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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凯萨达 第二十二章 自白

米基·莱恩汉替我开了前门。他瞧了瞧我这抓破的脸,笑了起来:

“你这次跟女人打交道可真是打惨了:你为什么不跟她们来软的,却偏要跟她们来硬的呢?来软的也不至于吃这样的苦头啊。”他拿大拇指朝天花板上面一指。“你还是快上去跟上面那位谈谈吧。她都快吵翻天啦。”

我就上楼到嘉波莉的房里。只见她坐在床的中央,打滚打多了,床上都成了四面高、中间低了。她双手揪住了自己的头发,在拚命扯。那张湿漉漉的脸看去少说也有三十五岁,喉咙里发出的怪声就像受伤的野兽在嚎叫。

“你这是在角斗啊?”我在门口问。

她放开了揪住的头发。

“我不会死吧?”这是咬紧了牙齿吐出的一声呜咽。

“包你死不了。”

她抽抽答答躺了下去。我把被子拉了拉挺替她盖上。她抱怨说喉咙里总觉得有个块,牙床骨和腿弯弯里也疼极了。

“这些症状,都是常有的,”我安慰她说。“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这一来你肚子里的绞痛倒是不会有了。”

门上有指甲轻抓的声音。嘉波莉从床上蹦了起来,哭叫着说:

“别再走开啊。”

“最远不超过这扇门。”我向她作了保证,才走过去开门。

门外是麦克曼恩。

“刚才那个墨西哥婆娘玛丽一直躲在矮林子里,”他悄悄向我通报说,“在偷看你和那个女人的动静。她一出来我就盯上了她,直盯到前边的路上。她拦下了那辆汽车,跟那个女人说了话——谈了总有五分钟到十分钟吧。我没法靠得太近,所以听不出她们说了些什么。”

“她现在哪儿去了?”

“在厨房里呢。她后来就回来了。汽车里的那个女人也管她去了。米基说那个墨西哥婆娘偷偷带着把刀子,要想找我们的麻烦。米基该不会弄错吧?”

“他通常是不大会弄错的,”我说。“这个婆娘对科林森太太忠心得不得了,以为我们对她没安好心。真要命!要她来管这份闲事干什么呢?根据种种情况来看,估计她偷看了以后一定看出霍尔东太太不是来找我们的,一定料到她要找的是科林森太太,所以就拦住了她向她问个明白。但愿霍尔东太太头脑没糊涂,会告戒她不要轻举妄动。总之,对她我们只能采取密切监视的办法。撵她走也不行:我们总得要个人来烧饭吧。”

麦克曼恩走后,嘉波莉忽然想起了我们刚才有个客人,就问是怎么回事,还问刚才听见有声枪响,我的脸又给抓破了,那都是怎么回事。

“来的是阿罗妮亚·霍尔东,”我告诉她说,“她一时昏了头了。幸而没有伤人,现在她已经去了。”

“她是想来杀我的,”姑娘说,口气却并不激动,而是好像她心中有数,吃准了似的。

“很有可能,问她她什么也不肯承认。她为什么要杀你呢?”

对我这个问题她却没有回答。

那天长夜漫漫,其苦难言。我从起坐间里拖了一把皮摇椅来,只好坐这皮摇椅,在姑娘的房里过了大半夜。她总共大概只睡了一个半钟头,分为三截。三次每一次都是做了恶梦,一声尖叫惊醒过来。只要她不闹,我就乘机打会儿盹。我还不时听见过道里有偷偷摸摸走过的声音,一夜到头没有停过——我看那该是玛丽·努涅斯在保护她的女主人吧。

星期三那天就更加难捱、更加苦不堪言了。由于我到东到西都得咬紧了大牙,所以到中午时分,我的牙床骨也已经跟嘉波莉一样痛得难受了。她现在那个苦才真叫苦了,眼睛只要一接触到亮光,耳朵只要一听到声音,鼻子不管一闻到什么样的气味,就无一不会引起透心彻肺的剧痛。身上这么件绸睡衣还嫌太重,被子被单都只嫌太硬,细皮嫩肉一碰上去就像挨了苦刑。遍体的神经根根都会牵动周身所有的肌肉,老是牵个不停。现在再对她拍胸膛说包她不会死也已经没有用了:她觉得活着也没有多少味道了。

