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两兄弟的处置是在接近六月底的时候下来的,就连萧知都没有想到,这两人私底下竟然还做了这么多混账事。
买卖官职、私拿公银,还和朝中不少官员有所勾结,这一件件,一桩桩,可都是大罪。
龙椅上的那位气得当场就褫夺了这两人的官职,原本是想直接杀了他们的,但王家老太太不知道打哪儿弄出来一块先皇的令牌,恳求端佑帝饶恕两人的死罪。
可死罪能逃,活罪却免不了。
端佑帝虽然饶恕了他们的死罪,却罚了两人一个流放的罪名,还让他们终生都不得回京城,至于其他涉案人等也都被捉拿了,罚的罚,杀的杀,让这京中的朝政局势好一番动荡外头是晴空万里的艳阳天。
萧知穿着一身夏日薄衫,侧靠在引枕上,她的手里握着一枚棋子,这会正低头解着棋盘上的棋局。
身侧如意一边替她打扇,一边轻声说道:“还是便宜了王家那群人。”
闻言。
萧知也只是淡淡笑了下,她没有抬头,仍旧看着那副棋局,嘴里倒是说着:“王家毕竟当年护祖父有功,龙椅上的那位总归是要顾念着一些的。”
“不过——”
她落下一枚棋子,又笑道:“经此一役,王家恐怕也就真的要一蹶不振了。”
王家这几辈本来就不算好,王顺两兄弟已是不堪,倚仗祖辈的功名才能在朝中捞个不错的官职当当,可他们底下这一辈,却是连个功名都捞不到了。
大概真的是有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吧。
这一辈王家的两位公子,文不成、武不就,烟花之地倒是去得频繁,后院的女人也是数不清的。
如今王顺两人流放千里,终生不得返京,就王家那两个扶不起的阿斗,又有什么用?何况王家那群人自幼喜好奢靡惯了,没有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入账,他们日后又怎么可能接受的了?
萧知唇角微掀,露出一抹似饥似嘲的笑,“王家以后的苦日子,还多着呢。”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今日之后,那个白玉为堂金做马的百年王家,也要走下神坛,睁开眼看看这人世的苦难了。
她脸上并未有多余的神情,又落下一枚白子,棋盘上的局势立马就变了,本来处于弱势的白子一下子就开辟出一块阳关大道,等再落下一颗,她抿唇轻笑,十分愉悦,“赢了。”
如意看了一眼棋局,闻言也跟着笑道:“您的棋,下得越来越好了。”
萧知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把手中多余的棋子扔进棋篓里,然后接过如意递来的帕子擦了一回手,以前她心不静,自然下不好棋,如今她心静了,有些事,也就容易看通透了。
想起一桩事,她转头问人,“喜儿那边,你去看过没?”
“奴去看过了。”
“她前几日就从锦衣卫出来了,听她的意思是打算同杜家把她姐姐的棺木要回去,葬回自己的老家”如意在心底估算了下,“如果奴记得没错的话,她应该是今日就要离开了。”
今日?
萧知看了一眼轩窗外的景致。
“您——”
如意见她这幅神情,犹豫道:“是打算去看看她吗?”
