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以往那些顺利继位的皇子不一样, 在他克承大统之前,曾经经历过很长一段不受待见的年月。
别人都有娘,他没有。岁末大宴上, 有子的嫔妃们想尽办法让自己的儿子露脸, 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眼巴巴看着先帝称赞他的那些兄弟们。
他曾经对梁遇说:“大伴, 我最讨厌过年。帝王家不讲究亲情, 为什么他们还要聚在一起,装得很高兴的样子?”
那时候他才六七岁光景,年少聪慧,能够很敏锐地感觉出别人对他的喜恶。
梁遇牵着他的手, 慢慢走在幽深的夹道里,告诉他:“帝王家维持表面和睦的法宝, 就是装。装得久了, 别人就会信以为真。”
大邺素有皇子封王的习惯, 他的楚王封得坎坷,先帝几乎已经把他给忘了。还是梁遇想尽办法探出了先帝的行程,安排他和先帝说上了两句话。事后他抱着梁遇大哭,“世上只有大伴想着我,将来我一定不会忘了大伴。”
多少的筹谋算计、步步为营, 才有了今天的成就。皇帝在政务方面确实尚不能独当一面, 但江山来之不易,这点他不会忘记。
梁遇曾和他提过削藩的事儿,当时他即位不久, 多有顾虑,并未明确应允, 但这件事未必不在他心上。人性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他对贵妃的喜欢是真的,想利用贵妃打压南苑,也是真的。
不要小看一个从尘埃里爬上来的皇帝,身上那份忍辱负重的韧性。让梁遇忌惮的也正是隐而不发背后,隐藏的机锋和君心难测。
月徊着急的是小四的生死,要是他真有个好歹,那她就得后悔一辈子。
“早知如此,当初不给他找差事倒好了。”她哭丧着脸说,“没想到安排进东厂,和那个奸妃扯上了关系。我真不明白,她不是宇文家的人吗,宇文家在京城有的是门道,为什么偏欺负小四?我恨不得这就进京,把那个什么狗脚贵妃胖揍一顿,她是青楼粉头儿吗,还给爷们儿下药?宣扬出去,臊也臊得死她!”
月徊义愤填膺,把地上椰子踢得骨碌碌乱转。梁遇只得命小太监进来收拾,一面好言安抚她,“这一切暂且是我的推测,你也不必太过当真。船到桥头自然直,等回了京,再看看有什么法子转圜吧。”
月徊兴致低迷,想了想问:“贵妃进宫后不是受皇上独宠吗,怎么还要去借小四的……”她尴尬地说,“小四才十六岁,那么点儿孩子,毛还没长全呢。”听得梁遇大摇其头。
“谁说十六岁不成?”她有时候就是个二愣子,自己也有了男人,但好像对其中学问还是一知半解。
月徊迟疑了下,“就算成,怎么知道生出来的一定是男孩儿?”
他叹了口气,拉她坐下,“你也知道南苑王在京城手眼通天,司礼监管束宫人再严,也有疏于防范的时候。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银子使到家,还怕生的不是儿子?”
月徊突然蹦出个黑心肝的想法来,凑在他耳边压声说:“咱们要是生一个,贵妃换男孩儿的时候换进宫去,没准儿将来还能捞个皇帝当当。”说完又呀地一声捂住了嘴,“我这心思又龌龊了。”
梁遇失笑,“没什么,谁还没点儿私心呢。只可惜时机凑不上,就算凑上了,贵妃的儿子也当不成皇帝。”
月徊问:“为什么?皇后要是无所出,可就数贵妃位分最高了。”
“你忘了,皇上还有一位大皇子。”他笑了笑,捋捋她的头发道,“你好好带大他,将来养儿子当了皇帝,一样孝敬你。”
月徊听了怅然一叹,朝外头瞥了眼,见舱房外没人,伸手在他屁股上摸了一把,“哥哥……”
可话还没说完,秦九安就冒冒失失闯进来,月徊那手没来得及收回,被他撞了个正着。
在秦九安眼里,掌印大人的一世英名算是毁得差不多了,梁遇却神色如常,淡然扫了他一眼,“京里又有奏报?”
