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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本是爸爸给我买的。爸爸说,写日记可以记住生字,还有很多作用。我会努力写的。今天是儿童节,在院子里升了鲤鱼旗。晚上妈妈做了一桌好吃的,我开心极了。
以上就是御厨佑介第一篇日记的内容。从遣词造句上很难推断出他的年龄,但感觉要比算术作业本上填写的小学六年级更小些。
我继续往下看。
五月六日 晴
今天学校有唱歌考试,我唱了首《牧场绿油油》。上体育课的时候,藤本跳跳箱差点受伤,真危险。爸爸给我买了一本书。
五月七日 阴
老师今天请假了,所以我们一天都没学习,真高兴。可回家一说这事,爸爸却训斥我说,这时候更应该好好学习。吃晚饭时我肚子有点痛,所以吃了药。
五月八日 阴
今天老师来上课了,说是得了感冒。
到这里为止写得都比较认真,但不知道是很快就厌倦了,还是没什么可写的,从这天开始出现了三天空白,一下子跳到了五月十二日。
五月十二日 阴转晴
今天好热,每个人都嚷着热死了热死了。大扫除结束后洗手的时候,顺便把脚也洗了一下,真舒服。大家说想去海边,我很喜欢游泳。回到家里,妈妈也穿了短袖衣服。
之后又跳过三天,到了五月十六日。
五月十六日 晴
山田同学把玩具模型带到学校来了,我不是很会玩。
接下来就是六月一日,好像偷懒了半个月。这件事他自己也做了反省,写了以下日记。
六月一日 阴
从今天起我一定要好好写日记。爸爸说,不用写很多,哪怕只写个天气也没关系。还说不用天天都写,但星期六的晚上,即使不舒服也一定要写。这样就没有那么辛苦了,我决定照爸爸说的做。
就像他宣布的那样,之后每个星期至少会在星期六写上一篇,也有不少时候只写了天气。
“里面会不会写到和这栋房子有关的事情呢?”沙也加也凑过来看日记。
“我也是这么想的,正在找呢。”我一目十行地翻看着,“但看样子,这个家庭就是父母加佑介的三口之家,一直没有其他人出场。”
进入八月后,终于出现了新的人物。
八月二日 晴转阵雨
我正在玩水枪的时候,宁姨给我们送来了西瓜。她可会挑好吃的西瓜了。我、妈妈和宁姨三个人分着吃了。宁姨说孩子还在家睡觉,匆匆忙忙地回去了。今天牵牛花的藤没长多少,就没写绘图日记。
这个“宁姨”莫非是附近的阿姨?
“你对‘宁姨’这个名字有印象吗?”我问沙也加。
她默默地摇头。
再往后翻,虽然不算很频繁,但日记里又提到了几次“宁姨”。以邻居来说,她好像出入很随便,而且还帮忙做家务。不久又出现了这篇日记:
十月五日 晴
宁姨带来了一个小女孩,小得就像个洋娃娃。听说现在寄放在托儿所,等再大一点可以上小学之后,宁姨就会像以前那样来我家了。宁姨做的饭很好吃,我很想她早点回来。
从以上内容来看,这个宁姨应该是以前御厨家的家务女佣,因为生小孩暂时辞了差事,但她还是三天两头上门,可见家就在附近。
佑介一个星期只写一两篇日记,所以相对于页数,时间跳跃得更快,转眼就到了年底的圣诞节。
十二月二十四日 晴 有时阴
今天特别冷,期末结业典礼的时候也不停地发抖。因为第二学期的成绩进步了一点,妈妈表扬了我。今年又收到了圣诞礼物,是赛车模型。去年是蒸汽机车模型。爸爸说怎么老是送玩具,应该送点书才好,还在电话里发了火。晚上下了点雪。
我从日记本上抬眼,看着沙也加。
“收到礼物是怎么回事啊?会是谁送的呢?”
“应该是熟悉的人吧,比如亲戚。”
“对亲戚会在电话里发火吗?还说不要老是送玩具?”
“唔……”沙也加把这篇日记又读了一遍,然后抬起头,“那会是谁送来的呢?”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啊。”我拉过椅子,掸了掸灰坐了下来。可能因为是孩子用的,感觉有点矮。“给他们儿子送礼物还要被抱怨,至少说明是自家人,也许是孩子的伯伯,也许是爷爷奶奶。”
“我觉得很有可能是爷爷奶奶。”沙也加也点点头,小声说,“我家那位也经常向他父母提出抗议,说不能太惯着女儿。”
“噢,这种事呀……”我禁不住凝视着她,“倒真是挺常见的。看来你家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嘛。”我不自觉地带着点揶揄的口吻。
不知是不是伤害到她了,话一出口,沙也加的眼里便蒙上了阴霾。我有些慌乱,正想解释没有讽刺的意思时,沙也加已经开口了:“我家不是个普通的家庭。”声音有几分嘶哑,但语气很坚决。
我颇感意外地望着她,她看了我一眼,声音比刚才轻了很多:“对不起,希望你不要胡乱想象。”
我沉默了片刻,为了打破突如其来的尴尬气氛,又开始哗哗地翻看日记。
“要把日记全部看完,恐怕要花上很长时间啊。”
“那先看看最后一篇的日期吧。”她的语气恢复了正常。
“有道理。”我觉得她说得很对,便从后往前翻了起来,但最后几页一片空白。莫非这本日记还没写完,佑介就已经离开了这个家?
翻到倒数十来页时,终于看到了字迹。最后一篇日记的日期是二月十日,建国纪念日的前一天。
本想匆匆扫上一遍,但还没看完我就悚然心惊,又从头看了一遍。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僵硬。
“怎么了?”沙也加问,“上面写了什么?”
“我看不太懂,但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劲。”我回答。
“不对劲?”
