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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七章 变

一条不到二尺宽的泥路,下雨时候,被笨重的水牛蹄子踩出许多又深又大的蹄印。随后又被秋天太阳晒了几天,泥巴干透了,蹄印牢牢嵌在路面上,把一条泥路弄得坎坷不平。从成都到温江县的道路是这样,从温江县到崇庆州的道路又何尝不是这样?

说起来,在一坦平的川西坝子上,道路原本可以开得宽宽的,并像绳子一样拉得笔伸。谁想得到道路既是那样窄,这弯环曲折夹在垅亩中间,从高处看去,硬似盘了一条不见首尾的长蛇。说似蛇也有问题,蛇只管蜿蜒,毕竟有规则,向左是几曲,向右也是几曲,而且曲折度也不太大;哪像现在说到的这条路,本来朝西去的,但弯来弯去,有时向北一个大弯,可以弯回来一二百步,再朝西弯转去?

学过历史的人说,古时候西蜀的道路,也是挺宽、挺平、挺直的,因为要走兵车,要走驿站上的旅行车,不能不把道路修造得像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前后可以行驶汽车的公路一样。证据是,除了书本上的记载,成都北门外尚有一处古迹就叫作驷马桥哩。

不管古迹的真实性有多大,四川的道路到底还是在古时候就变得不好走了。因为魏蜀吴三国分立,蜀汉丞相诸葛亮六次伐魏,都因军粮运输困难,不能不敛兵而退。军粮运输的困难,当然由于道路崎岖,不能使用几头牛、几头马拉的大车作为运输工具的缘故。只管诸葛亮发明木牛流马,比起肩挑背负进了一步,想来还是不很顶事的吧?我们川西坝的人到底感谢诸葛亮先生,他的遗制木牛至今尚在为我们服务,不过改了一个名字叫叽咕车。

就在这条道路上,有五百多人拉成一条单行列的长线,在向西进行。

这条单行列的线,一眼分明,是两种人组成。第一种人数目最大,足有四百二三十人,全是穿草鞋,戴草帽,小腿上打着蓝布裹缠,大脚蓝布裤管拽在腿弯上面的挑夫。每个人的肩上,都压着一根挑子。挑子一定不太重。其中几十人,年纪都在五十上下,闪着扁担,走得并不怎么吃力。除了零头挑子看得出是一些简单行李与炊爨家什外,整整四百挑,全是不很大的长方形白木匣。白木匣上都刷有黑字,烙有火印,标明四川机器局制造的九子枪用的子弹。每匣五百颗,每人挑两匣,四百挑是八百匣,共计子弹四十万颗,在这个时代说起来,真是一笔大数!

第二种人是夹杂在挑夫中间走着的陆军第十七镇第三十四协第六十七标第一营第二队全队官兵,一共是一百三十五人。全穿着草黄色咔叽布军装,九子枪扛在肩头,甩手甩脚地走得很随便。

在这条线的末尾,是两个骑马的人。后面一个是本队队官周启检,前头一个是六十八标督队官、特别调来带队的大个子陈锦江。

今年有闰六月,所以现在八月初,等于不闰年的九月初,天气是凉定了。虽然上午的太阳时不时地从云隙中射下来,那些扛着枪杆、踏着便步的全武装官兵,却一点热意都不感觉。倒是那些挑夫,大概由于在温江县把早饭吃得过饱,热茶也灌多了些,担子并不太重,又才走了五里多路,好些小伙子还是出了汗。

越接近崇庆州地界,冬水田越多。今年雨水充足,到处的冬水田都已灌得满咚咚的。这一带的冬水田也和灌县地方相似,很多田埂上都种有树。有一把多粗的四川特有的桤木,有饭碗粗再几年便可成材的杉木。这两种树都不大长横枝,叶子又稀又细,不大遮荫,无伤于禾稼的成长;树根盘结,可以使田埂加固。由于有树木陪衬,水田不像水田,倒很像一些鱼塘。事实上,水田里确有不少的鲫鱼、乌鱼、窜鲦子和泥鳅。

陈锦江跨在一匹并不高大,可是脚力颇强的青马上。到底由于人大马小,人壮马瘦,看起来实在不如周启检人小马小,人瘦马瘦受看。不过陈锦江自从受命出发,一直是高高兴兴的,红而润的脸上随时挂着笑容,骑在马上左顾右盼,态度那么悠闲,看起来,却又比低垂脑袋、高耸肩头、满脸忧郁样子的周启检,受看得多。

忽然,三只白鹭从一处高坡背后飞出来。缓缓闪着两翅,一条又长又细的颈脖笔端地伸在前面。本来沿着道路向东北方飞去的,或许看见路上走的队伍太长,有点吃惊,飞不到多远。不知是哪一只白鹭呱呀呱呀叫了两声,一个急转,直朝队伍前头飞回。其余两只也跟着打个转身,并皆低低地几乎擦着两个骑马人的头顶,一直飞向路右方相距不到十丈远的水田当中。起初,它们尚把两只乌黑长脚紧贴在尾巴两侧,掠着水面飞了一程,似乎要飞开了,但两脚猛地垂下,立即站在一块浅水田中;还一齐昂着头向四周瞅了会儿,才把一个灵巧的、带有黑色长嘴的小脑袋朝田里勾下去找小鱼吃。

这时,一片深灰色云翳从天边挤拢来,把原有的一些云隙全糊住了,太阳光漏不下来,四周围的景象顿时变得阴沉异常。映着天光的冬水田反而明晃晃地更像无数块形式各殊的镜子。

镜子当中点缀上三只白鹭,倒也有趣。

陈锦江不由回头向周启检说道:“看见了吗,周队官?”

“什么,你问的?”

“那畔找鱼吃的鹭鸶。”

“嗯!有什么呢?”

“你不注意吗?”

自从奉命押送子弹四十万发到崇庆州接济守城军队急需,周启检就感到是一桩颇不轻松的差事。由成都省到崇庆州虽然只有九十里的平路,一天可以赶到。但他已经知道西路同志军统领孙泽沛正统着万数的人在围攻州城。守城的是陆军十七镇第三十三协第六十五标第三营全营,管带林德轩支持了七天,据说已有死伤,联翩向省城告急求援。因这缘故,才派了周启检一队押运子弹前去,同时就作为增援队伍,参加林德轩守城。

周启检迟迟疑疑地对本营管带胡光新诉说道:“可否要求标统再调拨一队人同行?”

“为什么还要一队人?”

“因为崇庆州是孙泽沛的老窝子。他的人不见得全在州城外作战。万一在路上来腰劫,只我一百多人,如何抵敌?”

胡光新把手一挥道:“笑话!一百多训练有素的新军,还会畏惧那些乌合之众!你把我们新军资格说得连他们巡防军都不如了吗?”

周启检红着脸皮争辩道:“若是不押运四十万发子弹,那又不同了。”

“有啥不同,横顺只有九十里远近。”

“听说崇庆州交界处的三渡水要过渡。若是渡船不多,一定有耽搁的。”

“那么,分作两天走:头一天走五十里,在温江歇宿;第二天只有四十里,即使过渡有耽搁,也不过大半天路程。”

周启检强勉同了意道:“只好这样办了。”

临到出发,上面又把六十八标一个督队官调来帮同押运。到了崇庆州,连林德轩都得听他的指挥。据说,陈锦江对这一带情形,比什么人都熟悉。而且陈锦江对于分成两天走,也极表赞成,说是到底稳当一些,他对三渡水过渡情形是知道的。

头一天从成都出发,因为在旧皇城里的军装库耽搁了许久,虽然只有五十里路,但是走到温江时候,还是已经临近黄昏。这一天,路上很清静。到温江一探听,说是吴二大王的队伍前好多天便拖往别处去了。

第二天由温江出发,周启检便紧张起来。他不要大家走得太早。并不主张渡过三渡水,在羊马场吃早饭。他已经探听清楚,由三渡水到羊马场十二里,由羊马场到崇庆州二十里。但是由羊马场分路,到孙泽沛的老窝子廖场,也才二十里。算来,羊马场恰处在温江县、崇庆州、廖场这三个地方的中心点。这是一个烦地方,不但不能在这里耽搁下来吃早饭,就连歇一口气,吃碗茶都是危险的;必须在三渡水过渡之后,一口气跑完三十二里,才能太太平平地把这趟差事完成。他这意思,陈锦江也认为对。因此,在起身之前,官兵与挑夫们既吃饱了饭,也灌够了茶。

但是出温江才走得六七里,道路显得越窄,路线显得越弯曲,冬水田越多,田埂上的树木越密,景象显得越清幽,周启检的疑心也越来越重。他向陈锦江提议,把全队士兵分为两组,集中在一头一尾;四百三十多根担子排成双行,缩短距离,加快速度,赶到河边去。

陈锦江几次回答他的,都是一阵哈哈大笑。

“你太小心了!”

