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红枣睁开眼睛,想起自己又一次在守岁时睡着也是无奈。
这世界夜生活太不丰富,以至于她这个前世的夜猫子也有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规律作息。
伸手搁枕头下摸了摸,红枣摸出一个桔子来。随手剥了皮,掰下一瓣,红枣塞嘴巴里含着,方才开始穿衣。
新年见人就得拜年,拜年可不兴说空话。故而高庄村有年三十在枕下放福桔的风俗。这样早起睁眼立吃一瓣——这嘴巴吃过东西后再跟人说吉祥话,就不算空话了。
穿好衣裳,红枣走出房间。她见到堂屋里闲坐的李满囤立双手抱拳笑道:“恭喜爹,新年发财,早生贵子!”
李满囤闻言也笑道:“我也恭喜我家红枣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这时王氏端早饭进来,红枣赶紧地又道了恭喜,王氏便也说了和李满囤一样的祝词。
这世道,祝小孩子不生病,就是最好的祝福。
早饭就是大圆子。饭后,红枣就穿上棉袍、戴上棉帽跟她爹李满囤出门拜年去了。而王氏则留在家中招待上门来拜年的人。
大年初一,可不作兴关锁大门拒绝客人上门。今天登门的都是客,照规矩王氏都得招待一碗红枣茶。
为了招待这顿茶,李满囤还专门去城里买了十个粗瓷小碗––他家的粗瓷海碗,实在不适合盛枣子茶。
红枣不大喜欢拜年。因为出门拜年会被热情的主家强逼吃一碗不知道多少人吃过的枣子茶。
高庄村的人为了表示自家的热情,不管谁来登门,都要盛满满一碗红枣茶来招待。可大年初一,没人会空着肚子出门拜年,故而也没谁能吃下这许多的枣子。
何况拜年不是拜一家,而是要拜一族的所有长辈。这一家一碗,谁又能吃足三碗?就是真有人有这样的肚量,过年也不作兴做客时搁人家穷吃——多少也要留个碗底,以示自家富足,自己是在家吃饱了饭才出的门。
于是凡是要点脸的人,拜年都只吃几个枣子。下剩的差不多还是整碗的枣子,主家会在客人走后重新倒回锅里,然后盛给下一个客人。
(呃……)
红枣第一次看见她二婶郭氏这么做的时候,差点没被恶心死––这辈子活了六年,红枣能接受自己三月不洗澡,但实在接受不了吃别人,甚至不知道多少人下剩的枣子。这自己脏归自己脏,别人脏,红枣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了的。
拜年第一家自然是李高地家。李满囤领红枣进堂屋与李高地和于氏贺年。
李高地辈分高,故而今儿他哪都不用去,只要在家呆着等人上门拜年就行。
红枣瞧见堂屋的八仙桌上有人吐出的枣核,便知已有人来吃过一波,当即就提高了警惕。
李满囤红枣与李高地于氏磕头,并且念拜年的贺词“恭祝爹娘/爷奶,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李高地高兴地受了头和祝词,然后也回了一句“满囤啊,爹祝你心想事成,早抱儿子!”的吉祥话。
李满囤闻言笑笑:“谢谢爹!”
于氏虽然啥都没说,但还是极慈祥地拿了一个极红的苹果递给红枣。
“红枣,”于氏道:“这个果子你拿去吃。”
李满囤见李满仓和李满园都不在堂屋,便就知道都出门拜年去了,也不以为意。
郭氏倒是要给李满囤盛红枣茶,但被李满囤拦住。
“二弟妹,”李满囤笑道:“别忙活了。”
“我们都刚吃过饭。现在是一点不饿。”
“再说,我们也不是外人。”
李高地一听觉得有道理便摆手道:“满囤,你赶紧的去你二伯家拜年。”
“满仓、满园都已经去了!”