“你要不想再顶的话就不要再顶了,”我说。“你要发泄就尽量发泄吧。反正一切都有我呢。”

她照我的话办了,于是我手上就有个疯子得照看了。一次她尖着嗓子直叫,招得玛丽·努涅斯跑到门口来,用墨西哥西班牙话向我狂吼,还冲我啐唾沫。当时我正揿住了嘉波莉的双肩,把她按倒在床上,她是一身大汗,我也是一身大汗。

“滚出去。”我回过头去对那个墨西哥婆娘还以一声狂吼。

她一只黑黝黝的手探进胸前的衣襟,一步跨进了房里。米基·莱恩汉从背后抢上来,一把把她又拉回到过道里,关上了房门。

嘉波莉在不是闹得最凶的时候,一般都是仰天躺在那儿,气喘吁吁,浑身抽动,无可奈何的痛苦的眼睛呆呆地盯住了天花板。有时候她闭上了眼,可是那浑身的抽搐却始终不停。

那天下午罗利从凯萨达来,带来消息说菲茨斯蒂芬已经完全脱离了生命危险,所以弗农已经去向他调查过了。菲茨斯蒂芬告诉地方检察官说,他没有看见炸弹,也没有见到过什么可疑的迹象,根本不知道炸弹是怎么进来的,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是从哪儿进来的;不过他依稀记得,就在芬克和我刚一走出房间的时候,他似乎听见叮当一声,像是有碎玻璃落地,离他不远的地板上还有砰的一响。

我就请罗利转告弗农,说我明天一定抽空过去看看菲茨斯蒂芬,同时对芬克还请他们继续注意监视。治安助理答应一定把口信带到,说完就走了。米基和我于是就还在门廊上站着,彼此都无话可说,事实上这一天我们整天都无话可说。我正点支烟想抽抽,从屋里传出来姑娘的叫声。米基扭过头去说了句什么,反正总是天啦地啦什么的。

我对他把脸一沉,怒气冲冲地问:

“可你说我这样干到底是干对了呢还是干得不对?”

他回瞪了我一眼,说:“换了我的话我倒是情愿干得不对的,我就是一百个情愿!”说完掉头走了。

我骂了他一声,就进屋里去了。玛丽·努涅斯刚要上前楼的楼梯,一看见我就忙不迭地倒退着身子缩回了厨房,两只眼睛却像发了狂似的直盯着我。我骂了她一声,径自上了楼,麦克曼恩还在姑娘的房门外,是我刚才下楼的时候留他在这儿守着的。他不愿意对我瞧,我也不客气骂了他,算是做到一视同仁吧。

那天下午嘉波莉一直不停地尖声号叫,连哭带求,要讨吗啡吸。到晚上她来了个彻底“坦白”:

“我先前不是跟你说我不想做个坏女人吗,”她一边说一边拿手狂抓一气,把被子被单揉得稀乱。“我那是骗你的。我才想呢。我一直想要做个坏女人,一直就是个坏女人。我原来也想拿对付别人的手段来对付你,可现在我不要你了:我只要吗啡。他们不会绞死我的:这我有数。反正是不会绞死我的,我只要能弄到吗啡,随他们拿我怎么样好了。”

她狞笑了两声,又接着说下去:

“前几天有句话倒给你说中了:我确是存心要把人引坏,才把男人身上最要不得的东西给诱发出来的。我确是存心要这样,我也这样办了——只是在里斯医生身上我失败了,在埃里克身上我也失败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可是在他们俩的身上我都失败了,这一失败,连我的秘密也都透漏给他们了,所以他们才给杀死了。约瑟夫麻倒了里斯医生,是我亲手把他杀了的,后来我们就设法使明妮以为是她杀的。我还说动了约瑟夫,打算把阿罗妮亚杀死;当时要不是你来搅乱,他早就把她杀了——我要他干什么他决没有不干的。我叫哈维替我把埃里克也杀了。埃里克从法律上讲跟我是夫妻,他是个好人,是很希望我能做个好女人的。”