“不是太小心,像这些可疑地方,总不可不提防。”

“提防什么?”

“督队官,你真个不信会有同志军匪徒拦路腰劫吗?”

“就在这个地方吗?”

“那怎么知道不在这些地方?”

“我说,即使同志军要腰劫我们,也不会在这个地方的。”

“怎么不在这些地方?”

“嘿,嘿,周队官,你四面看看吧:既无山岭,又无丛林,人家这么稀少,连一个大点的院子都没有;一派田畴,不是水田,便是旱地,一条狗都藏不住,还说人?”

不过周启检依旧是狐疑不安的,一路上不住唉声叹气。因此,陈锦江这时才用马鞭把白鹭一指道:“还是得注意的,不要把它忽略了。”

“莫非有埋伏吗?”周启检已把马鞭交给左手,用右手去摸着腰间东洋指挥刀的把子。

“呵哈哈!周队官,你又错会了我的意思。我只是叫你注意那三只鹭鸶,这是值钱东西。”

“原来……唉……”

“你以为我说着耍的不是?那你只需到成都省东丁字街去看一看那个法国医官的老婆,你就懂得我说话的意思所在了。”

“督队官你真是会唱十八扯。”周启检也不由开了句玩笑。

“一点也不是十八扯。告诉你,我每回到小淖坝去,都要碰见那个洋婆子,妖妖娆娆地坐在一匹黄骠马上——硬是坐,是两条腿并在一起,侧身坐在马鞍子上。亏她有本事,马跑得那么快,皮鞍子又滑,不晓得她怎么会坐得那样稳法,我至今还想不通。——啊!我说到哪里去啦!嘿嘿,真是有点十八扯啰!”他自己都忍不住嘲笑了一声,“我是说,我每回碰见她,都见她帽子上插了匹鹭鸶毛,被风吹得一飘一飘地很好看。大约因为洋婆子都喜欢鹭鸶毛,不惜高价收买,我们向来不注意的鹭鸶也才值了钱,听说一只毛片好的,可以卖上几块钱。……我也才想到你,周队官,听说你的枪法很准,每次打靶,几乎你把头名包下了。嗨!不如显一手,打只鹭鸶送我!”

这一挑逗,使得周启检兴奋了一下,真打算从跟随在马屁股后面的一个年轻勤务兵手上,把步枪拿过来试一试他的特技。他已经把距离目测了一下,满有把握地相信,只需一颗子弹,纵然不打到两只鹭鸶,一只是跑不了的。但他把四周的景色看了看,还是把头一摇,叹了口气道:“不要乱动得好!”

这时,道路又宽了些,水田逐渐少了,路线的弯度也没有适才走过的大,而且地势也有一点向西南倾斜。

周启检把马鞭一挥道:“这八里路,多半要走完了!”

不错,周启检估计得很准确,再一个弯,便看得见金马河了。

从灌县并排流下的三道河,几乎是到这里便汇成了一条比较大的河水。它的主流叫金马河,汇为一水之后更没有别的名称。单是金马河的水量已经不小,再会合上羊马河与金水河,不特水量增加,河身也顿然扩大了好几丈。浩浩荡荡的水,挟着泥沙鹅卵石一泻而下。水是那么浑浊,又那么湍急,没有渡船,是没有方法过去的。

河的这岸,一片相当广阔的碛坝。上渡船的地方,用几块大石头放在浅水里,作成七八步跳蹬。但是上渡船的人宁可脱去鞋袜,踩几步冷水,也不愿去尝试那些滑得要命的大石头。

这样一条大河,想不到只有两只渡船。船都不大,估计两船同渡,一次只能载五十到六十人。

周启检已经下了马,正在相度形势。

陈锦江从马背上把河对岸一望,是一带陡坡,坡上有三株老黄桷树,浓荫四布,足足有亩多宽窄。距黄桷树不远,有两间草房,与这岸的两间草房一样,是为待渡人躲避风雨而设的。以前,一定有人利用这地方做点小生意,看得出门前那块石板铺面的土柜台,和一些腰店子上的冷酒店搭卖一点小杂货的形式一般无二。不晓得什么缘故,这岸的草房已是寂无人影,土柜台脚下和草房里面的土墙根都长了青苔。遥望对岸的草房,似也同样荒凉。

周启检急急忙忙走到陈锦江身边说道:“督队官,这简直是我们没有料到的。”

陈锦江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把马缰顺手交与跟在身边的勤务兵,然后转身问道:“你说的是……”

“我说,没有料到金马河会这么宽,渡船又这么少,这么小,大约一个来回,总要点把钟的时候。”

陈锦江瞅着河面说道:“嗯!对的。……”

这时,两只渡船经河这边的人声吆喝,已一齐离开陡岸,船头冲着流水,向这面划来。但是每只船的尾梢上只有一个人,一手掌舵,一手划船。离岸不远,划船力量已敌不住流水的冲击,船头不是平平地指向这边,而是掉向下流流去。

“……但是像这样划法,需要的时候还要多些哩。”

“那么,怎么办呢?我们这样多的人和挑子,要渡完,不是要等到半夜去了?”

“也不会。只要命令我们的人,上了船,大家一齐动手帮着划。”

“没有划船的家伙呢?”

“扁担不也可以用吗?再不然,手也行的。”

周启检大为得意道:“再好也没有了,督队官,你真会想方法……像这样,顶多三个钟头可以把我们渡完……现在,我带着第一排弟兄押运二十根挑子过去。督队官,请你带着第三排最后过渡,你看可以不?”

“当然可以。不过两匹马也该尽先渡过去。”

及至最后一船把陈锦江和第三排士兵渡到对岸崇庆州地界,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到底由于河面宽,水流湍急,渡船一开出去,总要被浑浊的激流冲下里把路,然后才搭得上洄水,才能依赖洄水力量,斜斜地靠近对岸岸脚。到这里,船上的人也才得以使用气力,靠着竹篙、扁担,把船一寸一寸地撑到渡口。这与在岸上估计的大有出入,所费的时间,当然超过得很远很远。

崇庆州地带果然不像温江县那样平衍,刚一渡河,就显得丘陵起伏;田畴也不及温江县治理得那么好,长茅灌木弥望都是。

陈锦江才登上陡坡,周启检已经满脸焦急地走到跟前说道:“想不到时间耽搁这么久。督队官,我们只好不在羊马场歇脚了。”

“难道不叫大家吃饭吗?”

“还有三十二里路程。一顿饭又要耽搁一些时候。不如赶拢了,再说。”

“好吧,就照你的话做。”

士兵们倒没有什么,叫准备起身,大家便站了起来。只有那四百多名挑夫,因为过了渡,不准他们乱走,只许散坐在黄桷树周围吃叶子烟,他们已经不自在了,听说不叫吃饭,还要赶三十二里路程,于是好多人都打起叽喳来了:

“饿起肚皮,咋能跑路哟?人是铁,饭是钢嘛!”

“光是跑路吗?日他的妈,肩头上还要压他妈的一根重担子哩!”

“莫吵,莫吵,到前面羊马场,大家放下来,硬要吃了饭才走。”

“周队官不准呢?”

“管他准不准,到时候,倒由不得他!”