李高地家出来,李满囤又去了隔壁的二伯李春山家。
李春山家也只李春山一人在家,他的儿孙也都出门拜年去了。李满仓李满园也不在,想必又去其他家拜年去了。
他两个,李满囤想:和他不一样,族里说得来的兄弟子侄可着实不少。
李满囤给李春山拜了年,然后就被李春山的儿媳妇孙氏硬拉着灌了一碗红枣茶方才出了门。孙氏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李满囤身上,故而红枣一口汤没吃,她也没发现。
拜年的第三家就是族长李丰收家。来李丰收家拜年的人多的很,他家堂屋两张八仙桌都坐满了吃枣茶的人。
眼见李满囤进屋来拜年,原先桌边坐着的族人不少都站了起来。他们极热络地和李满囤打招呼,然后相互间挤了挤,愣是给李满囤儿在桌边挤出了一个位置。
客套间,李贵林的媳妇江氏的红枣茶也端了过来,李满囤左右推辞不过便和族人一桌吃了果子茶。
至于红枣,江氏见她却是不肯吃枣子茶,便多给了她一个大桔子。
三家的血亲长辈的年拜好,大部分的族人在族长家也都见过打了招呼,李满囤不放心王氏一人在家,便就回了家。
家里,余庄头同潘安,以及几个常走的庄仆已经在侯着吃枣子茶了。
由余庄头打头庄仆们在瞧见李满囤进屋后都赶紧丢下碗站了起来。他们请李满囤和王氏堂屋上座坐了,然后都跪下给他夫妻两个拜年。
李满囤头一次经历这种架势,一时间颇有些紧张。
他清了好几下嗓子,方才说道:“咳,过年好,好。你们都起来吧!”
王氏虽然也紧张得嗓子眼儿冒烟,但幸而她不用说话,故便就没人看出她的异常。
余庄头他们起身后又要给红枣磕头,把红枣吓得躲到了她爹李满囤身后。
受过前世人权平等教育的红枣,可不习惯受别人的头。
见状李满屯也说:“红枣年岁还小,哪儿经得起别人的头?余庄头你们快别行礼了,没得折了她!”
听李满囤如此说,余庄头一行人方才罢了。
打发走庄仆,红枣眼见几个碗吃得干净并没有碗底,不觉心松一口气。
族人们都要先给长辈拜年,现还没来轮到她家。她家锅里的枣子该还都是干净的。
刚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好,就有族里半大的孩子结伴来与李满囤和王氏拜年。
有孩子上门是喜事,王氏赶紧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苹果桔子给来拜年的孩子一人一个。
出乎意料,二房三个大点的孩子和三房的李贵富,也都照规矩上门来了。
一进门几个孩子就由李贵雨领着,给李满囤夫妻拱手拜年。
见到几个侄子上门,李满囤自是高兴异常,他一迭声的让王氏给侄子们拿果子。
对于素来眼高于顶的侄子们侄来拜年王氏虽然诧异,但还是照男人的意思给了他们加倍的果子––每人一个苹果和一个桔子。
拜好年后告辞出门,李玉凤忽然回头问道:“红枣妹妹,你要和我们一起去拜年讨果子吗?”
李满囤闻言心里一动。他看向红枣,结果却看到红枣摇头,心中暗道可惜。
拜年讨果子,是李满囤幼时最祈盼的活动。这一天,他和他妹桃花能得到半篮果子,够他俩吃很久很久。
红枣可没有李满囤的怀旧情怀。她作为一个怕冻星人,在自家不缺吃喝的情况下,她才懒得为几个果子在西北风里东奔西走呢!
何况,红枣今儿还有大事要办——她得盯着她娘,防备她把别人吃剩的枣子茶给倒回锅里去。
眼见红枣不去,李玉凤很是失望,但还是尽力笑道:“那下次吧!”
“行!”李满囤替红枣答应下来:“玉凤,你们就先回去。红枣还小,还没独自出过门。”
“等明年她再大一点,就和你们一起去。”
刚才一进屋李玉凤的眼珠子就叫满堂的红漆家什给映得通红。
此前,李玉凤从未见过大伯家这种红得发光,甚至能照见人影的家什。而堂屋里,除了漂亮的家什,还有黄铜的油灯、黄铜的香炉、白色的细瓷贡盘、黄铜的洗脸盆、以及黄铜的锅和茶吊子。
黄铜,那可都是钱!看到几样铜器,李玉凤终于明白她娘郭氏昨晚和她说的她大伯家有钱,到底是多有钱!
难怪红枣能穿这么漂亮!红枣家钱多得能做家什,确是能随便买棉袍子穿。
想着娘的话,李玉凤决定交好红枣。故她方才约红枣一起玩。不想红枣不接她的茬。
正失望着呢,不料大伯却是接了腔,这又让李玉凤看到了希望––明年就明年吧,她明年有棉袍子穿也行。
李贵雨瞧见他大伯李满囤家的堂屋,也是震惊不已。
李贵雨此前见过他大伯家的铺子,也就一个门脸。所以,即便后来他又听说他大伯城里还另置了一处宅子,李贵雨也没当回事––城里的宅子,他家也有,而且还不小呢!
