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叙州的规矩吗?”月徊结结巴巴说, “哥哥能……能这么……对妹妹?”
可是梁遇没回答,那双手从她脸颊上移开,似乎也惊惶于自己的所作所为, 撑着身子退后了些, 然后握起拳,郁塞地撑在了地板上。
船身还在猛烈摇晃, 舱里的风灯挂在铜钮上, 左右也不住摇摆, 发出咯吱的声响。
忽然灯从挂钩上落下来,因下半截装满了煤油,一旦和明火接触,后果不堪设想。梁遇本能地去接, 只是这一举动牵扯背后的伤,疼得他几乎落下泪来。缓了很久才慢慢缓过来, 然后最后低头吹灭灯火, 随手把灯搁在了一旁。
舱房里暗下来, 这种时候唯有昏暗能掩盖羞耻。背上奇痛,又有淋漓的血流下来,背上复湿了一层,但比之疼痛,更令他煎熬的是刚才的一时冲动。不敢回想, 回想已然无地自容, 他究竟做了什么,明明已经忍耐了那么久,为什么到这刻又前功尽弃了。
其实他心底里, 对月徊的渴望从来不死,南下途中发生些什么, 也是他暗暗期待的。这次剿灭乱党不过是种手段,一则让皇帝有限地自由几日,二则替司礼监立功立威,三则就是为离开那座城――只要从里头出来,他就不是梁日裴,她也不是梁月徊了。
他总在期待,在他彻底掌握住大邺王朝的实权后,能让自己的人生也有个圆满,这圆满不能靠别人,只有靠月徊。然而他又煎熬,日夜经受良心的谴责,他怎么能对那个自小依赖他的孩子生出非分之想。就算他们不是亲兄妹,彼此间的情义也和亲兄妹无异,将来逢年过节爹娘灵位前叩拜,他怎么面对二老?
可他管不住自己,他是个私欲太盛的人,炼心曾说他凡心大炽,给了他一串菩提。这些年他佛也念了,经书也抄了,连菩提都盘出了包浆,本以为控制住了心性,却没想到,他的凡心大劫应在了这里。
刚才那吻,心里虽后悔也羞惭,但在蒙蒙的,她看不见的光线里,却仍像尝到了鲜血滋味的兽,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唇。
月徊已经傻了,她被颠到墙根儿,就呆呆坐在那里发怔。他想说些什么,千言万语难以启齿,伤口的痛也让他晕眩,便顺势靠向另一边,虚弱地闭上了眼。
狂浪滔天,福船被顶在浪尖上几经沉浮,锚绳绷断了近一半。但运气还不错,当风暴消退时,左右两舷还被紧紧固定住,让这船不至被浪卷走。不过随行的哨船和鹰船被拍烂了两艘,十二团营也损失了十几人,眼下入了夜,不好打捞,只有等到天亮再说了。
海上的天气就是如此诡异,前一刻还狂风暴雨,后一刻便乌云散尽,一轮满月挂在了天幕上。
月徊从舱里探出脑袋来,他们所乘的福船船楼坍塌了一半,每个人都劫后余生,大有庆幸之感。可她这会儿来不及高兴,虽然梁遇的荒唐举动让她又气又怕,但他现在的情况不大好,无论如何先救人要紧。
“杨少监,秦少监……”她边喊边抹泪,“督主受伤了,快救救他。”
刚从废墟下爬出来的秦九安和杨愚鲁慌了神,忙跑进舱房看,见掌印靠墙坐着,月光穿透破陋的蓬顶照在他身上,无声无息地,只有光瀑下的眼睫开阖,才看出他还活着。
“这船已经不能住了,换到另一艘上去。”杨愚鲁立时唤了番子来抬人,当初出发的船队以福船为主,还有两艘比福船略小的海沧船作为后备,海沧船在风暴中有福船遮挡,基本没受什么损耗,船上一应都是现成的,把人移过去才便于治伤。
他们来搀扶,刚要伸手月徊就喊起来,“他伤在后背,别碰着了,轻点儿。”
于是众人小心翼翼避开伤处,将人架了起来。临出舱房时,梁遇扭头看过去,“我有话……对你说。”
他气喘吁吁,轻声咳嗽,因震动牵连伤口,神情痛苦。
月徊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他,他望向她,她就不自觉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还是秦九安机灵,和声道:“老祖宗放心,风眼已经散了,风暴也不会再回来了。小的们先送您过海沧船,您别担心姑娘,小的自会派人护卫姑娘过去的。您且别说话,好好将养着,先治好了伤要紧。”
似乎只能这样了,他流了太多血,没有气力同她解释那么多,人被搀出了舱房,也来不及再顾念她了,由杨愚鲁背着,一路送上了另一艘船。
月徊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一旁的高渐声道:“风暴才过,甲板上湿滑,我送姑娘过去。”
月徊哦了声,“多谢四档头。”
这一路过来,月徊和梁遇跟前的千户们也相熟了。这些粗人平时虽然张狂,但知道她是梁家人,面对她时都把獠牙和利爪收了起来,同月徊相处也都是平常人的样子。
甲板上断裂的桅杆、缆绳、帆布乱作一团,下脚的时候都得透着小心。摇摇晃晃过去,脚下有些不稳,高渐声见状上来搀扶,月徊喃喃问:“四档头,您说督主的伤,有没有大碍?”