“嗯,你自己看看。”我把日记本递给她。
二月十日 晴
虽然肚子很痛,我还是去上学了。因为我不想待在家里。虽然想找老师商量,但大人还是靠不住的。他们肯定会相信那家伙说的话,谁也不会相信我说的。过后还会遭到那家伙的报复。
从学校回来时,那家伙正躺在沙发上。趁他不注意,我马上回到自己房间。一进门就发现小美在我床上,和前几天一样呜呜地哭,肯定又被他欺负了。
我已经忍无可忍了。要是那家伙死了就好了。
等沙也加看完日记抬起头,我说:“有新的人物登场喽。”
“这个‘那家伙’……”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但当时显然是住在这里,因为发现他睡在沙发上时,佑介并不觉得惊讶。”
“会是亲戚吗?”
“有可能。不过从这篇日记来看,佑介好像很不欢迎这个人。”
“看他的描述,恐怕遭受过很恶劣的对待,甚至到了想向老师求助的地步。”
“这里面一定有很复杂的内情。另外还出现了‘小美’,看样子是只猫。”
“猫,小美……”沙也加皱起眉头,视线移向斜下方。
“怎么了?”
“嗯……感觉似乎在哪儿听过。”
“你也知道那只猫?”
“可能吧。但说那是一只猫的话,总觉得有点对不上。”她苦笑了一下,“刚才我就一直在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该想的却一样也想不起来。”
“别着急,我打一开始就没期待一切都顺风顺水。我们再仔细读读这本日记,说不定会找到什么线索。”
“是啊。”她把日记翻到前一页,日期是二月三日。
二月三日 阴
今天是节分,以前每到这天总要撒豆驱邪,但现在已经不撒了。今晚那家伙又喝得烂醉,真想撒把豆子吆喝一声:鬼出去!
“真是搞不懂。”我说,“这写的到底是谁啊,而且父母也没再提到过了。”
“果然还是得从头按顺序读啊。”沙也加轻叹一声,“可是恐怕要花很长时间呢,这足有一本精装书那么厚。”
“把它带回去吧,回到东京后再慢慢看。”
我提出这样的建议,是因为不想在这里久留,最迟也要在夜色降临前离开。
沙也加显然明白我的心思。“说得也是,”她说,“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我们再去其他房间找找看吧,能带走的都带回去。”
“好啊。”沙也加也同意。
正要走出房间时,远处闪过一道亮光,接着就是轰隆轰隆的声音。
“糟了。”我说,“真像你说的,要变天了。”
“看样子要下大雨了。”
话音未落,外面已经响起啪嗒啪嗒的雨点落地声,不一会儿,声音的间隔愈来愈短,最后变成哗哗的雨声。
“抓紧时间,一旦天黑下来,在这样的大雨中开车很危险。”
我们下了楼梯,再次仔细地扫视房间,发现了几个很奇怪的地方。
比如这栋房子里竟然没有一台电视机。二十三年前彩色电视机应该已经相当普及了,虽然以当时来说,没有也不足为奇,但如此宽敞的一个家,总觉得至少也该摆上一台。
除了电视机,其他的家用电器也少得可怜。不仅找不到洗衣机和吸尘器的踪影,连电话都没有一部。
“全家人离开这里的时候带走了吧?不然就是卖掉了。”当我提出疑问时,沙也加如此回答。
“要是这样的话,还有更值钱的东西啊,比如那架钢琴。”
“钢琴可能不好脱手吧,而家用电器谁都想要。”
“是这样吗?我倒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家只怕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些东西。就拿电视机来说,如果以前有过,你觉得会放在哪里呢?”
“应该就是这个房间吧。”沙也加站在客厅的沙发旁说。
“放在这个房间的什么地方?”我追问。
“嗯……”她扫视四周,最后望着壁炉陷入了沉默。
“没地方放吧?”我说,“如果这个房间放过电视,应该有一块空出来的地方才对,但这里根本没有这样的空间。”
“也是……”沙也加站在那里,抱着胳膊沉思。
“不过家用电器稀少这个问题,可能也没有那么严重,没准这是屋主的一贯风格。我觉得更难以理解的是,这里竟然连挂历都没有。不管哪家都会在墙上贴一张的吧?”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确实很奇怪。”
“包括所有的时钟都停在同样的时刻,凡此种种,无不让人觉得这栋房子里的时间被扭曲了。这当然是有人刻意为之,但他的目的何在呢?”
沙也加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凝视着她的脸,然后望向手上的日记本,总觉得我们一定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雨声愈发急骤,我瞥了眼窗外,雨点激烈地敲打着玻璃,画出无数条银线。
“这雨越下越大了,”我说,“我们还是早点离开为好。”
远处的天空突然一亮,沙也加不由得一个激灵,紧接着就是轰鸣的雷声。
“没事,离我们远着呢。”我笑着说。
沙也加微微低着头,不停地眨着眼睛,接着手托着脸颊四下张望,眼神也变得恍惚。
“怎么了?”我问。
她慢慢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前方:“钢琴下面……”
“钢琴下面?”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放着一架钢琴,“钢琴下面怎么了?”
“在下面……躲着……”
“躲着?谁啊?”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晃晃悠悠地走到钢琴前,在那里蹲了下来,做出从钢琴下面偷看房间的动作。
“怎么了,钢琴下面有什么吗?”我又问了一遍。
沙也加仍然蹲在那里,抬头看着我。“在下面躲着呢。”
“所以说到底是谁啊?”我的声音急躁起来。
她舔了舔嘴唇,喉咙动了一下,像是咽了口唾沫。“是我……”
“你?”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盯着她的脸问,“什么时候?”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我脱口问了一句,随即倏地一惊,终于反应过来她这话的含意,“你想起来了?曾经躲在这架钢琴下面?”
