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贵雨分出去?”
李高地不能接受。先他分出了长子,这些年已悔断了肠子。
而贵雨虽说今年县试出了意外,但他年青,才刚二十四岁。明年能中依旧算年青有为,前程远大。
李春山意外之后对于氏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了——原以为她不会同意,结果没想倒是比他弟看得明白。
李春山点头道:“对!老话说‘不当家不知财米贵’。先满园在家也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活计一样不成。但等分家分出去,看看这才几年,日子就过起来了,现城里的铺子、府城的宅子都置下了!”
听李春山拿他三叔李满园为例,李贵雨内心充满绝望。
他还记得他奶早年那样偏袒他三叔,但他二爷爷一发话说分也就分了。
现他奶和他二爷爷一个口气,他这是被分出去定了吗?
怎么办?
他一点也不想被分出去。
“但贵雨不同,”李高地犹为大孙子辩解:“他是要考科举的!”
不是李高地看不起自己的小儿子,但老话说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满园跑小买卖,能跟贵雨作学问比?
闻言李贵雨眼里迸发出光彩,心说是啊,他是要科举的人,如何能为了俗务而耽误前程?
“二爷爷,”李贵雨起身跟李春山郑重行了一礼道:“虽说这回县试我出了点意外,但我对明年下场再考有足够信心!”
眼见李满仓都病躺下了,李贵雨作为亲儿子却还只想着自己的科举,没一点为父分忧,为家里生计打算的意思,李春山委实看不上,话都懒怠跟他讲,只问李高地道:“科举咋了?科举就能不吃不喝不生孩子不顾父母兄弟不操持家业了吗?”
一直以来,没孩子都是李贵雨的心病,现被李春山当众点出,无异于巴掌上脸,李贵雨当即便闹了个脸红,僵在当场。
李贵祥见状抽了抽嘴角,心说该!
二爷爷是明白人,不吃你这套!
提到重孙子,李高地也哑了口。
十三年前李高地为人所诟病的分家可不就是为给贵雨娶媳妇养重孙子吗?
比起盼李贵雨中县试,李高地内心其实更盼望抱重孙子。
毕竟功名是孙子的,于他就是个脸面,而重孙子却能让他将来见阎王不跪,免了潜在的阴司处罚。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今年都六十九了。李高地暗想:村里老一辈还健在的人里也就他还没抱上重孙子了。
明年七十大寿,他必是要做寿。到时若还没得重孙子,这名声可不好听。
李高地犹记得早年满囤王氏无子时于氏当时骂他两个坏心没福德不配生养儿子的话。
李高地现以村里最有福气的老太爷自居,可不想七十大寿被人议论没福气。
想着李满囤婚后多年没孩子,结果一分家就有了,李高地的心思便有了活动,心说老话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先满囤、满园分家后搬去村西都发达了,贵银也是,且几家人还都添丁进口,现把贵雨分家搬过去,没准这孩子就有了!
李春山既然开口提了分家,必然是要有一个结果。李春山接着说道:“不是我说。满仓现在这样也都是自找!”
李满仓……
众人……
“城里城外考科举的人多了,但谁家似满仓这样,白养着成年的儿子一点家事不做?”李春山道:“远的不说,就说咱们族里,头一个贵林,对了,这个讲得多了,想必你们耳朵也都听出老茧来了,那我就换一个,比如说贵富,嗯,贵富这回县试成绩不如贵雨,只怕我说了你们也还是不服气。所以我也不提了。”
沉吟片刻,李春山终于寻到合适的人,说道:“我今儿就说桃花。桃花的两个儿子,陈宝、陈玉。”
闻言李高地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最不喜人提李桃花。
李桃花对他不孝不敬,偏这回李桃花的两个儿子都中了,且名次不错,一个县十一,一个县十七。府试中童生的机会很大!