她又笑起来了,还舔了舔嘴唇。

“哈维和我得要钱,我又不能去问安德鲁斯要那么多——我怕会受到怀疑,不能开这个口。于是我们就装作我遭到了绑架,好弄到这笔钱。可惜你们把哈维打死了:这个畜生还真行哪。那颗炸弹是我弄来的,我藏着已经有几个月了。那还是我父亲在替一家电影公司做什么试验的时候,我从他的实验室里弄来的。炸弹不是很大,所以我一直带在身边——备万一有用得着的时候好用。那天在旅馆里我是存心要用炸弹炸你的。欧文跟我根本什么关系也没有——我说他爱过我也是瞎说的——他根本没有爱过我。我这炸弹存心要炸的是你,因为你……因为我担心事情的底细快要都给你查清了。我心急火燎的,听见有两个人走了出去,你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一个人,我心想这留下的肯定是你。等到我看清那是欧文,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把门拉开了一道缝,把炸弹扔进去了。好了,你要知道的你现在都知道了。快给我吗啡吧,你用不着再给我耍什么花招了。快给我吗啡吧,你已经达到目的了。把我给你说的写成书面,我签字就是。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是不值得你一治的,也不值得你一救的。快给我吗啡吧。”

如今轮到我呵呵大笑了,我问她:

“你是不是还打算承认查理·罗斯也是你绑架的呀?‘缅因号’也是你炸沉的呀?”

我们就这样又吵了一大通——闹了总有足足一个钟头吧——她终于累得又精疲力竭了。夜过得好慢,她算是睡了两个钟头多一点,比起上一夜来多睡了半个钟头。我一有机会也就在椅子里合会儿眼。

天还没亮,我忽然感到自己的上装上有只手在摸,便一下子惊醒了过来。我故意还保持着均匀的呼吸,把眼皮微微抬起,透过睫毛望出去。房间里光线极暗,不过我看嘉波莉似乎是在床上,尽管我看不出她是睡着了还是醒在那儿。我当时是仰着头,后脑勺枕在椅背上。我既看不出在我上装里袋里探摸的那只手,也看不出从我背后伸过来的那条胳膊;不过手和胳膊有股子厨房的味儿,所以我知道那准是半黑不黑的黑手黑胳膊无疑。

这么说那墨西哥婆娘就在我背后站着呢。米基对我说过她是有把刀子的,可想而知,她的另一只手里一定就攥着这把刀子。识相些,还是别去碰她为妙。我就没去碰她,重又闭上了眼。只听她指头之间一阵纸声窸窣,手也就随即离开了我的口袋。

我于是就装作睡眼朦胧的,挪动了一下头的位置,变换了一下一只脚的姿势。一听见背后的门已经轻轻关上,我就坐起身来,扭过头去看,嘉波莉睡得正熟。我数了一下口袋里的小纸包,发现少了八包。

不一会儿嘉波莉睁开了眼来。这是她戒毒以来第一次安安静静从睡梦中醒来。她脸色很难看,但是并没有瞪出双眼。她望了望窗口,问了句:

“天还没亮吗?”

“快亮了。”我给了她一些橘子汁。“今天你就不要再尽喝流汁,该吃点什么了。”

“我什么也不要吃,我只要吗啡。”

“别傻了。你该吃点儿什么,吗啡是决不会给你的,今天就不会再像昨天那样了。好比爬山,你已经过了山顶,后边的路就都是下坡了,当然难走的路也还可能会碰上一些。你现在再要吗啡吸就太没分晓了,你打算要怎么样?你吃了那么大的苦头,难道是没有一点成绩的?你明明已经打了大胜仗了,你得坚持下去啊。”

“我真的……我真的已经打了大胜仗?”