东厂番子水里来火里去,多少血肉模糊都见过,头掉了不过碗大的疤,那点伤其实不算什么。不过因着督主金贵,他也不敢轻描淡写,只道:“得看扎得多深,按常理来说,肩胛上没有要紧的内脏,应当不会危及性命的……只是要受些苦。您想,手上扎了刺都疼呢,何况木头生钉进皮肉里。先得把木桩子拔/出来,再用剪子在肉里翻找,看看有没有碎屑。这种东西留下就是病灶,闹得不好将来要发作的,阴天时候犯疼了,或者在皮下溃烂,顶到肉皮儿上来……”
他越说月徊越揪心,忙摆手道:“好了好了,我明白了,就是多少总有些风险。”
高渐声点了点头,“您瞧瞧去吧,兴许督主就要您陪着呢。”
月徊这时候一脑门子官司,心里虽着急,但更害怕见他,便抚抚前额道:“我怕血,还是在外头等消息吧。”
海沧船相较福船,船身要小一些,舱楼建得不那么高,但廊前也有抱柱。月徊倚着抱柱看人员往来,那错综的脚步,让人悚然。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就这么一个哥哥,往后该怎么处?她灰心得站也站不住,蹲在廊庑底下,垂着脑袋拨弄甲板上的一粒细沙。自己如今也像这细沙似的,不知该何去何从,落到哪儿是哪儿吧。早前对哥哥的觊觎变成了报应,原来她的好色压根儿只是馋脸,不馋身子。
嘴唇上现在还残留着那种触感,她抬起手使劲擦了擦,可惜他的气息挥之不去,像个噩梦似的萦绕在脑子里。她忽然觉得心酸,本来说没了爹妈还有哥哥的,谁知哥哥变成了这样……现在是身在海心里,连逃都逃不掉。不能回避就得继续面对,可怎么面对法儿……她的眼泪落在甲板上,一滴接着一滴,氤氲成一片小水洼。
终于里头治完了,随行的太医把那根木桩子取出来,还送来让她过目,说:“姑娘瞧瞧吧,厂公遭了大罪了,取木屑的时候手巾都咬出血来,也没吱一声儿。”那语气,仿佛她是产房外头等着看孩子的丈夫。
月徊心头哆嗦,匆匆瞥了一眼,那木桩子一头尖尖的,半截蘸着血,看样子肩胛几乎都要刺穿了。
秦九安在边上连声安慰:“姑娘别怕,老祖宗现在没事儿了,只是失血过多,将养两日就会好起来的。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伙房给他老人家煮猪肝汤,姑娘这两天费点儿心,仔细留意老祖宗吧。”
为什么要她费心呢?他们这些人平时祖宗长祖宗短的,到了这个时候却都不愿意贴身伺候了?
