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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二章 保路同志会成立了

楚用、王文炳和另一个同学彭家骐到底来迟了一步,才走入纯阳观的南口,人众已拥挤起来。

彭家骐矮一点,身体却壮,气力也大,在学堂里顶拳头,比腕劲,是十条好汉中的第二条。当下便挺身上前,并向两人说:“随定我来!”

人多,看来各色各样的人都有;学生和做手艺的年轻人,好像更要多些。都朝一个方向在走,一条不很宽的三倒拐街变成了人的河流。

彭家骐领头,口里喊着:“得罪一下!得罪一下!”两膀不客气地把在前头缓步而行的人使劲推向两边,他常看坝坝戏,挤惯台口,懂得在人流中找路的妙窍。楚用、王文炳也是十条好汉中的,虽然气力小点,倒也跟得上。

但是一到岳府街的铁路公司,还在三倒拐街的北口,人流就堵住了。前面是岳府的影壁。岳公爷府第自从捐出来作为川汉铁路公司,内部改修了一下,而一道又厚又宽又高的砖砌影壁,还原封保存。影壁内七八丈见方的空地也站满了人。

影壁东西的街面也窄。由西头来的人比由东头来的多。彭家骐三人觑了个便,从三倒拐北口奋力挤出,转到影壁之东的岳府街上,再改正方向,斜斜地直向铁路公司大门拥去。

人是那样多,全都拥在大门跟前,简直像戏场。

看看离大门只有丈把远了,人拥得像堵墙,若不拼命,这墙是很难穿过。彭家骐身上的蓝布长衫业已皱成一团,肩头和拖着一条粗发辫的背心全是汗。

他无目的地骂了一声道:“妈哟!这哪儿像是开会!”

楚用也满面大汗,说道:“不进去了,这么挤法,真要命!”

王文炳拿手巾把额头一抹,又把朝下坠的近视眼镜向上扶了扶,喘着气道:“不挤进去,不行!”

楚用道:“外面都这么挤,里头一定插不下脚了!”

一派狼嚎似的声音忽然从大门内的深处传出来。

“又有人在哭!……好多人在哭呀!……为啥又要哭?……出了啥子事吧?……”

人墙登时活动起来。很多人都在向后退,有一些竟车转了身,大抵是街坊上伙着挤来看热闹的本分人。

大门口有几个穿长衫的人,忽从人头上涌出半身,大概站在什么高处,挥着两手,张开口,连连向那些拥挤着又想前进又想后退的人众嘶声叫喊:“都请进去……进去嘛!……进去啰!……成立保路同志会……保路同志会!……热心人都该参加!……该参加……都是热心人!……开会了。……听啰!……听啰!……罗梓青先生、刘声元先生正在演说……大家都哭啦……大家都感动得哭啦!……莫要都挤在门口!……挤在门口,听不见的……听不见的!……里面有空场……有空场……有空地方……都进去嘛……请参加……保路同志会!……热心的同胞们!……莫光挤在门口哟!……”

王文炳、彭家骐乘势拿肩头撞开人墙,一面嚷着:“进去嘛!……进去嘛!”

人墙果然崩塌了。十几二十个小伙子,也有几个带了年纪的人,都踉踉跄跄跨过大门的高门槛,一涌而入。连那两个站在门槛上打招呼的斯文人,也被裹入人群,随波逐流地滚进二门,一直滚到哭声已住的大议事厅的阶沿上。

楚用跟着挤进去时,议事厅四周空地几乎都是人了。二门口还有人在往里挤。王文炳、彭家骐已不知挤往何处。

会场就设在议事厅上,据王文炳说,以前开留省股东会时,坐满了也才三四百人。楚用寻思今天大约多坐了不止一倍。他从挤在前面的人缝中看进去,黑压压一大片。果然好些人都在抹眼睛,还有蒙着脸在唏嘘的。

讲演台上那个说话的人,被柱头和站在板凳上的听众遮住了,看不见。但听起来声音很苍老,并且稍为远一点,又正像才号哭过,声带有些嘶,更听不十分清楚。

“……路亡了!省亡了!国亡了!……牛马不如……还活得出来吗?……老年人……要死的。……年轻娃儿家,日子长啰!……看看这些小国民……痛心呀!痛心呀!……呜!呜!……”

会场上又有应声而哭的声音。

忽然一片孩子声音:“蒙老先生六十多岁的人,还这么爱我们娃儿,怕我们当亡国奴,我们硬要争气!……我们要保路!要反对盛宣怀!反对端方!要摄政王下上谕取消借款条约!要他把路权收回来,仍然交给我们!……若是他不肯,我们都不想活了!……我们娃儿也要成立同志会,我黄学典首先发起!……”

立刻一片巴掌声,比放鞭炮还响。

又是演说,又是号哭,又是巴掌,还夹杂一些咳嗽吐痰和大喊:“赞成!……赞成!……”

嘈杂了好一会,一些声音在大喊:“雅静点!……罗梓青先生要讲话了,雅静点!”

