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置的宅院说是到底七层,实则一个大花园子就占了三层,除下还有库房下人房,真正的院落不过四间,这也尽够蓉姐儿一家子住了。
造院子原就讲究的四时皆有景致,暮春时节,桃李凋落荷钱未大,紫藤也不是花期最盛的时候,叫雨水一打梗叶儿透着黄。芍药却正当时节,一朵朵开得碗口大,宅院旧主单隔了好一块地方作芍药圃,有楼有亭,只为赏这一院子芍药。
吴家接了帖子,一看是王家请了过去暖房的,吴夫人笑一笑递给儿媳妇:“原老爷说这家子富贵指日可待,不成想着爬得倒快,从江州又折腾到了金陵城来了。”
京都居大不易,金陵虽是旧都城了,百年来的气象却还未变,赁了房子住下容易,真个进了圈子却是难得,吴老爷接了王四郎的信答应了给寻摸房子,两家的关系便又近了一层,如今既是举家迁来了,请过去暖房也是常理。
若不递了帖子倒是不懂道理了,吴夫人嘱咐儿媳妇挑几样礼带过去,她特特加了一声:“说是路上还照管了礼哥儿,把礼加的厚些。”
徐小郎早早就回了金陵,倒比王家的商船更快,山长因出了那样事,后头的口岸也不叫学生下得船去,只备齐了米面粮油,便即刻开船,一路再无别事,顺顺当当的回了金陵。
他自是先回了家中,拜见过父亲继母,因着被上司写信送到了亲爹面前告状,徐三老爷被撸了差事,日日只要家中吟诗作对,若不然便出得门去,寻那原先旧友,玄武湖泛舟联句,秦淮河赏月描花,写得些酸文醉词的,少有着家的时候。
徐老太太还是疼爱小儿子,想想两个儿子都在外任作官,便是孙辈儿也在外头谋前程,却单单只有徐三老爷这一家子,儿子守孝不能考秀才,亲爹又被拘在家中不得外出做官,每每徐老太爷要说些甚,都叫她挡了回来。
悄悄拿了私房银子贴补,还到处说合给儿子相定了一门亲事,徐家几代在朝的,徐大老爷又是布政使,那些相当的人家不肯当填房,再往下寻摸哪里还有不肯的。
徐三老爷三十出头四十未足,歇在家中也只说为着妻子过世,心中哀伤之故,媒婆嘴便是一尺水都要吹出十丈浪来,更别提徐家是真个花团锦簇了,便是继弦,前头又有了一个嫡子,也有不少人家肯嫁进门的。
最后给徐三老爷定了个从六品宣德郎家的女儿,徐老太太晓得儿子原先儿媳妇不睦,为着便是她商户出身,嫌她不识诗书。
徐老太太也怪吴氏收拢不住丈夫的心,把好好的爷们往外头推,这才莺莺燕燕的招回家这么些,宣德郎是文职,这家子的女儿多少该染些书香墨香的,好叫他收了心,别一门心思的往秦淮河上跑。
定继妻,吴家也是点了头的,宣德郎是从六品不错,却是散官,只有职位没有实权的,无权自然无钱,这样出身的姑娘进了门,怎么也别想拿捏前头正室生的儿子,退一万步,只要吴老爷不倒,徐礼的婚事徐家便不能不通声气就这么定下。
只吴家想等徐礼出了孝再办亲事,可徐老太太哪里肯,儿子在她眼里房里人再多也是个鳏夫,哪有老子让儿子的道理,急等着徐三老爷出妻孝便把事情给办了。
吴家没得办法,总算定的人还可意,两边都退一步,亲事很快就成了,换帖采纳定礼,徐家原没想着叫徐小郎出门去,是他自个儿求了大伯,说身上有孝,拿上诗文得了山长首肯,才进得书院。
这回回去,拜见继母这一节却是避无可避了,他还穿着一身学院缁衣,束发整冠,里头徐三老爷跟继室张氏一道坐在堂前,徐礼进了门便下拜,嘴里称见过父亲母亲。
张氏只闻其人未见其人,晓得前头有个儿子在,也知道已经读书进了学,这场便要考秀才的,她在后院里头脚跟还未立稳,自然温柔和善,细声细语的请他起来:“在外头可吃了不少苦头罢,都说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往后你高中了,给你娘讨个诰封来,她也安慰。”
这几句话不独徐小郎听着顺耳,徐三老爷也觉着这个妻子会说话,拈了胡子点点头:“你这文章作得如何了?”