萧知没有立刻回答,似是过了有半响的功夫,她才放下手中的帕子,开口:“走吧,去看看。”有些事,她还不清楚,例如当日带喜儿进王家的那个人。
她想从喜儿的口中探探口风,看能不能查出那个人是谁。
***
午后。
城门口,一处颇为偏僻的小道。
这是通往喜儿老家必经的一条路,这会,她站在一辆黑木马车前,规规矩矩地朝马车里的人福身一礼,“夫人,当日之事,多谢您了。”
萧知并没有掀起布帘,她握着手中的茶,靠坐在马车里,闻言也只是淡淡一句,“你很清楚,我不是为了你,何况,我也没帮到你什么。”
话落。
她似是停顿了一瞬,才又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
喜儿望了一眼身后的牛车,那里有一口黑色做得棺木,当初杜家嫌姐姐晦气,直接拿了一块席子把姐姐一裹就扔到了西山。
她费心找了好久,这才找到姐姐的尸身。
“我打算回家,把姐姐和父母合葬了,让她能够魂归故里。”
“至于以后”
她像是思索了一番,才又无奈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姐姐生前给我留了些银子,我回家买几块地,找个老实的庄稼汉子嫁了也好,又或者,去外面开个小点的绣坊,自己做也可以。”
“左右人活一世,总归是有出路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十分通透。
萧知对她这番见解,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不过,她也没有多说,只是放下手中的茶盏,朝如意点了点头。
如意会意。
把早些准备好的一袋干粮和银钱从马车里递了过去。
“这”
马车外头传来喜儿的推拒声,“夫人之前就给过我银子,还帮了我许多,这个,我实在不能收了。”
如意:“夫人给你的,你就收吧。”
“里头也没什么值钱物件,一袋碎铜板,一点干粮罢了。”
喜儿似是又犹豫了一会,才收下,她把包袱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然后退后几步,就如当初第一次承萧知的恩惠时一样,“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
“夫人的大恩大德,我都记在心里了,等回去,我就给夫人立一块长生牌,保佑夫人长命百岁。”
说完。
她看着那面平静的车帘,抿唇,又在心里纠结了好一会,这才轻声说道:“夫人,当日带我进王家的是一个黑衣男人,他戴着面具,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不过——”
喜儿想起当日那个男人交待的话,“我看那个男人好似认识夫人,他让我不要乱说话,更加不能牵扯到您。”
萧知听到这话,脸上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男人,认识她,还特地叮嘱喜儿不要乱说话?会是谁呢?
她轻轻皱了眉尖,袖下的手叩着茶案,这是她想事时的标志性动作。
外头传来车夫的声音,是在喊喜儿,这道声音拉回了萧知的思绪,她暂且压住心底的思绪,同人说道:“好了,你走吧。”
等人走后。
如意才看向萧知,低声问道:“主子,您说那个人会是谁呢?”
萧知抿唇,皱眉,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那个男人会是谁,究竟有谁会这样帮她呢?难不成她的脑海里划过“陆重渊”的名字,会是他吗?
想想,她又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会是陆重渊呢?
如果是他的话,必定会从这些蛛丝马迹里发现她的不对劲,那他又怎么可能会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不是早就应该质问她的身份,质问她要做什么了吗?
可如果不是陆重渊
萧知的指尖碰到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佩,她好像一直忽略了一件事。
难不成原身背后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她抿唇想了一会,把脖子上的那块玉佩解下来,握于手心之中。
“这是?”如意看着萧知手里那块通体泛青的双鱼佩,惊讶道。
“记忆里,她好像从小就戴着这块玉佩,但她这样一个身份,怎么可能会拥有这样的玉佩呢?”萧知握着手中的玉佩低声呢喃道。
这样名贵的玉佩,连她都没有拥有过。
原身又是怎么来的呢?萧知白皙的指腹轻轻抚着背后那个标记,玉佩上刻有标记,一般这样的标记,不是家徽就是名字。
可这上面的标记太小,她根本看不真切,像是沉吟了很久,她终于握着手中的玉佩开口,“你寻个日子,去城里找个懂行的师父,看看能不能查出背后的标记是什么。”
不管背后的这个人是谁。
她要是不查清楚,总归心生不安。
如意知道这不是小事,自是忙郑重应了。
事情安排妥了,萧知便打算回城了,刚才为避人耳目,她是从护国寺那边绕过来的,如今照旧是以这样的法子绕过去,车子缓缓往前驶去。
萧知握着手中的玉佩,始终沉吟不语。
***
而此时的锦衣卫。
陆承策一身飞鱼服坐在办公桌前,他手里握着一本折子,正低头翻看着。
有人进来,是他的属下卫言,恭声喊他,“指挥使。”
“嗯。”
陆承策没有抬头,继续翻着手中的折子,口中倒是问了一句,“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回您的话,属下一直都跟着那个喜儿,可是”卫言面露难堪,就连声音也沉了一些,“跟到城门口后,就跟丢了。”眼见陆承策翻看折子的动作一顿,他忙单膝下跪,认错道:“是属下无用。”
他自己都觉得丢脸。
锦衣卫的人选都是经过层层选拔的,不管是武功还是轻功都是一流,毕竟锦衣卫直属于天子,算是天子的眼和耳,可如今,区区一个弱质女流,他都能跟丢,实在是丢人至极!
陆承策的确有些惊讶,他这个属下跟了他许多年了,武功和轻功在锦衣卫中都属于顶尖的。
倒也没有责怪他。
只是开口问道:“怎么跟丢的?”