果然是他的声音。楚用曾经到咨议局去旁听过,已经能够辨别他那略为带痰的语调:

“我们四川省的保路同志会现在宣布成立!……”

又是一大阵巴掌,又是一大阵“赞成”。

“秩序!……秩序!……雅静点!……雅静点!”四下里都在喊,反而把罗梓青的话压了下去。

从挤在前面的人的口里传过来才晓得他说的是,光是在成都成立同志会还不行,因为争路是全四川人的事情,如其全四川七千万同胞都懂得路存省存、路亡省亡的道理,自然都会起来反对盛、端二人欺君卖国。现在的办法,就是要多请一些人到各府州县去讲演,把各处志士都唤醒起来,成立保路同志协会。这样,一呼众应,力量更大,不怕盛宣怀、端方再专横,不怕英、美、德、法四国银行团再凶狠,他们一定会知所畏惧,一定会让步废约的了。

会场里十分嘈杂,忽然又拍起巴掌来。

“各位同胞!各位同胞!……”

简直听不见了。

砰!……清脆的一响。

“啊!流血了!……满手的血!……”

会场里的人大半都站了起来。场外的人也更朝演说台那角落潮涌去。

几个维持秩序的警察和一些职事人员拼命地摇着两手,一面大喊:“没啥看头!是朱云石先生把茶碗打破了,划了手指头,出了一些血,已经包扎去了,没啥看头!请注意秩序!同胞们,秩序!……秩序!……”

已经成了出房的蜜蜂,噪林的乌鸦,就叫十个罗梓青亲自出来,也把这秩序恢复不了。

一阵铃声。

“散会啦!……散会啦!”

“签名!请签一个名字,愿意入会的!……入会签名在这里,已经签过的不必再签。……不取会费,只请签名!……莫拥挤!有四本簿子,都一样!”

“愿意参加文牍部的同胞,在这里签名!请把地址写上。”

“愿意参加讲演部的同胞,在这里签名!请把地址县纲都写上。”

“入会签名诸君,务请把住址和县纲填上,以后选出评议员时,好通知!……入会诸君注意!……”

还有呼朋唤友打招呼的声音。

“到制台衙门请愿的先生们,请留步!没有带公服靴帽的,请赶快叫人去取来!……”

“轿子莫打进来!你们把空轿子打到南院门口等着,请愿的老爷们全要步行去的!”

楚用在入会签名处站了好一会,才在第三本簿子跟前抢到一管毛笔。但前头一个穿绸衫,拿折扇,约莫四十年纪的人,一条指头粗细的发辫歪搭在肩头上,躬着腰俯在簿子上,还在写。

轮到楚用,刚要下笔,倒使他惊异起来。原来前头那人把剩余的三页白纸全写满了,而且都是单名,而且都是狂草,仔细辨认,好像是赵龙、钱虎、孙彪、李豹一类《施公案》《彭公案》上面的名字。

“这搞的啥名堂!”

那人已经走了几步,回头把楚用一。楚用也才把他看清楚了:一张没血华的削骨脸,短嘴唇上略为有些胡子,看样子很像他们的监督屠致平,就只眼睛没那么凶恶;躬腰驼背,看得出是个有鸦片烟瘾的人。

“啥名堂?签名嘛!”

“为啥写了这么多?”

“亲戚朋友都托我签一个,难道不应该?”

楚用冒了火,满脸发烧,但又找不出话来问他。

后面几个人却在催他:“快写啰!尽看些啥?”

“写?哪有地方写?几张纸都着他一个人写完了!”

七八个人挤拢来,把簿子细细看后,才叫了起来:“这耍的啥子把戏?……他龟儿,哪有这么多朋友亲戚?……叫他龟儿说清楚!……不准他龟儿走!……”

其实人已不见了。

楚用气愤愤地把笔一丢。才一转身,便同郝又三打了个照面。

“是楚君吗?为何生这么大的气?”因为在黄澜生家会过面,注过意,所以只上了两次博物课,就记住了姓名。

楚用连忙鞠了一躬。正正经经地把适才的事说了个大概。

“真正岂有此理!遇着这种人,只有一法,把他抓给会场警察,请问他写这些名字是真是假!……”

“是呀!为啥我刚才没想到呢?等我找他去!”

“算了吧,他还等着你去找吗?你一个人来的吗?我好像看见你的几个同班的也在这里。”

“我们同班来了两个。一个叫王文炳,一个叫彭家骐。”

“哦!王文炳!……”郝又三猛然想起就是在讲堂上一定要他把还原焰和结晶体讲个道理的那人。

“他们在哪里?我找他们去!”

“刚才还看见他们在文牍部签名处签名,此刻不好找。莫着急,最好在二门口等着,一会儿请愿的队伍一走,人少了,便好找了。”

“要是他们也到制台衙门请愿去呢?”

郝又三笑了笑道:“没那么容易吧?恐怕他们还没资格参加哩!”

“你先生要去吗?”

“我吗?”郝又三略为犹豫了一下道,“我没有功名,也还没有担任啥子职事。……我也没有资格!……不过我代表家严,他是咨议局议员,又是郫县租股股东代表……我还是不打算去。第一,穿着公服靴帽在街上走,我没有这个习惯……第二……”

好多人都纷纷跑出来,一面高声大气喊着:“走啦!……上院啦!……闲人让开一点!……警士呢?打个招呼嘛!……”

接着缓缓走出的,是一大群气派十足的绅士们。穿公服的确实不少,但也有只穿一双薄底青缎官靴,戴一顶有品级顶子的红缨纬帽或玉草帽,而一裹圆的蓝绸长袍上,仅套了件对门襟、大袖口的铁线纱马褂的。