接下来便是爷俩的事,张氏退出去,就持了继母的身份,往徐礼的屋子里分派活计,见他院里只有一个老仆四个小厮,连看门的也都是老婆子。
她为着避嫌一向不曾往这个继子院里头来,如今一见倒叹前头那个吴氏是个心思明白的,看看丈夫屋子里那个些,便不能叫儿子也耽误在美色上头。
把吴氏气死的樊娘到底没能进徐家门,不仅没能进门,连金陵城都不曾进得,她于徐三老爷也不是什么刚得的新鲜可意人儿,不叫纳进来,便又丢到脑后去,一门心思只宠爱从江州带回来的新妾赵仙仙。
张氏进了门头三日他还是在正院里头过的,等三日一过,便一头扎进了赵仙仙房中,前人栽树后人摘果,那个樊娘后头没了进项,只得重张艳帜,可她年岁老大,哪里还能得着青眼,身份掉到那三流中去。
两个女人正斗法,张氏还是胜了一成,赵仙仙是青楼出身,再捧上的天清倌人,那里头去走一遭在徐老太太的眼里也跟蝼蚁没有两样,进是进了门,可从来只当没有这个人,通房丫头还有二两月例银子,她连这二两的定例也没有,徐三老爷也不是个有定性的,等宠爱没了,还不如粗使丫头。
赵仙仙也同樊娘想的一样,想着怀上身子,不论生个哥儿还是姐儿,只要生养下来,她这姨娘的名份便坐定了。
徐礼院子里的下人俱是吴氏精心挑选的,张氏早早把正院过了一道手,要紧地方都换上了自己人,只徐礼这院子动不得,她见这老的老小的小,也不打算伸这手去,只吩咐两句照顾好少爷,又点了几道吃食,看见他院里就有小厨房,笑一笑带了丫头出去了。
徐礼在家气闷得很,面上端着恭敬跟徐三老爷论了会子诗文,拱了手道:“表哥升了旗总,如今在卫所当职,我想着得空去舅舅家拜会。”
徐三老爷摆摆手:“他一个武夫又甚个好说道的,也罢,总该拜会你舅舅。”说着甩甩手,到了点儿,他该到外头去会友了,心里还想着原樊娘说的对,住宅子里琴瑟琵琶不如外宅子里弹拨方便,他这里一有响动,徐老太太就要差人来了。
徐礼送了父亲出门,抬起脸来,眉间眼梢都是冷意,转身回去就听黎叔说了继母来瞧过了,他皱皱眉头,看看宅院:“此也非久居之地了。”
继母瞧着不过比他上一二岁,十七八的年纪,他的院子又在后头,尽早避开这些事要紧,也不拆包袱,带了小厮去了舅家。
吴少爷还没家来,吴夫人看见礼哥儿笑得合不拢嘴,见他身后跟的小厮还背了书筐,手上拎着包袱,把脸一沉:“怎的,那个张氏还敢拿矫?”