沙也加移开视线,用手指擦了擦钢琴脚,那里的灰被抹去,露出一道黑线。
“那天也是这样,又打雷又下雨。”她喃喃自语。
2
我扶沙也加坐到沙发上,自己也坐在一旁。雨依然下个不停,但如果能唤起沙也加的记忆,也就不那么让人心烦了。
沙也加将双肘搁在膝上,十指轻扣在一起。她维持着这个姿势,默默地沉思了半晌。我也无意打断她的思绪,静等她自己开口。
过了十多分钟,沙也加终于说话了:“雷声很可怕,所以我躲到了钢琴下面,心里忐忑不安,生怕雷会打到这里来。我还隐约记得,当时吓得直发抖。”
“你确定是在这个房间吗?”
“我不能百分百肯定,”她又打量了一下四周,“但应该就是这里。刚才从钢琴下往上看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点点头。不管怎样,总算前进了一步。
不仅沙也加的父亲,连她自己也和这户人家有交集。而她和这家人之间的渊源,很可能正是她丧失的那部分记忆。
“当时就你一个人,还是和谁在一起?”
沙也加闭着眼睛,嘴唇微微颤动。这是她想起什么事时的习惯动作。
“还有一个人。”她说,“我记得是两人一起躲着,在钢琴下面。”
“钢琴下面?这么说来,对方是个小孩?”
“肯定不是大人,不过是男孩还是女孩就记不清了。”
“应该是男孩吧,也就是御厨佑介。”
“有可能。”她没什么把握地点点头。
“其他还想起什么了吗?”明知催也无益,我还是问了一句。
沙也加叹了口气。“总觉得就快想起来了,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烦死了。”
“一下子全想起来也不现实,能想起这些已经是一大收获了。我们再看看这个,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发现,没准上面会提到你呢。”我扬了扬日记。
或许是为记忆无法顺利恢复而心焦,她紧皱着眉头。“我和这户人家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是不是住在这附近啊?”
“可是我们以前住在横滨啊……”
“那只是户籍上的记载,也可能实际上是住在这一带,从小和佑介青梅竹马,经常到他家里玩。”
“青梅竹马……”沙也加小声重复了一遍,咬着拇指指甲,交叠起双腿,仿佛在琢磨这个词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倏地挺直后背转向我。“我和佑介青梅竹马,经常来这里找他玩这种事情,我觉得不太可能。”
“为什么?”
“我们年龄差太多了。二十三年前他上小学六年级对吧,那时我才六岁,还没上小学呢。”
“差这几岁也不算什么呀。”
“对孩子来说差别可就大了。就算是高中生,高一和高二也是两个世界啊。”
说得也是,我不禁点了点头。我又翻了几页日记,便啪嗒一声合上了。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很暗了,日记上的小字看起来也很费力。
“今天就到这里,我们回去吧。”我说。
“好吧。”她无奈地点头。
把窗户一一关上,恢复原状后,和进来时一样,我们通过地下室回到了外面。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就在我们飞奔上车这一眨眼的工夫里,衣服已经被淋得湿透了。
“雨下得真大啊,来时的好天气简直就像是幻觉。”我用手帕擦着脸说。
沙也加没回话,只是透过车窗望着那栋房子。因为下雨,房子看起来影影绰绰的。“我见过。”她说。
“什么?”
“我见过这栋房子。就像现在这样,远远地眺望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非常遥远的往事了。”她转向我,“不会错的,我来过这里。”
我看了一眼房子,又把目光移回她身上。“当时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我记得有人牵着我的手。”
“是谁?你父母?”
“有可能。”说完她手撑着额头,闭上眼睛,没多久又睁开了,苦笑了一声,“不好意思,还是开车吧。”
“真的没关系?”
“嗯,在这里再耗下去也想不出什么。”
我点点头,发动了引擎。
没铺水泥的土路泥泞不堪,视野也很糟糕。我打开车头灯,小心翼翼地转动着方向盘。
开到松原湖旁的加油站前时,沙也加开口了:“能不能停一下?”我没问理由便点了点头,踩下刹车。我猜她多半是要上洗手间,因为那栋房子里的厕所是没法用的。
我决定顺便加点汽油。年轻的工作人员出来时表情很意外,他大概以为今天不会有生意上门了。
沙也加果然是去了洗手间,随后又打了个电话。我远远看着她的侧脸,觉得她说话时表情有点僵硬。
“让你久等了。”她回到车上说。
“你去打电话了吧?”
“是啊,打给我婆家,因为女儿寄放在那里。”
“婆家很近吗?”
“也不是。”
“可是今天你准备出门的时候,很快就把女儿寄放到那里了啊。”
沙也加闻言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笑容,笑容很快就变了形。我不由得屏住呼吸。
“不是这样的,”她说,“早就寄放在那里了。”
“早就?”
沙也加紧抿的嘴唇颤抖着,从发梢上滴落一颗水珠。“是被……带走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配做母亲。”
“不配?”
“我没有抚养孩子的资格。我是个有缺陷的人,不配做母亲……”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转瞬已是泪流满面。
3
隔着一条马路,加油站的对面就是松原湖的免费停车场,我把车开到那里,关掉引擎。雨水还在激烈地冲刷着挡风玻璃,调频电台里播放着肯尼·基的曲子,是《回家》。我把音量调小了一点,等着她开口说话。
曲子结束后,她开口了。“我女儿叫美晴,美丽的美,晴朗的晴。”
“美晴啊。”我伸手在空中写了一遍,“很好听的名字。”
“是我丈夫起的。他说他老早就想好了,如果生个女孩,一定要叫美晴。”
“很多男人都喜欢在这种细节上较真的。”我不自然地笑了笑,“你女儿很可爱吧?”
“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沙也加说。
“有时候?”
“可是我又经常觉得,唉,要是没生这孩子就好了。”她望着我,眼里布满血丝。
我两手放在方向盘上。“母亲带孩子带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有这种想法的。这个时候的母亲都太辛苦了。”
本以为她会反驳,不料她坦率地承认道:“辛苦的确是事实。”
这就对了,我点了点头。“美晴是不是常常尿床,还很容易哭闹?”