士兵们正四面八方在催促挑夫赶快摸着自家的挑担。就这时候,忽然一片惊人的过山号:呜嘟!——呜嘟!——呜嘟嘟!从好几处非常之近的地方吹响起来。紧接着是一片翻江倒海的呼啸声:啊嗬!——啊嗬!紧接着是密密麻麻的、打着蓝布包头、穿着各色各样短衣、有的登着草鞋、有的打着赤脚的人,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争先恐后向他们扑过来。

不等吃惊的人回过神,挑夫们已呼喊连天,向四下里奔逃,把一多半的士兵冲得五零四散。

周启检慌慌张张地把四围扫了一眼,跟即拔出指挥刀,大声吆喝道:“弟兄伙!快快集合!……”

跟前恰好有两只子弹箱叠放在一处。他一脚踏了上去,挥着指挥刀向冲近前来的人群吆喝道:“你们要抢劫吗……”

密密麻麻的同志军,跑在前头的,居然着他这一吆喝,迟疑了一下。但是砰砰——砰砰!连响了两声。周启检立刻高举两臂,打了个磨旋,连人连指挥刀一齐摔在地上,从此就没见他再动弹过。原来一颗指头大的前膛枪铅子恰恰打进他的脑壳,打得脑浆四溅。

士兵们也乱了。有的在跑,有的在上刺刀,就没有一个想到把子弹推上红槽去开枪。

陈锦江这时也慌了,不过心里还稍微有点主意。周启检刚倒下,他跟即跳到子弹箱上,挥着双手,尽自己嗓子所能提高,尽自己肺部所能扩大,拼命地嘶叫道:“同胞们……我们和平交涉……和平交涉……我是督队官陈锦江……我是陈锦江……我是革命党……革命党……”

几十根梭镖已经逼近他的身体,上百张凶狠可怕、流着汗水的脸呆呆相着他。有些人大张着嘴巴在喘气。

陈锦江毫不气馁,还是那么大声吆喝道:“哪个是你们的头脑……”

“是我!”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虽然也打着包头,登着草鞋,可是气概非凡;一手提了支左轮手枪,一手推攘着拥在跟前的同志军,从最后面一直挤向前来。

陈锦江把他端详了一眼,不由心头一震,声音自然而然就低了许多,问道:“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大约起初在北校场,后来在凤凰山吧?我姓李。”

“哦!你是李树勋?”

李树勋铁板似的脸上仿佛闪过一丝笑意。但也只是两只朝下垮的大嘴角微微掣动了一下。他把左轮枪的保险关上,朝腰带上一插,瞪着两眼说道:“你说和平交涉,就依你和平交涉。不过有个条件,你的部下得把武器全部交出来,连你的指挥刀在内,一件不留!”

陈锦江强勉做出一点笑容道:“这如何得行!你难道不晓得武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吗?”

“这个我晓得。可是你也得明白,军人投降时候,武器应该交出。”

“噢!原来要我们投降!”

这时,包围在陆军士兵和挑夫们三面的(靠河岸那面没有包围,可是两只渡船已撑往下流头去了)上千数的同志军,都已逼近到每个人的身边。短兵已经相接,九子快枪的威力已经让位给了梭镖、马刀。兵士们大都面带土色,虽有少数枪尖上了刺刀,也摆着姿式把枪刺挺在跟前,但看得出,也只是一种姿式,只要同志军认真一攻击,什么都会完的。陈锦江一瞥之下,原来所存的一点喊价还价妄想——即是说和平交涉,登时破灭得无影无踪,“唉!都是没有作战经验的新毛猴儿啊!”

“如其你再犹豫不决,只要我一个口哨,你那几百人就叫没命!”

“投降可以,生命总该保全。”

“这我保险。”

陈锦江心里一动,接着说道:“如其投降之后,我们还愿意同你们一道打赵尔丰呢?”

李树勋眉毛一闪,欣然笑道:“当然欢迎喽!”

“那么,武器可以发还给我们了?”

“发还不发还,我做不了主。”

“哪个做主?”

“孙哥孙统领。”

“帮忙方圆几句,也算你的人情喽!”

得到李树勋的允诺后,陈锦江略微放了一点心。便回过身去,向着那些处在包围圈中勇气全失的伙伴高声喊叫道:“弟兄们,我们投降了!把武器交出去!他们保全我们的生命!”跟着,他便把指挥刀从腰间解下。跳下子弹箱,三步走到李树勋跟前,不知不觉两脚一并,恭恭敬敬把指挥刀连鞘子举了起来。

李树勋一手把指挥刀接去,呵呵笑道:“我接受你的投降!”

他也跳上子弹箱,举起指挥刀,向他的人大声吼叫道:“他们的督队官投降了!……兄弟伙,解除他们的武器!……把他们看好,不准他们自由行动!……”

李树勋说一句,他的人吆喝一声,说到第三句,连大路上都有人吆喝起来。原来第二队同志军又开到了,也是一千多人,一条挺宽的河岸顿时就显得窄了。

这时,有三个人从人丛中挤过来。其中一个短小精悍的中年人,黑油油圆脸上生了一双随时带着笑意的豆角眼。虽没有蓄须,但络腮胡子碴儿却像两把硬毛刷子。他走到跟前,把陈锦江上下一看,两手一拍道:“原来是你哟!”

不等陈锦江说什么,他已掉向李树勋说道:“孙哥也来了。在毛家祠堂等你说话。你去吧,这里的事交跟我。……自然啰,诸凡事情凭孙哥做主。……这位督队官,我们也是熟人。放心,放心,我会招待他的。”跟着,他四面一望道:“这里连个坐场都没有。走!前头我有个熟人家,到那里去找条板凳坐下好说话。”

陈锦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临走时,再把周启检的尸首看了眼。已经有一大堆穿得很褴褛的同志军围着尸首蹲了一圈,大概一定在打他那身染了血斑的军服的主意吧?他的指挥刀早已着人捡去了。

他们循着向羊马场去的道路,走了不到半里。一路上来来去去、着梭镖、抬炮的同志军数不清。大家看见陈锦江,都不禁有些诧异;幸而有那中年人同路,并且同他有说有笑,这就等于给他保了镖。

离开大路,跨过三块芋子田,便来到一处有黄土围墙,有成笼慈竹的农家。

路上,陈锦江也才记起了这个中年人,原来叫冯时雨。据说是温江县一个没占码头的白棚大爷,在地方上也还有点势力。曾经跟着蒋淳风到凤凰山陆军公园来找过两次彭家珍,他们在真武宫吃过茶,讲过革命。陈锦江记清了是他,心里一下就开朗起来,觉得和平交涉的机会还是没有完全损失,虽然他已经不够资格的了。

一进农家栊门子,迎上来的是一条瘦得只见骨头的草黄狗,看见人多,虚吠了几声,便颠转屁股,夹起尾巴跑开了。

冯时雨接着尚未说完的话,继续说道:“你能弃暗投明,加入我们同志军打赵尔丰,当然欢迎。只是你说这话,是真心呢,还是假意?”

一个六十多岁还很健康的老太婆,已经走到檐阶前,满脸是笑地喊道:“啊哟!冯大爷来啦!堂屋里坐。我叫张女跟你们烧开水去。”

“不进来了。把你的板凳摔几根出来,我们就在院坝里坐。”

陈锦江拉了他一把,说道:“你哥子怎么会问起我是真心,是假意?难道不晓得我也是革命党吗?”

冯时雨依旧是那样倒笑不笑地说道:“革命党又啷个,还不是要打我们同志军的!”

陈锦江很不好意思地通红着脸,只好笑道:“哪个愿意干戈相见呢?还不是干着了这一行!”

“嘿嘿,莫这么说!巡防军里的周鸿勋,不也是你们同行同道的人吗?可人家一开头就扯起了反旗!……”

“冯哥,你不晓得,周鸿勋的机缘好。如其我早遇合你们,我也早就反正了。”

“反正?这是啥子意思?”

“就是扯起反旗,排满革命啰!”

冯时雨从怀里摸出一个生牛皮做的小盒,打开盒盖,拈出一支卷好的叶子烟。坐在他身边的那个模样长得很是浑噩,年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这是他的胞侄冯继祖——连忙把一根尺多长的短烟杆递了过去。他一面擦洋火咂烟,一面嘻开嘴皮笑道:“管你真心也罢,假意也罢,总之光杆一个,就放你回去,赵尔丰还不是要请你吃过刀面的?”

