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毓早有预感, 但真听到这样的言辞还是心口一跳。
她抬眸看向徐宴,徐宴起身走到苏毓的对面。低头往桌面上一看,是一幅万里星河的夜景图。苏毓似乎很擅长画各种绮丽的风景, 每一幅都令人心旷神怡。画尚未完成, 但已清晰可见轮廓, 徐宴伸手将苏毓指尖的一点朱砂擦掉, 缓缓开口道:“此事说来话长。”
他牵着苏毓的手将人拉出来,两人去到内室的茶几旁坐下。苏毓看了一眼跟过来的徐乘风, 还没开口,徐宴便道:“不必瞒着,这桩事儿他已经知道了。”
徐乘风梗着脖子狠狠地一点脑袋, 一脸的自豪:“我比娘先知道!”
苏毓捏了一把他的肥脸颊,蹙起眉头来:“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自从她怀孕以来,便与外界断了联系。尤其深处后宅大院, 门庭森严, 连小道消息都传不进来。苏毓与世隔绝了这么久,也很想知晓外面到底发生了何事。
斟酌了片刻,徐宴将当初白皇后写给他的那封信言辞精简地与苏毓娓娓道来。
白皇后与白清乐的纠葛他没多说,毕竟那些是他的猜测。但依苏毓的聪慧, 他淡淡提了一句, 晋凌云的身份成迷。苏毓便自动延展,猜到了些什么。她人在后宅确实是消息闭塞, 但苏家身处权利中心。当今圣上的行事作风, 从苏家长辈的只言片语中,苏毓多多少少还是窥探出一点端倪来的。
说到这徐宴顿了一下,沉声道:“娘娘的意思, 让乘风去当这个储君。”
苏毓心里冷不丁地一咯噔,倏地抬起眉头。
“当今圣上子嗣众多,记入玉蝶的皇子有十三位。但二十四年前的巫蛊案,十五年前的凤溪阁失火,六年前的后妃私通,受牵连被打入冷宫的妃子皇子并不在列。而当今圣上好美成风,最是贪恋美色。除了这些已有名分的宫妃不论,后宫貌美宫婢无数。在位多年,沾染的女子数不胜数。皇后娘娘掌管后宫多年,”徐宴淡淡道,“若想从中做文章,大有可为。”
“你这话是何意?”苏毓眸光一闪,抬眸盯着徐宴,“你同意了?”
“是。”
苏毓的脸色瞬间沉下来。她盯着徐宴,头一次用如此严厉的目光盯着他。
事实上,与徐宴相识这一年多的时日,苏毓自然知晓他并非表面那般淡泊致远。这幅淡漠的皮囊之下野心勃勃。诚然,有野心并非坏事,一个人若无野心,自然不会做出出众的成就。但是,徐宴那般稳妥的人,决定走这种混淆皇室子嗣的路便有些脑筋发热了:“宴哥儿,你何时变得如此经不起诱惑了?”
徐宴一早料到了苏毓会有如此反应。此时对上苏毓的冷脸,倒也没有太多惊异。
“毓娘,并非是我利欲熏心,而是若不事先做好准备,往后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徐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看向睁大眼睛看着两人的徐乘风,“罢了,乘风,你先回自己屋子,爹有事要与你娘说。”
“可,可是爹,你刚才还说……”小屁孩儿不想走。他长大了,为何不让他听?
徐宴脸色一冷:“回去。”
亲爹一冷脸,徐乘风顿时不敢狡辩,嘟着嘴便蹬蹬地开门出去了。
人走了,徐宴缓缓起身走到窗边。他身量高看得远,一眼将院子里的场景尽收眼底。粗使的仆从们在院子里洒扫,杨桃锦瑟几个屋内伺候的人在廊下门前站着。徐宴抬手关了窗户,转过身才开口道:“毓娘,这段时日你闷在屋中,看过不少我带过来的书籍。想必已经看过大历通史了。”
大历通史,她自然是读过。抬眸看向背对着窗户站的徐宴。
“大历建朝才将将一百六七十年,传到武德帝只不过是晋王室的第三代。”徐宴嗓音压得极低,“如今朝野看似稳固,四海之内歌舞升平。但到底如何,怕是只有身处其中之人心中知晓。武德帝耽于享乐庸碌无为,政务上毫无建树。朝中是内阁诸位在主理朝政,边关则由两位有从龙之功的异姓王镇守。西北南阳王盛战,手握四十万西北悍将,西南汝南王曹金,手握五万东胡营兵力……”
光从窗外照进屋子,薄薄一层地披在徐宴的肩上。他本就是个高大的身量,此时逆光的影子照下来,显得咄咄逼人:“但你可知大历统共有多少人口?版图如何?可看过《大历水经注》《大历律法》?”