几个警察走在前头开路。领头是一个胡须发辫都白了的八十多岁老者,两个跟班模样的人把他搀扶着。楚用认得是曾经当过书院山长,据说是全中国行辈最高、资格最老的翰林院编修伍崧生。其次一小半认得,是罗梓青、刘声元、江渭北、池汝谦,好些都是咨议局议员兼租股股东。也有彭兰村、曾笃斋一些铁路公司方面的人员。还有学界方面的,如叶秉诚、林山腴、王又新等人,他都认得。只有几个人,郝又三在悄悄介绍,比如起初在蜀报上写文章赞成铁路国有、只求民款有着,后来又拼命反对铁路国有、主张废约保路、西顾报上几乎每天有他的激烈文章、铁路公司开会几乎每次有他激烈演说的邓慕鲁。又如今天在会场上哭得最多、口口声声要拼老命、胡子发辫也花白了、现任成都府学教授老师的蒙功甫。——啊!黄学典所说的蒙老先生,就是他吗!——打破茶碗,流过血的朱云石,他也认清楚了:原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翩翩少年,长袍马褂裁剪得很有款式,右手包上了缩在袖管中,长缨玉草凉帽上是五品级的水晶顶子——戴水晶顶子的极多。也有三品亮蓝顶子,四品暗蓝顶子,甚至有二品粉红顶子加花翎的。也有少数七品镀金顶子。却没有六品白石顶子,倒稀奇!——也有商会方面的人员,如廖用之,如樊孔周。这些,楚用都不注意了。

连跟随服侍的工役、跟班、警察、小职员等,不过百把人。因为走得太慢,走了好一会才全部走出了大门。

后面又是潮涌的人。大约都是没资格的,只管穿着各种各色长衫,偏没有一件马褂,也没有一顶纬帽和玉草凉帽。但声势却大,也热闹,一路吵着嚷着:“走啦!我们也上院去啦!”把站在两旁专看热闹的人都裹去了不少。

有好几个人向郝又三打着招呼道:“你怎么不去呢,老同学?……放弃权利吗?”

楚用认得其中一个就是被他们这一班轰走过的数学教习,高等学堂才毕业的刘攻虔,还是昂着头,鼻梁上跨一副钢边近视眼镜,看人是从眼镜边上把眼光垂射下来的怪模样。还有一个,也是又瘦又高的身材,一件长衫还比较整齐,面熟得很,却不晓得他的姓名。还有一个,又矮又胖,却是气哼哼的。

“有你们就够了,还差我一个吗?……”郝又三笑着打过招呼。又低声向楚用道,“认得吗?……”

“刘攻虔嘛,也教过我们。那两个只是面熟……”

“原来你在这里!”后面一个声音在说,同时重重一掌拍打在肩头上。

“啊!彭家骐、王文炳,来来,给你们特别介绍……”

“要你特别介绍?我早就看清楚了,是郝先生。”王文炳说话时,向郝又三把头勾了一下,代替了鞠躬。彭家骐连头都没有勾,只嘻开大口笑了笑。

王文炳跟着向郝又三笑道:“郝先生,可听见今天会场上的怪话没有?……有人说,保路同志会今天成立,很不利,有鬼!……”

“是的,我也听见说。说是阎罗王都来了,当然有鬼。却也巧极了,刚才还碰见他们。”

三个人都笑了。楚用莫名其妙地把他们张望着。

郝又三笑道:“正要告诉你,同刘攻虔一道走着的,一个叫罗一士,高的那个。矮的,叫阎一士。凑起来,你想想看是什么?”

“啊!阎罗王!……哈!哈!真个太巧合了!……”

走到华兴街,郝又三说是有事要回家,先叫了一顶过街小轿坐着走了。

楚用提议到宜春茶楼去吃茶,吃了茶顺便到锦江春吃两碗炸酱面过午。这提议登时就被接受。

他们刚从劝业场后场门侧一道扶梯上楼,打从怀园茶社窗前过时,忽听见茶社内有人在叫:“文炳!文炳!”

王文炳一看,认得两个同乡人:一个是高等学堂学生程洪钧,另一个是才上省不久的郭焕文。招呼他的,正是郭焕文。

“好极了,都是熟人。我们就在这里吃茶吧,一样的。”

楚用、彭家骐和程洪钧倒见过两面,对郭焕文,还待王文炳旋介绍。

大家都渴了,端起一碗滚烫的毛尖,旋吹旋喝。

程洪钧先向王文炳说道:“你晓得不,焕文的事情发生了变化?”

“怎么的?倒是新闻。”

“焕文,你自己说吧。”

三十二岁的郭焕文,要不是同乡熟人晓得他的出身根底,任何一个人都会以为他活过四十年的了。身体那么瘦小孱弱,露在卷起的白布汗衣袖口外的两臂,简直是一层油皮包骨头。脸上皮肤更其憔悴枯燥,眉毛稀得几乎看不见,两眼烦恼不安地滴溜转,没有瞬息沉思的样子。乱蓬蓬一条发辫,好像好多天没梳过。剃得太高,几乎高到脑顶的短头发,也有六七分长了。

他习惯地把右脚蹲在凳子上坐着,右臂弯过来抱着小腿;手呢,不停地把放在桌上一叠当十铜圆摆开又收起,收起又摆开。

他瞅了王文炳一眼,又摇了摇头,才叹息道:“咳!只怪运气不好,偏偏碰上了这个怪物,有啥可说!”

“说嘛!到底是怎样的变化?”