“说得对。所以,你不该再疑心我了。”

老太婆带着一个蓬头乱发、头发焦黄得像玉麦须的中年妇人,各人手上端了两只青花土碗出来。

老太婆说道:“大家喝碗开水,旋烧的。”

中年妇人插嘴道:“冯大爷,说是你们今天捡了很大一笔财喜。”

“哪是捡的?是人家送来的,就是这位陈督队官亲自送来的。”

两个妇人一齐啊了声,四只眼睛怔怔地把陈锦江盯着。

陈锦江觉得这倒给了他一个和平交涉的机会,遂道:“我有两句正经话跟你谈。”

冯时雨把嘴一支,两个妇人转身走了。他点点头道:“有啥子见教的?”

“我说,”陈锦江略微有点迟疑道,“我说,我既安心参加到你们这面,是不是还要我带队伍?”

冯时雨叭着叶子烟,说道:“包管是的。”

“我的那些兄弟伙,可不可以仍旧交给我带?”

“也可以吧?”

“我们的那些武器呢?”

“这却要看孙哥的意思了,”他眯起眼睛想了想道,“我看多半不能归还。我们正用得着。”

“你们队伍里的枪支已经不少。”

“倒有一些。不过杂得很,从明火枪到四瓣火,样啥都有,同你那些九子硬火比起来,就差远啰。”

“没有武器,岂不是要我们赤手空拳去打仗吗?”

“赤手空拳,也不至于。如其你们使不来梭镖,我可以要求孙哥找一些明火枪给你们。”

陈锦江很不满意。当下不免带着一种抱怨口气说道:“其实我也不想你们完全发还给我们。比方说,一排人发还十来支也才对得住人。既然你知道我送了你们那笔大财喜,你们一丁点损失没有,天理人情,也不该吃整笼心肺呀!……”

冯时雨双眼一瞪,不过还是那么带着笑容地说道:“好说了!你这人真叫作下水思命,上坎思财。嘿嘿,我倒要说,你送的这财喜,我们并不跟你道谢。如其我们不早半天得到消息,赶到这里来埋伏着打你个措手不及,你就心甘情愿送给我们?我们不受损失,也不是你的人情。只怪你们平日操练得不好,弟兄伙的枪支掼上了子弹,却没把保险机关扳开。”

“!有这回事?”

“就是有这回事啰!所以说千说万,我们并不道谢你。如其要我们道谢,我们倒应该道谢这位彭老弟。”他把坐在另一根板凳上,正捧着土碗喝开水的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指着道,“得亏他的脚步快,不过半天多一点,就跑了七十几里!”

这一来,陈锦江才注意了这个年轻人。虽也打着蓝布包头,蹬着麻耳草鞋,腰带上插了柄四指宽、磨得雪亮的杀猪刀,但样子却没有袍哥的那种流气。这时,也正撑起一双黑多白少的眼孔,定定看着自己。一张四方海口半开半闭,像要打招呼的神气。

冯时雨已经在给他们介绍了:“这是彭家珍的老弟,叫彭家骐的,是位学生哥哩。”

陈锦江瞅着彭家骐道:“原来是你送的消息!”

彭家骐把开水碗放在板凳上,挺起他那结实胸脯,老老实实说道:“呃!是我。”

“你怎么打听到的?噢!莫非兵备处有熟人吗?”

冯时雨插嘴道:“你以为他从成都省来的吗?那才不是哩。他是打双流跑来的,是向迪璋向大爷特别托他的。”

“啊!是向迪璋向团总!他又怎么知道的,他在双流?”

“咋会不知道?因为你们押运的子弹,原说有一半是发给双流巡防军的,后来又不发了,说是崇庆州新军全要。巡防军老不高兴,到处煮屎说兵备处存私心。告诉你,若不是田提台压住,他们已经开到温江来短你们的了。”

“所以向团总便打听到了。”

“也不是有意打听到,是一个巡防军管带在私烟馆里,正大光明告诉他的。”

冯时雨又插嘴道:“也是天缘凑巧。争一点儿,你们就溜脱了,彭老弟几乎枉自跑了一趟。”

陈锦江啊了一声问道:“是咋个的?”

“咋个的?因我跑到温江,你们已经落了栈房。我着急万分,生怕你们赶到这里来过渡。你们若是把渡船封了,我就没法投奔到廖场,只好眼睁睁看着你们把那么多的子弹运到崇庆州去。那时,我连一口水都来不及喝,就一个跑步跑了八里,要抢在你们前头,渡过这条金马河。河倒渡过了,但是跑到羊马场,我又打起失悔来。失悔没有和当地码头上的弟兄联络一下,把两只渡船放到下流头去。心想这样一来,你们就只好待在河那边等到孙哥他们的队伍开来,收拾你们。”

冯时雨呵呵笑道:“幸而你没有那么搞!”

“对!那样一搞,又捡不着眼面前这种头啰!”

陈锦江不由长长叹了一声道:“总而言之,该我姓陈的走上这条路!……”

一句话未了,只听见一派凶恶的吼声,像炸雷一样从四下里迸发出来。

四个人都霍地站起,吃惊地问道:“啥子事?”

冯继祖把插在皮鞘里的一柄风快短刀抽出,向栊门外面跑去,一面说道:“我去看!”

喊声益发震耳,还夹杂着一阵阵凄厉的呼号。

彭家骐从未经过这种阵仗,觉得心房一紧,全身汗毛好像都森立起来。

陈锦江面色惨白,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手里的开水碗也忘记放下。

冯时雨两眼茫然地向外面瞪着,叶子烟杆捏在手上,嘴巴张得很大,鼻翅两边露出两条纹路,又像笑,又像哭。

月还没有十分圆,可是一派清光已把秋夜景色作弄得无匹凄冷。远远近近的笼竹丛林映画在苍蓝天光下,很像一些有生命、有呼吸的巨人,当其习习凉风从竹梢树杪间吹拂过去时候,你们以为月明星稀,旷野间不免岑寂吗?那你们所幻想的,绝非我们川西坝的夜景。在我们川西坝,月明秋夜,不但不岑寂,反而还很热闹。在白昼,诚然有鸟啼,有蝉噪,有牛鸣,有犬吠,甚至还有人歌哭笑语。但是一到夜,光是草根石隙的虫声,就可把你的两耳闹震,沟边田边还有那么多的蛤蟆、青蛙,这里咯咯咯,那里哇哇哇,这岂止当得一部鼓吹?说它当得千部万部,不为过哩。

彭家骐正在一条从温江到双流的小路上,高一脚,低一脚,走得像个梦游人,又像一个洪醉未醒的醉汉。

他的一双眼睛蒙蒙眬眬地望着前面。这样好的秋夜景色,他简直视而不见。留在他眼帘上的,还是三渡水河岸边那幅残酷的景象;三株老黄桷树的四周,几乎遍地都是用马刀,用腰刀,用各种刀,斫得血骨令当的死尸。绝大多数的死尸都被剥光衣服,有的尚穿着黄咔叽布的军裤,有的却是把裤脚拽到腿弯上的大裤管蓝布裤。而且都是用各种找得到的绳子——麻的、棕的、裹腿布一破两开扭成的,把两只手臂结结实实反翦在背上。就这样,也看得出临死时的那种挣扎斗争痕迹。因为每个死尸都不是一刀丧命的,从致命的脑壳、肚腹、两胁、腰眼这些地方,无一具死尸不可数出十几处刀伤,或者梭镖戳的窟窿。因此,流的血也多,到处都看得出一洼一洼尚未凝结的鲜红的人血。

三渡水的河岸,简直变成了一片惨绝人寰的屠宰场!

彭家骐虽然也看见过簇桥场外、双流城边两处战场上一些被打死的团丁。但那是枪弹送的命,有的仰着,有的仆着,都不太难看;而且东一个,西一个,既不集中在一处,也不像三渡水这样多法!