“对。你现在只有两件事一定要坚决顶住,不可再犯:一是千万不要再神经兮兮了,二是千万不要再去回想过足了瘾的那个飘飘然的滋味了。”

“我能做到,”她说。“你说我能做到,我就一定能做到。”

她一直倒还好好的,到十来点钟却不行了,一顿脾气发了有一两个钟头。好在还不是不可收拾,我一劝也就又好了。后来玛丽替她把午饭端了上来,我就让她们留在一起,管自下楼吃我的午饭去了。

米基和麦克曼恩早已在饭厅里的餐桌上坐好了。一顿饭吃下来,他们谁也没开一声口——彼此不搭话,对我也不言语。既然他们不吭声,我也就不吭声了。

回到楼上,见嘉波莉穿了一件绿色的浴衣,正坐在我当过两夜床的那把皮摇椅里。她头发刷过了,脸上搽过粉了。眼睛里是绿幽幽的色彩占了大半,下眼皮微微耸起,像是有个笑话却不肯说似的。她故意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

“坐下吧。我想跟你认真谈谈。”

我就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陪着我受了这许多苦呢?——不,应该说是为了我才受了这许多苦吧?”说要这里她倒真是变得非常认真了。“你没有这个必要嘛,这个苦也确实是很不好受的。我这个人……我这个人一定是难弄得够瞧的。”她从脑门到胸前全都涨得通红。“我知道自己招人反感、叫人恶心。我知道你这会儿一定对我反感透了,觉得恶心透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我说:

“大妹子,论年纪我比你要大上一倍,我是个老头儿

了。我才不会那么傻呢,我不会告诉你为什么我要这样做,为什么我做这样的事既不觉得反感也不觉得恶心,今后有机会的话我还会乐意这样做的。”

她从椅子里跳了起来,睁得圆圆的眼睛变得乌黑了,嘴唇也颤抖了。

“你的意思是说……”

“我并没有什么意思要说,”我说,“你要这样不把睡衣束束好,东转西转的,会不得支气管炎才怪。你们这些当过瘾君子的得多保重,要不一不小心就会感冒。”

她又坐了下来,手掩着脸,哭起来了,我就让她去哭。一会儿她却掩着脸格格一笑,向我提了个请求:

“你出去,让我独自个儿待上一个下午,好不好?”

“好,只要你小心别着凉就行。”

我就驱车前往县城,赶到县医院,费了不少口舌,才获准进了菲茨斯蒂芬的病房。

他的脑袋百分之九十绑了绷带,只露出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外加半边嘴巴。那眼睛和半张嘴巴在纱布丛中微微一笑,有个声音透了出来:

“以后你在旅馆里开了房间我是再也不敢去了。”话是从半边嘴巴里吐出来的,而且牙床骨又不能动,所以声音不是很清楚,不过中气还是很轻的,那是一个还很想活下去的人的声音。

我对他笑笑,说:

“这回不是请你住旅馆了,除非你认为圣昆丁就是一座旅馆。身体还可以吗?要给你来一顿疲劳轰炸式的审问你支得住吗?要不就再等一两天,你看如何?”

“我现在这个状态应该说是最理想的了,”他说。“也不怕脸上的表情会泄漏了我的天机。”

“那好。我要说的第一点就是:那颗炸弹是芬克跟你握手的时候他交给你的,这是炸弹能瞒过我的眼睛而进入屋里的唯一途径,他当时是背对着我的。你不知道他交给你的是什么,可是你又不能不接,正好像现在你是不能不矢口否认的,要不然你就势必得把实情都兜底儿抖出来:你跟圣杯会的那帮子人是一伙的,芬克是有理由要杀死你的。”

菲茨斯蒂芬说:“你的故事讲得真是‘精彩’透了。不过还好,你说的毕竟是:是他要杀我。”

“杀害里斯医生一事,是你一手策划的,其它的人都不过是你的同谋。约瑟夫一死,罪过就一股脑儿推到了他的身上,大家都一致认为他是个疯子嘛。这一来其它的人就都可以没事了——应该说,本来是可以没事了。可是你又到这儿来杀死了科林森,天知道你还打算要干些什么呢。芬克知道你这样干下去圣杯会里的那件杀人案子将来肯定会彻底败露的,到那时他就少不了要陪你上绞台了。他一想吓坏了,于是就打算来把你灭口了。”

菲茨斯蒂芬说:“愈讲愈妙了。这么说科林森是我杀死的咯?”

