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萧知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陆重渊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连忙掀起眼帘朝萧知看去,撑在引枕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了些,薄唇微张,刚想辩白几句,可迎着她这双还沾着泪水的睫毛,口中那些话竟是一个字都蹦不出。
他说过的。
从此以后,再也不骗她。
“我——”陆重渊张口,声音有些艰难,就像是有话卡在喉咙口,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回去。
看着他这幅样子。
萧知本来还有些犹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她原本只是猜测,并没有什么证据,可看着陆重渊这幅样子,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是真的,他的腿果然早就好了“什么时候好的?”她张口,语气听起来有些生硬,可若是细察的话,还是能够发现声音是带着一些轻颤的,双手也紧握成拳,仿佛在压制着什么。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陆重渊的身上。
没有以往面对陆重渊时该有的温柔和甜蜜,此刻的她小脸冷冰冰的,声音也十分沉着冷静,甚至不等陆重渊回答,她就开始自问自答道:“很久了吧,至少得有一段日子了。”
“让我来猜猜,该有多久了。”
“阿萝”
陆重渊从未见过这样的萧知,心里有些害怕,他伸手,想抓住她的手,和她好好解释一番,但不等他抓住,就被人拂开了,“别碰我。”
萧知冷冰冰的声音在屋中响起,往日吴侬软语般的嗓音此刻却显得格外尖锐。
冰冷的面容直对着陆重渊,她的小手紧握成拳,脊背挺得很直,也绷得很硬,像是一根弦似的她就这样冷着一张脸看着陆重渊。
看到他收缩的瞳孔和不敢置信的面容,以及脸上那抹错愕和苍白的时候,她的心里其实也有些不大好受,但她还是咬着牙避开了他的视线。
没去看他还悬在半空中的手,萧知咬着嘴唇打算起身。
她原本蹲在陆重渊的身边,这会撑着软榻想站起来,但可能蹲得时间实在太久了,猛地站起来的时候有些头晕,就连脚步也有些趔趄。
“小心!”
陆重渊见她这样,忙伸手,想扶住她。
可是萧知在看到他伸手的时候,却直接避开了他的搀扶,她侧着身子连着倒退了两三步,直到身子靠在书桌上才停下步子。
她半低着头,双手撑在书桌上,然后闭着眼喘息了一会,呼吸有些重,像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
大概又过了一会。
她也没有回头,就这样撑着桌子,低着头,缓缓开口:“你的腿,是好在出事之前吧,至少曾经好过。”
萧知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冷静。
她没有逼问陆重渊,也没有歇斯底里的诉说自己的愤怒。
平铺直叙地仿佛只是在诉说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出事前的那一夜,我隐隐察觉有人在床头亲了我,可我恍恍惚惚看到是个站着的男人,所以我以为我是在做梦。”
“后来你醒来,我想扶你坐在轮椅上,发现轮椅被你放得很远,你跟我说,你是睡前的时候不小心推了下,才会把轮椅推远了。”
“我信了,一点怀疑都没有。”
撑在桌子上的那双手突然用力,力气大的连手指头都发白了,她咬着牙,硬是逼着自己没有回头,只是沉着嗓音问道:“所以,你早就知道陆崇越会刺杀我们?”
“早就知道我们出去会有危险,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场刺杀,是不是?”
“我”
陆重渊看着萧知的背影,撑在引枕上的手也收紧了些,他张口想辩,却无从辩解,膝盖以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施针过的缘故,疼得有些难受。
其实这会不适合起来。
但他还是咬着牙站起来了,一步,一步,忍着那锥心的疼痛,走到萧知的身后。
伸手,想如往常那样,握住她的手。
但想到刚才被人拂开两次,陆重渊抿了抿唇,还是收回了手,就站在她的身后,低头看着她,沉声应道:“是。”
“你——”
萧知没想到他会认得这么坦然,睁开通红的双目,回头看他,她想说些什么,但看着陆重渊这张脸,那些难听的话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好咬着唇,盯着他。
这个混蛋!
好久之后。
她才看着他,哑声说道:“我说过的,陆重渊,永远都不要骗我。”
陆重渊看着她眼中流露出来的失望,心下一紧,他伸手出挡住她的眼睛,哑声说道:“我后悔了。”
“阿萝,我早就后悔了”他像是再也克制不住,紧紧地抱住了她,把她的脸埋在自己的怀里,声调微颤得说道。
他是真的后悔了。
看到她前段日子,每天从噩梦中惊醒。
看到她每次望着自己时,眼中流露出来的自责。
他就后悔了
“那个时候,我猜到等我的腿好了,你就会跟柳述离开。”
“我找不到办法留住你,所以”陆重渊一顿,似有犹豫,但想到她的脾气,还是轻声说道:“所以我才想出这个法子,想着将计就计,想着趁着这个机会让我们两个人可以坦诚面对自己的心思。”
“我知道陆崇越找了杀手,就算没有那次出行,他们也会动手。”
“我”
“你只是让他们行事更容易了一些。”萧知闭着眼睛,补充道,“你知道五房是一个铜墙铁壁,那些人肯定没有法子进来,所以就算那天我没有提议去庄子,你也会想办法和我一道出去。”
“你特意只带了庆俞一个人,特意把我们置身在险境之中”
她未再往下继续说,只是嗤声嘲道:“好一个不破不立,陆都督真是行军打仗久了,就连感情上的事都用上了行军的计谋。”
“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你一番,如此郑重其事?”
