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融化
走廊里已等了七八个人,那位葛梦禛亦在其中,看到季燕然由屋内出来,立刻向着他走过来,一把拉住手,轻声笑道:“燕然,既不能一同赏梅,那……赏梅过后一齐喝一杯如何?”
季燕然想抽回手,却被葛梦禛紧紧握着,只得干笑道:“葛兄,愚弟还有事要办,实在不能陪葛兄喝酒了,还望恕罪!”
葛梦禛还要再说,忽听得身后有人娇笑一声,细语如丝地道:“哟,两个大男人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葛大人,人家季大人可是马上就要有家室的人了,您老趁早也赶紧给自己找位夫人罢!”
循声望去,见是孙浅喜的老婆孙夫人,披着华丽的孔雀翎的披风,画了艳妆,媚态横生地立在那里。
葛梦禛立刻恼红了脸,怒声道:“孙夫人!请你注意分寸!此乃何等场合,岂容你信口雌黄!”
“哟哟,奴家说什么了?”孙夫人掩口娇笑,“奴家是关心你葛大人,这个年纪了还不娶妻,知道的是葛大人你一心为朝廷效力、日夜辛劳顾不得个人家事,不知道的只怕还会以为大人你有什么隐疾或是……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癖好呢,这若是传了出去,对大人你的名声可是不好哟!”
葛梦禛直气得耳根子都红了,狠狠地瞪了孙夫人半晌,终于强摁下胸中怒火,冷声笑着道:“名声一词由夫人口中说出来着实有些古怪,不知在夫人那里,名声这玩意儿重几斤几两?倘若夫人不甚清楚,不妨去问问孙大人好了!”
孙夫人并非软角儿,对葛梦禛的话中有话丝毫不以为意,娇笑着道:“问,当然能问得。夫妻之间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之事,反而是那些有悖人伦的倒是见不得光了!”
葛梦禛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道:“夫人说得是,一夫一妻乃天经地义,若一妻二夫便龌龊可耻了!”
听闻此言,孙夫人不由也动了肝火,杏眼圆睁地道:“奴家只听说那些个市井粗妇最喜欢说长道短、搬弄是非,未成想原来这世上亦有男人也这般粗俗鄙薄倘若这男人是山野莽汉倒也罢了,偏偏又是个娘里娘腔的歪瓜,真真让人看着作呕!”
“你你说谁娘里娘腔?”葛梦禛再也摁不住怒气地瞪眼道。
“谁承认就是谁喽。”孙夫人翻着白眼故意不看他。
眼看一场激烈地争吵就要暴发,恰听得有侍女过来道:“王爷同世子来了。”
孙夫人和葛梦禛这才各自收口,互相狠狠瞪了一眼立过一旁,早到的众人对方才之事都只作未见,扭身面向别处。
一时世子陪同淳王由楼梯上下来,后面跟着抱了琴的孙浅喜,想必待会儿在赏梅的过程中还要奏上几曲。由于季燕然方才的那段推理,我不由对这孙浅喜格外地注意了起来,见他中等身材,脸孔天生的苍白,面净无须,目光阴鹜,也不知是否是长年弹琴的缘故,手指总是不自觉地捏成兰花状,若说娘娘腔,他的样子比葛梦禛倒更像三分。
众人跟了淳王鱼贯进入隧洞前往后山,沿着台阶下去依次走过那三道温泉,顺着山势转了个弯至山体的东面,又走了数米,便可看到一大片胭脂般的傲雪寒梅临风盛开,蔚为壮观。
淳王转过身来笑道:“诸位,既是来享乐游玩的,就莫要拘泥了,不必跟着本王,且各自散开好好赏一回这绝顶梅花罢!本王将这梅花已看了数遍,便不陪各位在此多行了,先至前面的梅花坞里喝酒听曲儿去了,各位走得累了直管到那里找本王喝酒去罢,哈哈哈!”
众人纷纷笑着应了,渐渐散开,眼见岳明皎被牛若华的父亲牛博仕拉着走了,我和岳清音便同季燕然一起向着人较少的梅林一侧行去。
此时此刻我们三人谁也没什么心思赏梅,只默默地在梅林内慢慢穿行,半晌听得季燕然忽然开口道:“孙夫人与常夏兮关系暧昧,此事连外人都看得出来,难道孙大人还会被蒙在鼓里么?”
“孙大人定是心知肚明,只是碍于颜面不好声张……不知他家中可曾纳妾?”我边思考边接了话道。
“灵歌!”岳清音忽然开口轻喝,“姑娘家的关心这些做什么!”