“你叫人杀死了他——惠登就是你雇的杀手,可是你事后又不给他钱。他于是就绑架了姑娘,拿不到钱就不放人,因为他知道你要的就是这姑娘。我们逼得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射来的子弹就离你最近。”

菲茨斯蒂芬说:“我肚子里的感叹词都快用光了。这么说我是想要她咯?那倒请你说说我要她干什么。”

“你一定用非常卑鄙无耻的手段打过她的主意。安德鲁斯曾经弄得她很不痛快,连埃里克也一度弄得她很苦恼,可是谈起这些事她都没有什么顾虑。唯独我一问起你追求她的具体情况,她就突然一震,怎么也不说了。我想她大概把你骂了个够呛,你就拿话恐吓了她。你这个人一向自视甚高,哪里受得了那样的辱骂,当然就什么也干得出来了。”

菲茨斯蒂芬说:“可不。告诉你,我早就常常看出你不对劲,知道你肚子里老是在想入非非,想你那一套蠢尽蠢绝的蠢想头。”

“是啊,想想有什么不好?那一回莱格特太太手里突然生出一把手枪来,当时你就站在她的旁边。她的手枪是哪儿来的?后来跑出实验室去追她,一直追到楼梯上,这也有点出格——不符合你的性格啊。那颗子弹打中她脖子的时候,你的手正在她的手枪上。你当我是聋子,哑子,又是瞎子?你也不能不承认,嘉波莉的种种不幸,看起来很像是同一个人策划安排的。只有你才具备这几个条件:你有这么颗好脑袋,能作这样的筹划安排;你跟每一个事件都可以找出有一定的联系;而且你还有作案的动机。动机这一条,起先把我难住了:我总觉得这一条没把握,好在后来出了炸弹爆炸案,我这才第一次有了个细细盘问嘉波莉的好机会。还有一件事起先也难住了我,那就是我一直找不出你跟圣杯会那帮子人的关系,后来芬克和阿罗妮亚·霍尔东却来替我解开了这个谜。”

菲茨斯蒂芬说:“啊,是阿罗妮亚一来就证明了我有关系?她来搞什么名堂?”口气之间却显得心不在焉,那一只露在外边的灰色眼睛眯得紧紧的,好像脑筋正在忙不迭地运转,在想另外的什么心思似的。

“为了要掩护你,她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她跑来制造混乱,把水搅浑,好把我们的追查目标引向安德鲁斯,她甚至还不惜开枪想要打死我。她看到她搬出安德鲁斯来转移我视线的这一招不灵,听见我提到了科林森,便装得欲掩还露似的,故意倒抽了一口气,嗓子眼里还硬咽了一下,其实都是做给我看的,心想这或许还有丁点希望能引我想到别处去,她真像押宝,押了个门门不漏。这女人真不赖:随机应变的本事确实了得。”

“这个女人真是一意孤行,”菲茨斯蒂芬轻轻吐出了一声,他根本就没在听我的话,他忙着在想自己的心思。他把靠在枕头上的脑袋转了一下,两眼望着天花板,眯得紧紧的,一副沉思之状。

我说:“什么戴恩家的祸祟,这套高论这一下该收起来啦。”

这时候他忽然哈哈大笑,只有一只眼晴、半张嘴巴,能笑成个什么样子是可想而知的,笑完他才说:

“老弟,要是我告诉你我就是戴恩家的人呢?”

我倒愣了:“哦?”

“我的母亲和嘉波莉的外公是兄妹。”

我叫了起来:“哎呀,我的天!”

“你先走吧,让我想想。”他说。“我还没有决定该怎么办。请注意,目前我可是什么也没有承认。不过将来说不定我就会咬定这一套祸祟论,就会用这一套祸祟论来救我一命。要是那样的话,我的老弟,你就可以看到一篇精彩得不能再精彩的辩护词了,到那时你就有大热闹看了,全国的报纸都会开心得拍手大笑。大家都会知道我是个戴恩家的人,我身上有至恶至毒的戴恩家的血液,艾丽丝表姐、莉莉表姐、嘉波莉表甥女,还有其它许许多多犯了罪的戴恩家的本家,他们的罪行都将成为有利于我的证据。我自己的罪行之多,也会有利于我,因为不是疯子的话,谁会犯下那么多的罪呢。我犯下的罪难道还不多?我制造的罪案一件又一件没有个完,向上可以一直追溯到孩提时代。

