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整个电视台里谁的消息最灵通?
保洁大妈当属第一,保安大哥位列第二,而第三名,就是分散在各个科室、彼此之间又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实习生。
年纪轻轻的实习生们,还没学会“什么话可以听、什么话可以说”,领导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们当天就能把消息传到人尽皆知。
刘悦月信誓旦旦说,自己听到了栏目组即将解散的消息,这件事让杨笑的鸡皮疙瘩一下飙了起来。
他们组里一共五个人,除了制片人吴哥有编制,剩下四个人里两个台聘、两个栏目聘,再加上一个实习生刘悦月……这要放在电脑游戏里,完全是杂鱼军团。
早在十年前,全国各家电视台开始逐级改制。像华城电视台这样影响力巨大的电视台,是改制的第一批。虽然还是事业单位的管理模式,但聘用形式变成了企业合同制,编制成了可遇不可求的“身份”。
如果要把电视台的员工分成三六九等,有编制的老员工绝对是第一等人,除非违法乱纪,否则电视台绝对不能开除你,这就是传说中的“铁饭碗”。
第二等,就是杨笑这样手里拿着台聘资格的员工,光是有能力、能吃苦还不够,必须看有没有领导愿意重用你。杨笑入职三年多就能拿到台聘,不知道被人在身后说了多少难听的话了。
第三等嘛,就是频道聘;往下还有第四等栏目聘……若是节目被咔嚓,这两类员工绝对也要随着节目一起被咔嚓。
杨笑虽然拿的是台聘,但失业的威胁依旧笼罩在头顶。
现在组与组之间想调动,不是那么容易的。这次台里新领导空降,新官上任三把火,据说要砍的节目有好几个。杨笑恐慌,其他组的人比她还恐慌。耳目灵通的人早就开始四处活动,想去别的节目刨个坑了。
刘悦月是实习生,那就是杂鱼中的杂鱼,她最近工作都提不起劲来,做事颠三倒四的。
剪一期四十五分钟的节目,刘悦月足足剪了两天,最终的成果依旧不如人意。
杨笑批评她:“做事要专心些,你看看这期节目有多少漏洞?这就是你工作的态度?”
“工作态度?”刘悦月委屈地说,“工作都要没有了,态度自然也没有了啊!”
杨笑:“……”
刘悦月小声问:“杨姐,你问过吴哥没有,咱节目真的会黄吗?”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杨笑安慰她:“吴哥这几天都不见人影,我看到他一直在往频道总监的办公室跑,应该就是在和总监谈这件事。咱节目虽然收视率不算高,但已经开播四年了,两百期节目积攒下来了不少观众认可度,台里领导肯定会慎重考虑的。”
“隔壁组做了四百期了,说砍还是砍了啊。”刘悦月嘀咕道,“最近几年的收视报告我都看了,最高一期只有1%,大部分都是0.7、0.8……这种不起眼的小破节目,做了有什么意义啊。”
“刘悦月,把你这句话收回去。”杨笑忽然板起脸,严肃地看向她,“我知道和你同期入组的同学,有的进了大热综艺、有的进了法制栏目,这都是咱们台的头部栏目,收视率破2、破3。只有你,进了咱们这个‘小破节目’,可你要知道,即使一档节目,只有0.1%的收视率,它也有它存在的意义——咱们台覆盖五千万观众群体,五千万的0.8%,也有40万观众在看这个‘小破节目’。四年,两百期,你算算有多少人守在深夜的电视前,等待着咱们节目的播出?”
她甚少叫刘悦月的全名,而且这次还用了如此严厉的语气。
杨笑积威深重,她是组里的二把手,当吴哥不在的时候,她就是最高领导。她说出口的话,带着天然的威信力。
她刻意没有控制音量,办公室的其他同事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向着她的方向望来。
杨笑知道,这段时间节目组里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在等待着“最终的宣判”。没有一个人的心思在手里的节目上,只盼着最后那只靴子尽早落地。
可越是这样,杨笑越要沉住气,她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焦虑,否则这艘承载着几十万观众的小船,就要在激流中迷失方向、沉入海底。
她的话,是说给刘悦月听,更是说给节目组里上上下下的所有组员听。
“我知道,每个电视从业者,都想做出‘爆款节目’、‘长青节目’,这就像每个作家都想写出一部传世佳作一样。这不光是为了赚钱,更是为了满足内心的成就感。”杨笑的声音很稳,每个字都说得极为坚定,“但现实是,头部作品永远是万中取一,这世界99%都是由这些不起眼的东西组成的。再小的节目、印量再低的作品,都有它存在的意义。并不是说,这个节目收率差,就代表这个节目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品,我们这么多人,为了这个节目奋斗了整整四年,每一周都在重复这报选题、拍摄、通宵剪片子的工作节奏,难道这些都是没意义的吗?”