提到陈宝,贵雨脸色也不是一般的难看——陈宝就大他一岁,这回不止中了,还一成亲就生了儿子。
李春山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当下自顾讲道:“满园讲过,陈宝现跟贵雨一样在村里教书,但下课在家,劈柴、锄地什么都干。念书都只夜里。对了,陈宝现都是两个儿子的爹了。但你们看陈宝耽误科举了没有?”
众人无言以对。
“这回县试,即便不算第五场,前面四场每场成绩陈宝也都比贵雨强。这在圣人是怎么说来着?对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意思就是说只有先整好了自己个的日子才能做官管别人,不然知道怎么管吗?”
“再一个陈玉。说起来他比贵雨还小一岁。打十八岁成年陈玉便一个人在城里看山货铺子,每天除了日常的开铺、关铺作买卖外还要自己挑水、洗衣、做饭。但陈玉耽误念书了吗?没有。”
“这一回他县试中了第十一名!再两天,陈玉就要去府城府试,但我听人说他铺子现早市还开。”
“弟,”李春山最后和李高地直言不讳道:“我知道你不待见桃花,但你得承认桃花确是比满仓会教儿子。你看她两个儿子教得多好,个个都是里里外外一把好手!今后你叫满仓也学着些。”
子不教,父之过。李春山虽然没点自己的名,李高地犹然觉得脸疼——满仓是他儿子,他哥说满仓不会教儿子就等于说他不会教儿子教儿子。
李高地如何能承认自己不如李桃花会教子?
不就是不溺爱,然后叫孩子多干活吗?李高地不以为然地想:他当年养桃花,养满囤可不就是这样?
如此一想,李高地便觉得李贵雨活计确是做得少了,将来即便中了举能不能撑起这个家业都是个问题。
“哥,”李高地和李春山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说得对。贵雨即便科举。也得知道怎么种地。”
“不是中了科举,做了官就不用种地,似红枣公公谢藩台去岁年底升官以及登邸报的两篇文章都是讲怎么种地。”
“贵雨若是不知道种地将来即便考中,官也难做!”
这是李春山事先没想到的,闻言不觉有些高兴,笑道:“弟,你这不想得挺明白的吗?”
得了李春山的夸奖,李高地越发生了信心,点头道:“分家另过确是一个叫孩子自立的好主意。只是贵雨是长子,这要是分出去了,地要怎么分才叫合适?”
他还在呢,如何能把地的大头分出去?
分家原本就是临时起意,对于具体怎么分李春山心里也没个细章,便道:“现既是满仓分家,便就叫满仓拿主意吧!”
且等满仓表了态后,他再合计合计。
对李春山夸赞李桃花和她两个儿子,于氏犹为不服气。
于氏心说李桃花什么东西?哪里能跟她儿子满仓比?由此于氏便更想大孙子贵雨替自己争口气,有心表个态,但听李春山既点了李满仓的名,便只能先听李满仓怎么讲。
李满仓闻言却似得了救赎,和李高地道:“爹,儿子无能,不会教儿子,也没教好儿子。现爹问分家,儿子也没什么主意。左右不过是照先前爹分家的例子来罢了!”
先前的例子就是分出去的李满囤和李满园一人一个宅地两亩水田、两亩旱田、五吊钱和一个枸杞山头。
李满仓倒不是有意亏待李贵雨这个长子,他只是觉得只有不叫贵雨多拿超过他长孙应有的家业才能化解当年分家的报应。
李满仓此言一处满屋皆惊,连李春山都怔住了,心说这样分,满仓也未免太偏颇贵吉了吧?
李贵雨听后自然就不愿意。他是长子啊,应该得七分家业。家里水田旱田加一处有三十多亩,七成便是二十来亩。现只四亩,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但比如他大伯当年一样,父母在,分家的事轮不着他开口。李贵雨心里沮丧至极,郭香儿却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为没孩子,她家里家外已受了太多流言,若再这样被分出去,她还怎么见人啊?
贵雨得多抱怨她?
她还能活吗?
听到郭香儿哭,本想开口圆场的于氏忽然就不想说话了。
她对郭香儿早憋了一肚子气。
若不是她肚子不争气,于氏心想:贵雨何至于至今还没个孩子?今儿分家又怎会把贵雨给分出去?
