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一坐下, 外面便传来的喧哗声。
晋凌云今日是非要见到武德帝不可。她素来跋扈,闹起来动静还不小。那扇巴掌的声音混合着呵斥清晰地传入殿内,为殿中的静谧染上了一层暴戾之意。
晋凌云胡闹不是一日两日, 蛮狠的脾性也不是一回两回养成的。白皇后不止一次劝过他必须严加管教, 不能姑息, 但武德帝从未将此放在心上。他自来认为晋凌云率性娇憨, 虽有些不受管束,但却是宫里宫外稍有真实且单纯之人。哪怕盛成珏死在她手上, 武德帝也没觉得这是大问题。
但随着晋凌云闹出的动静越来越大,那势如破竹的气势,俨然要将武德帝一国之君的威严扔到地上踩。武德帝才略有不适地蹙起眉头来。
杨秀瞥了一眼大殿门口处, 询问道:“陛下,长公主又来闹了。您看,是不是让她进来?”
这个‘又’字便点的恰到好处。一点,就让武德帝想起这三个月来, 晋凌云四处堵他, 缠着他将白马寺山脚下那一片林子给她建造道观之事。
武德帝顿时烦不胜烦。事实上,武德帝虽然昏聩无能,但在某些事情上还是很有分寸的。他一不大兴土木,二不穷兵黩武, 三不重佛向道。或者不仅仅是不重佛向道, 他十分厌恶巫蛊之术。平生唯一喜好便是美色。喜好各色各样的美人,引起了一股整个王朝尚美的风气。
晋凌云这沉迷神佛炼丹之术带头秀建道观的做派, 是武德帝厌恶已久的:“不准让她进来!让她滚!”
杨秀垂下眼帘, 立即闭嘴了。
只是杨秀这边闭口不言,殿外的人却不消停。眼看着晋凌云就要冲破阻拦闯进来,武德帝到底是怒了:“杨秀, 你出去传朕旨意。若是她再敢胡闹,就禁足半年,罚奉一年!”
杨秀不敢耽搁,抱着拂尘便出去传旨。
一旁万国凡落下一子后抬起头,看武德帝竖着眉头满屋子打转的模样,摸了摸胡子并未出声。武德帝宠爱长公主已久,感情颇深,并非是外人一两句话便能左右父女情谊的。况且不过一个公主,闹翻天也就是折腾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掀不起大风浪。
万国凡于是垂眸又在棋盘上扫了一圈儿,徐宴这稳中不乏犀利的棋路,刁钻的走法和出其不意的落子,让万首辅很是惊诧。他于是再看眼前不骄不躁的年轻人,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
“今年十九,尚未及冠?”
徐宴落下一枚黑子,抬眸恭敬道:“是,还有两个月及冠。”
万国凡摸着胡子观察了徐宴许久,频频点头笑道:“甚好,甚好。”江山代有才人出,后生可畏。
武德帝转悠的脚步一顿,偏头看了一眼徐宴,心口的火气倒是降下来。说起来,他今日第一眼瞧见这贡生之时,只觉得长得有些眼熟。但是这会儿站在这个方位去看徐宴,两排浓密的眼睫勾勒出少见的凤眸。那狭长高挑的眼尾,又觉得此子就是美得独一无二。
武德帝不好男色,徐宴的美色,他也只不过是单纯欣赏罢了。毕竟赏心悦目的人多看几眼,令人身心愉悦。火气降下来,他便也将目光落到棋盘上去。
这一看,眼睛噌地一下子就亮了。
琴棋书画,无论哪一样,武德帝都十分喜爱。此时觉得徐宴棋下得好,又听万国凡如此夸赞徐宴,看徐宴的眼神不免就多了点意味深长。
万老爷子年纪大了,六十有五,再硬朗其实也撑不过多少年。五个辅政大臣除了万国凡,其他四个年岁虽轻些,但其实也差不了多少。虽说万老爷子这些年并非未曾培养继承人,但多一个好苗子,自然不多。武德帝自认是个识人善用的好皇帝。徐宴能得老爷子的夸赞,可见此子潜力不错。
武德帝越看徐宴越觉得此子可用,倒是沉心去看两人对弈了。
等徐宴从清和殿出来,天色已晚。当日殿试结束,徐家的仆从就在宫外看着贡生一个接着一个出来,迟迟等不到自家主子,急得团团转。
眼看着天色渐渐黑沉,苏毓都准备托人进宫去打听消息,徐宴才从宫门口走出来。
苏毓掀开车窗帘子看着他嘴角带笑的模样,慢慢吐出胸口的一口气。命人将马车赶得靠边,等着徐宴掀了帘子上来,苏毓看他难得外露的情绪不禁扬了扬眉:“看来考得不错?”
“嗯。”徐宴没打算多谈,上了马车的瞬间倾身向苏毓覆了过来。
他生得高大,倾身覆过来便将苏毓整个人包裹住。苏毓一愣,坐在原地没有动。就感觉徐宴缓缓地将自己的脸颊埋进了她脖子里,他身上那股如雪松般清冽的气息一瞬间就笼罩住了苏毓。温热的气息扑在苏毓的耳旁,徐宴低而沉的笑声闷闷地泄露出来。
苏毓有些莫名其妙,但任由徐宴这般搂着。腰间的力道在一点一点收紧,脖子上感觉到轻微的触碰,苏毓不仅扬起了眉头,隐约有些明白了:“……看来是遇到让你意想不到的惊喜了?”