本来,孙泽沛在毛家祠堂鸦片烟铺上决定斫杀的,仅只陆军官兵一百三十七人。但在混乱之际,却多杀了五十多名挑子弹匣和挑行李的精壮小伙子。甚至一群杀得眼红的弟兄,提着敞刀,蜂拥朝农民家去杀陈锦江时,竟自把飞跑出去的冯继祖,也不由分说,两刀斫死在栊门子边。冯时雨挥起短烟杆(以为是刀!)去格斗,手膊上也着了一刀背,(幸而是刀背!)把一只膀膊敲得亸下来,几天都不能拿筷子和裹叶子烟。事后解释,不过说几句:“你哥子莫多心!人在忙里,眼睛是花的,失了手了!”

陈锦江死得很豪爽,一点不拉稀。当他被几个人挽住两膀时,(可惜把一个土碗打得粉碎!)他毫不抵抗,只是鼓着两只大眼,恶狠狠地瞪着冯时雨叫道:“你们这样对待朋友吗?……”

冯时雨一点摸不着头脑,不晓得为什么要杀投降过来人。人是那样乱法,抓不住一个人来问,也阻拦不住。及至挨了一刀背,跳起脚又吵又骂,他身边的弟兄拥进院子来保护他(彭家骐记得清清楚楚,要不是这样,他也几乎不免),那伙行凶的凶手才提着染了血的凶器,呼啸而去。李树勋就在这时带了一群人赶来。一进栊门,就高声喊道:“刀下留人!”但是迟了,陈锦江的脑壳被劈成两片,横倒在院坝里,也和半点钟之前的周启检一样,脑浆四溅。

李树勋橘青一张脸,连连踢脚道:“糟了!糟了!”

冯时雨摸着膀膊呻唤道:“这是啷个搞起的?”

李树勋瞅着陈锦江的尸首叹道:“唉!不过为了那一百多支硬火罢咧!”

“把枪提了也够啦,为啥要斩尽杀绝,拉这么多命债?”

“不晓得听了哪个人的话,硬说,只要是官兵,管他是陆军,是巡防,都是我们的仇人,既杀过我们一些兄弟伙,落到我们手上,不趁此报仇,岂不违背了同志军的宗旨了?”

冯时雨蹙起眉头道:“这话本来也对,常言道得好,水火不相容嘛!”

李树勋更冒起火来叫道:“你说我个球!你就不想到人家投降时候,我是丢过海誓,跟人家保过险来的!”

“那你该跟孙哥说清楚。”

“还有不说的!几乎拍桌打掌吵了起来。我说,你哥子顾不顾信用,不打紧,我们这些人却不能说了话不作数呀!所以闹到煞果,才答应我,只饶陈锦江一个人的性命。”

“唉!到底还是拉了命债!”

“我真没想到会有这样乱法!”

“太乱了!我那侄儿死得才冤枉,叫我啷个去向家里人说!”

“死得冤枉的,岂止你侄儿一个?你到河岸边去看看,多哩!”

两个人互相看着,好半天不说一句话。

彭家骐记得他之决计要回双流,也在这时节向他们两人提出。两个人都赞成说,倒是赶快离开的好。因为他们也要在擦黑之前,拔队回廖场去了。“几十万颗子弹,这是我们的本钱,须好好安顿哩!”

李树勋亲自带着几个弟兄,把他送上渡船。因为河岸上还乱得很,有些人把夺得的九子枪横放在膝头上,正叫懂得使枪的人教他怎样拉机柄,怎样掼子弹,怎样端枪瞄准。他们全心全意都放在极为难得而非常可贵的九子枪上,要是走了火随便打死人,只能怪被打死的人该死,为啥他要挡住弹道呢?

他们绕过杀人地方,绕到下流头上渡船时,李树勋还慨然说道:“我们这回事,硬是没有做对。不过老弟,你是见证,我同冯大爷都不应该背这过失,尤其冯大爷,还没名没堂贴出一条人命。当然,说起来要怪孙哥。可是设身处地想一想,孙哥要这样下黄手,也有他的道理,那就是冯大爷说过的水火不相容。这事准定要张扬开去。你老弟碰着机会,必须代我们洗刷洗刷!”

彭家骐这时被清冷的月光照着,感到头脑还有点昏眩,舌根还有点涩苦,把李树勋前前后后的话一思索,他不禁自言自语说道:“他们只晓得找理由来给自己洗刷,却就没有想到新军那面,会发生什么影响……”

彭家骐虽然还是一个没有世故的学生,但他偶然想到的那句话,却非常合乎事实。

三渡水河岸边屠杀情形,不到半夜,便由温江传到成都。由于西路同志军匆匆开走,没有想到把那将近二百具斫杀的死尸掩埋——杀死在农家院坝里的陈锦江,也被那婆媳二人乘夜抬出丢在河岸边黄桷树下,恰巧就在周启检的旁边。所以到第二天下午,温江县知县奉到制台和兵备处公事,叫具备棺材前来收殓尸首时,查点陆军官兵,恰是一百三十七具,一具不多,一具不少。——因此,这种残酷场景便毫无掩饰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并且因了文字的渲染,还有声有色地传遍了陆军和巡防军。

巡防军只管与陆军不侔,但因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缘故,听到这消息,也非常悲愤。比如在中秋节前的一天,伍平因为公事回省,与郝又三、王念玉两人在一家茶铺吃茶时候,谈到这件事,伍平本来心平气和地在重托王念玉代他照料一下他所租佃的那所独院房子,登时就秋风黑脸,使得满脸麻瘢愈为难看,捏起一只钵大的拳头在空中一扬道:“他妈哟!这哪里有一点人理大道!两百来人完全拿马刀斫死,好伤惨哟!我们从前在大凉山打夷人,后来在关外打蛮子,尽管杀人,就没有一回斫到两百之多。叫我们弟兄伙来行凶,他们包定下不得这种手的!”他并且恶狠狠地盯着郝又三说道:“你口口声声夸奖同志军举动文明,罢市那么久,从未闹过一点事情。对的,没有闹过事情,文明,文明!开通,开通!可现在,像三渡水这种凄惨事情……嘿嘿!文明呢,还是野蛮?”

像伍平这样放肆的声口,郝又三在朋友面前尚不曾受过。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说不出的冒火。若非顾虑到伍大嫂见面之后的种种,他很可以同伍平吵一架的。幸而懂事的王念玉插了进来。

王念玉闪着两只明如秋水的眼睛,向伍平一笑;跟着,又拿他那柔得好似没有骨头的白手,把伍平还在挥动的拳头抓住,使劲按在桌上道:“你要做啥子,手不停,脚不住的?别个杀人带过,有你姓伍的卵相干,要你生这么大的气!人家郝大少爷说的话,我记得是说同志会,并非说的同志军。是你自己着干饭把脑壳涨糊涂了,同志军搞成同志会,却把一泡屎朝人家脸上糊,是你的不对,还是人家的不对?说呀!”

经王念玉这样一搅,伍平定了定神,感到自己冒失。连忙赔着笑脸向郝又三说道:“我这一晌不晓得啥子毛病,肝经火旺,得罪了朋友,连自己都不感觉。”

王念玉还是那样打诨道:“你的毛病我晓得。包管为了婆娘在新津,怕遭周鸿勋霸占后,婆娘变了心。即使新津打下来,婆娘却改了姓,所以你才肝经火旺的,可是不是?”

伍平不由笑着伸手把他那有红有白的脸蛋一揪道:“我把你这个?子娃娃……告诉你,我的老婆见多识广,周鸿勋那个莽家伙,未必打得动她的心……”

郝又三怕这样斗口下去,会下不了台,因即插嘴道:“这些空话,不说也罢。我只问你一句要紧话,伍管带,你说,新津到底打得下来打不下来?”

“有啥打不下来的?你默倒那地方当真像川边的乡城稻城那些铜墙铁壁的喇嘛寺吗?就是喇嘛寺,也经不住我们的攻打哩。”

“但是我记得,从七月二十四日起,陆军动手进攻,算到目前十七八天了,听说才打到花桥子,离新津旧县河边,还有十打十里,这是啥子缘故?”

“没有别的,只是他们不认真打,说同志军是同胞弟兄,他们讲文明,不肯打同胞弟兄。”

“那么,新津是打不下来的了!”

“那又不然其说。三渡水的事情一发生,我听说陆军全都激动起来,好多营头都告了奋勇。我昨天来省路上,就碰见有十几只小船抬过了簇桥。你等着吧,只要船一抬到,新津就喊没事。”

“你不跟着到新津去吗?”