现提到分家,终于知道急了,但早干什么去了?
先求子若知道这么着急就好了!
郭氏想法与于氏类似,但郭香儿是她娘家侄女,她得对她哥嫂有个说法。于氏能躲,她却是躲不掉,只能出言劝解道:“香儿,你一贯懂事。你公公这样分是因为爷奶还在。这田地是祖业,若是现都分出去,爷奶谁来赡养?”
不是没有其他办法,但因为对郭香儿的寒心,郭氏倒是认同男人的做法,觉得田地还是抓在自己手里的好——郭香儿是个手缝稀的,得让她受受穷,方知道节俭两个字怎么写。
好人不能都给郭氏一个人了去。于氏至此方道:“香儿,你虽进门几年,但家务都是你公婆操持。而贵雨现在村里教书,地给你们多了。你也照管不来。”
李贵雨……
李贵雨做梦也没想到他看重的教书差事还会成为自己分家得地少的理由,一时间不免有一张自搬石头砸脚的荒谬。
郭氏、于氏的话都有些道理,李春山想想问李高地道:“弟,你怎么说?”
地就说李高地的命根子,李高地巴不得如此。
不过为了笼着大孙子,李高地狡猾地没有把话说死,只道:“先就这样吧。等两年,贵雨媳妇历练出来了再说!”
以为下剩的地都将归自己了的李贵吉……
于氏、郭氏闻言也都点头认同,李满仓却是想着自己的心事恍若未闻。
又是半吊子分家!
但看看李高地花白的头发,李春山也不好真动他弟的命根子,只得转问李贵雨道:“贵雨,你怎么说?”
长辈们都表了态,李贵雨能怎么说?
李贵雨只得硬着头皮道:“我都听爷奶爹娘的!”
“只是我和贵祥都分出去了,而贵吉还小,爹又病着,家里的地谁种?”
不管李高地怎么许愿,比起分出去,李贵雨还是更情愿留在家里——他在家,他爹娘爷奶有好东西都会想着他、随手拿给他,搬出去,可就全归贵吉了!
想破了脑袋,李贵雨终于抓到了分家并不能解决家里地没人种的问题。
李贵雨自觉提了一个好问题,结果没想招来李春山一声嗤笑:“分家而已,又没斩断父子情分。你就不能给搭把手?”
说话间,李春山第一次觉得他弟这个半吊子分家方案也不是一无是处。
起码可以教李贵雨一些人情往来。
李贵雨至此方才恍然,他刚画蛇添足,问了不该问的话,不免心里懊悔:这下不来帮忙都不行了!
不然被李贵祥随便挑拨几句,想再多拿地就难了!
李春山看李贵雨低头不说话了,又问李贵祥:“贵祥,你怎么说?”
李贵祥一贯知道自己不受宠,对分家并没有太多期待。结果没想看到贵雨和他一个待遇,不免称愿,心说:你也有今天?
李贵祥见李春山问自己意见,不慌不忙道:“二爷爷,我就一个要求。我爹现在城里有八套宅子。我想今后做些小买卖补贴家用,就想能分一套能歇脚的城里宅子就好了!”
完全没想到宅子的李贵雨……
李春山觉得李贵祥这个要求挺合理,便问李满仓道:“满仓,你看?”
李满仓也不肯完全冷了两个儿子的心,点头道:“八套宅子,大小不一。就让贵雨和贵祥他们自己挑吧!”
作为长子,李贵雨先挑。李贵雨记着刚刚的教训,忍痛放弃最大最贵的一套宅子,只挑了一套次贵的。而李贵祥则挑了八套宅子里那套唯一没租出去的卖菜宅子,显然打算继承他爹的卖菜事业。
李满仓见状不免有些怅然,但转念想到自己的身体,必是好几个月不能卖菜,便就想着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给儿子也就罢了。
宅子分好,这分家的事差不多就定了,下剩的就是具体地划田立碑经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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