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这一次上奉天去,为车辆的容积所限,一切的排场,都大事紧缩;就是贴身服侍伊的女官和宫女,伊也不能多带;除我们八个女官全跟着伊同行之外,伊只带着十六名宫女,这些人都是不拿一文薪工的,算是义务职。我们这些女官的来历,差不多全是满清高级官吏的女儿;而那些宫女,却是从许多满清兵将的女儿里头挑选出来的最美丽的。在名义上讲,女官当然是比宫女来得高贵,但从实际上着想,我相信有许多地方,确是做宫女的比做女官的舒服。
在清宫里当女官,不但拿不到俸给,而且还是一个颠倒要赔钱的苦差使。老实说:当和我的妹妹在宫里面的时候,我父亲时常要拿钱送进来给我们使用。每个月,我和容龄两人,光是赏给那些厨夫的钱,就是整整的一百两;禁不起太后还要不时赏赐东西给我们,那就花费得越发厉害了。因为太后把东西赏赐给我们,总得教太监捧着送来的,这些太监就非给他们力钱不可;而且他们都有一副充满着商业化底思想的头脑,要如太后一次赏给我们六七件东西,他们就会每人拿一样,分着六七次送来,他们这样一弄手段,我们的钱就格外容易出去了!譬如六七件东西在一次送来,那我们只须给他们二三十两银子的力钱就行了;他们分成了六七次,我们每次至少就得给十两,合并起来,便是六七十两了。这种情形,我们虽明知是太监们的捣鬼,可是谁敢给太后说呢?因为拿力钱,讨赏钱的习惯,在宫里已成一种牢不可破的陋规;就是太后知道了,也只能付诸一笑而已。在这列火车上,有一个太监是专门给我收拾床铺,并照料洗脸漱口等事的,我少不得又须重赏他一番。
据我自己混统算起来,就拿我们在宫里头或颐和园里过的日子算,每一天平均必须支出赏钱二十两,合如今的银币三十元左右,再加动不动还有特殊的开销,我父亲真给我们累得够了!可是我和我的妹妹都是绝对不会打算盘的人,所以父亲究竟花了多少钱,才把我们维持在宫内,若是之久,我们真说不出确数来;只知道那是决非一个小小的数目!其中的大部分是用来买东西贡呈太后的。贡呈太后的东西当然以尤精贵为尤妙,其价值也就可以想见了。
上面已经说过,所有的女官,都是满籍的高级官吏的女儿;我和我的妹妹容龄,便是裕庚公爵的爱女。我父亲很早便受了朝廷的命令,到各国去充任出使大臣;所以我们自小便受西洋教育。恕我夸口!在那时候象我们一般的能够晓洋文的女人,真是绝无仅有;因此太后对我们姐妹两个人,也格外的看重一些,而别的人,更是羡慕我们到了极点!当时虽没有“首席女官”等特殊的名号,但在事实上,我们的确算是全体女官的领袖。
女官中有两个是庆亲王的女儿。其时庆亲王正充着军机大臣的职务,自然也是一个顶大顶大的大官了!还有一个是顺王福晋。说起这个人的来历,倒是又是很大的。伊和隆裕皇后是同胞的姐妹,皇太后也就是伊的姑母,关系原该是非常密切的;伊之所以被选入宫中来充女官的缘故,是皇太后想给些好处给伊自己的亲戚。这样说来,皇太后必然是很能体恤伊自己的亲戚的了。然而事实恰巧相反!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我至今也还不曾明白,或者也是一种神经变态病。伊对于那些皇族,和伊自己的母家这些较近的至戚,都是很切齿地痛恨着的。伊虽握着中国全部的政权,尽可随意把任何官员更动,但伊竟从不曾使伊的那些亲戚当过一个位置比较重要,捞钱比较容易的官;所以凡跟伊有直接关系的亲戚,除却极少数的一部分之外,大多全穷得和下等人差不多了。
还有一点很值得说一说的,便是太后生前对于溥仪——即此刻在东三省给日本人当傀儡的溥仪,——那一家人,更是特别的痛恶嫉妒;每逢有人提起他们,伊就要蹙额不欢了。
我说太后的那些至戚都是穷得不可开交,读者也许不能相信吧?但事实的确如此!而且他们之所以穷,还是太后给他们促成的!我常常怀疑伊是故意想出这些特别的方法来捉弄他们的:因为每隔不多时候伊总要拣几样东西去送给伊的亲戚。这些东西,往往又是但重装璜,不合实用的;再加每次总是装在绝大绝大的盒子或箱子里,郑重其事的送出去。他的亲戚见了,虽是暗暗在叫苦,表面上却总得欢欢喜喜的接受下来,还要望阙谢恩,表示非常感激的意思。事实上他们正象见了讨债的人一般尴尬。因为每逢太后或皇上赐什么东西给臣下的时候,臣下就得依着规矩,开发赏钱给那些扛抬来,或跟随来的太监;这种兴味盎然一,并且还是有订定的数目的,象寻常人家馈赠,总依礼物的价值而定赏力的多少。他们是依着太监的等级而别的:每一个三等或四等太监,就得一律开发纹银二十两;较次的每名十两;经不起各来三名,便非九十两不办了,何况每次太后有东西赐出去的时候,那些闲着没事干的太监,总喜欢一窝蜂似的跟随着那几个真正被派去送东西的人,一起前去,这样他们也就可以同样的得到赏钱了;至于受太后赏赐的人能不能担负这样巨额的赏钱,他们是不问的!