但今儿这么一瞧,李贵雨才知道即便是一样的宅子,其内里的家什差别可以这样大。
似他家的木头家什虽也刷漆,但刷的都是黑漆,瞧着和他爷的寿材一样,黑沉沉的,没一丝喜气。
而大伯这屋一进来,他就觉得长精神。
这屋家什,李贵雨想,怕是比他大伯给他爷的羊皮褂子还贵吧!
他大伯真不是一般的剩钱!
现在,李贵雨终于明白他娘为啥要整天懊恼当初没把他或者他弟李贵吉过继给大伯了。他也明白他爹为啥要发愤供他兄弟三个读––分家不过半年,他大伯就发家至此,若他家人再不上进,那么先前,他奶为他爹和他叔以分家争来田地就是个笑话。
他们枉做了小人。
总之分家后,他家日子不该过得比他大伯家差,起码,不能差太远。
他和他的弟弟们得帮他爹和他奶把他们二房的门户撑起来,不能教人看轻了去。
几个孩子刚出门,家里又来了几个族里孩子。王氏虽然一个也叫不出名字,但瞧着眼熟便也都给了果子。
没一会儿李贵银同他哥李贵金和李贵林也一起拜年来了。王氏照规矩给招待了果子茶。
三个人端起碗没坐一刻就又去了别人家。待人走后,王氏收拾桌子。她眼见三个碗里都有剩果子,就把三个碗底给倒并成一碗,然后就打算把这碗剩果子给倒回锅里。
红枣一直盯着王氏动作,见状当即拦阻。
“娘,”红枣问:“你不嫌恶心吗?”
“贵银哥吃东西跟猪似的,在碗里拱啊拱的。”
“这碗里,不知道沾了他多少口水。”
王氏原本无所谓,但经红枣这么一说,立就觉得恶心——这手里的碗就倒不下去了。
李满囤在旁边摇头道:“算了,你倒给鸡吃吧。”
“咱家横竖来人不多,倒也有限。”
红枣闻声立接过王氏的手里的碗蹬蹬地跑去了鸡窝。
“这孩子,”王氏无奈笑道:“连自家兄弟的碗底也嫌。”
“红枣这孩子这脾性随她大姑桃花,”李满囤不以为意道:“讲究。”
“桃花也不肯吃人剩饭!”
明儿大姑子才家来,男人这就惦记上了。王氏闻言一笑,并没接茬。
午晌前回到家,李贵富给他娘钱氏看他上午得来的果子。
“娘,”李贵富把果子一个个拿出来告诉他娘果子的来历。
“这个苹果,是二爷爷给的。”
“这个桔子,是族长给我的。”
……
“这个苹果和这个桔子,是大伯母给的。”
跟着李贵雨去大伯家拜年的李贵富眼见李贵雨、李玉凤都规矩的管王氏叫大伯母,一向学着他奶于氏叫王家的李贵富也下意识地改了口风,唤王氏大伯母了。
钱氏闻言有些诧异:“你去你大伯家了?”
“是啊!”
“是玉凤姐姐说去的,然后贵雨哥哥就说一起去。”
“然后我就跟着一起去了。”
玉凤起的头,钱氏心说,这一准是郭氏的主意。
正想问问他大伯家都看到了啥,钱氏便即听到李贵富自发说道:“娘,你后来去过大伯家吗?”
“现大伯家不止有井,而且他家堂屋门口的前廊里就有四口水缸。”
“娘,我乘人不注意偷偷瞧了。大伯家四口水缸,三口的水都是满的,下剩的一口缸,里面也还有大半缸水。”
“娘,等往后咱家有了钱,也打一口井置四口水缸。”
“这样,你就不愁没水用了!”
儿子的话实在贴心,钱氏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想着今儿是大年初一不能哭,钱氏赶紧的又拿手指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娘,”李贵富见状赶紧把话岔开:“大伯家的家什可漂亮了。”
“比贵林嫂子的陪嫁还漂亮!”
大房的家什,钱氏没见过,但贵林媳妇的家什,钱氏却是知道的。
族长家有八十来亩地,家常请了四个长工帮忙耕种。他独子李贵林的媳妇自然是门当户对人家的姑娘––她一份嫁妆,其中只木器家什就摆了一间堂屋和两间卧房,整三间屋。每样木器都刷了罕见的枣红色油漆。据说当初进门晒嫁妆时一摆出来,就看瞎了全族人。
钱氏虽然进门晚,但家常也见过贵林媳妇的这套木器,自然也是艳羡不已。
现听说大房的家什比贵林家的还好,钱氏实在想不出还能怎么个好法。
想了一刻,钱氏不得要领,只能摇摇头去准备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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