时间没有进食,很多人质实在无力前行。好在刚才行进的路上,我们顺便抓了几只小动物和一些野果。巴拉古让人们生火做饭,并组织人员准备再次打猎。
所有叛军都不情愿离开大队伍,巴拉古大骂道:“真是废物!好啦!我和你们一起去!”接着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中国人,你们这组人也随我们一起吧!”
他带上了十个叛军,所有土著人和我们这组人质(除了伊芙丽),准备出发打猎。老汤姆走到他面前:“如果你不介意,可否给我们一支枪。”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这组人,可否每人得到一支枪。”
“你在说笑,大胡子。你让我给人质发枪?”
“嗯,你看,我和弗莱尔,康,李两个中国人,四个人拿上枪,对你们有什么威胁呢?现在我们的威胁不在彼此,而在于豹子党,如果你们死了,我们照样逃脱不了他们的魔爪。从走进丛林那一刻,我们的利益已经共存了。”
“你们不需要枪。”
“不,我们身边危机四伏,谁也难预料什么事情会发生。如果豹子党成员再次出现,你们还得分出精力确保我们安全,给我们枪是最简单的做法。”
巴拉古考虑了片刻,对部下说:“给他们枪!”
于是,我们四个每人得到一支AK47——其中三支来自死去的叛军。我简直像在做梦。那一刻我竟有点兴奋。我以前在玩电脑游戏反恐精英时,从没想过自己也会在现实生活中手持AK47。
“怎么,会用吗?”巴拉古问。
“没问题。”我以前在芝加哥的时候,曾和朋友参加过一个枪支俱乐部,因此我对枪支并不陌生。
我们出发了。贝瑞和他的土著人兄弟依然走在前头。我们在蕨类植物丛里穿行,没有任何意外出现。贝瑞不停地叫叛军采摘一些植物和果实,他说那些都是很好的营养品。
“不要光弄那些草!我们得打一头大的动物才行!”巴拉古说。
“很可惜这里不是原野上,大动物并不是随处可得。”
最后我们只抓了一只疣猪,一只小野鹿和几只鸟。“真是糟糕,想要找动物的时候,动物却不见了。”巴拉古抱怨道。
“奇怪,我感觉这里的生态系统不太对劲。”老汤姆说,“为什么动物变得越来越少呢。”
“可能动物都愿意生活在开阔地带。”李哲说。
我们只好用口袋装了满满的果实往回走。
但是当我们回到营地的时候,发现气氛又有些不对劲了。我心里一沉:难道豹子党又开始了袭击?不会呀,剩下的叛军几乎把营地守成一个圈,豹子党不至于那么猖狂。
一名叛军面气呼呼地走上来报告:刚才有人质又发疯了。
“什么?又有人抢枪?”我心里一惊,“难道又有人因此丧命?”
“不,”这叛军用生僻的英语说,“他不是抢枪,而是打架!”
“打架?跟谁?”
“跟另一名人质。那个家伙忽然发疯,使劲地掐住旁边一个人的脖子,我们上前去制止,他还是停不下来。我们只好把他绑住。”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名人质正被绑在地上,但他的脸上仍然是一副气愤至极的样子。
被打的人质是个中年男人,正在揉自己的脖子,并呼呼喘着粗气。我们走到他面前:“他为什么打你?”
“谁知道?”他气呼呼地说,“那家伙疯了。我碰也没碰他,他忽然大叫一声,转过身来将我按倒在地并使劲掐我脖子,嘴里还隐约发出:‘我要杀了你’的声音。”
“你确定你没有得罪过他?”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这组的其他人质也纷纷作证,被绑架之前,他们并不认识那个发狂的人。
我们又找来那个发狂者的同伴询问,他们说这个人一直都很正常。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攻击对方。
“你们是他朋友对吗?”老汤姆对他们说,“在我们成为人质之前,他在生活中是个怎样的人?”
“这有什么关系?”
“唔,有的人在极端紧张的情况下,可能会作出某些举动,要结合各自的心理和性格分析。”
“哦,他在生活中是个平和的人,并没有什么攻击性啊。”对方奇怪地说。
我们来到那个被绑着的发狂者跟前。“朋友,你叫什么?”老汤姆问。
“塞缪尔·简森。”他回答说。
“啊,简森先生,你现在看上去很正常啊。”
简森并不说话。
“如果我们放开你,你能保证不再干那蠢事吗?”
简森依然不说话。但我感觉到,他的眼神中包含一股杀气。
老汤姆低声对巴拉古说了句什么。巴拉古让人给简森松了绑。
我们转身往回走,打算去处理食物,就在这时,我听到一声怪叫,简森高高跃起,不顾一切地跳到了老汤姆背上,他用并不粗壮的手腕箍住老汤姆的脖子,但在这一瞬间,巴拉古用枪托砸向了他,随即,两名叛军把他拉了下来。
“为什么!”我高叫道,“简森!为何你要这样!你不能冷静点吗!”
老汤姆摇摇头,“还是让他被绑着吧!”
我们去吃了简单的食物。巴拉古和我们坐在一起。大家的心里都在疑惑,为什么会接连有人质发疯。一时间几乎把豹子党的事忘了。
“我说,这可不是办法,”弗莱尔忽然说,“我不太明白这些人质是怎么了。老汤姆,你一向聪明,你说说看,现在怎么办,我们要一直绑着那家伙?”