偏是太后不断的爱把那些不相干的东西去赏给伊的亲戚,因为伊赏得实在太殷勤了,以致于伊的亲戚,竟将所有的钱,全孝敬那些太监;后来竟至无法开销。那可不行啊,太监们是非拿到力钱不肯走的!于是他们只得用一个穷法子来抵挡,便是每逢太监们赉着东西来了之后,先由一个或一部分人送茶送汤的把他们款留住,——那些太监也决不嚷着要走,都很高兴地坐下来,天南地北的瞎谈,因为他们早已明白这中间的缘故了。——然后另外由一个打自己的箱笼里去找些比较值钱的衣服或用具出来,消消地溜出后门去,向当铺里当上几十两银子,再回来开发那些太监。有时候他们自己家里实在无物可当了,不免就把太后所赐下的东西带出去暂当一当。所以太后越是赏赐得殷勤,伊的亲戚便越是穷下去,这还有什么办法呢?我曾经冷眼从旁细细观察,这些情形,太后必然也是很明白的;因为受累的人很多,伊的耳目又是十分的周密,一切极微细的事情,尚且有人去告诉伊,何况这些较大的情节?那末伊究竟为着什么缘故,要这样想入非非的去陷害伊的亲戚呢?这个问题除了伊自己,怕就没有人能够解答的了!
做皇亲国戚的人竟有如此苦法,读者大概是不曾意料到的吧!我可以再写一些给你们看看:大凡和皇上或太后做亲戚的,至少总有一个爵位,有了爵位,便得竭力的维持场面,即一衣一物之微,也不能过于恶劣;然而他们实在是没有什么钱,可是怕得罪太后起见,他们不得不省吃省用的把所有的力量,全集中在维持空场面上。这种痛苦,平常人家是永远想不到的!其实太后的钱正多着咧!我们不用说国家的库银,便是太后自己的私蓄至少也有好几百万;伊只须累累拔一根汗毛,就可以救济伊的那亲戚,而且又不须动用朝廷的公款,谁敢批评一句!无奈伊自己不屑举一举手啊!我对于伊这种幸灾乐祸,毫无慈悲心的行为,实在非常的不满。
我们的同伴中,带有一位是元大奶奶。(译者按:元大奶奶并不姓“元”,元是伊的小名。伊的父亲,便是本书中要角之一——内务府大臣庆善。)这个人却有一段特别的历史,也可以说是一段很惨痛的历史,因为伊从小就凭父母作主,配给皇太后的兄弟的儿子,——便是太后内侄——做妻子。不料待到一切事情都准备好,结婚的目子也已择定,突然那位未婚夫竟死了,照中国旧时代的习惯,伊虽然并不曾和那位未婚夫发生过真正的夫妻关系,但是也得照样的嫁过去,替他守寡,永远不想再嫁别人了;而元大奶奶的称谓,也毕竟加到了伊的头上去!伊其时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咧,可是在名义上,伊已经变成了一个含苦居孀的小寡妇了!中国旧礼教的残酷,确是无可掩饰的事实。当我在宫中和伊相会的时候,伊恰好是二十四岁;而伊的神态,却已跟四五十岁的老妇人一般无二了。在伊的一生中,可说是不再有什么幸福或快乐而言!伊绝对不许和任何一个男人谈话,也不能随便的纵声大笑;而且必须永远的留在宫内,一直到伊灵魂脱离伊的躯壳为止。不过有一点是伊的造化!就是伊的天性是很愚笨木讷的,对于人生,简直毫无认识,所以伊的环境虽是这样的凄凉哀痛,但伊竟象没有感觉到的一样。
其余的几位女官,都是跟皇上同姓的近族中的姑娘,并无什么特点要记。
论到我们些女官所担任的职务,那真可说是轻松极了。我们全部的工作,便是服侍太后;但太后穿衣梳头等等的事情,也不须我们服侍的。我们只分着两个人一班,轮流的站在太后的近身,随便说些凑趣的话便行了;不过我们大家都知道,跟太后说话是极容易闯祸的,因此我们总是让太后自己说,我们却装着很高兴的神气倾听着,待伊有什么问题提出来,才小心翼翼地相机应对。有时候,伊实在觉得无事可做了,偶然也一个独自弄弄纸牌,我们便站在伊的背后,替伊留心看着;如其伊自己有错乱的时候,就从旁指点指点。还有伊需要用一副眼镜,或一支烟斗,或其他相类的零星小东西,而这些东西又是安入得很近,不须费多大工夫,就可以取到的话;我们便走过去,替伊取了来。要是这些东西恰巧安放在一个远处,拿起来比较费力一引起;这样,就让那些宫女去干了。总之,凡有比较费力一些的工作,便由宫女们去承当,我们当女官的尽可不管。