他又掉向楚用、彭家骐道:“郭先生是我们资阳县崇文街的神童。我们县里人谁不晓得他十八岁就在仁寿县教私馆,二十五岁考上秀才,二十七岁就在小学堂当起教习来了。他这次是我们县里保送来进法官养成所的,当然啰,将来……”

郭焕文把一叠铜圆很响地在桌面上一顿道:“眼前就是灾难,还说啥子将来!这也和四川铁路一样!说真话,今天在铁路公司看见周秃子,我一下就想起了:盛宣怀、端方那伙卖国奸臣,该不会是周秃子支使的吧?不然的话,你们想想看,盛宣怀、端方都在北京,北京离四川多远!他们好好地做官,怎么会想到卖起四川的铁路来?四川的事情,只有他周秃子最清楚,不是他暗通消息,从中勾结,还有谁?……你们说,还有谁?……”

王文炳不由把程洪钧看着,很想问问他,郭焕文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程洪钧却向他眨眨眼,摇摇头。

“……你默倒周秃子做不出这些事吗?他能害我,就一定能够害全川的人,害全国的人!我听见那个姓刘的在和那个啥子罗纶争着要当交涉部长,两个人哭闹说,我先去死!我先去死!我差点跳起来说,你们都不要死。死,并不稀奇。你们身边坐着的那个怪物,才该死。你们只要杀死他一个人,啥都没事了。但是我没叫出来,我怕人家说我公报私仇。……”

王文炳搔着头发道:“这是怎么弄起的?”

程洪钧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拿手指把自己的太阳穴指着,又蹙着眉头道:“这里的毛病,你还没看出吗?”

郭焕文油黑的脸上已泛出红晕。虽然眼睛已溜到他两个同乡人的脸上,好像没有察觉什么,依然冲着楚用在说:“你这位先生是知道我,明白我的。我一辈子只管穷,是个安分守己的读书人,县里保送我来进法官养成所,也只是为了我这人还有出息,还能当个忠臣救国!他们何尝料得到江臬台会走?周秃子这怪物会署理臬台?又何尝料得到周秃子是个大奸臣?忠奸不两容,所以周秃子刚一接事,就想出法子来害我。他害了我,正好遂他勾结盛宣怀、端方出卖四川铁路。我那会儿在铁路公司真想登台演说一番。可惜这位同乡程先生把我拦住,刚散会,又把我拉走了!……”

王文炳很着急地伸手把他肩头拍了拍道:“郭先生,你到底受了周孝怀啥刺激?说嘛!”

“嘿,嘿,你倒尊敬他,还在称他的表字孝怀。你为啥不叫他周善培?为啥不叫他周秃子?告诉你,他现在不是劝业道,已升了官,是四川提法使,是臬台了!……”

还是程洪钧接过口去,才把事情说明。

原来在前任臬台江毓昌手上,开办了一所法官养成所,曾札饬全省州县保送人员,预备一年之后,培养成一批司法人才,以备改良司法之用,不想全川一百多州县,一下子就保送来省一千多人。江臬台很高兴,认为是自己推行新政、改良司法的一件功劳。不想引起一班在成都拼命开办法政学堂的人们的嫉视,他们的舆论是:“江毓昌这么搞法,是存心要我们的学堂关门,哪里是推行新政,简直是阻碍新政了!”办法政学堂的人大半和咨议局议员通声气,甚至本人就是议员,因在咨议局提出了一篇弹劾文章说:“各州县滥送刁劣痞棍,提法使滥予全行收录,环顾将来,遗患无穷。”请四川总督迅饬提法使严行甄别。但是江毓昌知道他们弹劾的由来,偏置之不理,法官养成所还是开办起来。到了最近五月半间,江毓昌告老去任,劝业道周善培升置了提法使。他和咨议局许多议员都有交情,尤其称为莫逆的是议长蒲殿俊,副议长罗纶、萧湘,以及一些到过日本学过法政的人。当然,他为了讨好议员,遂旧案重翻,接印不到几天,就手谕法官养成所停办,所有学员都须经他亲自试验,以资甄别。这一下,可就把众人骇坏啦!

彭家骐嗑着五香瓜子道:“有啥稀奇,试验就试验,甄别就甄别。”

郭焕文一双满含恐怖的眼睛定定地瞪着他道:“你哪里晓得那是骗人的话呀!他只存心害我罢咧!要不,他为啥一到所里,就叫人把大门关上,点起名来?我晓得他的把戏,点名就是淘汰。所以我才赶忙从大门旁边一个缺口爬进去。我为啥要这样不顾行止呢?自然大而为了国家,小而为了家庭。我是一介穷儒,君子固穷,但家里一个拙荆、一个弱女,却要饥而食、寒而衣哟。我此次保送来省,只为拙荆弱女留了三个月缴用,苟被淘汰,更何颜以见江东父老?我之不得不爬进去者,此也。然而你看那怪物高坐堂皇,不唯不察余之忠诚,反而呵呵大笑,当着众人讥讽我钻狗洞。还说啥子官尚没有到手,先就学会了钻狗洞,像这样的人,也配来充当法官吗?我向他禀明下情,他也不理。我亲眼见他在我名字上打了一个叉。我晓得他到所来,就专为了这个叉。叉是啥意思?你该明白:就是淘汰呀!还说试验就试验,甄别就甄别哩!”

王文炳方才恍然他这位同乡果因刺激过深,神经受了影响。遂问程洪钧,法官养成所甄别试验在哪一天?

“还早,听说在本月底,算来还有八九天。我曾劝过他,莫疑心过重。听说那天点名接见,爬缺口进去的,并不止他一人,周臬台那些尖酸刻薄的话,也并非对他一人而发。周臬台也是能文之士,只要试验时文章做得好,这些小节他倒未必注意。如今正是闭门准备,磨砺以需的时候,文炳,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对极啦,我绝对赞成!”