“……”
杨笑:“可能明天,我们这个节目组空降大腕,一夜成名;可能明天,我们这个节目组就不复存在……但咱们一起奋斗过的日日夜夜,都写在了节目最后的职员表上,这都是咱们辛勤工作的证明。”她莞尔一笑,原本坚若寒冰的面庞忽然如春花般绽开,“再说了,咱台里规定,一档节目的底档必须留存五十年以供追溯,指不定咱几个死了,咱们的名字还活在硬盘里呢。”
鸦雀无声。
整个办公室里的人,都被她的发言震慑住了。
在人心最动荡的时候,杨笑挺身站了出来,稳住军心。
她怕失业吗?她当然怕。
她还有车贷,她还要付房租,父母的医疗保险,各种人情往来……她赚得多,花得也多。她自从得知节目组有可能解散后,她这几天清点了自己的所有存款,甚至连夜更新了简历……
——但是,在她的下属面前,她绝对不能慌。
在风雨飘摇时,她必须做好一只挺立的桅杆,只要桅杆不断,船就不会被波浪掀翻。
“啪啪啪……”
忽然,从办公室门口传来了一阵掌声,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大家都是一惊,赶快顺着声响望去——只见节目负责人吴哥正站在门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又听了多少。
“行啊杨笑。”吴哥因为有个大肚腩,又有着中年男人特有的爱好——盘手串——所以得了个外号,弥勒佛。他总是一副笑模样,没什么架子,“等你吴哥我入土了,你就给我随葬块移动硬盘,然后墓志铭就写——‘他虽然死了,但是他的节目永在’!多有创意啊。”
杨笑脸上发热,赶快站了起来。
其他人也匆匆忙忙起身问好,一双双眼睛全都盯着吴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紧张。杨笑刚刚的那番话还是有些作用的,大家已经没有最初的焦虑了。
“估计最近的传闻大家都听到了。”吴哥盘着手心里的核桃,慢悠悠踱步进来,“我要说的是——这传闻确实是真的。因为咱们收视率没什么起色,所以新领导考虑把咱们节目砍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看看杨笑,又迅速把视线转了回来。
“不过呢——你们吴哥我,力挽狂澜,摆事实,讲道理,赔酒赔笑就差赔睡了,终于说服了领导!”吴哥拍拍大肚子,得意地宣布,“咱节目不会黄了!《午夜心路》栏目,还要再做一百期、两百期、五百期,一直做到吴哥入土!!”
“——!!!”
空气先是一滞,下一秒,无数道声浪就快把房顶掀翻了!
大家簇拥而上,紧紧地围着吴哥,尤其是刘悦月,更是激动到喜极而泣,眼泪都喷出来了。大家见刘悦月哭到眼线都花了,又纷纷转去嘲笑她,直把小姑娘逗得眼泪流更多了。
杨笑站在人群后,觉得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悬起来的心脏,终于、终于落了下去。
太好了……她不用担心失业了。
只要节目不黄,她就能继续养车、养爸妈、养她的崽(划掉)男朋友了。
就在这时,吴哥绕过人群,走到了她面前。
“杨笑,你现在不忙吧?”吴哥抬起下巴示意,“和我去趟小会议室,有事和你说。”
杨笑以为吴哥要和她谈之后几期的工作,赶忙拿起笔记本跟了上去。
哪想到进了小会议室,吴哥却没有谈起节目,而是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
只见他忽然垮下肩膀,然后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现在的他,再也不是之前那个神气活现的节目负责人,而是一个满脸愁苦的中年人。
他从裤兜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烟,想点燃,但是想起会议室禁烟,又悻悻放下。
“杨笑,你坐。”他把那支烟拿在鼻间嗅了嗅,又指指对面的椅子。
杨笑见他神色怅然,心里发紧,忙问:“吴哥,是坏消息吗?”
“不是,是好消息。”
“……?”