眼见陆承策并未生气,卫言稍稍松了一口气,答道:“属下按照您说得,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路上没有一点异样,可跟到城门口后,属下就被一群人拦住了,再抬头的时候,那辆牛车就不见了。”
陆承策抿唇,问道:“那些人,可有不对劲的?”
卫言似是想了一会,才回他,“属下查过了,那些人都是普通的商队,那个时候他们一辆马车里的货物掉在了地上,这才挡住了去路。”
事已至此。
不管是不是有意为之,都已经查不到了。
陆承策食指轻叩茶案,当日王家出事之后,他心里就留了一抹疑虑,且不说喜儿是以什么样的本事进入王家的,就说王家的那些罪证来得也太过巧妙了些。
就想是有人特意搜罗好了所有的罪证,等着他们去查似的。
他知道这些年,王家背后肯定树敌不少,但究竟是谁,他却没查到。
所以他放走喜儿,暗中却一直派人跟着,打算看看喜儿究竟跟谁来往过但如今看来,喜儿这条线是彻底断了,而她身后那个人,恐怕暂时也不得而知了。
“不过——”
卫言抿唇,似是犹豫了一会,才又开口,“今日我看见陆家那位五夫人的马车也出了城门,就在我之前,还有上回那个喜儿刚出去的时候,曾经去过一个铺子,那个铺子里,陆五夫人身边的丫鬟也在。”
“您看,要不要奴去查一下?”
五婶和如意?陆承策神色微怔,不过也只是一息的功夫,他就收回思绪,说话了,“不必了。”
虽然锦衣卫做事,讲究一个小心,但五婶和如意又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们身后又没人,何况那日他是跟五婶一起进的王家。
那天她身边除了一个如意之外,再无旁人。
既如此。
她又怎么可能事先把喜儿安排进府呢?
陆承策已经有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应该说,自从王家出事的那一天,他就没怎么歇息过,时至今日,他也的确有些困了,伸手捏了捏鼻梁,抵抗着困意,嗓音疲惫得同卫言说道:“你先下去吧。”
“是。”
卫言应声,不过走之前,他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抿唇说了一句,“指挥使,您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您”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陆承策睁开眼朝他看过来。
那双眼睛一点情绪都没有,看得他止不住心神就是一跳。
卫言不敢再说,忙住了嘴,低头道,“属下告退。”
等他走后——
陆承策重新合了眼。
他收回手,交握放在小腹上,身子半往后仰,他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家了,家里已经递了好几封信过来了,甚至连人都上门来过,可他还是没有回去。
那个家,让他倍感压抑。
他不想回去和母亲和妹妹争吵,也不想听祖母说外祖家的坏话轩窗外边和风暖暖,而他抬手,压在眼皮上,宽大的手掌恰好可以遮住两只眼睛。
“阿萝”
他低声呢喃,喉间似有叹息涌出。
如果她还在,他一定不会觉得那么累。
***
长兴侯府,五房。
陆重渊坐在书房里,他手里握着书,正听庆俞禀道:“五爷,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拦下锦衣卫的人了,夫人也已经回来了,估计不用多久,就能到家了。”
“嗯。”
陆重渊随口应了一声,也没抬头。
很早以前,庆俞心里就有疑问了,越到如今,这份疑问就越深,他不是那种好奇心很强的人,但五爷和夫人的做法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了。
不过,他也不敢问。
当日五爷的话还在他的耳边萦绕,他可不想真的下去领罚。
刚想出去候着。
就听五爷开口说道:“扶我去外头走走。”
这个时候?
庆俞一愣,但也没有多嘴,轻轻应了一声,就推着陆重渊往外,原本以为五爷只是想在院子里转转,却没想到他直接指着外头说道,“去外头转转。”
这么一来。
庆俞自然也就明白了,为什么非常不喜欢去外头散步的五爷,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话,看来五爷这是想去等夫人回来啊。
他笑了下。
突然觉得心里的那些疑问也没那么重要了萧知回到陆家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她刚由如意扶着走下马车,就看到影壁这处还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看起来像是陆家主子所有,但车轱辘里全是泥土。
不远处的婆子见她过来,忙朝她请安,口中是恭声一句:“五夫人。”
“嗯。”萧知点头,又问她:“这是谁的马车?”