“嗯,这都是家常便饭了。”她无力地点着头,“我总觉得光是帮她收拾这些事情,一天就过去了。”
“这样啊。”
“其实我本来是有这种思想准备的。既然做了母亲,辛苦也是天经地义。只要有爱,这根本不算什么。”
“但事实并不是这么简单?”
“我跟那孩子不亲。”她呻吟般地说,“有时我对她的那种感觉,别的母亲是绝对不会有的。我会发自内心地厌恶她,你相信吗?”
“虽然难以置信,不过我知道有这种事例。”
“也是,你在那上面提到过。”
“那上面?”被她这么一说,我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读了那个才来找我……”
“是啊。”她回答。
那是我在科学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
请从科学家的角度谈谈对虐待儿童事件的看法——几个月前,一直合作的编辑给我出了一个难题。编辑强调道,美国每年会发生两百万宗以上父母或监护人虐待儿童的案件,其中造成死亡的达三千多宗,而且这种现象在日本也日益蔓延,我们绝不能视而不见。
我回绝了他的要求。一个纯粹研究物理的人,哪有资格对如此重大的社会问题说三道四。但总编对这个题材很执着,一再登门拜托,最后我只得答应去采访相关人士,将访谈所得以自己的风格写成文章交差了事。我一直纳闷他为何这般热心,不过几天后这个疑问就解开了。原来总编的表妹在做幼儿教育咨询方面的义工,从她口中得知其中的艰辛后,总编便决心在自己的杂志上发一篇报道。所以我采访的对象也正是总编的表妹。
事情的经过大抵就是这样。对我来说,这个任务并不是很糟糕的体验,至少我对现代社会滋生的种种心理问题有了实际了解,本身就是一大收获。但这篇文章我自己都觉得平平,内容也没什么新意,在读者中并没有多大反响。
连我这个作者都渐渐忘了其中的内容,我做梦也没想到,沙也加竟然读过这篇文章。
“你在文章里提到一个母亲因为婴儿晚上老是哭个不停,忍不住在半夜猛掐她脖子的故事,对吧?我看到后吓了一跳,还以为写的就是我呢。”
“你也有过那样的情况?”
“有过好多次。我家美晴小时候夜里也哭得很凶,有一天晚上,就在我预感到她就要哭出来的瞬间,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抓起旁边的毛巾就塞到她嘴里。我只能认为自己疯了。”说着,沙也加自嘲地笑了笑,眼里却依旧泛着泪光,“这是典型的肉体虐待吧?我记得你是这样写的。”
“只凭这一件事还不能下结论。”我谨慎地说。
虐待儿童大致分为四类:肉体虐待、疏于或拒绝保护、性虐待、心理虐待。施加暴力是肉体虐待,所以从刚才沙也加的描述来看,她的行为的确属于虐待儿童的范畴。
“最近发生过什么事吗?”我问。
“我打了她的腿。我先让她坐好,然后对着她光溜溜的腿不停地打,打到又红又肿也毫不在乎。”
“原因呢?”
“她不肯吃饭。我叫她少吃点点心,她却背着我偷吃,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又撑得吃不下了。”
“所以你就骂她?”
“对。”
“打到她哭了也停不下手?”
听我这样问,沙也加似乎呼吸为之一窒,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那孩子从来不哭。挨打的时候明明很痛,她却总是忍着,什么也不说,好像在等着早点过去一样。”
“过去?什么过去?”
“暴风雨啊。”她把右手插进短发里,“每次都这样。我一发火,她就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一点反应都没有,最多偶尔瞅我一眼,仿佛在说‘受不了,又来暴风雨了’。一看到她那样的眼神,我就变得不知所措,等回过神来时,已经在动手打她了。”
“但你又觉得不应该这样。”
“是的,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但这是真话。在那孩子面前,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看到她被我打得红肿的双腿,突然就害怕起来。”沙也加说着说着,眼泪又打湿了脸颊,“我的脑子出问题了。”
“你别这么想,这样的人有很多的。”
我说的是事实。
通过采访我得知,打电话来咨询的人里,约有七成是施虐的母亲。也许有人会不解,既然都想到打电话求助了,自己停止虐待不就行了吗?咨询师说,持这种看法的人完全不理解施虐母亲的心态。她们正是因为停止不了虐待行为,内心痛苦不堪,才会打来电话。听说还有一个母亲猛打自己孩子的脑袋,把孩子打昏过去后,又慌忙带他上医院,治疗的时候她就在医院的走廊上哭。因为害怕这样下去迟早会把孩子打死,她才打来了电话。
等沙也加情绪稳定了一些,我问道:“你现在这种情况,你丈夫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她用手帕擦着眼角说,“因为我只字未提。我家那位只要我不说,他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好。正因为一无所知,他才放心地一个人去了美国。”
“为什么你不告诉他呢?”
“因为……”她欲言又止。
我似乎可以体会她的心情。
她生怕给别人留下连孩子都带不好的负面印象,这种担心已经超出了必要的限度。她不希望被当成无能的母亲。一切都是自尊心太强惹的祸。
“但他不会觉得不对劲吗?比如看到美晴的时候。”
“我想不会。”
“为什么?”
“因为那孩子……美晴在我丈夫面前特别乖巧,跟她讲的话都会听,也不调皮捣蛋,口齿还伶俐得很。我丈夫常说,同事的女儿也有几个和美晴一样大的,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我有美晴这样的女儿真是太幸运了。他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就因为不知道那孩子的本性,才会说出这种话。”
沙也加嫌恶地撇了撇嘴,我看在眼里,心想她说她有时候很讨厌女儿,这话恐怕是真的。
“你没有可以商量的人吗?”
“没有。不过我自己也很努力,看了很多育儿书。”
“我想也是。”
施虐的母亲都有一种倾向,就是盲目地依赖育儿书。书上写的本来只是一个目标,她们却以为必须严格照做才对。但实际上不可能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进行,孩子不断给她们提出各种意想不到的难题。次数多了,母亲心里就会产生攻击的冲动,一旦控制不住,施虐行为便开始了。
“美晴是什么时候寄放到你婆家去的?”