秦九安简直佩服他那份岿然不动的气度,忙正了脸色道是,“这两日承乾宫传召太医,传召得频繁。据胡院使说,贵妃上月葵水未至,脉象上尚看不出端倪来,但大有遇喜的可能。”
梁遇看了月徊一眼,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暂且不能确定皇帝对贵妃和小四的私情知不知情,但贵妃既然有孕,于自己这头来说,就有了五成打压南苑王府的把握。
他摆了摆手,让秦九安退下,踅身坐回圈椅里,一手慢慢摩挲着鼻梁,转头看向外面无边水色。
月徊最怕他这样心思深沉的模样,微微眯着眼,眼睫交错难以窥破,不知他在盘算什么,是不是和小四有关。
她挨过去一些,蹲在他腿旁小声说:“哥哥,你帮我个忙,替我保住小四成吗?那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早前我们那么苦,我夜里冷,他整夜把我的脚抱在怀里捂着……我不能眼看着他出事儿,我是他姐姐啊!”
梁遇垂眼看她,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他一向不喜欢她对那个捡来的小子太过重情,但攸关生死,她必定寸步不让。倘或现在起争执,除了让两个人闹生分,好像不会有其他结果。他仔细呵护着这份情,自然不能让月徊怨恨他。
于是拽她起来,圈她坐在自己膝头上,“这个不必你央求我,但凡我能力所及,一定想尽法子保全他。怕就怕事迹败露,贵妃把他招供出来,倘或到了那个地步,真是连神仙也救不得他了。你是聪明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是?”
月徊茫然说:“贵妃不是喜欢他吗,怎么会把他招供出来?”
梁遇的手在她纤细的腰肢上慢慢轻抚,“喜欢?皇权当前,喜欢值几个钱?贵妃是带着宇文家百余年的憋屈进宫的,她头一件要做的就是稳固自己的地位。如今看来,皇上是有意隐瞒皇长子的行藏,如此贵妃才会急于诞育皇子,铤而走险。”
月徊越听越觉得完了,“那一切岂不是都在皇上掌握之中?”边说边侧目看他,“皇上真有你说的那样心机深沉?”
在她的记忆里,皇帝一直是那个和她并肩坐在冰床上咧嘴大笑的少年。她从他眼睛里发现过真诚,便觉得他不是那种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梁遇却一笑,“人的心机,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深沉,得看面对的是谁。”他仰起脸,缱绻地望住她,“月徊,你就像一面镜子,站在你面前的人,能看见自己的倒影。谁也不愿意自己面目丑恶,皇上如此,我也是如此。”
月徊听了,发现哥哥恭维起人来真是高级。她N瑟了一下子,但很快又冷静下来,戒备地觑着他说:“你别唬我,我就想知道小四怎么才能从这件事里脱身。”
梁遇却摇头,“只要孩子落地,他就脱不了身。或者说……打从一开始,他就脱不了身了。”
月徊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那可怎么办……”思来想去,也许一切的症结都在皇帝身上。
不过梁遇眼下要操心的,不是京里那三个人如麻的闹剧,他只担心皇帝会不会继续要求月徊进宫。虽说他仗着哥哥的身份,多少能够阻挠这件事,但放到明面儿上来,难免会和皇帝闹得不愉快。
他心有旁骛,抚触她的手势有一搭没一搭。月徊扭过身来,裙子妨碍她跨坐,便撩起来,大喇喇骑在他膝头。
“你在愁什么?”她和他额头相抵,“是不是愁我还得进宫当娘娘?”
他嗯了声,“我是不是杞人忧天了?”
月徊大而化之一摆手,“别愁,我自己的事儿,自己能解决。”
她通透不过,机灵不过,不像那些大家子出身的小姐,每走一步路都得有人替她安排好。她自己会闯,此路不通的时候,就算脑门上生犄角,也会开出一条属于她的道儿来。
从大沽口进内陆,依旧在天津港口登岸,一行人打马扬鞭,差不多五六日光景就进京了。
梁遇回宫的那天天儿不大好,皇帝依旧亲自到神武门相迎。灰蒙蒙的天地间,长桥两掖站满了身着朱红色团领袍的内监,皇帝在门洞前翘首以待,终于见隔河一队人马过来,心上一喜,向前迎了两步。
梁遇下马匆匆过了护城河,将到皇帝跟前,便撩袍跪了下来,“臣梁遇,叩谒吾皇万岁。两广乱党俱已剿灭,臣幸不辱命,今日向主子交差了。”
皇帝一叠声说好,亲自上前把人搀了起来,“大伴一路辛苦,朕……”说着唇角微捺了下,复又浮起个笑,平了平心绪才道,“朕盼了你好久,这趟南下不易,总算平安归来了,可喜可贺。”
虽说人人都存着算计,但多年的情义是不能抹杀的。梁遇对皇帝的感情,某种程度上同月徊对小四一样,看着长起来的孩子,不见时诸多揣测忌惮,见了依旧亲厚。只是皇帝面色不好,精神头也不佳,他嘴上不便说,心里着实悬了起来。
眼看要下雨,他呵腰上前比了比手,“劳动主子来接臣,臣罪过大了。主子荣返吧,要变天了,臣这一路上见闻,待进了乾清宫再向主子一一回禀。”
皇帝颔首,摆驾折返,心里记挂着月徊又不好追问,直延捱到进了顺贞门才打探:“怎么不见月徊?”