请你们原谅我,大胆的说一句夸口的话,我们这八个女官,虽然性气各人不同,但都有一副很好看的相貌。这句话也许根本是多说的,不过和事实尚无多大差别,所以我就直截了当的说了!我们所用的头饰是完全相同的;但各人所穿的衣服,却竭力的避免雷同。不但式样决不互相仿效,便是衣料的颜色,也不使他们冲突的。譬如今天已有人穿了一个淡红的衣服,其余的七个人,便不能再穿这种颜色。所以当我们八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旁人看了,少不得要赞一声好看;就是我们自己看了,也很得意,尤其是因为我们大家年纪都还轻,一经打扮,便个个都出落得十分的美丽了!
每天晚上,在太后睡熟的时候,我们也得有一个在伊卧室进而侍候着;因为这是比较吃力的差使的缘故,我们是轮流着值班的。每人隔七天轮到一次,习惯了也还不觉得如何辛苦。但当太后未曾熟睡之前,在旁边服侍伊的人,却必须随意和伊说话,一直到伊自己鼾声大作为止。幸而这一段程序并不需要多少时候,所以大家还对付得过。更造化的是伊倒从没有害过失眠症,否则可就糟了!
我们在服侍伊睡觉的时候,自己当然也不能不睡,但只能伏在地板上或把身子靠在墙壁上和衣假寐,如其不幸而你的鼾声发得太响,以致惊醒了太后的好梦;那虽不至杀头,便一声没趣是讨定的了!我每逢轮到值夜的日子,往往不能熟睡,宫中的那一派空洞沉寂的气象,老是在我的脑神经上涌现着。我还时常想到为什么太后所拘泥着的那些专制不堪的政策,会使光绪感觉到不快?它的原因多半是因为光绪这个人是富于民主主义的思想,母子间的观念既根本不同,当然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了!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我在太后的卧室中服侍伊睡觉,形式上是躺在伊的龙床的旁边,实际上却不啻是坐在一页中国历史的角上。
那些宫女们也有一辆专用的车子,便在女官们所乘的车子的后面,意思是便于互相招呼;不过伊们的一切事情,都得自己去收拾,并没有人服侍的。
我们八个女官却另有四名太监,和四名仆妇,指定着给我们服务的。他们分两起:太监合太监,仆妇归仆妇,躺在我们那辆火车的两头,每天替我们收拾床铺,预备脸水,打扫地板;去的时候是如此,回来的时候也是如此。不过有一点是使我们非常不便的,便是在路上无澡可洗,幸而这一次的旅行毕竟只是很短的一段,又喜天气也不甚热,勉强还可以挨得过去。太后平日是最爱洁净的,洗澡洗得很勤,可是在车上,却也极感洗澡的不便,没法只得时常揩身,洗洗脚,聊为代替。而当伊在揩身洗脚的时候,火车便又得特地停下来。帝皇家的生活,诚然是非常可羡的,就是在火车上旅行的当儿,还是能够尽量的发挥他们的权威。便打另一方面想一想,却又令人感觉到这种生活实在是太刻板,太拘束,太无意味了。
那几个被指定着服侍我们的太监,除掉替我们整理衣服而外,每天晚上,还得彻夜的留在我们那一辆车的两端侍候着。要如我们有什么吩咐,他们便立刻去办。——当然他们也是轮流值班的。他们更绝对的不许向我们随便说话,除非我们有事先去问他们,他们才敢回答;否则具有连大气也不敢喘的样子。可是他们有时候却常和那些宫女们说话,这里所谓说话,当然不是戏谑,而且他们总是凑没有人见的时候,才偷偷的说上几句;因为要如他们彼此间说话说得太亲密了,太后往往就会知道,经伊一知道,这祸便闯得大了!伊会立即教