这大概是她生平头一次这样同他说话,生疏又冷淡。
陆重渊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抱着她的双手开始发抖,就连面上的表情也不似先前那样放松,他紧紧拥着她,面色苍白,张口,声音微颤,“阿萝,你别这样喊我,也别这样和我说话。”
“我知道错了。”
“那个时候,我根本来不及多想,我只想留住你”
他从小就是一个人。
没有人爱他,也没有人教会他应该怎么去爱别人。
他想留住她。
只能想到这样的蠢法子,伤人,又伤己。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些黑衣人的武功太厉害,如果庆俞挡不住他们,如果我们没有逃出生天,如果我们摔下山坡的时候出了其他意外”
想到那些有可能发生的结果。
萧知从陆重渊的怀里抬起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在说了无数个如果后,颤着嗓音问他,“但凡这其中有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陆重渊,你可想过该怎么办?”
闻言。
陆重渊想也没想就果断道:“不会的,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行军打仗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输过,更何况是对付一个小小的陆崇越,他有自信护她周全。
萧知看着他这幅样子,似是想叹气,最终却只是叹道,“陆重渊,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的,不可能的,这世上之事,意外太多,从来不是一个人可以主宰的了”
她看着他,红唇微抿。
她能够理解陆重渊的做法。
但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男人竟然为了留下她,不顾危险。
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可看着他这幅呆怔的面容,萧知突然有些累了,摇了摇头,她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师父说了,你这段日子需要好好休息。”
“你先好好休息吧。”
说完。
她便打算转身离开。
“你要去哪?”陆重渊见她要走,想也没想就抓住了她的手,很用力,生怕放松一点点,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朝人又走近两步,就贴在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腰。
“你别走。”
“原谅我这一回,我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了,好不好?”
听到他话里的祈求时,萧知的心有一瞬地颤动,她想啊,这一定是陆重渊生平头一次这样低声下气,他这样要强要面子的人,何时有过这样低三下四的求人?
心里有些不好受。
她没有挣扎,只是闭着眼睛。
良久。
萧知才开口,声音有些哑,“陆重渊。”
她喊他。
听到身后传来极致委屈的一声轻“嗯”,却是又过了一会,才轻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讨厌别人欺骗我吗?”
陆重渊抱着她的手微动。
不等他开口,萧知便又自顾自地说道:“当初我嫁给陆承策的时候,他也和你说过一样的话,他说永远都不会骗我,永远都会保护我,可是最后,他却骗我最深。”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永安王府的事,只有我跟个傻子一样被瞒在鼓里。”
“等我跑到王府的时候,我只来得及看到死不瞑目坐在椅子上的父王和母妃,以及地上那来自七十六口人鲜血汇成的小河。”
“陆重渊,我其实已经很难去信任别人了。”经历了那么多事,她早就做不到全心全意去信任别人了,“可我愿意相信你。”
后头的话,她没往下说。
但话中的叹息和悲凉,任谁都能听得出她每说一个字。
陆重渊抱着她的手就颤动一分,直到最后,他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
他都做了什么?
心口疼得厉害,脸色也白得吓人,一边厌恶着陆承策做过的那些混账事,厌恶他让她伤得这么深,一边却同样利用着她的信任,满足自己的私欲。
他真是一个混账!
“阿萝”
陆重渊哽咽出声,他想说些什么,懊悔的话,道歉的话,可又有什么用呢?事情已经发生了,对她的伤害也已经造成了,就算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
他只能紧紧拥着她。
带着害怕和担忧,不甘松手。
他怕一松手,她就真的离她远远得,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他不肯松手。
萧知却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她现在情绪很不好,怕再这样待下去,会和陆重渊争吵,会说出一些无法挽回的话。
她其实一直都不是那种很好脾气的性子。
相反。
她比很多人,脾气还要来得不好,她性子小,脾气暴,嘴巴还毒,也是如今经历的事多了,才学会隐忍了但隐忍不代表没有。
她现在还是在生气。
再和陆重渊待下去,肯定会出事。
伸手握住陆重渊害怕到发抖的手,似是犹豫了下,最终却还是选择轻轻推开,“陆重渊,我想一个人静静,你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吧。”
她同他说道。
陆重渊原本还想伸出去的手一顿,僵硬的悬在半空,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蜷了蜷手指,默默收了回来,轻轻出声,带着一些小心翼翼,“那你,你要去哪?”
萧知没有回答,只是迈步往外走去。
看着萧知毫不停顿的身影,陆重渊忙追了几步,但是他的腿实在是太疼了,刚追了两步就疼得受不住,手撑在书桌上,半弯着腰,疼得额头都冒出了一些冷汗。
可他的目光却始终盯着门口,汗水濡湿了他的眼睫,他也不曾闭眼,就这样盯着门口,嘴里也低声呢喃道:“阿萝”
***
长廊上。
“夫人?”庆俞端着刚熬好的药过来,看着萧知脸色阴沉的样子,愣了下,行礼的动作也慢了半拍。
萧知看着庆俞,脚下的步子一顿,她不知道这件事,庆俞有没有参与其中,或许有,或许没有,看着他手里端着的汤药,她闭了闭眼睛,半响才语气有些淡的说道:“照顾好五爷。”
“记得让他喝药。”
说完。
她便继续往前走去,没有停留。
这还是庆俞头一回看到萧知这幅样子,他站在原地,呆呆看了好久,直到看不到她的踪影了,才疑惑得往书房走。
刚到书房。
他就看到陆重渊半蹲在地上,脸色苍白,嘴唇发紫。
“五爷?!”
庆俞一惊,他快走几步,把手里的汤药放到桌子上,等扶着陆重渊回到软榻上,问道:“您这是怎么了?我去喊柳老先生过来给您看看。”
陆重渊握住他的手,摇头,哑声:“不用。”
“您”
庆俞张口,想问些什么,他总觉得今日五爷和夫人都有些奇怪。
但有些话。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反而是陆重渊,他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靠在软榻上,闭着眼,呐呐道:“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错得离谱。”——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三点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