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洗了澡换了衣裳,李桃花方才进月子房看新侄子。
已是掌灯时分。月子房的炕桌上掌了一盏油灯。油灯灯芯高挑,金黄的火焰足有寸长。李桃花进屋瞧见,禁不住皱眉:灯点这么亮,可伤眼。
但目光瞧到房屋最深处的架子床,李桃花又咽下了批评的话——她嫂子王氏怀抱孩子正依靠在床上,并未睡在炕上。
李桃花是没想到她哥能在月子房里摆上架子床,一时间心中满是艳羡——四吊一张的架子床,她家连一张都还没有,偏她哥竟就舍得给她嫂子坐月子睡。
她嫂子王氏的命倒是好,能嫁给她哥跟着享福。
对于李满囤只请了妹子李桃花,而没请自己娘家人王氏脸上虽没露出来,但心里却多少有些失望。
看到李桃花进屋,正拍孩子睡觉的王氏赶紧摆摆手,示意不要说话。
余曾氏拎着装着脏尿布的木桶走过来低声告诉道:“姑太太,少爷刚吃过奶,太太正在哄睡觉!”
“没事,”李桃花也轻声回道:“我就过去看看!”
余曾氏出屋洗尿布去了,李桃花则走到床边凑到王氏怀里看侄子。
出了娘胎的小婴儿,如余曾氏所言真的是见风长——不过两天工夫,婴儿的脑袋就长圆了不少,不再是先前的尖核模样。孩子虽说现闭着眼睛,但因渴睡张开打哈欠的小嘴里露出来的粉嫩牙床便已足够李桃花的心软萌成一汪清水。
“嫂子,”李桃花悄声赞道:“我哥这儿子可真是生得好看招人疼!”
闻言王氏认同的点了点头,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儿子露在襁褓外的小脸上——她的儿子,她盼了十三年才盼来的儿子自然是世间最好看的孩子!
过去两天,但凡醒着,王氏就抱着儿子看,真是越看越爱,越爱越看,百看不厌!
看到李桃花从月子房出来,李满囤颇为讶异:“嗯?才进去这么一会儿,就看好了!”
“哥,”李桃花笑道:“我刚看到你儿子睡了,想着嫂子也要睡,我就出来了!”
“是吗?你看到我儿子了?怎么样?”李满囤迫不及待地问道。
“好看!真好看!那头发真是又黑又亮,一看就知道是胎里壮……”
红枣洗澡出来,听到她姑就她弟的头发翻来覆去足夸了有一刻钟,不觉心中泛酸——先前她大姑每次来都要抱她举高高,但今儿都来这么久除了刚见面时的口头一声招呼,竟是还没跟她正经说过话。
如此的差别待遇可真是叫红枣难过。
红枣不愿听她爹和她姑一直议论她睡觉的弟弟,便走过去问道:“爹,明儿谢大爷来,咱家要留晌午饭吗?”
李满囤……
经红枣提醒,李满囤方把明儿洗三请族人吃饭和谢大爷将要来访的两件事给联系到了一处,然后便就犯了愁——明明家里正摆酒席,结果新来了客人却故意的不留饭,这名声传出去可不大好,但要是留饭吧,这酒席上的席位却要怎样安排才算合适?
先他家三房人不拘年节还是办事,摆酒的首席都是他二伯和他爹坐主位,然后加上族长李丰收、李满垅、李满坛、他、李满仓和李满园,兄弟六人正好凑成一张八仙桌。
但现在来了一个谢大爷,李满囤就为难了——一个萝卜一个坑,他若想把谢大爷安排在首席,便就得挪出一个兄弟来去次席。
六个兄弟中,这隔房的兄弟是万万不能挪的——太伤情面,于是那能挪的便只能满仓或者满园,其中满仓年长,故而最后挪的就只满园了。
但满园,李满囤头痛地想:素来好大喜功。若教他知道有和谢大爷同桌吃饭的机会,一准的会想要挤上桌。
若是可以,李满囤倒是情愿让出自己的位置来给满园,但奈何谢大爷是为他来的,他若不一桌陪着,没得叫谢大爷多想。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爹,甚至可能连带满仓,甚至于贵雨他们都不来——如此一来酒席位置虽是好排了,但带来的却是另外一种难堪。
思及昨日老宅发生的事,李满囤合了合眼,暗暗告诫自己道:他没错,有错的是他爹,不慈!