“去干啥?”

“接你的宝眷呀!”

伍平瞟了王念玉一眼,呵呵笑道:“你当真默倒她会跟着周鸿勋去跑滩吗?……”

伍平是老军人,对于陆军的心情和作战态度估计得一点不错。新津周围的仗火,的而且确从三渡水屠杀消息传播后,遂一变半月以来停滞不前的状况,从军官到士兵都挟着一种愤怒情绪,认认真真作起战来。不但从花桥子到旧县河边这一带正面战场,打得异常激烈,致令周鸿勋的主力——四百多名使用九子枪的巡防兵,五百多名从各地搜集拢来、使用劈耳子、单响毛瑟、前膛枪等的团丁与袍哥——屡有伤亡,节节败退,一直退到宽广河岸的那面,把上下游所有船只都集合到新津城外,不使陆军有渡河工具,以便死守县城;侯保斋手下那些队长,由吴凤梧指挥着,分张两翼,从双流的彭家场一直拉到彭山的青龙场,作为牵制之师的同志军队伍——这是一支极其庞大的队伍,有两万人上下;也是一支极其复杂的队伍,有新津、大邑、蒲江、邛州、双流、成都、华阳、彭山等州县的哥老和民团。但是实力却不行,第一是使用的武器,百分之九十几是梭镖、刀、叉,此外就是明火枪与抬炮;第二是没有组织,号令颇难统一——也被分道合围的陆军打得头破血流,一路退,一路散。结果,吴凤梧只抟了一千人不到,也退回到新津县城,帮同周鸿勋死守。

作战形势一转,赵尔丰凭了田振邦、朱庆澜分别在双流县城与黄水河的军用电话上的报告后,不禁捻须微笑道:“是真所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了!日前三渡水之役,我甚恐陆军士气受挫之后,殆将一蹶不振矣。不图出人意料,军心反因之而奋,此激之之功也!”于是官报书局总办余大鸿遂进一步献策道:“现在一般愚民往往把同志军匪徒说成一种仁义之师,把官军诬枉成无恶不作的匪徒,是非颠倒,至于此极,大抵由于同志军劣迹,未能表暴于世之故。三渡水惨杀局面,既然能够激起官军同仇敌忾,设若公诸报章,岂不也可转移庶民视听?视听一正,黑白自分。庶几自今造谣之徒,无所施其伎俩,即军旅所至,百姓亦将夹道以迎了。”

赵尔丰喜得用手指敲着桌子道:“妙!妙!我想来,只在你那《成都日报》上登载,似乎还不普遍,我这面再刊布几张告示,那便众所周知了!”

得亏这样一搞,三渡水的事情才在九里三分的成都闹开了。有一部分人对同志军这种残暴举动,确乎起了戒心,生怕同志军成了气候之后,会变成张献忠。但是也有一部分人,却又非常同情,认为对付官军,理应这样斩草除根地杀,要是放一个生,反而不是好事。盐市口伞铺掌柜傅隆盛便是这种人。

傅隆盛自从七月十五日在制台衙门遭受那场惊吓,虽未受伤,可是一场大病,比他那受了枪伤的徒弟小四还为扎实。西顺城街铜人堂的陶老师外科很行,不过七天,果然把小四医得活泼泼地复了原。因为不懂内科,只管经傅隆盛再三请求说:“你胡乱给我开个方子,就把我医死了,我也不会找你要命。”但陶老师到底胆小,害怕拉命债,遂说:“我看你还撑得住,不如喊乘轿子,坐到皇华馆街去找满林春的王世仁王老师好些。”比及傅掌柜头上缠了一条白布腰带,哼哼唧唧,由掌柜娘与王师搀扶着,出到铺子门前上轿时,陶老师又特特跑来叮咛道:“记住我的话。无论王老师咋个忙法,你务必把病情多说几道,一定要等他翘起胡子快生气了,他开的方子才有效,包你吃一服药就好。”

“咋个要这样搞呢?”

“这是王老师的毛病。他不翘胡子不生气,就没有把你的话听到耳里。开出的方子分量那么重,医不好病,还会出大拐哩!”

王世仁的本事实在不错,看准了傅隆盛的病情是七情不调,怒气伤肝。只一服药,果就把他从床上医了起来,可以坐在柜台外面一张矮竹椅上咂叶子烟了。田街正又来劝他:“你这样一把年纪,那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还是少管的好。年轻小伙子本钱足,吃点亏不算啥。你我都是埋了半截在土里的人,本钱有限,是吃得补药,吃不得泻药的。”

头几天,傅隆盛倒也听劝,遇事不闻不问,连城外打仗的事,他听见了,好像也不曾动过感情。但是一听见曾板鸭无缘无故被筹防局一个姓田的委员逮到营务处酷刑拷打,他又像发了疯似的,一天几次找着田街正出名字去保。田街正不肯,说道:“你晓不晓得逮曾板鸭的是啥子人?告诉你,是田征葵田莽子的侄子,好大的势力,我们咋个惹得起哟!”

傅隆盛挺起一个溜圆肚子,简直是一个涨满了气的癞格疱。提起嗓子吼叫道:“势力大,就该目无王法地乱逮人!”

“你咋晓得他是乱逮人呢?曾板鸭当真犯了啥子事,也说不定的。”

“不会,不会,曾板鸭是我的老庚,我们常常在耗子洞同堆吃茶。跟我一样,只是爱说一点空话。若说他犯了啥子别的事,我敢具斫头甘结,担保他没有。”

“嘿嘿,对啰!大约就因为爱在茶铺里说空话,才着人逮走的。”

“说空话都算犯法吗?我们从未听见说过!”

“傅掌柜,你又糊涂了,从前是啥子世道?眼面前又是啥子世道?从前,城里出个刀案,一府两县都要出来验尸。而今,随便打死一铺缆子人,不说官府不验尸,连尸亲领尸,还要找人担保哩!眼面前是乱世道,遭冤枉的多喽。比如前几天龙须巷陆收荒失慎,自己东西烧光,还着路广钟逮到巡警道去,说他存心放火,要烧制台衙门,这不就是一个好例子吗?”

傅隆盛一下跳了起来道:“好得很,我正要跟你讲这桩事。你晓得不,陆收荒是咋个放出来的?”

“我自然晓得是四街街民保出来的。可是你也该晓得那是巡警道衙门,这是营务处,地方就不同。”

“管它同不同,总之都是官府,都是管百姓的地方,都该讲道理。没有那道衙门行得通的事,这道衙门会打杵。”

“就说衙门一样也要看人说话。巡警道衙门坐的是徐道台,这人原本就是好官,比周秃子好多了,所以百姓们不怕他。眼面前坐在营务处的,可是田莽子呀!……”

但是田街正说不服傅隆盛,没办法,只好凭傅隆盛邀约了二十来家街坊,请人做了一张公禀递到营务处去,力保曾板鸭是无辜受累。“合无仰恳大人明镜高悬,恩准小民等具结保释,设若所言是虚,查出实据,小民等情甘同罪!”公禀头一名,就是傅隆盛。

筹防局的田委员叫田辅国。官职不大,仅只一个候选同知。因为是田征葵的侄子,能在制台衙门的宅门内闯进闯出,能陪伴九少大人打麻将,闹小旦,因此,人就红了,势力就大了,对于同僚眼睛也长在额脑上去了。人人讨厌他,遂取了《书经·禹贡》篇上一句“厥田惟下下”,讥讽他这块田是一种最下等的田,就叫他为下田。下田又是一个最爱讨小便宜的人,无论在大商店小商店买东西,总于讲定价钱之后,再打一个七折。因这缘故,曾板鸭这个不通世故的倔老头子早已成为他的仇人之一。恰巧成都谣言繁兴,说同志军与四乡民团都派有不少奸细到城内来当内应。筹防局也负有防范奸宄责任,几十个委员时常到街市上明察暗访,也逮过一些形迹可疑的人。但是只要分给院派承审官武镳一审讯,每每提起朱笔判上“讯无实据,准予保释”八个字,就放了。

这天,下田亲自把曾板鸭押来,当面托付武镳:“这个人的确是个坏人,的确是同志军匪徒的同党,做生意是过场,其实是个很厉害的坐山虎。这一次,务必烦你老哥秉公严讯,纵不禀请帅令立地正法,也该判他一个永远监禁,方足以寒匪胆而保地方安宁。”

那个时候的制度:若要判处一个罪人的刑事,必须取得罪人口供,没有口供,不管罪证如山,还是不能判刑。当其武镳坐上公案,点名提到曾板鸭。刚刚照例问了姓名职业,曾板鸭就极口喊起冤枉来,说他是有身家有姓名的好人。

提讯到第三次,武镳确实相信是下田公报私仇。不由叹道:“只因三只板鸭,六十文钱的扣头,就要借我的手杀人,天地间哪有这等便宜可图!”于是饱蘸朱笔,就在口供单上判道:“所讯曾板鸭一名,委系安分良民,断不能以匪类治罪;且年老体衰,不能久羁囹圄;应予当堂省释,以为慎刑之举!”他还没有写完,忽然身边钻出一个麻脸人把他拦住道:“君扬寅翁,你怎能这样轻率地就将人犯省释了?岂不怕田老大人见怪吗?”