他遂告诉楚用、彭家骐,不同他们去锦江春,他要同程洪钧陪送郭焕文到东御河街他们同乡伙租的寓所去了。

但是一直告别了要下扶梯之际,那个郭焕文还在语无伦次地发牢骚。一件洗得快白了的葛布长衫,由王文炳代他搭在手臂上。

保路同志会成立的第三天是星期六。

星期六,也只有在学堂里才特别感到重要;第一,这天只有半天课,第二,有些学堂还要打牙祭。

只有王文炳、楚用、彭家骐他们所住的这个中学不同:不打牙祭,课虽只有半天,但每星期六下午要作一篇国文。

国文教习总是准在下午一点钟就到讲堂,出了题,坐守在讲台上看自己的书。早交卷的学生早走,迟的也只有两小时的时限;三点钟一打,教习便要收卷了。笔下迟的也可到夜里补交到教习宿舍去,但计算分数要打一个八折。

他们第三班的国文教习郑旋翁是八股文入的学、补的廪。八股废后,改习策论,在崇庆州原籍,算是一个名家。所以出的题目,倒不怎么别致,而且每次二题,一论一记,任选其一。文思充沛的,洋洋洒洒涂抹上千把字,他不怪你太长,而且称道你气魄雄伟,批语一定是: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莫敢前。如其文思涩滞,好容易才挤出百把字的,他也不嫌你过短,而且称道你简洁洗练,批语若非一句“老僧寸铁能杀人”,定是一句“少许胜人多许”。

楚用他们七八个年纪比较大些的学生——也都在二十岁左右,英语、数学、物理、化学等虽则中平,作起国文来,却都快。就连绰号鸡公的罗启先,也能在一点半钟之内,不打草稿,写出一二百字,还相当地通得下去。只管每次总免不了几个别字,被郑旋翁用朱笔打着挺粗的杠子。他每次必争论一番,说郑旋翁不解“古字多通用”,还一定要翻着尊经书院刻版的汉四史做证,到底不为大家所谅,除了鸡公绰号外,还得了个“古字通”的诨名。

楚用几个人早都交卷完毕,在理发室找待诏梳了发辫,在盥洗处洗了脸,一面到寝室换衣服,一面便商量如何利用六天以来剩下的这几小时。

一个第四班的渠县同学来约他去逛少城公园,他拒绝了,说:“把时间消磨在丛林茂草中去,岂不可惜了。”

另一个身材也相当高大,满脸红疙瘩的学生,叫陆学绅的,也说:“星期六下午,少城公园连一个女人的影子都没有;倒是星期天,还多多少少有几个女学生可看。”

彭家骐挥着一把广东来的粗蒲葵扇,盛气凌人地喝道:“色鬼!”

“鄙人!”陆学绅也喊着他的绰号叫道,“鄙人懂得啥!食色性也,何况只是看看,君子好色而不淫……”

另一个叫乔北溟的学生笑着说道:“光只看看,倒不要紧,别再碰着林英文的老婆才好!”

他说的是才不很久的故事。

那时,几乎每天下午黄昏以前,只要不是雨天,当一众学生课毕,例得到校门外延伸至城墙脚下的那片大操场里来跑跳活动时,总有一个二十多岁、五短身材、穿着时髦衣裙的体面女人,从街头步入操场,大大方方地打人丛中穿过,走到城墙脚下,而后由斜坡步上宽广高峻的城墙,凭着雉堞眺望一会。

有时,这女人身边还随有一个四五十岁的日本老妇。她们一面走,一面说着日本话。一次,陆学绅看得情不自禁,从操场门口便紧紧跟着她,同半路迎上来的十多个浑小子,一直跟上城墙斜坡。陆学绅抢到前头,才打算趁女人拿眼打量他的机会,说几句什么淡话时,不提防脚下一滑,一个仰跌,竟像足球样横颠竖倒滚到半坡。那女人同别几个在城墙顶上的学生都惊呼起来。及至陆学绅抓住草根,重新爬上来时,她竟嫣然一笑,打着很有韵味的南方官话问道:“唉!没跌坏哪里吗?……可惜一件衣裳,扯破了!……下回莫再跟着我跑了!……我还不是一个普通中国女人?没什么看的。……我们林先生晓得,一定要生气,一定要告诉你们监督的!”

大家才知道她是福建人林英文的老婆,是混血儿,那个日本老妇,就是她的生母。大家既震惊她的美,又震惊她那大方态度和伶俐口齿,很调皮的学生都默无一言地恭敬听着,陆学绅更窘到万分。从此一看见她走来,老远就躲开了,生怕再遭她当众奚落。

陆学绅瞟了乔北溟一眼道:“难道你就没有受过人家的作难?别光找话讥讽我。挖起根来,还不是和楚襄王一样的色大胆小!”

楚用笑道:“你两个狗打架罢咧,又怎么牵上了我?你几时发现我色大胆小来过?拿得出凭据来吗?”

罗鸡公也就是古字通,猛一拳头打在放菜油灯盏的桌子上,尖声尖气地吼道:“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子!女人嘛!又不是世间稀有的宝贝,也值得这样胡扯!依我说,还是照上星期六一样,看戏去!”

乔北溟道:“又看可园吗?”