明儿他爹若真是不来,那他往后也可以不用去了。
“这有啥为难的?”眼见李满囤长久没个说法,李桃花快人快语道:“自古都是长幼有序。这家里来了贵客,然后把一桌席上年纪最轻的那个,就是李满园给挪到别桌可是正常?”
“现不是分家了吗?”李满囤解释道:“我和满园虽说还是兄弟,但他依规矩来走礼,便就是客人。”
“故而我若是为了谢大爷这个客人而让满园让位,这落人眼里可是我趋炎附势,连亲兄弟都不顾了?”
闻言李桃花也没词了——世人最重手足族亲,李满囤确实没有为了外人下自家兄弟面子的道理。
“这事儿,”李满囤最后总结道:“我还得仔细想想!”
眼见她爹和她姑果然为谢大爷明儿要来的事儿分了神而不再议论弟弟,红枣一点也没觉得开心——红枣觉得自己的行为象极了前世狗血言情剧里正在作死的恶毒女配,即便奸计一时得逞也逃避不了将来被主角碾成渣渣的宿命。
六月初十是红枣弟弟洗三的正日。一早,红枣同她爹李满囤和她姑桃花正一桌吃早饭呢,就看陆虎小跑进来告诉道:“老爷,老太爷、老太太、二老爷、二太太他们都来了!”
“现在就来了?”李满囤颇为惊喜地放下筷子站起身——他爹来了,他儿子洗三的事儿,就顺遂了!
李桃花抬头看了看堂屋前廊下还没铺盖阳光的地面,吃惊道:“这才刚是卯初?”
闻言红枣也是诧异:“爹,你前儿报喜时是不是忘了跟我爷奶说是吃晌午饭了?然后我爷奶便当成跟兴文一样是吃早饭?”
李满囤……
说实话昨儿夜里李满囤足想了半宿如果他爹今儿真的不来,孩子洗三当咋办的事儿,然后便发了半夜的狠——想了无数的“你不仁我无义”,“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的狠事儿。
李满囤没想到他爹会一大早的来,然后便猜想他爹是不是要避开另两房人跟他低头,如此李满囤的心便就有了瞬间的软化——俗话说“光光打九九不打加一”,他爹既然跟他服软,那他也没必要得理不饶人,给他爹难看。
那毕竟是他爹!
故而李满囤并不接红枣的话,只避重就轻道:“既然你爷奶来了,那我便就去接进来!”
“桃花,”李满囤正色道:“你记得我昨儿和你路上说的那些话?”
“知道,知道!”李桃花不耐烦地挥手道:“今儿是你儿子的好日子!一切都要以和为贵!和为贵!”
如此,李满囤方才放心地大门外走,李桃花不情愿的跟在后面,红枣笑了笑,走在了最后。
看到李满囤的瞬间,李高地地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而待看到了紧随而来的桃花,李高地就更觉尴尬了——他还记得大年初二桃花跟他拍桌子打板凳的狠样。
这儿女都是债呀,李高地无奈地想:一个两个的长大了,翅膀硬了,就都不把他这个爹的放在眼里了。
于氏见到李桃花,也是心里疙瘩——今儿有李桃花在,这继子儿子洗三的事儿她是插不上手了!。
“爹娘,你们来了!”一进门堂李满囤就率先招呼道。
李桃花继续不情愿地跟着叫道:“爹、娘!”