“我回去找他谈谈。”老汤姆说,“在这样的压力下,一个人出现心理问题并不是什么怪事。”
饭后,下午的时间已经快要过去了。巴拉古决定不再前进,就在这里安营过夜。这样,大家获得了多一点的休息时间。
老汤姆悄悄告诉我:“现在我要去解决那个简森的事,你可以在一旁,但最好不要在我身边,以免让他感觉自己像受审的犯人。”
老汤姆走到简森旁边坐下来,我故意装作不经意地站在附近。老汤姆和蔼地看着简森,慢慢开口:“怎么,现在好些了吗?”
简森点点头。此时的他看上去很正常。
“我知道大家都
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压力。你有什么困难吗?如果你告诉我,我会帮你。”
简森只是盯着他。
“如果你有什么话,尽可以对我讲。”
简森缓缓地开了口:“你是心理医生吗?”
老汤姆笑了笑,“假如你信得过我,倒是可以这么认为。我虽然不是职业的心理师,但曾经进修过心理医师的课程。如果这丛林里有人可以帮到你,我认为那个人就是我。”
简森低下头,我看见他的身子微微扭曲了一下,然后抬头清了清嗓子:“我没什么。”他说。
“可是,你刚刚为什么要攻击人呢?”
“烦躁而已。我感觉身边充满了危险,那样做能带给我安全感。”
老汤姆沉默地看着他。我心想,简森这个理由,似乎说得过去,毕竟一个人的心理状态是最难料的。可是凭我个人的观察,我总觉得简森前后的态度有点古怪,他的解释似乎太简单了。
当然,我希望事情本来就是那样简单。
老汤姆说:“那么,我给你松开绑,你能保证控制得住自己吗?”
简森点点头。
“你得向我保证!”
“我只能说尽量。”简森的语气很平静。
老汤姆给简森松开了绑。我觉得那没什么不妥,因为对一个心理过度紧张的人来说,如果绑着他,只会让他的情况更加严重,既然他恢复了正常,为什么不能松开他呢。然而我错了。
简森先是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然后他抬起头来望着老汤姆,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我以为一切都没事了,可就在那一瞬间,简森的动作像是一只敏捷的猴子,“嗖”地蹿了起来,从老汤姆的腋下钻到身后,迅速箍住他的脖子。
如果说之前他的动作是被巴拉古化解的话,这一次则没人能及时阻止他,他的两只手牢牢地箍在一起,现在想要掰开,确实很难。老汤姆发出艰难的呼叫。我立刻冲上去使劲,可那手腕像一对铁钳般牢固。其他人闻讯赶来。好几个强壮的人冲上前去,但同样无法搬开他的手腕。我看到老汤姆的额头青筋胀起,呼吸已经越来越困难……
“简森!简森!快放手!你不能这么干!”我大叫道。其他的叛军还在用力,可还是没有作用,老汤姆的眼睛已经开始翻白……
忽然“砰”的一声枪响,一股鲜血溅到我脸上。简森一头栽倒在地上。我回过头,巴拉古的枪口正冒着烟。
“你在干什么!”我大叫。
“我已经烦透啦!”巴拉古不耐烦地说,“这家伙已经疯了,难道你判断不出来吗?我可不想让老汤姆丧命,他是个聪明人。因此我不得不这样干。”
“你可以用棍子打晕他!”
“打晕他?然后等他醒来继续发疯?得啦,收起你的仁慈吧,这里是丛林。”
“你就是个野蛮人!”我有些激动,“你这样的人,比丛林还残酷百倍!你还妄想同莫迪将军完成伟大的事业?简直就是做梦!”
“你找死!”巴拉古一把推倒我,举枪指在了我脑袋上。
我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恐惧。本来我是个胆小的人,也并不存在所谓的侠肝义胆(这是我历来的自我评价),但是,此刻我并不后悔说了那样的话。难道特殊环境真能改变人的心志?
“老天!这是做什么!”我的同伴们赶了过来。弗莱尔对巴拉古说:“你已经杀了一个,不要再杀人了!”
老汤姆也缓过气来,他拼命叫道:“少校!别做傻事!”
我坐在地上半抬着头,看到巴拉古的眼神——我能感觉到,他真的是想杀了我!我甚至看到他的指头在扳机上微微抖了抖,那一刻我以为我真的要完了。但是弗莱尔大声叫道:“少校!我们需要康!”
巴拉古呼出一口气,收回了枪,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李哲过来扶起我。这时我才知道自己腿有些发软。大家看到简森的尸体,无奈地摇了摇头。
正当巴拉古要转身离开时。一名叛军脸色阴郁地走上前来:“少校,有些事情……”
“又有什么事!”
“我们……我们又有人失踪了……”
人们重新紧张起来:“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
“怎么会!”巴拉古说,“我不是让你们时刻警戒吗!”
“我们一直都很警惕,但……但……就在刚才,大家的注意力被你们这边的枪声吸引过来……当我们反应过来后……一名同伴……”
“真是废物!”巴拉古重重地扇了对方一耳光:“快去给我找到他!”
“慢着!”老汤姆叫住那叛军,“现在已经晚了,如果贸然出动,很可能正中对方下怀。”
巴拉古咬着牙,狠狠地朝天上开了几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