古字通道:“不,可园的京班,只有那几个角色,也听厌了,倒是悦来茶园三庆会的川班,老角色也多,新角色也好,杨素兰的《大劈棺》,刘文玉、周名超的《柴市节》,李翠香的《三巧挂画》,邓少怀、康子林的《放裴》,蒋润堂的《飞龙寺》,还有游泽芳的《痴儿配》,小群芳的《花仙剑》,这才是高尚娱乐啊,好不安逸!”

“自然安逸,”乔北溟笑道,“大锣大鼓大铙钹,再加上喜煞冤家的《骂媒》,包管把耳膜震破,从此听不见泸州妹儿的枕边言、衾内语,那才叫安逸哩!”

罗启先原来是泸州人,去年年假回家才完了婚,据说是他的姑表妹,也才十八岁,从他带在身边的相片上看来,胖胖的还下得去。

众人都轰笑起来。古字通也大笑道:“有理!有理!”

一个小胖子叫林同九的学生,另出了一个主意说:“我也不赞成看戏。管你川班、京班,高尚娱乐、低尚娱乐,你们算,正座五角,拿八个人来计,五八四块,这数目可以留到明天在枕江楼大吃一顿,鸡鸭鱼肉虾样样齐全,还要喝他妈的斤把大曲酒,岂不比把耳朵震聋了更安逸?”

古字通哈哈笑道:“我们商量的是今天下午的事情,哪个和你打明天的主意?”

“那么,”林小胖子又扳着指头计算道,“我们每人只出两角半钱,这比戏园副座的票价还少半角钱。我们先去劝业场吃碗茶,可以看很多女人,地方热闹,当然比少城公园好。然后到新玉沙街清音灯影戏园听几折李少文、贾培之唱的好戏,锣鼓敲打得不厉害,座场又宽敞,可以不担心耳朵。然后再回到锦江桥广兴隆消个夜,酒菜面三开,又可醉饱,又不会吃坏肚子。每人二角半,算起来有多没少,岂不把你们所说的几项耍头全都包括了?”

大家都喊赞成。并取笑说:“小胖子到底是成都儿,又是生意人,莫怪小九九算盘打得这么精通!”

楚用道:“二角半钱我出。吃茶、看灯影都来,就只不吃广兴隆。”

陆学绅拍着巴掌道:“更赞成!……我晓得他是有地方消夜的。……说不定还早请了外宿假哩。”

那夜楚用果然在他表叔黄澜生家消夜,也在黄家留宿。可是运气不好,这个夜消得太不乐意。表婶带着儿女恰在这天回了娘家,临走时,没有料到他来,未曾吩咐厨子老张预备消夜的酒菜。及至他看完灯影,同众人走到盐市口,毅然告别,兴冲冲奔到西御街,走进黄家小客厅坐下时,一看,上房黑魆魆地没有一点灯光。女仆何嫂端茶出来,才告诉他,连黄澜生也带着跟班罗升到龙家去了。他本要立刻转身,再跑两条街赶到广兴隆去的,何嫂却不让他走,说是:“老爷不久就要回来,晓得了,我们会挨骂的。时候还早,皇城坝正热闹,我叫老张去买点现成菜,打几两大曲酒,再端两碗牛肉面,不就消了夜了?你已经满头大汗,快脱了衫子息一息,我打洗脸水去。”

本来又热又累,黄家庭院不小,有花、有树、有竹、有假山。街道清静,庭院更幽雅,东向的小客厅收拾得又干净,广东藤躺椅当然比硬木凳舒服,一坐定,真也不想走了。

洗脸后并不多久,不过才咂完一支地球牌纸烟,厨子老张已经提着菜篮回来。

何嫂还特别点来一盏洋油保险灯,把整个客厅和半个庭院照得雪亮。

菜却不好吃,卤牛肚死咸,卤牛筋梆硬,一小盘烧鸭子除了皮就是骨头,还有一小盘白斩鸡,却又淡而没味,并且香油又淋多了。面呢,大约由于老张催得急,好像还有点儿生。大曲酒尤其难喝,反而不如陈色酒还没有那么燥辣。

但是违不过何嫂的殷勤劝进,老张也在旁边连连抱歉说:“教门小馆做的东西,真不合味,只好将就了。可惜时候太晏,啥也买不出来,在湖广馆那些街道嘛,半夜三更我还能够显点手艺呢。”他只好故作欢欣,把菜和面销缴了一半,酒却只喝了不到一两。

夜消得不乐意,觉也没有睡好。

黄澜生回来,二更打过许久了。一看见他,便高兴地喊叫起来:“来得好!我正愁今夜会寂寞恨更长哩!”

问知他已消过了夜,便叫跟着轿子跑回来的罗升,赶快烧开水,泡香片茶来。

“等我抹个澡,换身衣裤,就出来陪你。”

一面又叫何嫂把客厅右手客房里的床帐席被清理好:“两星期没用过,难免没有灰尘和耗子屎。”一面又叫何嫂把保险灯拿走,另换一只有玻璃风罩的洋蜡台来:“洋灯的光太强,看着就使人要出汗,又招飞虫。”

楚用早已感到今夜的睡眠准定会成问题。往回有表婶在一旁催促,不到三更,黄澜生就叫了安置,回到上房去了。他们官绅人家,睡惯了懒觉,鸡叫上床,还说不晏。他、楚用生长在新津县,虽非农家,却也有田舍遗风,自幼是更响睡觉,天亮起床;学堂的作息也差不多,顶害怕就是熬夜。所以每次请外宿假,到黄家来宿一夜两夜,心里总是又高兴,又不高兴。往回有表婶在家,当然不同,今夜……

今夜,只好强打精神听他表叔唱独角戏了。

但是却不然,黄澜生今夜才是和他在唱对口曲子。

黄澜生一开始就问到前几天成立保路同志会的情形,并且问得那么详细,听得那么专心,以致他、楚用不知不觉说得起劲,把那天在铁路公司所闻所见,像说评书样说了出来。

“……也真奇怪啦!一个人哭,竟会惹起那么多人哭!平时,人家说,只有小娃儿才这样:逗他笑就笑,逗他哭就哭,成年人有了知识,除非自己动了感情,是不容易被人惹哭惹笑的,但是那天……”

“你亲眼看见几百人都当真在哭吗?”