“大概十天前吧。”
“那之前一直是你和美晴两个人生活?”
“是的。”
“你们单独相处时情况如何?”
“简直是地狱。”她说,“我家附近有一户专门替人照看孩子的人家,我还认真考虑过把美晴一直寄放在那里,自己躲到别的地方去这种荒唐念头。每天跟那孩子生活在一起,脑子好像也渐渐不正常了。我自己都害怕哪天闯出什么滔天大祸来。”
“所以你就把美晴送到婆家去了?”
“不是。”她摇摇头,“是被带走的。”
“怎么回事?”
“我经常把美晴托给刚才说的那户人家照看,是他们联系了我婆家。听说电话号码是找我丈夫要的。”
“他们为什么要给你婆家打电话?”
“因为看到了美晴身上的瘀青。”
“瘀青?”我随即恍然,“是你打的?”
沙也加取出手帕擦着眼角,又吸了吸鼻子。“他们说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虽然美晴什么都没说,但总觉得情况不对,就给我婆家打了电话。”
“你婆婆接走美晴时,是怎么说的?”
“她说我可能罹患了育儿神经官能症,暂时帮我照看一段时间。虽然说得很委婉,但她的表情却仿佛在说我不配做母亲。”
“于是你就托付给她了?”
“我也没法子啊,我确实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我想不出合适的回答,只能望着挡风玻璃。
“婆婆说美晴在那里过得很好,我想这恐怕不是讽刺,而是事实。本以为孩子离了母亲不行,其实只是我的错觉而已。而我自己也有种解脱的感觉,终于不用再照看那孩子了。刚才打电话过去,也不是因为我真的惦念她,而是担心一天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的话,公公婆婆难保不会唠叨。”
“要是照这样分析,谁都有自私的一面啊。”
这句话并没有安慰到沙也加,她默不作声。
“我那篇文章对你有帮助吗?”
“很有参考价值。”她说,“尤其是你在里面提到,这种行为往往与父母自己的童年经历密切相关。”
“噢……”
这一点我当初采访时也很震惊。
在虐待孩子的母亲当中,百分之四十五的人自己也有过被虐待的经历。即使没有遭到虐待,童年时也都经历过父亲不知去向、母亲重病不在家等各种形式的精神寂寞。换句话说,她们没有得到过爱。
因为从未在父母那里得到过爱,也就不知道怎样去爱孩子——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采访的女咨询师如此表示。
“读过那篇文章后,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过去,也就是那段空白的儿时记忆。”
“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是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肯定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我就找你帮忙。我觉得你一定会理解我,相信我,最重要的是,你很了解我。”
“你要是早点告诉我就好了。不过你也有苦衷吧。”
“对不起。你一句都没问就陪我到了这里,我真的很感激。”
“因为我知道你肯定有什么烦恼。”我看了一眼她的左腕,她正用右手抚摩着那里的伤痕。
“这是美晴被带走后,我一时情绪冲动划的。”
“这样可不好啊。”
“其实这种程度的伤口根本死不了,只是把表面的皮肤划开了而已。我还吃了安眠药,醒来发现血已经止住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好凄惨啊。”
“总之以后别再动这种念头了。”我一边说,一边想沙也加为什么会有安眠药。
“嗯,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说好了哦。”我发动了汽车,“我把车开出去吧?”
“好。”她回答。正要开出停车场时,她突然喊道:“等一下!”我踩下了刹车。
沉吟了片刻,她说:“能不能开回去?”
“开回去?回到那栋房子?”
“没错。”她点点头,眼神很认真。
“为什么?”
沙也加垂下视线,放在腿上的双手来回揉搓着。“我不想就这么回去。既然我精神缺陷的根源就在那栋房子里,我希望可以一口气查个水落石出。如果回到东京后再慢慢回想,无论如何都解决不了问题。只有待在那栋房子里,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它,我才能恢复记忆。”
我逐渐理解了她的想法。“你说得也有道理,可是今天已经很晚了。”
“我不是要你一直陪着我,只要把我送到那里就行了,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她一口气说完,又喃喃地补上一句,“你就可以回去了。”
我两手搭在方向盘上沉思着。既然她说得如此坚决,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是随便劝两句就能改变的。
“你要在那里一个人待到天亮?”
“一个晚上没什么的。”
“那吃饭怎么办?”
“这点小事总能搞定的,不吃也没关系。”
“这样对身体不好,我找找有没有便利店吧。”说完我松开了刹车。
上了国道后,我们在路边的便利店买了三明治、饮料和手电筒,再次向那栋房子开去。雨势似乎小了些,但远处的天空依然雷声隆隆。
借助手电筒的光亮进入房子后,我首先点上在地下室找到的蜡烛,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风吹得火焰微微摇曳,映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晃动。
“一个人不害怕吗?”我问。
“不能说一点不怕,但精神保持适当的紧张也好。”她坐到沙发上说,口气听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那本日记呢?”
“在这里。”我指了指蜡烛边上,“其他还有需要的东西吗?有的话我去帮你买。”
她轻轻摇头。“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那我走了。”
“嗯,谢谢你了。”
我点点头,打着手电筒推开通往玄关大厅的门。回头看时,沙也加正映着烛光向我挥手。
用一个俗套的词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就是依依不舍。背对着她,我开始踌躇要不要离开。但如果留在这里,就意味着我们将单独过夜,这是我从一开始就决意避免的。
走到地下室,周遭的空气冰凉刺骨。在这栋房子里,这里的氛围最不可思议。完全感觉不到有人生活过的迹象,只有冰冷的空间横亘在眼前。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总觉得心里发毛,只想尽早逃离。可是为什么唯一的出入口设在地下室呢?
来到出口处准备推门时,我下意识地用手电筒四下照了照,发现门上方钉着什么东西。因为落满了灰看不清楚,我就伸手擦了一下。
那是个小小的十字架,看上去像是木质的。
看到这个十字架,我心头顿时涌起莫名的不安。是谁在这里钉上这种东西的呢?