徐礼赶紧摇头:“那倒不曾,只外甥在那儿住得不惯,想在舅姆这叨忧两日。”吴氏听见他这样说脸上才松了,又笑起来:“你便是长住我这儿又怎的了,赶紧的,摆下香汤叫哥儿洗漱。”
柳氏又跟着下去安排饭食,吴夫人拉了徐礼把这路上的见闻都分说一回,听见路上那桩事跟着叹一回:“好好一个姑娘就叫坏了,作孽,这人还不下地狱。”
等听见徐礼说遇上了王家人,王四郎请了饭茶,还送了一席谢师,吴夫人倒喜欢这家子会做人,又问:“这许多船,你怎么就碰见了他家。”
知道徐小郎捡着了大白,同柳氏两个互看一眼便笑,婆媳两个倒是说过些讨了蓉姐儿来给徐小郎当媳妇的话,没成想竟能有这桩事在里头,若不是年纪差的大,王家又是个商户,家门亲算算得匹配了。
夜里便把这话告诉了丈夫,吴老爷听见哈哈一笑:“竟有这事儿,倒真个是缘份了,王四郎还写了认来问我怎么捐官儿,一个从九品还是谋得着的。”两个不过当谈笑,金陵好人家的姑娘这样多,哪里就单认了他家。
既是请一家过门去,正巧徐礼也在,便跟了一道去暖房,院子屋子俱是齐整的,男人们往正堂去,吴夫人跟柳氏两个便从夹道里直接坐轿进了花园子。
玩花楼里早早设下了点心桌,开了当院一整面的花,从楼上看那楼下的芍药花儿,彼此先是问侯一番,秀娘先谢过吴家帮着相看宅院,吴太太又再谢过王家在路上照看了外甥。
只一打眼儿,吴夫人就晓得王家今时又不同以往了,秀娘上身是大红遍地金罗袄,□是金枝绿叶百花拖泥裙,头上赤金的冠儿戴着,压发闹妆俱是时新花样,嵌的宝石珠子个个有指甲大,绣带两端俱了垂金禁步,腰上挂了玉项牌,端得的富家太太装扮了。
柳氏陪在婆婆身边,规规矩矩立着,等入了座,往楼下一瞧,端得好景致,她不由一叹:“此间设了几案,不必点香便好作画了。”
吴夫人一向知道这个儿媳妇是有些才情的,笑一笑道:“这常来常往的,往后便借了这院子作画又怎的了。”
柳氏自知失口,掩了嘴儿垂下头去,只捡桌上的鲜桃子抱在帕子里闻味儿,蓉姐儿却眨眨眼:“不单设了几案,在这儿再挂个吊床,外头还要起个秋千架子……”
话还没完呢,秀娘就扶着额头:“得了得了,我的祖宗,别折腾啦。”说着转头对吴夫人道:“我这个女儿哪里是姐儿,倒似是个猴儿,才来一日就钻到花园子里头,也不怕走迷了道。”
蓉姐儿低了头不说话,过后又是去扯柳氏的袖子:“咱们去院儿里摘花罢,我娘说要留花给客看,我一朵都没摘过呢。”
早早有丫头捧了竹剪子在后头立着,蓉姐儿还记得平五宴客的时候剪了花配在发间,这碗大的芍药花□□发间不知多好看,她一把浓云似的头发都梳了起来,首饰只戴了两三样儿,等的便是插花儿。
柳氏笑一笑,跟着蓉姐儿下得楼去,粉紫红黄各色芍药花开得眩人晴目,蓉姐儿只欲摘四朵,左看右看都拿不定主意,柳氏见了笑一笑:“王太太穿红袄绿金裙子,头上戴了别色俱压不住,还是红的最好。”
蓉姐儿一听就明白了:“那吴夫人就要戴紫的,我戴的这艳粉的,姐姐戴的这一朵,我听人说了,这个叫凤羽落金池!”
柳氏原觉得蓉姐儿不似那大家子里来的姑娘规矩,不成想着同她一处竟有意思的很,笑一笑接过来簪在发间,又蓉姐儿也斜插在发上。
蓉姐儿吩咐了丫环送上去,领了柳氏逛花园:“后头还有卧云亭藏春坞呢,咱们划小船儿罢。”真真是一会儿一个主意,跟她一处都不必开口,她自个就有百般花样好玩乐。
柳氏赶紧推辞,若是相熟人家也就罢了,可只她们两个女眷,玩这个很有些闹,蓉姐儿失望的叹口气,脚尖蹭一蹭砖地上的青苔:“娘不许我一个人玩船儿。”
到底还是没划成,一路又往门边走,穿过芙蓉亭刚出了梅瓶月洞门,迎面就碰上了从正堂的后仪门穿出来往芍药圃走的一行四人。
徐小郎在最末一个,柳氏是儿媳妇,自然等公公丈夫过去才能行,蓉姐儿没有自己单个走的道理,一落后就又看见了徐礼。
当着那么些人,她只弯弯眼睛,徐小郎一向落落大方,这会子竟局促起来,两只手垂在袍边,目光不往她脸上打量,只看见挂在腰带上的绿底遍地金八条穗子的荷包,上头绣了一朵半开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