“这是——”
那婆子像是犹豫了下,才轻声同萧知说道:“二少爷回来了。”她是家里的老人了,知道那位二少爷和这位五夫人之间的恩怨,眼见萧知略露怔忡,忙又跟着一句:“是四夫人求到老夫人跟前的,说是世子爷的婚礼马上到了,总不能哥哥结婚,弟弟还在外头不回来的道理。”
“何况二少爷去北郊这么久。”
“外头的人风言风语,传得十分难听,老夫人也是顾忌陆家的面子,这才准人回来了。”
萧知除了那一瞬的怔忡之外,倒也没有多余的反应了,其实都过去这么久了,她早就忘记陆崇越这个人了,他待在北郊也好,回来也罢,同她都没有什么关系。
朝人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由如意扶着往五房去。
不过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你越觉得与你无关,这人啊,就是越爱往你跟前蹦她这才拐过小道,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陆崇越,他仿佛也像是愣了下,直接就停下了步子。
可也没过多久。
陆崇越便又继续迈开步子,朝她走来。
如意见他过来,忙侧开身子挡在萧知的跟前,生怕这个陆家二少爷要对主子不利。
萧知脸上倒是没有多余的表情。
陆崇越好不容易回来,就算再嫉恨她,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惹事,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孰轻孰重。所以她只是轻轻拍了拍如意的手,让她过来。
等到如意过来后,萧知的面前没有了遮挡,自然也就能够好好看一看陆崇越了。
快有半年多的时间没见了。
大概是北郊清苦,陆崇越看起来消瘦了许多,往日丰神俊逸的脸此时都快陷下去了,而跟以前最为不一样的就是他的气质了,虽然萧知不喜欢陆崇越,但也不得不说以前陆崇越的气质还是十分不错的。
至少伪装得不错。
可现在陆崇越的身上再无以往那种清俊温和的气质,看起来十分沉默寡言,就连眉梢之间也仿佛添着一抹郁积的怨气,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变得平庸起来。
“五婶没想到我能回来吧。”
陆崇越终于走到了萧知跟前,他没有掩饰心中的恨意,冷着一张脸,压着嗓音同她说道:“这半年,五婶,可真是把我害得好惨啊。”
想到这半年的清苦日子,他就恨不得掐死眼前这个该死的女人。
要不是这个女人,他又怎么可能落到这种地步?!
萧知皱眉。
她在想是不是陆家这些人,天生就有一个技能?总爱把事情推卸到别人的身上,而不去想自己的原因。陆老夫人是这样,王氏是这样,陆宝棠是这样这个陆崇越也是这样。
“事有因果,若不是你种了那个因,又岂会得如今的果?”萧知的神色很淡,就连说出口的话也十分冷清。
“你——”
陆崇越张口还想再说,可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主仆两人,尤其是在看到轮椅上那个男人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苍白着一张脸,连忙倒退几步,然后就在萧知的错愕中,转身拔腿就跑。
一副看见了什么夺命厉鬼的样子。
“他,这是怎么了?”如意被陆崇越的这番变脸,愣了下。
萧知也有些奇怪。
不过,她想起刚才陆崇越的目光,似是想到什么,她转身往身后看去,果然瞧见了陆重渊脸上的怔忡被笑容所代替,她拔腿朝陆重渊走去,笑着问道:“五爷,你怎么来了?”
“五爷他”
庆俞张口想说些什么,可不等他说完,陆重渊就接过了话,“待着无聊,出来走走。”
萧知一点都没有怀疑陆重渊的话,闻言便笑道:“那我推你再去别的地方转转?”眼见陆重渊并未拒绝,她就接了庆俞的活。
“刚才,陆崇越对你说了什么?”陆重渊问道。
“他啊——”萧知想到陆崇越那副样子,就觉得好笑,她不想让陆重渊操心这种人的事,便随口道:“就是心有不甘,觉得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会让他变成这样。”
陆重渊闻言,也就未再开口了。
区区一个陆崇越,他还不放在眼里,他若是胆敢再做别的事,他也不介意真的要了他的命。
就在他们走后,刚才因为陆重渊的出现,匆忙离开的陆崇越又出现了,他扒着树干,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本来就十分阴沉的脸,更是变得十分阴鸷。
他可没有忘记,当初陆重渊对他做的事。
都是因为陆重渊,让他这辈子都不能看了眼身下,陆崇越脸上的恨意越浓。——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