这麻子叫汪承第,也是一个候补知县。因为官运欠亨,从湖北老家来到四川,坐了几年冷板凳,没有得过一次像样的优差,最近巴结上了下田,和下田拜了把,走通内线方得个制台衙门幕僚差事,也被派到营务处来当承审官。他知道这是一个进身之阶,设若老田下田再一垂青,当然还有意想不到的好处的。

武镳当下把朱笔一搁,颇不自在地瞅着他道:“照你的意思呢?”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觉得四川百姓都是刁狡非凡的,照你寅翁蔼然仁者的讯问法,是万万问不出实情来的,此是一……”

武镳即刻短住他的话头道:“别说了。总之,老哥是摸过印把的人,到底有阅历,兄弟只好佩服。这案子就劳老哥去问吧!”

这番话,对汪承第说来真比刀剑还利。他知道武镳是刑幕出身,报捐知县,在四川有十年的资格,署过几次县缺,最近实授了名山县知县,正因为新津、邛州都被巡防叛军和同志军占据,不能到任;而且他又是赵制台最赏识的一个人,每逢五福堂有什么大会议,知县班子能够说话的,除了徐琯就是他。得亏这些原因,汪承第才把他这番刻骨讽刺话强忍了下去。

他把这一包子气到底都发泄到曾板鸭这个倔老头子身上。同时他更打算借曾板鸭的口供,向武镳作一种报复,表示他对四川民情,的的确确比老资格武镳高明。当然,借曾板鸭的老命来见好老田,报答下田,更不待言了。

因此,他一坐上公案,不问青红皂白,只是把块惊堂木拍得山响,直起脖子叫道:“从实招来!从实招来!从实招来!”

接着,不再听曾板鸭诉冤,便满脸煞气,吩咐站堂差役动刑。足足把曾板鸭吊了两个钟头的鸭儿洑水,痛得曾板鸭呼天唤地,死去活来。放下来时,不但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甚至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但是口供哩,依然没有。

这时节,傅隆盛的联名公禀恰好呈来。

这时节,岑春煊通电全省文武官员的文告恰好也由制台衙门收发处发出,营务处也奉到了。

武镳笑眯了两眼,把这两件东西一直递到汪承第的眼皮下,毫不客气说:“汪麻子,你做的好事,恭喜你大祸临头!”

汪承第起初很是茫然。先把傅隆盛联名公禀接来看了遍,冷笑了声道:“这算什么,恐怕都是同伙当内应的莠民。……”但岑春煊的电文刚接过手,他那黑黪黪的容色猛地就变灰白了。电文还没看完,武镰已经注意到他脸上麻瘢颗颗发暗,而且满额脑出汗,两只手发抖得好像在筛糠。

“这……这是从哪里说起的事!”

武镰哈哈笑道:“想来,断不会是从三皇五帝时候说起,最早最早,也只是从大清朝宣统三年七月说起罢了。”

汪承第额脑上重重叠叠起着无数皱痕道:“老哥真爱说笑话。”

“并非笑话。岑宫保前在四川,后在广西,委实揭参过不少大帽子,还杀过一些酷吏,为百姓伸冤。所以他的电报一到,满城百姓都欢喜若狂。像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怎么会是笑话?”

“唉!我只说我的事情呀!”

“嘿嘿,你汪麻子的事情嘛,那太好办了!你坐上公案,再一次非刑,把曾老头儿弄死,等那具公禀的傅隆盛去纠合曾老头儿家属,告到岑宫保台前,岑宫保自会同你算账。”

“老哥,你尽这样幸灾乐祸,却不知道兄弟的苦处!”

“你汪麻子也有苦处吗?倒是奇闻。”

汪承第抹着眼泪道:“要不是下田逼迫我,我如何会下此毒手?现在设计奈何,总求老哥念在同寅面上,替兄弟想个办法,使兄弟得以自新,那便感戴不尽了!”说完,还作了三个长揖,请了两个大安。

武镳摸着八字胡须道:“你一定要我设法,我想来,只有烦你自己到拘留所去,向曾老头儿赔个不是,使他稍得安慰,不致因伤致命。而后赶快把具公禀人傅隆盛等找来,你再委屈一下,给他们下个全礼,要求他们及时把曾老头儿领回医治。这汤药费,似乎还是你出了的好。这样,即令曾老头儿医治不好,成为残废,他的家属和街邻大概也不告你了。”

汪承第并没有向具公禀人下礼。也没有出汤药费。只是于曾板鸭抬走后,赶紧借个故,把差事辞了。并且逢人就申说他断然不是下田的同党,他之与下田拜把,完全是下田仰攀他,而非出于他的巴结云云。

汪麻子扎实摔了一跤,傅隆盛在盐市口一带更为人所称道。大家称赞他正派,又称赞他急公好义。傅隆盛两耳装满了谀词。前两天,口头只管谦逊说,曾板鸭之得以死里逃生,全是曾板鸭的福大命壮,并不完全是他的功劳。不过心里还是很自负地认为,若果不是他担了斫头干系,曾板鸭到底不会这么快便释放出来,看来他的功劳,确是值得众人称赞。

及至岑春煊《告蜀中父老子弟文》刊贴出来,众人不说,傅隆盛毕竟明白了:曾板鸭之得以死里逃生,原来是岑宫保的德政,他的公禀只算碰巧碰上了,实在说不上是他的功劳。

他也好,并不因此就嫉妒岑春煊。不惟不嫉妒,反而证实岑春煊若来,四川一伙压制良民的瘟官,大至赵尔丰、周善培,小至田辅国、汪承第,“一个二个都会遭整的!”只要把这伙人整了,还怕百姓不抬头?还怕蒲先生、罗先生不出来?还怕盛宣怀、端方不垮杆?还怕天下不太平?

一个时候,他硬像其他许多人一样,从早到晚都在打听岑春煊的消息。消息得不到,就四处问人,由上海坐轮船到宜昌,要几天几夜?由宜昌坐民船到重庆,又要多久?(虽然蜀通小火轮已在川江行驶了两个年头,但一般人尚未把它摆在脑子里,只要说到川江交通,大家首先想到的,依然是靠纤绳牵挽着逆流而上的木船。)而后扳着指头计算:“现在他该到了宜昌吧……现在他该到了万县吧……”

有一天,全城几乎轰动了,都说,有一排外省兵从东大路开来,驻在东门外河坝街锦官驿内,自称是钦差大臣带的卫队的前站。“该不是岑宫保的前站吧!”“恐怕是的?”“当然是!”“硬是!硬是!”

恰恰赵尔丰派遣委员到中兴场培修岑公祠这件事又被众人听见,大家更确实相信岑春煊快要来了,驻扎在锦官驿的那排外省兵真是他的前站。

但是不几天,这传说便破灭了。原来这一排人,才是端方带的湖北新军的一个排,由重庆护卫端方所派的两名随员来省,同赵尔丰面商什么公事;而且随员公毕,依然护卫着随员回到重庆去了。

不但传说破灭,甚至大家的希望也破灭了。因为制台衙门又已传出一种消息,据说,岑春煊到了武昌之后,京城里的一些当权亲贵向他开口要四十万两银子,他不肯报效这笔钱,所以内阁总理大臣奕便传了一道圣旨,叫岑春煊暂住武昌,听候后命。“啥子后命哟?就是不要他到四川来罢了!”