徐宴轻触脖颈的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垂眸看着一语中的的苏毓。
“怎么?”
今日出门比较急切,苏毓未曾上妆。不过她如今的样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如旧,曾经蜜色的肌肤经过长时间的调理护养已经透着白皙。乌发长出来,唇色也渐渐红润,苏毓歪着脑袋似笑非笑看着人的模样,有种纯澈又冷静的别样娇俏:“看着我作甚?”
“无事,”徐宴却觉得心情愉悦,苏毓总是能给他意外的惊喜。他微微低下头,如朱墨晕染的唇浅浅地在苏毓的脸颊上碰了一下,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咱们回家吧,有些饿了。”
苏毓挑了挑眉,倒是没有继续追问。看他这幅样子,显然就不会细说。
马车缓缓走动,马儿打着响鼻转了一圈。苏毓先开车窗帘子看了一眼巍峨的宫廷,顿了顿,放下车窗帘子低声吩咐外面的车把式,马车原地掉了头便缓缓往徐家驶去。
马车吱呀吱呀摇晃,徐宴的胳膊还搂在苏毓的腰肢上。他惯来是个内敛的性子,神情与心境一样的淡漠,甚少在闺房以外的地方做出亲昵之举。此时这般亲密地抱着苏毓,算是难得的情绪外露。抱了大概有一炷香,他克制地松开苏毓,又坐到一旁去。
低头理了理有些乱的已经,抬起头时又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随着马车晃动,车帘子时不时地晃开。天边的光色细微,只剩下暗淡的光映照着他半张脸。苏毓惊觉不知不觉之中,曾经略显青涩的美少年人已经变成了一个清隽俊逸的男人。
两人回到徐家,四下里已经掌灯。
徐家灯火通明,仆从提着灯笼在门前候着。看到主子的马车到了,忙匆匆迎上来。
徐宴先行下马车,转过身再将苏毓从马车上抱下来。
也是凑了巧,苏毓下马车的时候不小心衣裳裙摆勾到了马车里头什么东西。因为动作太快,裙子刺啦一声碎裂了。徐宴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人给抱进怀里,一手按住了裙子。不过就算按住了,裙摆那一块撕裂太大。苏毓的衣裳颇有些不好看,徐宴干脆就这般将人抱在怀里。
只是他这边才抱着苏毓走了两步,徐家屋里,得了消息已经等候多时的苏恒和苏楠修就走了出来。
苏楠修不必说。苏恒虽然看不惯徐宴,但徐宴毕竟是自己的妹夫。得知徐宴自进宫以后便没有出来过,自然会忍不住着急。此时见徐宴好端端地站着,怀里还抱着苏毓,那一张俊脸又拉下来:“有事怎地不托人来宫门口传个话?平白叫人担心,你心里就好受了?”
语气冷冽又十足的不耐。
徐宴偏脸看过去,就看到苏恒一双眼睛盯着他伸到苏毓腋下的手不放。徐宴眸光微闪,果然听他呵斥:“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徐宴早已习惯他的阴阳怪气,唤了声大哥便立即赔礼道歉。
苏恒目光缓缓地挪开,落到苏毓的脸上又飞快挪开。觉得烦便头一扭,人率先折回徐家院子。
立在一旁的苏楠修拍拍徐宴的肩膀,笑了一声:“大哥是担心你,就是嘴硬。”
徐宴勾了勾嘴角,抱着苏毓跨上台阶。
徐家的厨子早就做好了晚膳,就等着主子回来。这会儿既然徐宴回来,苏毓去换了身衣裳出来便吩咐仆从开饭。苏恒苏楠修在徐家等到这个时辰,自然是用过了晚膳再走。为了庆祝殿试,今日的晚膳其实是苏毓亲手做的。几个人一下筷子,味道立即就尝出来。
徐宴和苏楠修不必说,都是吃过苏毓的手艺。苏恒自从认了苏毓回苏家,这还是头一回尝苏毓的手艺。一筷子下去,眼睛立即就亮了:“这都是毓娘亲自做的?”
苏毓见状立即笑了:“大哥喜欢就多吃点。”
苏恒吃了几筷子以后,看苏毓的眼神就更温柔了。他惯来心疼赏识苏毓,在他心里自家妹子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这会儿得知苏毓又擅厨艺,看向徐宴的目光里都不免夹杂了一丝嫉妒。他这么好的妹妹给了徐宴这个白眼狼,当真是暴殄天物了!
徐宴掀起眼帘幽幽地与他对视,许久,用公筷夹了一块排骨放到苏恒的碗里:“大哥多吃点。”
苏恒将那排骨拨到一边,冷着脸又添了一碗饭。
苏毓虽说早已习惯了两人不对付,但还是觉得有些新奇。徐宴是个很难被人讨厌的人,但苏恒对徐宴的厌恶从见面到如今从未好转过。不仅未曾好转,甚至越演越烈。真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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