“硬是亲眼看见。有些老头儿的眼泪还一直流下来挂在胡子上。几百人虽不都在哭,抹眼睛、擤鼻涕的却多。”

“你和王文炳他们,不是也哭了?”

“王文炳、彭家骐哭过没有,不晓得,没有问过他们。我呢,心里却酸得不好过,设若再有人哭……”

他笑了,想起那时的心情,真像变成小娃儿了。遂从藤椅上站起来,把放在中间小圆桌上的地球牌纸烟又摸了一支。

黄澜生把吃水烟用的纸捻递给他,一面说道:“真个连老头儿都在伤心痛哭的话。嗯!我看,大清朝的江山的确有点摇动啦!一个孟姜女尚能把万里长城哭垮,你想……”

“孟姜女哭垮长城,恐怕是假的吧?”

“也未见得全然是假,古人说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大家真正动了感情,横下心肠,啥事不可为呢?”

“但是有一点,我至今还想不通。那天开会时候,哭并不是假哭,吵吵嚷嚷好像也是真的,当其朱山把茶碗打破,指头划出血来时,好多人都激动得不能自制,连我在会场外头听见了,也忍不住生了气。但是一到散会,还没离开会场,却啥子事都没有了,摆龙门阵的,说空话的,这里也在嘻嘻哈哈,那里也在嘻嘻哈哈……”

他忽然想起那个签名的事,又补述了一番。

“……我想那家伙,一定也流过眼泪,一定也喊叫过誓死反对,你看他临到签名入会,却做出那样的鬼把戏。”

黄澜生把水烟袋放下,又自己斟了一杯热茶,喝了两口道:“也不可以专朝坏处着想,说不定他还是好意哩。”

“好意?”

“自然啰,人多势壮嘛!你想,那天到会的,每人都只写一个名字,即使一个不漏,照你说,顶多六七百人罢了,或者还不到这个数目。说起来,成都省二十几万人口,好多法团,好多上流社会的人呀,锣鼓喧天成立一个保路同志大会,头一天入学的才几百人,叫人听了,岂不寒伧?设若你们签名的都学他,不说多,一个人写十个名字,不是一下子就是几千人了?宣扬出来,声色也要壮大些。可惜你那阵炮毛了一点,没有平心静气和他谈谈,依我揣想,他一定有用意,还一定是好意哩。”

“哦!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我们年轻人,实在不及表叔的阅历深,世故人情熟啰!”

“快别这么说,”黄澜生把茶杯放下,顺手摆了两摆道,“人是活到老,学到老。比如那天郝又三、田伯行在我这里吃便饭时,说到王护院俯顺民情,不但答应去请愿的人代奏,还答应大家专折力争。我不是同郝又三都认为王采臣真心实意为了四川吗?独有田伯行不相信,说了一长篇。我当时没同他争论,心里到底有点怪他。不料今天在龙家和敝襟兄孙雅堂一谈之下,才明白王采臣之出此,原来果不出田伯行所料,是有内情的。你说我人情世故熟吗?看来,田伯行就比我行,只管他岁数和我相差无几。大约读过诗书,下过科场,做过八股的老酸,心里毕竟细些吧?”

孙雅堂原来是个当刑名师爷的,也曾进过两年绅班法政学堂,官场当中认识的人不少。最近他的东家由青神县调署彭县大缺,很感激他办理公事得力,不但托他办了移交回省,一同到彭县接事,并且在新换的关聘上,每月还给他添了二十两银子的聘金。他回省不多两天,碰见一个正在藩台衙门当什么红差事的老朋友,这朋友甚至可以说是升署布政使尹良的心腹人,而尹良的前任,恰就是护理四川总督,前两月才有上谕令他和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对调的王人文。

据那朋友说,王人文在护理总督之初,自以为论资格、论地位,是应该署理而不止于护理的。既然护理了,说起来下一步即令不是署理总督,总可升署某一省的巡抚,只管巡抚比起总督要低一级,到底算是一省之长,比司道就强多了。并且听说,调任东三省总督赵尔巽临走之时,又曾答应过他,趁朝命未下,一定为他设法搞干,还口头担过保,无论如何,不至于使他回原任的。