红枣跟着叫道:“爷爷奶奶,早上好。”
闻声李高地、于氏点头应了也就罢了。
和李高地、于氏打过招呼后,李满囤又招呼李满仓一家,然后方才把人引进庄子去。
夏日的假山花圃郁郁葱葱,并无多少颜色。故而于氏经过时虽下死眼地很瞧了几眼,结果却是啥新鲜花样都没瞧到。
但待走过客堂,踏上堂后连接主院的石桥,于氏瞧到桥下河里田田的荷叶,亭亭的荷花,禁不住直了眼睛,喃喃问道:“满囤,你这河里长的可是莲花?”
李满囤闻言一愣,转即回道:“娘,我先前听庄仆讲过这河里长的是荷花,并不是莲花!”
红枣……
“真不是莲花吗?”于氏表示怀疑:“可这花的叶子、颜色、形状都和城里城隍庙神佛前供奉的花瓶里查着的绢花一模一样!”
听于氏如此一说,李满囤极认真的想一想,结果却是啥也没想到——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个糙男人,李满囤哪里会关心城隍庙佛龛前供桌上的花草?
李满囤目光转向红枣,红枣赶紧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这河里的荷花,红枣还打算留着结莲蓬吃呢,她自己都舍不得摘,又哪里肯白送给于氏?
郭氏,虽说先前去过城隍庙。但她这一辈子也就去过了那么一次,而且年代久远,故而郭氏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来那城隍庙里的莲花是个什么模样?
至于李满仓,就不说了,他和李满囤一样粗糙。
说话间已走过了桥,于氏无法只能恋恋不舍地再看一眼河里莲花粉色的花朵,跟着进了主院。
进屋后,男女立就主动分成了两拨:男人由李满囤领着进了正房堂屋,女人则跟着李桃花进了东厢房。
进屋后李满囤方才告诉李高地道:“爹,今儿谢家大爷一会儿要过来道喜,到时我可能得留饭。”
闻言在屋里的李高地、李满仓、李贵雨都震惊了——他们听到了啥?
好一会儿李高地方能出声问道:“满囤,你刚说城里的那个谢家,他们的大爷要来?”
“嗯!”李满囤肯定的点了点头,然后拿出谢子安的拜帖给李高地瞧。
李高地一拿到拜帖,瞧都不用瞧一眼立马就知道李满囤没哄他,这真是城里谢半城家的拜帖——拜帖用纸红底洒金,质地更是他从未见过厚实硬正。
“好,好!”李高地激动的连连点头,不吝夸奖道:“满囤,你现在可真是出息了!”
说着话李高地把拜帖递给李满仓,李满仓看过后又递给李贵雨。
李满仓看过拜帖倒也罢了,毕竟是通晓世事的成年人了,不大容易发白日梦。但李贵雨就不这么想了。
正是青春悸动,想入非非的美好年岁,加上日常在私塾听多了科举考场“知遇之恩”的故事,李贵雨拿着拜帖,感触着拜帖那洒金纸特有的凹凸手感,禁不住心潮澎湃——这张拜帖若是给他的就好了。他若得了谢家赏识,不敢说将来一定蟾宫折桂,但挣个秀才衣冠却是可能的!
恨只恨他《四》才只读了半本《大学》,于一众城里孩子中并不出彩——真是白瞎了今儿这个能在谢家大爷跟前露脸机会!