在门前伫立了一会儿,我右转上了楼。穿过玄关,打开客厅的门时,沙也加正低头看日记,她一脸诧异地抬头看我。“怎么啦?”她问。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也一起留下来吧。”
沙也加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你不用担心我的。”
“不是担心,”我说,“我也很想知道,这栋房子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沙也加歪着脑袋,似乎在考虑什么,但很快便向我莞尔一笑。“早知道就多买点三明治。”
“偶尔减减肥也不坏呀。”说着,我坐到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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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十字架的事告诉了她,她提出也想去看看,我们就来到了地下室。
“确实是十字架呢。”用手电筒照着门上方,沙也加说,“说不定这家人信仰基督教。不过把十字架钉在这种地方,我还真没听说过。”
“如果真的是基督教徒,应该摆个更像样的十字架才对。”我侧头思忖着。
回到客厅,我们继续读佑介的日记。因为光线不足,又点了三根蜡烛。沙也加提议从前面按顺序看,一页也不跳过。我也同意她的意见,现在我们有充足的时间。
读着读着,我们发现五月五日佑介写第一篇日记的时候,是在上小学四年级。因为第二年四月开学时,他在日记中写道:“从今天开始我是五年级的学生了。”这期间没有特别引人注意的内容,佑介保持着勤勉的生活态度,家庭也平静安宁。
然而到了这一年的六月份,情况陡然发生了变化。
六月十五日 雨
晚上,爸爸病倒了。我正在房间里写作业的时候,突然听到妈妈大声叫喊。来到爸爸房间一看,他趴在椅子旁边,不停地呻吟着。妈妈叫我回自己屋里去,但我很担心,还是待在那儿。妈妈对爸爸说,叫救护车吧。可爸爸摆摆手说,别大惊小怪,你们都出去!我第一次听到爸爸这么大声说话。于是妈妈牵着我的手说,我们下去吧。我问她爸爸是不是生病了,她回答说,你不用担心。我和妈妈在厨房的饭桌前坐了一会儿,爸爸从楼上下来了。他的头发都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爸爸对我说,别把这事说出去。我问为什么不能说,爸爸说,因为没多大事。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但什么都没再问。
六月二十日 阴转雨
从学校回来时,发现爸爸的皮鞋放在门口。今天是工作日,他应该不休息的,所以我有点惊讶。放下书包后,我朝爸爸房间里看了一眼,他衣服也没脱就躺在床上。我走到他面前,他睁开了眼睛。我说我回来了,爸爸小声“嗯”了一下,就又闭上了眼睛。这时妈妈回家了,我就问她爸爸怎么了,妈妈说,应该是有点累吧。我担心得不得了。傍晚山本同学带来小蝌蚪给我看,我很喜欢,可还是不怎么开心。
从这两篇日记可以看出,佑介的父亲当时身体欠佳。
“不让佑介把自己身体不好的事说出去,这一点我很在意。”我对沙也加说,“是真的没什么,还是……”
“还是其实病得不轻,对吧?”沙也加一语道破,“不过从日记来看,佑介的父亲好像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了。”
“妻子要叫救护车的时候,他还厉声制止,这也很奇怪。”
“但如果确实患了重病,应该会有更明显的征兆。”说着,沙也加将刚才看过的内容又翻了一遍,然后指着其中一页说,“你看这里。”
五月十五日 晴
今天的晚饭是寿喜烧,我最喜欢吃了。一口气吃了很多肉后,妈妈教训我说也要吃点蔬菜。但我很讨厌葱,所以没吃。爸爸说他头痛,很快就回了房间,我就把爸爸那份肉也吃了。肚子都快撑死了。
我从日记上抬起头:“这里提到他头痛呢。”
“不光那儿,你看,这里也提到了。”她又翻到另一页。上面这样写道:
四月二十九日 阴
今天学校放假,我在家门口玩躲避球游戏,山本、金井和清水都来了。光玩躲避球游戏有点无聊,我们又踢了足球。但是我们太吵了,结果被妈妈骂了。妈妈说,爸爸身体不舒服,你们安静点!我们就到了金井家。金井家养了好多金鱼,其中眼睛鼓鼓的龙睛鱼很好玩。
再往前翻,提到父亲身体不好的日记随处可见,只是当时佑介似乎没觉得很严重。他第一次表现出担忧,就在六月十五日写的那篇日记里。
我们继续往下看。六月二十日以后,日记里很久都没再提到父亲,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异常,还是他有意避而不谈。
进入八月后,又有了新变化。
八月十日 晴
我和妈妈正吃着西瓜,爸爸的工作单位打来了电话,说爸爸被送到了医院。妈妈急忙出了门,我说我也要去,她却让我在家等着。我一个人等啊等,到了晚上,妈妈终于回来了。我问起爸爸的情况,妈妈说,你不用担心。可我心里还是沉甸甸的。爸爸真的没事吗?