及至朝命下来,那朋友转述尹良的话道:“赵次珊并没有骗他,果然是升了官。川滇边务大臣是钦差缺,拿官阶论,当然比藩、臬高,何况又是赵季和的原路子——赵季和就是在锡清弼去时,由四川藩台护理总督。及至赵次珊由奉天将军升任四川总督,赵季和改任川滇边务大臣,两弟兄接交边疆重臣的关防,在咱们大清朝,真算稀有的盛典!这次,论理,朝廷在钦命赵次珊去东三省之际,就应当明谕赵季和署理,再来一个弟兄交代,岂不更成为熙朝佳话?王采臣在这中间插一脚,又叫他去接赵季和的事情,可见朝廷是器重他的,只要好生巴结两年,督抚一定可靠。咱们主子对汉大臣,并不像外间坏人所传,有什么别意。却想不到王采臣不唯辜负了朝廷恩典,反而心怀怨望。据我知道,他自从得到廷寄那天起,见人就发牢骚,不是说边疆繁重,非庸才所能胜任,就是说垂老投荒,是仕宦难堪下场。所以……”

那朋友说:“惺吾因此对采臣深致不满。及至铁路事情发生,惺吾曾经劝过采臣:四川人民向来驯谨,就拿常年捐输一件事说,本是从前国家平定匪乱时候,国帑空虚,临时取之于民的办法。别省早已停办的了,四川人民依然按年输将,并未发过半句不平之言。这次之所以违抗上谕,显然并非人民本心,乃是一伙年轻喜事之徒,倚仗咨议局议绅地位,故意要挟朝廷,暗中却由于铁路公司一班劣绅侵蚀路款过多,害怕邮传部、度支部查账,乐得鼓动风潮,借此抵赖。只要我们地方官不怕事,拿出严重手段来一对付,包管就没人敢出头反对的。无奈采臣性情既已仁懦,而又心怀不满,不但不听善言,反而故意放纵。比如第一次是五月初一日,几十个绅士到院上请愿,他接见了,立刻答应代奏,口吻间已经露出不少对朝廷的诽谤言语,但还不敢直斥摄政王爷,尚只归罪于盛大臣、端大臣他们误国。第二次就在最近五月二十一日这天,啥子叫保路同志会哟,明明是些不逞之徒,冒充代表民意的绅士,听说几百人再拥到院上请愿,口口声声说盛、端两大臣签订的借款合同,是卖国卖省的条约,要挟朝廷废约,要挟朝廷收回国有成命,要挟朝廷恢复先朝特旨,铁路仍归商办。这简直是造反啦!然而采臣呢,更岂有此理了,他也好像是四川人了,他居然站在桌子上演说起来,丝毫不顾体统,使那班狂徒越发嚣张,越发得意。这样搞下去,四川的绅士将来还能驾驭吗?四川的事情,从此棘手。这都由于采臣之一点不满之念所致……”

那朋友还说出尹良的见解,引了一句《左传)上的话:“不去庆父,鲁难未已。”

楚用不由大为诧异,把两道又粗又黑的眉毛撑了起来道:“当真会有这些曲曲折折的事情吗?”

黄澜生笑着,又将水烟袋抓到手上。

罗升来冲第三道鲜开水。看得出这跟班的瞌睡已上了眼皮,但是主人没有吩咐他去睡,他当手下人的是没有自由去睡的。这是规矩,主人不觉得不对,罗升也不觉得不对。

黄澜生旋吹烟蒂,旋笑说:“足见你们学生们真太老诚了!”顿了一下又道:“也无足怪。我虽比你大二十几岁,也未见得便好聪明。比如说吧,我在今天以前,也还认为王采帅是真心实意在为四川人民的权利哩。……现在我倒疑心起那几位大脑壳来了。他们附和着王采帅,成天同绅士们搅在一起,口口声声喊着民意呀!民情呀!民气呀!到底是真心实意吗?或者是耍的把戏呢?……照道理讲,孙雅堂的话说得不错。他说,既做了朝廷的命官,那就应该心存君国,只要圣旨下来,叫做啥就做啥,叫怎么做就怎么做;如其不愿意奉诏,也只有一条路,就是挂冠而去。……但是现在那些大脑壳却怪了,一面在做官,一面又在反对朝廷。……说他们糊涂吗?却个个精明强干。要不然,也不会几年里就攀得那么高。不糊涂哩,为啥“连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这点道理又好像都不明白呢?……今天同孙雅堂研究了一番,他说是油滑取巧,时髦派头……又叫脚踩两只船。……老侄,依你看呢?”

楚用只好张眼将他望着。

一会之后,还是黄澜生点头磕脑地自己答说:“依我看,倒还不止油滑取巧。因为油滑取巧,我懂得。我从前在发审局当差时,就看得多,那不过面面周到,面面都要讨好。……他们现在却只讨好的一面,绅士的这一面。……但这一面,并不能使他们升官发财呀!……油滑取巧,脚踩两只船,为的是升官发财。这种妙窍,谁又不知呢?……明知不是升官发财的路子,大脑壳们偏要去走,所以我猜他们还一定有别的打算。可惜葛寰中目前尚没有回到成都,他的阅历更多,学问也好,问问他,可就明白了。并且在这种潮流中,我们这些半官半绅的人,该拿个什么宗旨才对,他也顶清楚。”

“葛寰中是啥子人?以前还没听表叔说过。”

“他也同我一样,是半官半绅的人。不过他原籍是浙江绍兴。他祖父游幕到四川,他父亲是大幕,由幕而宦,人情世故通达得很。他父亲十几年前才去世。葛寰中虽只是一个候补州县,就因为家学渊源,又曾到东洋考察过,又得过几趟出省的差事,又署过几次缺,手面很宽裕。去年秋天过班知府,今春到京引见,说不定一回来就要得缺的了。他是我们这一伙客籍人员中的诸葛亮,连你们那个教习郝又三的父亲郝达三都非常钦佩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