人把那宫女拖来,当着许多人的面前,剥下了伊的下衣,用很粗的竹板,打上几十下,而那太监呢?更不能这样优待他了,总是立即身首异处的。
我们八个女官虽然也有一辆特备的车占着,然而在事实上,我们都不大到那车上去的,除非需用什么东西,或到了晚上想睡觉才回去,余下的时间,我们都得到太后的车上去静悄悄的候着。因为我们虽然已有两个人轮流的在太后跟前服侍着,但伊也许会突然想到某一个不上班的人;所以我们凡逢不上班的时候也得肃静无声地留在伊那辆车上的一间小房子里,恭候宣召。那情形真有些象在医生的待诊里等候诊治的病人,不过我们是不准坐下来的,只能躺在地毯上,或斜靠在壁上,稍事休息。
在这一列御用火车上,我们已经算是很造化的了,只有我们,——八个女官,和光绪,隆裕,瑾妃,以及庆善,勋龄等几个人是可以坐的;但也有个限制,第一必须在我们自己的车上,如其在太后车上的话,那就非得伊临时特许不可。所以我们在路上都觉得很疲倦,虽然沿路的景物确是非常的新奇悦目,只恨我们的腿力太不济了!
除却上面我已经讲过的这几辆专用的车子而外,其余的车子,便是那些太监们所居住的。但因人多车少的缘故,直挤得密密层层地连一些空隙也没有,简直象快要堆起来的一样,我虽不曾常去参观,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样居住的,不守推想他们的情形,必然和那些扁听子里所装的沙丁鱼没多大差别。
在中国,却没有“沙丁鱼”这个名称,但我既想到了这一个有趣味的比例,当然不肯忍耐着不发表,于是我终于向一个太监说道:
“你们这引起人挤在那几辆车子里,真象小鱼一样!”接着,我并将外国人怎样把沙丁鱼装进那些扁听子里去的情形,详细讲给他听,他听了,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了;于是我这一番话,便由他立即代为传布出去,一人传十,十传百,不消多少工夫,所有的太监全知道了!当然也瞒不过李莲英!但是李莲英本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也有一辆专用的车子,我这个话当然也不是挖苦他,他听了当然也不能生气!不过其余的太监听人家把他们叫做小鱼,心上也未必会高兴吧?
在北京,人们对于太监有一个极普遍通用的别名,唤做“雄鸡儿”,因为那些太监的喉音,总是很尖很高的,真和鸡啼的声音一般无二,所以这个别名,大家都一致认为十分恰当。我想太监们自己也还愿意随意承受,因陋就简“雄鸡”总比“小鱼”好一些。
读者试想:一千名太监,每个人都穿着全套的制服,而他们所占的几辆车子,却实在只能容得下四百个人;那样舒服的生活,你们能忍受得惯吗?可是光绪和隆裕两人所乘的大轿,却很宽敞地合占着一辆车子,只是没有一个太监敢大胆的爬上去,利用那些空余的地位啊!太后的鸾舆,是更阔气了,它是常用一幅绝大的黄布罩住着,它独占一辆车子,所余的空隙,足敷六七十人居住,但有谁能去利用呢?照这种情形看来,在宫里当一个太监,有时候不但不如犬马,竟连一件东西也不如哩!
随在我们后面的那一列兵车上的情形是怎样,我实在说不出来,因为我每次只是远远地望见它,从没有详细考察的机会。
归纳起来说,这许多车辆中,当然是太后那一辆车最有意思;其时它所代表的是整个的清宫,而乘坐在它中间的人,便是清宫中唯一的中心人物,也就是整个的满清帝国的中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