八月十一日 晴
我和妈妈去了医院。听说爸爸昨天睡了一天。看到我们过来,他在病床上露出了笑容。爸爸说他没什么大碍。他看起来还挺精神的,我总算放了心。可是回去的路上妈妈说,爸爸得住几天院。我问爸爸得了什么病。妈妈回答说,不是什么大病。
八月十二日 晴
早上我做了暑假作业,中午和妈妈一起去了医院,可是没见到爸爸。妈妈和医生不知说了些什么,听说爸爸在睡觉,所以没见着。回到家后,妈妈到处打电话,好像还在哭,我吓了一跳。
八月十三日 晴
今天妈妈一个人去了医院,叫我在家等着。中午宁姨来了,给我做了凉面。我跟她说了爸爸的事,宁姨说,不要紧,马上就能出院了。可是当我提到妈妈哭过后,她就不作声了。傍晚妈妈回来了,我问她爸爸怎么样,但她没回答我。
这段时间佑介几乎每天都写日记,内容基本上都是关于父亲的。他本来以为父亲只是小病,没想到却很严重,从日记里可以清楚感受到他那日渐不安的心情。而母亲什么都不肯说,更加深了他的苦恼。
到了九月,可能因为第二学期开学了,关于父亲的记述少了起来。父亲似乎依旧在住院,而佑介也习惯了他不在家。
但他并没有忘记父亲,每周都去探望两三次。父亲很多时候在睡觉,但醒着的时候,还是会像健康时那样和儿子谈天。
九月二十日 阴
今天也去看了爸爸。爸爸正在床上看书,是很难懂的法律书。爸爸好像是不能看太长时间书的,但爸爸说,看书对身体有好处。我知道爸爸很喜欢看书,所以他应该说得没错吧。爸爸说,人必须不停地学习,懒惰会毁掉一个人。我不要做懒人,我要像爸爸那样好好学习,成为出色的法官。我跟他说这次算术考试得了九十分,果然被他批评了。下次我一定要拿满分。
真是个相当严格的父亲啊,我心想。一般人在身体虚弱的时候,意志也会变得软弱。
关于父亲得的是什么病,佑介依然一点都不知情。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猜测,写在十月份的日记里。
十月九日 晴
放学回来,我顺道去了医院,爸爸还在睡觉。我就在床边看了会儿书。后来爸爸睁开了眼睛,我就问,您醒了吗?可是爸爸没有回答。虽然眼睛望着我的方向,却好像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只是恍惚地看着空中,简直就像灵魂被抽走了一样。但爸爸以前说过,灵魂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他还告诉我,人是靠脑子来活动的。这么说来,爸爸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吗?
脑子吗……
我觉得这个猜测有一定的合理性。从读过的日记来看,佑介的父亲经常说自己头痛。
“大脑的疾病都有哪些呢?”沙也加问。
“有很多类型,他父亲患的估计是脑肿瘤。”我答道。
“脑肿瘤……”她吃了一惊。
“如果真是这样,治愈的希望就很渺茫了。我们先往后看吧。”
我们继续看起日记。
十月二十四日 阴
到今天为止,爸爸已经睡了五天了。妈妈每天都去医院,但爸爸一直没醒。连医生也不知道爸爸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
十月二十六日 雨转阴
今天我也去了医院,因为听说爸爸醒了。可是我没能见到他,妈妈一个人进了病房。妈妈说爸爸看上去精神不错,但真的是这样吗?
十月三十日 晴 有时阴
隔了这么多天,终于见到了爸爸。我和妈妈拎着水果去医院看他,爸爸没像以前那样坐起来,而是一直躺在床上,整个人瘦了好多。妈妈说,这是因为他睡着期间几乎没怎么吃东西。我把苹果切成小块,喂到爸爸嘴里,他像牛一样慢慢地嚼着,好像说了声好吃,却听不到声音。
从这个时候起,佑介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日记里不时出现“突然昏迷”“一直睡着没醒”之类的描述,说明他当时处于昏睡状态。
到了十一月中旬,佑介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一个决定性的事实。
十一月十日 雨
吃过晚饭,妈妈跟我说了爸爸的病情。她说爸爸病得很重,恐怕治不好了。我问她,爸爸是不是很快就会死呢?妈妈说是的,接着就哭了。我也哭了。不过妈妈说,在爸爸面前一定要坚强,我保证我会做到。
十一月十一日 晴
头痛了一天,可能是因为昨晚一点都没睡着吧。我还是不相信爸爸会死。
十一月十二日 晴
我和妈妈去医院了。爸爸虽然醒着,但似乎看不到我们,只是像木偶一样躺在那里。我试着跟他说话,但他没有回答。妈妈帮他换了尿布。
十一月二十日 阴
上语文课的时候,一个年轻的老师推开门,把语文老师叫了出去。接着语文老师又招手叫我出去,说是爸爸情况很糟糕,让我马上去医院。我连书包都没拿就匆匆离开学校。到了医院,妈妈正在哭,但爸爸并没有死,医生说他勉强挺过来了。我很高兴,可是妈妈仍然在哭。
这个时期的佑介,每天都悬着一颗心,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就会撒手人寰。进入十二月后,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当天他也写了日记,但只有短短一行。
十二月五日 晴
今天爸爸死了。
没有比这简单的一句话更能表达少年内心悲痛的了,我想。
之后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日记。这期间应该举行了守灵仪式和葬礼,但佑介恐怕已经没有力气去记下当时的情形了。
翻过空白的一页,佑介在第二年的一月七日又写起了日记,内容和之前的截然不同。
一月七日 晴
那家伙到我家来了。听妈妈说,以后他就和我们一起住了。我说,真是讨厌。爸爸很看不起那家伙,还对我说,绝对不能学他的样子,不能变成他那样的人。我待在自己房间的时候,那家伙门也没敲就进来了,还一副很熟络的样子跟我搭话。我毫不客气地说,少来打扰我学习。然后他就离开了。以后我就用这一招赶他出去。
这里第一次出现了“那家伙”这个称呼。
“这个‘那家伙’,说不定和送圣诞礼物的是同一个人。”沙也加说,“送礼物的时候,佑介的父亲不是抱怨过那个人吗?这里父亲也说‘绝对不能学他的样子’,在父亲抱有反感这一点上,二者完全一致。”
“的确如此。但佑介母子为什么要跟这个人一起住呢?”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日记里完全没有提到。”沙也加随手翻着日记,不久“啊”地轻呼了一声,“你看这里,他好像搬过来了。”
我的视线落在那一页上。那是一月十五日,成人节。
一月十五日 晴
那家伙用大卡车把行李运过来了。他好像打算住一楼的房间,自作主张地把行李搬了进去。我问妈妈,为什么我们非得跟他住一块儿呢?妈妈说,这样也是为我好。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才不想他到我家来。不过小美很可爱,想到能和小美一起生活就很开心。要是只有小美来就好了。
读到这里,我有些困惑。
“佑介的母亲说,和‘那家伙’住在一起也是为了他好,这句话让人想不通啊,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从说话的语境来看,会不会是佑介的继父?”