“不过若是这谢大爷真留下来吃饭,”李满囤话锋一转,抛出了自己的问题:“这吃饭时的席位却是不好安排,毕竟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
思索半夜,李满囤以为这安排席位的事还是得他爹出面比较便宜。
李高地一想可不是吗?当即便皱上了眉头,陷入了思索。
李桃花把于氏几人引进东厢房后便借口准备洗三礼,进了月子房。红枣无法,只得上前问候早饭,然后又摆了茶水点心出来招待。
于氏心中有事不耐烦干坐,便在喝了几口茶,吃了一块点心后借口贵吉还小屋里坐不住便牵着贵吉出了东厢房在前廊里玩耍。
现时原是红枣最忙碌的时刻,她得看着厨房里的余甘氏同四丫五丫把午晌的席面给整治出来,故而她也就留着她们自便。
倒是郭氏瞧见井台边堆着的不少黄瓜,主动和红枣讨了拍黄瓜的差事——拍黄瓜只要切切就好,不容易脏到衣裳。
红枣正愁人手不够,闻言自是求之不得。拿了砧板和刀来给郭氏在东厢房拍黄瓜。
李玉凤原想轻省一天,但因来前得了她娘的嘱咐,便就坐了小竹椅搁井边帮忙拣菜。
如此郭氏母女倒是帮上了忙。
跟在小孙子李贵吉身后在前廊跑了两圈,于氏虽说跑出了一身的汗,但也在堂屋门口听到了自己想听的消息——今儿谢家不爷不止要来,而且还可能留下来午饭。
闻言于氏激动不已,觉得今儿自家没有白来——一切都如她所料。
不过在算到堂屋里首席的位次后,于氏的脸却沉了下来——她亲儿子满园和大孙子李贵雨都上不了桌!
于氏心情低落无心再跟着小孙子奔跑,便借口再跑要汗湿了衣裳没得换便压着李贵吉进东厢房静坐以方便她想心事。
想啊想的,还真叫于氏想到了一个主意。
这谢家大爷来贺喜,于氏想:一准得带上大奶奶吧?而族里一众女人中就数她辈分高——到时她和谢大奶奶一处坐首席,啥体己话说不得?
只要她今儿交好了谢大奶奶,那么往后不拘她儿子还是孙子想交好谢大爷就都不是问题了!
打定主意于氏跑到厨房门口慈祥地告诉红枣道:“红枣啊,我刚想起来,今儿天热,屋里人多汗味大容易招蚊虫,你家里若有艾蒿,倒是趁现在人还没来,拿出来熏熏的好!”
于氏提醒的在理。这世可不似前世一样,夏天有空调风扇帮助保持室内恒温,然后又有空气净化器,室内芳香剂,新风系统来维持室内空气新鲜。
今儿她家摆席,请了整整两屋子的人来。这许多的人聚在一出,红枣想:若没得一些清除空气异味的手段,午饭时这两间屋里面的气味想必酸爽的狠。
先点一个艾盆使五丫端进两间堂屋熏蒸,红枣自身则跑到庄里牲口棚边割了一篮这时节开的最好的玫瑰茉莉和栀子花。
这世的玫瑰还是玫瑰的原始种——味道虽香,但花型却小,远不似前世玫瑰的艳丽多姿。
红枣没法只得又跑河边割了红、橙、黄三色的百合、粉色的荷花和粉紫色的紫薇花球来做主花,然后又割了柳条、紫薇枝条、芦苇做配叶——红枣家还没有花瓶,故而红枣打算做两个大花篮分摆在两间堂屋的几案上充当空气芳香剂。
时间紧迫,红枣也不想劳动四丫给她编花篮,所以她在家去的时候顺路去庄子工坊寻了两个庄仆们新编的准备装镰刀的长柄矮框篮子也就罢了。
东西拿回进东厢房,红枣搁篮子里摆一只小钵头装上水冲当花泥。水没有花泥的固定作用,红枣就拿苇叶撕成苇草做线捆扎来做固定。如此红枣很快地就插好了一个五颜六色香喷喷的大花篮。
于氏在屋里瞧红枣插花瞧得眼热,耳听厨房有人叫红枣便亲热笑道:“红枣,你忙去的,下剩的那个花篮我来替你插!”
红枣确实更关心厨房的事,便乘机把手里的篮子给了于氏,嘴里笑道:“那就麻烦奶奶了!”
一会儿厨房事了,红枣走进东厢房,看到于氏已经插好的花篮——荷花、百合、紫薇三样花材排列有序,玫瑰、茉莉、栀子点缀其间,竟是较她刚刚慌忙间插就的花篮更为别致自然,不觉心叹一口气:撇开个人恩怨而言,他奶于氏倒是家里几个女人中最具艺术天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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