她只看过《大历律法》,苏毓的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摇了摇头:“你细说。”
“大历登记在册人口不过八百五十一万户,若每户出一人,统共不过八十五万的兵力。这不过估算,实际是否如此,还有待查验。但可以肯定的是,”徐宴嗓音清淡得仿佛天外飘来,依旧冷冷清清,“大历的兵力光南阳王一家便占去一半。”
“南阳王是长公主的夫家。”再闭目塞听,这件事苏毓还是心里有数的。
“是,”徐宴抬眸,“但,晋凌云在半年前杀死了盛成珏。”
苏毓:“……”
“……为何没有一点风声传出来?你知晓,意味着娘娘也清楚。”如此重要的人死在了晋凌云手中,不可置信,无法理解。苏毓忆起前段时日晋凌云当街强抢徐宴之事,不仅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还能依旧逍遥地肆意妄为。头一次对这位长公主的受宠有如此深刻的认识。
徐宴闻言一笑,讽刺不已:“当今圣上甚是爱重这位公主殿下,做主将事情全部瞒下来。”
苏毓:“……”第二次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为了保住一个公主,一件危及国家安稳关乎天下百姓的大事居然如此儿戏,这当真是一位掌握天下苍生生死大权的帝王能做出来的?苏毓都惊呆了,就算再疼爱女儿,这般做也略显过了。况且武德帝是鸵鸟投胎么?将脑袋埋进沙子便能当做一切便没有发生?苏毓有种天雷轰轰的荒谬感。
“娘娘呢?就这般放任不管?”这件事一旦捅出来,可能会天翻地覆。
徐宴吐出一口气。
屋内陷入了趁机。
苏毓低着头,将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这桩事是长公主一人所为,武德帝却拖着大历的安稳为晋凌云保驾护航。稍稍想一想,苏毓顿时明白了白皇后的心思。只是,即便将乘风推到了储君之位,作为长公主名义上的母亲,正宫与这件事也脱不开关系……
“这是我的错,”徐宴道,“皮相招惹祸端是我所始料不及的。但事已至此,再避讳也躲不过。”
“长公主因先前之事被娘娘当众叱骂,依她的秉性,必定对你我怀恨在心。不,或者该说,因娘娘对徐家的厚爱,她早就盯上了你。换言之,毓娘,你的身份早晚会暴露。咱们一家不管如何退,都逃不过,终究会被卷入这场纷争。”
徐宴幽幽地吐出一口气,“如今趁着局势尚未分明,只有掌握主动权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我想想,我想想。”道理苏毓如何不懂?只是贸然得知如此多消息,她太过于震惊。
事情怎么不声不响地走到了这一步,苏毓是始料未及的。原以为长公主当街抢人不过一场社会阶级压制下的恃强凌弱,没想到牵扯到如此多的密辛。
苏毓眉头皱得打结,回忆起原书的剧情。
这便是读者视角的问题,苏毓所知道的世界都是从甄婉的眼睛看到的后宅和围绕着古代版贵妇交际的日常琐碎。通篇只详细地描写了甄婉追逐徐宴从金陵追到京城的少女情思,与后来被毓丫诋毁的种种风波。到后来以继室的身份磕磕盼盼嫁给徐宴,相夫教子,慢慢夫妻相濡以沫……
换言之,透过甄婉的视角看到的外界变化都是碎片化的。
苏毓努力从这些碎片里提炼内容,拼凑出一个大概的世界。原书中徐宴虽然也是今年入仕,但并未被卷入政党之争。他从科举状元及第到后来位极人臣,朝堂很稳固,异姓王发兵京城的情况并未发生。徐宴从头至尾辅佐的皇帝一直是武德帝。与如今外面为立储一事闹得风声鹤唳不同,皇后虽是苏氏,但至始至终武德帝都没有立下储君。
甚至于,未来没有禹王这个人。后宫的皇子死的死残的残,苏皇后也变成了一个膝下无子的孤寡皇后。
是什么原因让立储这件事不了了之,来势汹汹的禹王为何死于非命,苏毓不清楚,但思来想去可以肯定一件事。武德帝虽庸碌无能,却不容许任何比他强的子嗣觊觎他的帝位。
这么看来,当真到了被逼到不得不立储的一日,武德帝立幼不立长的可能性极大。
若乘风再出生卑微,身后无父母亲族帮衬。因着某些特殊原因被贤名远播的皇后认到膝下,占了嫡子的名头。只要前朝再步步紧逼,年幼的乘风就是个他对毫无威胁又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最佳选择。
苏毓拧着眉头,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原书中提到了长公主却没有提到三皇子。长公主的命显然比三皇子硬……想到此处,电光火石,苏毓突然想到了一个不合逻辑又意料之中的可能。难道说,武德帝让三皇子顶了长公主的包?一个皇子赔命给盛成珏,才足够有分量堵住异姓王的嘴吧?
细想想,原书中提到长公主确实是没有驸马的。长公主声名狼藉,但过得一直放诞肆意。
苏毓打了个寒颤,觉得荒谬。但自古以来历史上荒诞的皇帝数不胜数,武德帝做出这样的事情似乎并非不可能。毕竟能正宫所出的子嗣换了情人女儿之事的人,不能以常理推断。
“乘风怎么说?”苏毓沉吟许久,问道。
徐宴没说话,只是开了窗户,就见一小孩儿正蹲在窗户底下仰头冲他爹眨眼睛。
“进来。”
小屁孩儿嘟了嘟嘴,蹬蹬地跑过走廊,推门进来。
“乘风你愿意么?”徐宴低头问。
小孩儿拽着苏毓的裙摆,奶奶的嗓音吐出了令人震惊的话:“娘,我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这个过度给写完了,卡文卡死了感谢在2020-11-25 01:34:52~2020-11-26 01:50: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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