“继父?你是说他母亲的再婚对象?这不可能吧,父亲死了还不到一个月啊。”
“嗯,我知道,可是不自觉地就会这么猜想。”
“你想太多啦。”
“或许吧……”沙也加还是一脸难以释怀的表情。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小美这只猫是‘那家伙’带来的。”说着,我往后翻了一页。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日记里没再出现“那家伙”,写的主要是学校的事情。不过他却时常提到小美,可能是故意对“那家伙”避而不谈吧。
一口气把三月份的日记看完,我来回转着脖子,放松一下肩膀。
“休息一会儿吧?我看你也累了。”
“是啊,喝点东西好了。”
“好。”
沙也加从塑料袋里拿出罐装咖啡和瓶装可乐,我好久没见过这种带瓶盖和木塞的瓶装可乐了。跟沙也加一说,她皱起眉头。
“我真笨,没有开瓶器还买这个。”
“说不定厨房里有。”
“我去找找。”沙也加拿起手电筒走了过去。
过了一两分钟,她从厨房回来了。
“有开瓶器吗?”
“嗯,有的。”她冲我扬了扬手里的东西,“不过有件事我觉得有点奇怪,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什么事?”我站起身。
“你打开这个看看。”她指着厨房里的小型冰箱。这可能是二十多年前家用冰箱的标准尺寸,略带弧线的设计颇有年代感。
我拉开冰箱门。因为没有电,冰箱自然没运转,但令人惊讶的是,里面竟然放着东西,是罐头食品和罐装饮料。罐头食品有咸牛肉、水果什锦甜凉粉和咖喱,饮料则全部是果汁。
“依你看,这里面为什么会有食物?”沙也加问。
“应该是住在这里的人离开时忘了拿吧。”
“可是你看上面的日期。”
“日期?”我拿起一罐果汁,看了看上面的生产日期,是两年前的东西。
“我觉得这是我父亲放进去的,然后就一直保存到现在。”
“有道理。当时很可能还有电。”
“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在冰箱里放上这些食物呢?还全是罐头。”
“唔……”我想不出确切的答案,不由得低吟了一声。
“可以确定的是,我父亲不是为了自己吃。”
“为什么?”
“因为他很讨厌咸牛肉。”沙也加的口气充满自信。
我们回到客厅,简单吃了点晚饭。沙也加喝可乐,我喝罐装咖啡,吃着三明治。关于冰箱里的东西,我们最终也没讨论出一个合理的结论。
“回到日记的话题,”沙也加一只手拿着可乐说,“日记里提到‘他好像打算住一楼的房间’,你觉得这‘一楼的房间’是指哪儿?”
“估计是那间和室。”
“可是那里感觉是会客的地方,一般不会有人拿来作为卧室啊。”
“话虽如此,但日记上总不会说谎吧,或许是由于某种原因,他决定住那个房间吧。”
“是吗……”带着无法释然的表情,沙也加将可乐送到嘴边,但没有喝,而是将目光转向我。“我觉得二楼的房间也很奇怪,佑介的父亲不是已经过世了吗?那为什么还挂着他的西装,书桌也保持原样?”
“是为了怀念他吧。把死者的房间保持得一如生前,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是……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们再往后看,一定会明白的。”就着咖啡咽下最后一片三明治,我再次拿起日记。日记里的佑介已经升上六年级了,从这个时候开始,又出现了关于“那家伙”的记述,但相较以前,情况有了明显的变化。
四月十五日 阴
晚上我正待在自己房间里,那家伙突然进来了,气势汹汹地问我是不是到处跟邻居讲他坏话。我回答说,我只是说出事实。他气得满脸通红,扬手就给我一个耳光,我脸上顿时留下红红的手印,用冰敷了还是火辣辣地疼。
四月三十日 雨转阴
放学回来的时候,那家伙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装作没看见,径直就往厨房走,他一下子发起火来,说我用轻蔑的眼光看他。我说没那回事,但还是被他一脚踹在肚子上。幸好这时电话响了,不然肯定还会继续挨揍。这个时候妈妈一点都不会帮我。
五月五日 晴
因为不想待在家里,我一大早就去朋友家玩了。傍晚回来的时候,妈妈正在哭。我问她怎么了,她也没搭理我。到了夜里,那家伙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
越往下读,我越搞不懂“那家伙”到底是谁。他可以随意对佑介暴力相向,住在这个家里却完全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看来不是亲戚那么简单。
“我现在觉得你刚才说对了。从这个男人的行为来看,是母亲的再婚对象逐渐开始施暴的典型例子。”
“我就说嘛。”
“但我还是无法理解,怎么会这么快就再婚呢?”
“说得也是。”沙也加拿过日记,看到下一页后,她的表情柔和起来,“佑介好像还是很喜欢小美。”
“上面写到它了吗?”
“嗯。‘五月七日,雨,我用纸团和小美玩接球游戏,小美一开始不大会玩,但后来就接得很好了。’”
“猫也会接球?”
“会呀,就是用两只爪子抓住球。我看朋友家的猫就是这样的。”
“哦。总之,无论从好的一面,还是坏的一面,新的家庭成员都给佑介带来了很大的影响。日记里也几乎没再提及其他人了。”
“是啊。咦,这里好久不见的‘宁姨’又出现了。”说到这里,沙也加拿着日记的手僵住了,目光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
“写了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慢慢地把日记本递给我。我接过一看,那页上的日期是五月十一日。
五月十一日 晴
傍晚宁姨把她的孩子带来了,说想让她看看小美,我就把小美带了过来。宁姨的孩子含混不清地说:“你好,我叫沙也加。”声音真可爱。
我倒吸一口凉气,望向沙也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