知道自己的问题有点涉及夫妻之道,便住了口,默默地跟在岳清音的身旁,听得季燕然道:“灵歌的问题确是关键,倘若孙大人夫妇乃貌合神离,又碍于颜面不肯一拍两散,那么男方纳妾、女方移情,这样的事亦不是没有,只不过通常情况下,任何男人也不大可能忍受自己妻子的不忠行径,再倘若孙大人并未纳妾,那么他对此事的表现便颇耐人寻味了。”
正说着,忽听得前面梅林内隐隐传来一阵争吵声,循声望去,见竟是孙夫人和葛梦禛两个人终于彻底爆发,跑到了梅林深处大吵起来。季燕然扭脸看了我和岳清音一眼,三人不约而同调转方向欲从旁边绕开,没走多远便听得那两人的方向闹得声音更大了,我不由回头望去,见孙夫人正张着长长指甲的十指挥舞着向着葛梦禛的脸上挠去,葛梦禛则拼命地躲闪,生怕破了相,双手亦张着去扯孙夫人的头发。
扭回头来不愿再看,跟着岳清音和季燕然快步地离开了这片梅林。顺着林间小径一直向东走,忽看前面地势见高,有数级台阶通往一座平顶小峰,峰上盖有一座小阁,匾上书着“卧云阁”三个字,想是供人休息赏景的处所。
正要往那卧云阁的方向去,忽听得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回身看去,见是一名侍女跑过来,向着我们三人一行礼,而后对岳清音道:“岳公子,王爷适才喝了几杯酒,身上又不大舒服起来,请岳公子随奴婢前往梅花坞替王爷诊治!”
岳清音略一颔首,转头向季燕然低声道:“看好灵歌,莫离她半步。”
季燕然点头,道:“我们到卧云阁内等你。”
岳清音便不多言,看了我一眼后转身同那侍女往梅花坞的方向去了。
季燕然待他二人走远,方才偏脸望向我,大手慢慢向着我伸过来,我疑惑地望着他,见他垂下眸子,简短地说了一句道:“路不好走。”
我扭脸望向那通往卧云阁的石阶小径,果然积着厚厚的雪,没人打扫,想是因为虹馆内下人太少,而这卧云阁所处位置又较为偏僻的缘故。
看了他厚实的大手一阵,仰起脸来轻声道:“无妨,灵歌小心些走便是。”
季燕然望着我待了片刻,忽然移开目光望向远方,口中道:“唔……好美的云海……”
我下意识地随着他的目光偏脸望过去,还未待看出个什么来,忽觉手儿一热,整个儿地被裹入了一只大掌中牢牢握住,不等反应就被他带着向前走去,也不看我,只管盯着前面台阶上厚厚的雪,小心地拉了我一级级上得小峰顶上去。
卧云阁是石砌的建筑,三面墙上皆嵌着几近透明的大块的玻璃,是以坐于阁内便可将周围的风景尽收眼底,这近似于落地窗的设计让来自现代的我多少感到几分亲切,忍不住轻声道:“这整个的虹馆与这卧云阁不知是哪位大师设计的,当真是鬼斧神工之作。”
季燕然蹲身在屋内炭盆旁,边用火折子点火边向我笑道:“说到这位大师,足可谓之为不世奇才,皇室的许多行宫都是由他设计督造的。大到宫殿,小到机关玩意儿,无一不精、无一不晓,实是千年难遇的高人。”
“哦?他比大人你还要厉害么?”我走到炭盆旁,亦蹲下身,伸出手去在已经被他燃起的炭火上取暖。
他轻轻笑起来,用手指在我的指尖上点了一下,道:“又淘气。为兄怎敢与那位大师相比?从他所设计的这座虹馆的奇思妙想来看,就足以令为兄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这位大师是什么时候的人?”我问。
“就是本朝人。”季燕然起身去桌上拿煮茶用的铜壶,而后从墙根处的水缸里向壶中舀满水,架到炭盆上烧,随后拽过两把椅子放在炭盆边,向蹲在地上的我伸出大手。
我伸出手指也在他的手心点了一点,而后自己站起来,偏身坐到椅子上,惹得他一阵轻笑,便在我旁边坐了,继续道:“不过应该已不在人世了,留下这许多惊世之作成为绝唱。”
“他叫什么名字?”我将冻僵的脚伸得离炭盆近了些,绣花鞋已是半湿了。
季燕然瞥了眼我的脚,眉尖皱了皱,道:“把鞋子脱了罢,这么穿着会全身发冷的。”说着移动椅子,背过了身去。
我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慢慢地脱去鞋袜,蜷起膝来把脚踩在椅面上。“他叫什么?”我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他的真实姓名无人知晓,只有一个号,称为玄机公子。”季燕然背着身靠在椅背儿上答道。
“玄机公子……他很年轻的时候便不在人世了么?”我问。
“这个么……说不大准,”我看到他又习惯性地去摸自己挺直的鼻梁,“传闻他的行踪神龙见首不见尾,每每出现皆以不同面目示人,有时是老者,有时则是年轻人,因此也有称他为玄机子的。而自从他为朝廷所用后便只以一种面目出现,但究竟那面目是否是他本尊,这个就谁也不清楚了。”
“我以为但凡绝世高人都不会受世俗所拘,没想到这位玄机子竟甘心放弃自由为朝廷卖命,人心果然是不能以常规去推测的。”我淡淡地道。
季燕然笑起来,道:“灵歌这么说没准儿还是用了常规去推测了玄机大师的心思。兴许……大师与朝廷不过是各寻所需,朝廷需要大师为皇族设计出巧夺天工的殿宇来以彰示天龙朝的雄风,而大师则是借助朝廷的人力和财力将自己的构思付诸于现实,不也是两全齐美之事么?”