她支吾了下,“他是受了外伤啊,我不知道该怎么伺候……”
秦九安说没事儿,“就是喂喂汤药什么的,和伺候生病一样。原说咱们来伺候的,这不……您和老祖宗更亲,老祖宗又念着您。您知道的,身上不好的人就爱自己人在跟前儿,您看……要是有要搭手的地方,您知会咱们一声,咱们候着您的令。”
这就是逃不掉了?月徊一瘸一拐,“我自己还受着伤呢。”
大伙儿垂眼看她的脚踝,擦破点皮,上点儿药就好了,连伤都算不上。掌印往常是怎么关照她的?如今到了她回报的时候就推三阻四,可见人心隔肚皮啊。
月徊怏怏红了脸,有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感觉。她不愿意在他跟前点眼,可这话又不能和外人说,最后迫于无奈只得答应,脚下缓慢地挪动着,“那让他好好休息会子,我明儿……”
杨愚鲁道:“姑娘,受了这么重的伤,今晚上是睡不着的。”
秦九安道:“咱们夜里也不能睡,船弄成了这样,还有那些兄弟,全在水里泡着呢。”
大档头冯坦直率得很,“是督主点了名让你进去的,里头很宽绰,累了有床榻,想睡就睡下。”
这下子月徊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即便万般不情愿,也只好垂着脑袋走进舱房。
舱顶上悬着一盏料丝灯,眼下海上风平浪静,这舱房里一片静谧,连灯影都是定格住的。她站在地心看,梁遇因伤了后背只能趴伏,自她进门起就一直闭着眼,后来更是扭过头,面对墙板去了。
想来他也难堪吧!月徊如今看见他的脸都觉得可怕,他避开了更好,暂且不要有交集,能拖一时是一时。
屋里弥漫着一层难以化解的尴尬,月徊退后两步,在桌旁坐了下来。转过头看,窗开了半扇,风后的天空变得异常晴朗,月亮高悬着,墨蓝色的天顶一丝云彩也无……海上看夜空,比在陆地上看更清晰。水天交接处繁星纷纷入海,杳杳地,绘成一幅玄异而鲜明的画卷。
梁遇伤得不轻,肩背上白布缠裹着,衣裳是不能穿了,起先还有锦被覆盖,后来因疼痛辗转,大片躯干便裸露在外。月徊虽然忌惮他,但他是为了护着自己才受伤的,这点她心里明白。况且往日情分也不能因为今天混乱中的出格举动就全部抹杀了,哥哥终究还是心疼她的。也许先前是伤糊涂了,他心里其实有个爱而不得的人,恍惚间把她当成了别人,也未可知啊。
这么一想,她反倒有些可怜他了,她犹豫再三还是上前去,伸手替他盖好了被子。
“哥哥……”她蚊呐般说,“您疼么?要喝水么?”那语气,听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梁遇忽然哽咽,脸侧向一边,眼泪比平常更容易流出来。所幸她看不到,所幸有绵软的枕头接着,那些无用的东西从眼眶里脱离,瞬间就消失了。
做错事的不是她,是自己,他觉得自己真是不配为人,不配听她叫他“哥哥”。然而一面自责一面又痛快,痛快的是长久以来压抑的恶得到了释放,自责是因为良知,他饱读圣贤书,到底不是没有脱离蒙昧的畜生。
他不敢应她,肩胛的痛让他熬出了一身冷汗,他咬紧牙关,就算被褥都湿透了,也不想说一句话。
一只小小的手探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似乎微顿了下,很快便卷着干手巾来替他擦拭。温柔的分量,让他知道她还是关心他的,可越是如此,他越自惭形秽。
那眉头,不知怎样紧蹙才能缓解心里的懊悔。月徊的照顾倒是尽心尽力的,她翻开被子替他擦了背上的汗,轻声说:“哥哥,您要是疼得受不住了,就喊出来吧。”
喊出来……喊不出来,他的喉头被哽住了。挣扎再三,慢慢松开紧握的拳,掌心霎时流淌过一片清凉的风。
月徊替他擦手,那修长匀称的胳膊上,似乎有流不完的汗。被褥都湿了,得再换一床,她打开边上螺钿柜,忽然听见他说“对不住”,她怔了下,脸颊上烧灼起来,捧着被子进退维谷。等怔忡完了,还是卷走盖被重新替他换了新的,在她以为不会再有下文的时候,又听见他说了句,“咱们不是亲兄妹。”
这回和以前不一样,前三回她都以为他在开玩笑,这回却不是。她隐隐开始相信了,也许儿时关于他的记忆都是假的,都是自己杜撰出来的。她从来不是梁日裴的妹妹,也从来不是梁凌君的女儿。
“果然是认错了人吗……”她泫然说,“那我是谁?我不是梁家人,我是谁?”
梁遇闭上了眼睛,心头阵痛加剧,“是我……我不是梁家人,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