话音才落,就听见背后有人脆生生应了声:“奴婢在这儿呐。”
皇帝回头看,见她一身少监的打扮,要是不细分辨,真难从人堆儿里发现她。
她还是那个小太阳,走到哪里都发着光。皇帝望她的眼神带着点羞赧的味道,抿唇笑了笑,这笑容里有别来无恙的欣喜,也有言而无信后的愧怍。
月徊起先还不痛快他把贵妃位送给别人,但到了现在已然释怀了,横竖自己也没有忠贞不二两下里都不亏。等哥哥把两广的事儿都回完了,她扛着一袋珍珠送到了皇帝面前。
当然自己昧下的不算,这袋成色也属上佳,拿手一比划,“给娘娘们做头面足够啦。我还另挑了一包好的,给皇后做凤冠。”边说边从怀里掏出来,解开袋口让皇帝过目,“合浦的南珠果然名不虚传,咱们往珠池去了一趟,亲眼见过了才知道,那地方看管珠池的官员真黑得没边儿啦,好东西全让他们留下了,只挑些下脚料敷衍上头。”
皇帝看看这饱满圆润的一捧珍珠,其实他对这种东西并不上心,只是听她说话,心里透着敞亮。
他顺势应了两句,“以往送进宫的珍珠成色都不好,个头又小,朕以为咱们的珠池产不出好珍珠来了。”
月徊说哪儿能呢,“您的江山太大了,物产有多丰富,您不走不知道。像这珍珠,可都是钱啊,不叫信得过的人看守,全进了那些贪官的腰包了。我原想多带些回来的,可我们掌印着急回京,只能归置了这些现成的。您先看个大概,等剩下的采收完了送进宫,到时候库里且得辟出好大一块地方来装它们呢。”
皇帝含笑听她说,那股子眉飞色舞,意气风发,仿佛在她眼里就没有发愁的事儿,多平常的日子,也能让她过得有滋有味儿。
可惜自己辜负她了,皇帝落寞地想。当着梁遇的面儿有些话不太好说,又耐着性子周旋了几句,才对梁遇道:“大伴舟车劳顿,先歇着去吧。朕命人预备了晚膳,都是大伴素日爱吃的,回头送过去,给大伴解解乏。月徊……朕留她说两句话,等说完了再让她回去。”
梁遇何等精明人儿,瞧出皇帝对月徊的心依旧,至少在面对月徊时没有任何轻浮不尊重,说明月徊暂且是安全的。便长揖行个礼,却行退出了乾清宫。
皇帝看着他走下丹陛去远了,这才难堪地对月徊说:“朕答应你的事,食言了……”
月徊回京的一路上都在考虑怎么应对这个场面,自己早就琢磨透了,不能表现得太洒脱,洒脱了皇帝会欠缺负罪感。就得是一副被辜负的委屈相,让皇帝无地自容,越无地自容,她才越能全身而退。
于是她脸上那抹悲伤而又无可奈何的苦笑,笑出了弃妇的精髓,喃喃道:“您别说啦,我都已经知道了。子怎么曰来着……花无百日红,您跟前有了那么可人疼的贵妃,撒开我也是该当的。其实那时候您和我许诺,我没往心里去,因为知道自己的斤两,那个位置不该我坐。如今您有如花美眷啦,咱们的约定到这儿就算了了,都别放在心上。我还拿您当朋友,照样不见外,也希望您别觉得对不住我,我好着呢。”
皇帝见她这样,心头愈发沉重,沉默了半晌,迟疑道:“后宫的位分,也不是定死的……”
月徊悚然一惊,料他要说再增设一个贵妃的位分,当即眼泪就下来了,“那您最爱的还是我吗?不是了吧?就算您说爱我,我的心也凉了。我如今什么也不愿意想,大皇子落草就没了娘,怪可怜的,我打算给他当嬷嬷去了。我哥哥伺候您,我伺候小主子,绕来绕去都是给主子效命,这是老天爷的恩典。您往后……再别提以前的玩笑话了,提一回我没脸一回。您要是真心疼我,就让我自己混日子得了,也算成全了咱们往日的情儿。”
她说完,抹着眼泪离开了乾清宫,只留下皇帝凄怆地站在地心儿,站出了一身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