“大人说得有理,也许玄机大师只是为了享受自己的作品所带给他的成就感与充实感,就如大人断案一般,大人没有将断案当做例行公事或是负担,而是在全身心的享受追查真相与揭开真相的成就感与充实感,是么?”我也将身体靠在椅背儿上,望着窗外的远山与云海轻轻地道。
“灵歌……”季燕然亦轻轻地由唇间逸出一句。
“嗯,大人。”我应道。
他静静地待着,半晌没有吱声。
炭盆上烧着的水已经“咕嘟咕嘟”地响了起来,他坐直身子,道:“为兄泡茶……灵歌先用披风盖起脚来罢。”
我依言用披风把自己裹住,道:“好了。”
他便起身转过来,目不旁视地径将铜壶拎了,至桌上取了茶叶茶壶将茶泡上,而后端至我与他椅旁的小几上,重又背着身子坐下。
又是一阵静默后我轻声开口,道:“大人……你,对恩人后代的下落查得如何了?”
季燕然沉沉地答道:“为兄写信托家父代为查找江南百姓的户藉,然而江南人口何止千万,就算日夜不眠的查找只怕也要查上个十几年。为兄苦于公务在身不能回乡,户藉又是重要文件不得外借,因此这些日子并没有什么进展。不过……为兄已打算放弃查找对方的下落了……”
“为什么?”我有些吃惊,坐直了身子望着他的后脑勺。
“因为为兄已经决定,”他仿佛知道我正望着他一般,慢慢偏过脸来,幽深的眸子对上了我的眸子,沉着声一字一句地道:“无论对方是否已行婚配,为兄都要娶灵歌为妻。”
我望了他良久,抖了抖睫毛,垂下眸子低声地道:“大人,你不必介意看到灵歌身体之事,亦无需为灵歌承担什么或是负责什么。既然大人答应了伯母信守约定,便该坚持到约定到期的那一天才是,千万别为了灵歌而做了背信弃义之人。灵歌现在将一切都看开了,心里的念头也不想瞒着大人倘若这一次的事传了出去,灵歌势必不能再厚颜苟活于世,当真相揭开的那一刻,也便是灵歌一死以示贞烈的那一刻,倒也省去了流放三千里之刑。大人你不必劝灵歌,更不要拦着灵歌,虽然灵歌也认为这种事情自己只是受害者,并未做错什么,然而毕竟一个人的想法压不过整个世上之人的想法,若强要灵歌活着,只怕比死了还受罪。”
“而如果有幸这一次既能揭开真相,又可将灵歌受辱之事压下,且灵歌不必为常夏兮的死负责……那么灵歌在此向大人承诺:一年便一年,灵歌等得。就如大人之前的办法,待一年后约定到期,对方若找上门来,大人便与之成亲,休书一封给灵歌,灵歌回家自行安排若对方未能找来,灵歌便与大人相携相守,共度此生。”
许是我这番话说得太过平静,季燕然不由紧紧地皱起眉来,望住我沉声道:“为兄不许你有任何轻生的念头!既然人言可畏,那为兄便带你远离人言,隐世而居!”
我一笑,接过他的话茬道:“隐世而居?大人不做父母官了么?不为百姓办事了么?不断案了么?”
“不做官一样可以为百姓办事,不断案一样可以寻求内心愉悦,”季燕然依旧沉着声道,“而为兄最想要的,就是灵歌你能轻松健康地活着!”
我无言以对,低头将仍泛着潮的鞋袜穿好,起身慢慢踱至玻璃窗边,望着远方云海轻轻地长吸了一口气。低声地道:“灵歌怎么觉得……这几个月的时光里,自己的心境竟苍老了许多呢……”
季燕然亦起身慢慢地行至我的身旁,轻声地道:“那是太过坚强的坏处……为兄偶尔也希望灵歌你能像个普通女孩子那样大哭一场呢。”
我笑了笑,转脸望向他:“哭?大人懂得怎么劝慰哭泣的女人么?听说很多男人最怕看到女人哭的。”
季燕然转过身来望住我,也笑了笑,道:“为兄只怕灵歌你总也不哭,所有的伤痛苦闷都憋在心里。为兄虽不知该如何劝慰哭泣的女子,但为兄愿与她分担所有的心酸。”
“哦?大人要怎么分担呢?用读心术么?”我仰起脸来浅浅笑着望着他,却忽见他两根长臂一伸,倏地将我一把抱入怀中,拥得紧紧。
“用我的心。”他低下头来在我的耳边轻声地笃定地一字一字地道。
我的脸颊正贴在他的胸前,听得那腔子里的一颗心充满着力量地一下一下沉稳地跳动着,于是自己的心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节奏与力度跳动,跳着跳着,似乎全世界都变得安全起来,似乎天地间的力量全部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体里,于是不再颤抖了,不再害怕了,不再万念俱灰了。
我轻轻地伸出双臂,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收拢,最终……拥住了他的腰背。
阖上眸子,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的温暖,而后一丝丝一缕缕一片片地……融化在了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