“连我写的书,也是对我很有利的。我那本《白面孔埃及人》,不是被大多数评论家说成是比白痴还不如的人写出来的吗?还有我那本《十八英寸》,记得当时的评论一致认为书中有种种相当明显的迹象,说明作者是个‘变态心理’。老弟哎,这些证据都是可以救我命的哩。我还可以向庭上亮出我这七伤八残的身子——断了胳膊少了腿,支离破碎的躯干缺了角的睑——我落得只剩了这副残骸,无疑就是犯了那么多罪的报应,是上天对我应有的惩罚。也许正是这颗炸弹,炸得我又清醒了过来,至少是不会再鬼迷心窍,沉迷于犯罪了。说不定我还已经从此皈依了上帝呢。反正这次一定可以大大地热闹一番了,我倒真很想来干一下。不过我走出这一步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他说累了,那没有包没的半张嘴气喘吁吁,一只灰色的眼睛望着我,却透出了胜利的喜悦。

“你或许会成功的,”我说着就准备要走了。“你成功了我也高兴,你受到的惩罚也够瞧的了。而且从法律上讲,只要得免处死这一条还有效,你也完全适用这一条。”

“从法律上讲适用这一条?”他把我说的这几个字照念了一遍。眼里的喜悦都消失了,他把眼光移了开去,一会儿才又回过来望着我,显得很不安。“跟我说实话,我真能适用?”

我点点头。

“可是糟糕,这一来事情不就砸了?”他叫起苦来,极力想要驱除眼里那份不安的神气,保留下往常那种懒洋洋顽皮的表情,居然干得还不算很坏。“我要真做了个‘神经病’,那可不是好玩儿的。”

我回到小海湾边的那座宅子里时,米基和麦克曼恩都在门廊前的台阶上坐着。麦克曼恩招呼了一声“哈啰”,米基还说来着:“出去了那么些时候,脸上添了女人抓破的疤痕没有啊?你那位一块玩儿的小伙伴已经几次问起过你啦。”根据他这句话,根据他们又重新把我当高尚人看待这一层,我估计嘉波莉这一下午过得还是比较安静的。

她坐起在床上,背后垫了两个枕头,脸上还有脂粉——也可能是又搽上的吧?——眼睛里闪着快活的光芒。

“我可没让你去了就不来了啊,”她以责备的口气说。“你太不象话了。我有一样你想不到的东西要给你看,等得都快急死啦。”

“喏,我这不是来了吗。什么东西呀?”

“把眼晴闭上。”

我闭上了眼晴。

“张开眼来。”

我张开眼来。她递给我的是玛丽·努捏斯从我口袋里扒去的那八包东西。

“这几包东西中午就到我手里了,”她口气显得很自豪。“上面留下了指印,也留下了泪痕,却一包都没有拆开过。老实说,要不去拆也不见得真就是那么难以办到的。”

“我早就有数,对你来说不会是太难的事,”我说。“所以我也就让玛丽拿去了呀。”

“你早就有数了?你那么信得过我——自已一走,就任我拿着这几包东西?”

只有傻子才会去告诉她:这两天小纸包里包着的早己不是原先的吗啡了,不过是些绵白糖罢了。

“你真是这天下最好的好人。”她抓住我的一只手,拉过去贴着她的腮帮揉了揉,却又马上放了下来,眉头皱得脸都变了样,说道:“可就是一件!今天下午你坐在那边,却故意引得我以为你是爱上了我。”

“哦,怎么回事?”我故意把面孔一板,问道。

“你这个伪君子,你骗人家小姑娘。我要是真逼得你娶了我,那可是你活该——不,我要告你一个毁约之罪。这一下午我倒一直真的信了你的话——不过信了对我倒也确实很有好处。我倒一直对你的话信以为真,直到刚才你走进屋来,我这才看清了原来你是个……”她不说了。

“是个什么?”

“是个妖怪,是个好妖怪。特别是遭难的时候,要是身边能有你这么个妖怪,那就再好没有了,不过妖怪毕竟还是个妖怪。少了些人类的弱点,比如爱情之类,而且……怎么啦?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啦?”

“哪儿能呢,”我说。“现在要是来让我跟菲茨斯蒂芬换个个儿,我倒也不一定不肯了——假如那个挺会说话的大眼女人也跟着一块儿换过来的话。”

“啐,去你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