希望破灭,大家并不甘心,因而谣言就四播起来。这时节的谣言只有两种:一是同志军要来扑城,一是官兵专打败仗。

同志军扑城改了三回期。头一回,也就是大家最为相信的一回,确定在八月初八日。

头一天,傅隆盛就高兴得不得了。下午,刚收了工,关上铺板,他就把王师的肩膀一拍道:“走!我们到温鸭子那里照水碗去。”

“好嘛,”王师却又把眼睛一眨道,“打平伙吗?还是你请?”

“你才说得怪哩,打平伙!难道这些掌柜们,连几碗老酒都请不起了吗?”

“莫要乱绷苏气!我晓得,你这一个月才做了几笔小生意。”

“嘿嘿,你简直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生意再不好,这几个酒钱还出得起。”

到初八日一起床,叫小四到茶铺买了一文钱的热水,匆匆洗脸后,等不到掌柜娘把饭起锅,便拖起那根长叶子烟杆,直向北门走去。

为什么向北门去?因为谣言说,初八日,有精悍同志军三万人,要会同凤凰山一部分新军,由接官厅、迎恩楼、簸箕街一路堂堂正正杀入北门故也。

傅隆盛气喘吁吁走到青果街,心里非常奇怪,街面上为什么这样清静,两方的铺面,来往的行人,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城门洞前面倒拥挤了上百数的人。走近一看,原来都是等候开城的。几个武装巡警正提着嗓子在骂:“狗日的,叫你们莫挤,偏要挤……日你妈哟!一夜都过了,偏这两竿叶子烟工夫等不得……妈的!又不是老子们故意湾酸,天天都是吃过早饭才开城,你龟儿见天在出城,难道还摸不够吗?”

城门打开一扇,出城的人吵吵嚷嚷拼命朝外面挤,二十几根担河水的挑子挤得更凶。守城巡警还在骂,也没人瞅睬。

傅隆盛也混在人群中,走出瓮城,走过大桥,把长长一条簸箕街走了一多半,看不出半点要打仗的情景。挨近金绳寺,一家很大饭铺,是北门外有名的卖十二象的地方,生意正好。临街一个砖砌的连二灶上,安了两只大毛边铁锅,翻煎倒滚煮着两大锅猪肉和猪的内脏。阵阵香气,从那好像奶汁的汤内溢出,老远就向行人鼻端扑来。掌瓢师傅面前摆了一块尺许厚的木砧,足有斗筐那么大小。不停手地用铁抓子从锅内把一些肉啦、肺啦、肝啦、大小肠啦抓来,放在木砧上,几刀切碎,用手抓在斗碗里,添上奶汁似的酽汤。堂倌便川流不息地从木砧边端向各张桌子上,一面吆吆喝喝喊着堂:“中二一份靠上;东三续一份靠下;西一添汤,就来啰!”

傅隆盛也和其他城内人一样,好久没有打过牙祭,看见毛边锅,就止不住口馋。几乎要朝饭铺举步了,才猛地发觉没有带钱褡裢。这一下,连茶铺都没资格进去了,漫道吃饭吃肉。

八月初八日毕竟清清静静地过去了。

谣言说,初八日因为同志军没有预备好,扑城日期已改在八月十二日。

这一天,傅隆盛虽也朝城门洞跑了一趟,但已不像头一次那样匆忙。早饭之后,吃了一袋叶子烟,在钱褡裢里放上几个当十的、当二十的铜圆和几十个黄铜制钱。不是往北门,而是往南门,并且不到城外,就在挨近城门洞一家茶铺里坐下。但是一碗很酽的毛茶足足冲成白开水,而且解了三回小溲,街面上、城门边还是同几点钟以前的情景一样,听不见一点枪炮声,喊杀声。“唉!大概又靠不住啦!”

谣言又说,中秋节这一天,准定要扑城的。因为元朝末年,杀老鞑子起义就在这一天。这是一个好日子,随便你如何说法,同志军都不会放过这一天。也就由于这缘故,制台衙门还特别戒了严,全城很多人家都是惊惊惶惶地一直过到半夜。

倒是傅隆盛反而不像初八和十二那两天兴奋了。是受过两度刺激之后,不免有一些麻痹之感呢?抑或有了两次蹈空经验,到第三次就自然而然有了预见呢?总而言之,中秋节这一天,他是到了下午很晚,才拄着叶子烟杆,缓缓走到南门大街去。

这一天,当然也和前两次一样,谣言终于是谣言,连一点同志军的气息都没有闻见。不过对傅隆盛说来,却有很大收获,那便是他亲眼看见有几抬担架和两乘鸭篷轿子从城外进城。看得出,担架上是七个带了重伤的兵,鸭篷轿内,据说是两名带轻伤的军官。茶铺里好些人都在叹息说:“为了四两八钱月饷,便去替赵屠户拼命,真值不得!”

打听之下,才晓得是从新津一带战场上抬回来的。几天里头,都有伤兵进城,据说,新津仗火打得很凶,陆军方面伤亡极大。到底每天伤亡人数有多少呢?别个说:“倒没计算过。”但他傅隆盛同几个专门在这里吃茶的人却估计为:“总有好几百,至少至少也有一百三十多人吧?”

一百三十多人就是在三渡水被西路同志军杀死的数目啊!

“这就是真凭实据,连赵屠户都不敢隐瞒的。同志军好不厉害!只一仗火,就叫一队新军全军覆没,杀得他们一个不留。嗨!老己,你想嘛,这还是孙泽沛一个人的队伍!新津这面,光是一个侯保斋就比孙泽沛凶得多。听说,他手下的弟兄伙,一大半都是邛蒲大山里的刀刀客,一把泼风刀耍圆了,几十人近不了身,怕你新军的快枪再快,他们只要就地一滚,便到了身边,何况还有一个周鸿勋。周鸿勋手下练出的队伍,那又不是刀刀客比得上的,他们能够左右开弓地打枪,枪又打得准,里把路远百发百中。新军哩,就是那个样子。虽然比巡防军好,可是打起仗来,未必比巡防军行。三渡水他们都败得那么惨,那么,同侯保斋、周鸿勋这样的人对敌,怎么会一天不伤亡到好几百呢?”

傅隆盛还扳着指头算道:“一天伤亡一百三十来人,十天就是一千三百来人。嗨!赵屠户的人马再多,看他经得住好几天这样伤亡?”

但是从八月十六日起,南门城门洞再也看不见有什么伤兵进城。不好听的消息,也不断传来。这个说,新军已经打到河边了;新军已把修在旧县的营房夺回来了;新军的炮队已经向着新津城开炮了。那个人又说,新军已把好多只船运到河下,一渡水已经抢渡过去,目前正在抢渡二渡水;新军统制朱庆澜也从双流黄水河亲自到新津花桥子督战;河这岸已经看不见一个同志军的影子。

恶消息使得一茶铺的人都垂头丧气。只有傅隆盛还不肯相信,坚持说道:“哪里会有这些事情?明明是新军支持不住了,故意造些谣言来摇惑人心。你们只管长起眼睛看吧,不出三天,侯保斋、周鸿勋的队伍,便要进城来了。”

傅隆盛的信念,到底被事实粉碎了。新津方面的战争,自从陆军把旧县河岸肃清,胜负之势便成定局。比及炮队督队官方声涛把几门管退炮推进到二渡水的沙滩,决心为陈锦江报仇,测准新津县城四城门楼,和几处耸立在民房之上的高大房屋,一连轰击了一百多炮。炮声一息,便见新津城内几处冲天火光,同时人声鼎沸,显然那面已经有了变化。朱庆澜恰恰由花桥子来到旧县,便下令已经准备好了的一标步兵抢渡进攻。就在这天正午,陆军进入了新津县城,朱庆澜立由军用电话向赵尔丰报告克复。

这一天,是辛亥年阴历八月十九日,就是公历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也正是武昌起义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