吴哥牵起嘴角笑了笑,抬眼看她:“杨笑,恭喜你,你编制下来了。”
“什么?”杨笑完全不明白吴哥怎么在这种时候提起了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而且,她的编制申请才提上去几个月,很多前辈在她面前排着,就算轮也轮不到她啊。她诧异问,“这么快就下来了?是有人走了吗?”
从十几年前开始,华城电视台就不再增发编制了。现在有编制的人,都是四十岁以上的老员工,纯属“一个萝卜一个坑”,除非有老员工离职,否则不会有编制空额。
但是,电视台编制是不折不扣的铁饭碗,即使天天迟到早退消极怠工电视台也不能开除,老员工光是拿年底分红就是一个极为可观的数字,会有谁想不开离职啊?
“对,有人离职了。”吴哥手中的两枚核桃又盘了几圈,“我。”
“什么?!”
杨笑大为震惊。
吴哥摸了摸光溜溜的头顶,叹了口气说:“这事儿我也挺不好意思开口的,说多了吧,怕人家以为我是在炫耀——我在这圈子里二十来年,做过的节目也不少,现在有个民办高校请我过去当老师,财大气粗,年薪,开了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前后翻了翻,意思是“翻三倍”。
好吧,杨笑理解了。
电视台的老员工如果做得好,成为了节目制作人,那几乎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你,拼命想挖角。
从高校、到视频网站,甚至还有其他卫视向你抛来橄榄枝。
有人图安稳,选择留在原地养老;有人就像吴哥一样,还想趁着年轻再多赚些钱,于是辞掉了体制内的编制工作,跳出电视台,去追求财富了。
没什么对错之分,全是个人选择。
杨笑从入组以来,受到了吴哥的很多照顾,他既是她的上司,也是她的师傅。吴哥对她也很器重,悉心培养她,把她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策划,一路培养成了可以前期后期两手抓的全能编导。
当然,这也离不开杨笑肯吃苦、肯钻研的付出。
吴哥有了更好的发展,杨笑自然为他开心。
“可是您走了,咱节目怎么办?”她想到《午夜心路》,忧心忡忡。
吴哥的脸色尴尬了一瞬:“那个……这就是第二个消息了。因为我要走了,所以台里要调过来一个新的栏目负责人,这个人你也认识,是新闻纪实频道的老黄。”
“……”
“他老婆苗苗也来。”
“……艹。”
杨笑没忍住骂了脏话。
说起这位新栏目负责人老黄,和他那位年龄差了二十岁的小娇妻苗苗,杨笑有满肚子的脏话要说。
当初,杨笑刚入台时,是一名跑前线的新闻记者,苗苗和她同期入组实习,都在那位“黄老邪”手底下。
老黄为人刻薄,对杨笑这个非科班出身的记者冷嘲热讽。台里要求记者采编一体,杨笑一个从来没有系统学过新闻采编的女孩子,独自一个人扛着摄像机跑线跑点,晚上熬夜回来剪片子、配音,结果做出来的片子却被老黄批得一文不值。
苗苗和她同期入组,自然关系走得近,杨笑那时候没少和苗苗抱怨老黄。
她涉世未深,万万不会想到,苗苗看似甜美体贴,其实是个两面三刀的碧池。
她把杨笑在微信上抱怨老黄的聊天记录,全部发给了老黄!!
谁没在私底下骂过领导啊?苗苗特地精选了杨笑骂的最难听的那些话,截图下来,整理成文件,放到了老黄眼前。
理由找得冠冕堂皇——“黄老师,虽然我是杨笑的朋友,但我觉得您不是她说的那种人!”
于是,黄老邪加倍给杨笑穿小鞋,迟迟不批杨笑的转正申请,甚至转正后只给了她最低档的栏目聘用合约。
那时候,杨笑要一边应付霸道总裁式的初恋男友,一边要和傻逼领导与心机碧池周旋,精神一度糟糕到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
后来,她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下,得知了苗苗的真面目,她和她大撕一场,闹得天崩地裂。
也就是在那么关键的时刻,吴哥向杨笑递出了橄榄枝,把她从台前拽向了幕后。
杨笑以为,他们现在去了不同的频道、不同的栏目,甚至工作都在不同的楼层,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相见了,没想到兜兜转转,她居然又要和这对狗男女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工作了!!
不过现在的杨笑,可不是三年前的她了。
碧池永远是碧池,在这场战役里,杨笑注定会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