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知总感觉陆重渊这些日子有什么不对劲。
但到底哪里不对劲呢,她其实又说不上来,只是偶尔眼神相会的时候,她能从他的眼中看到一抹复杂的情绪。
难不成他知道什么了?萧知心中猜想着。
想了想。
她又觉得不大可能。
且不说死而复生是怎样诡秘的事,一般人怎么可能会想到这一层?更何况,若是陆重渊真的知道了什么,又怎么可能还会对她这么好?
恐怕就算不让人拿下她,也会离她远远地。
或许是因为治了那个久,他那个腿还是没有好的迹象吧,这段日子的情绪才会这么反复吧想到这。
萧知心里又不禁叹了口气,原本以为找到师父,由他替陆重渊诊治,他的伤肯定很快就会好了,哪里想到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是没有好起来的迹象。
不过还好。
这阵子师父已经在想其他法子了,等成功了,陆重渊也就能够站起来了。
看了眼不远处的书房。
萧知唯恐陆重渊窥出她脸上的情绪,忙收起这些心思,重新换了一个喜悦的心情,往书房走去。
陆重渊已经施完针了,这会庆俞陪他待在书房里头。
萧知过去的时候,主仆两人和以前没什么差别,一个安安静静地侯在一旁,一个坐在轮椅上,她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步伐大些,那碗由白瓷汤碗里的药就会洒出来。
书房的门敞开着。
她能够看到陆重渊正面对着西边那扇轩窗坐着,他的手里握着一本书,不过看他的样子并不像在看书,反正以她的角度看过去,那本书被陆重渊放在膝盖上,而陆重渊端坐着身子,抬着头,像是再开窗外的风景。
“夫人。”
庆俞见她过来,忙恭声喊了一声。
萧知同他笑了下,然后看着身形微动、侧头看过来的陆重渊,又朝他露了个灿烂的笑,“五爷,该喝药了。”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朝人走过去。
那红木托盘上的汤药经过这一路,已经没那么滚烫了。
不过她还是试探了下温度,觉得尚可,这才递给陆重渊,“可以喝了。”
陆重渊平日最怕苦,可看着萧知那张灿烂夺目的笑脸却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想也没想接过来就喝了,只是喝完之后,免不得还是皱了一回眉,就连那泛着苦涩的嘴角也被他紧抿了起来。
萧知早就知道他怕苦。
等他喝完之后就忙递了一颗果糖过去,脸上洋溢着璀璨的笑,声音也很柔,“呐,糖。”
就跟哄小孩似的。
而此时被她哄着的“假小孩”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接过她手中的糖,他修长的指尖还停留在嘴角边,动作微顿,薄唇微抿,那双漆黑又幽深的丹凤目微微下垂,一错不错地看着她手心里的那颗糖。
最后。
目光微抬,落在糖主人的身上。
他面前的女孩子眉眼很好看,这会呈现出月牙般的弧度,脸上的笑也很灿烂,比外头的太阳还要来得夺目,她整个人就跟一道光似的,即便置身在黑暗里,也可以轻易地击碎所有的黑暗。
看着这样的萧知,陆重渊还是忍不住心生妒忌。
在他不知道的那些岁月里,她是不是也曾这样对待过陆承策?她也会同他绽放出明媚的笑意,也会在他觉得药苦的时候,贴心的送上一颗糖,然后用温柔的嗓音同他说“吃了糖就不会觉得苦了”。
不。
他们曾是那样亲密的关系。
她曾那样喜欢他。
他们相处的时候肯定比现在还要好上千倍万倍。
停留在嘴角边上的手指微微蜷曲,最终被他攥在手心里,陆重渊已经很久不知道嫉妒是什么了,幼时的时候或许有过这样的心态,但年纪越大,拥有的东西越多,不在乎的事物也就越多。
可这段日子。
他就像是被妒忌包围着一样。
他没有办法不去想以前的事,那些她生命里,他不曾参与过的岁月。
甚至有很多次。
他都想过杀了陆承策,杀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曾经拥有全部的美好,却没有护她周全,反而让她落到这种地步,可恨,也该杀!可心中又有一个念头,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同他说。
如果没有陆承策,那么他根本就遇不到她。
自然。
他也不能享受她如今这样温柔的陪伴。
如果她还是顾珍。
那他与她根本没有相交的可能。
只有她是萧知。
他才能够陪着她,拥有她。
“五爷?”
萧知见他一副出神模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便轻轻喊了他一声,等人眼中失神的目光逐渐回拢,这才又同他笑道:“您在想什么呀?我举得手都要酸了。”
原本只是想冲他撒个娇。
未曾想到,话音刚落,陆重渊便握住了她的手,手心里的糖被他接了过去,而她的手也被他握于掌中。
起初。
萧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很快。
她就知道了。
陆重渊低着头、抿着唇,因为低头的缘故,脸上的神色其实有些看不真切,但他的动作却是很轻柔的,指腹替她揉着手腕的时候,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似的。
小心翼翼。
郑重其事。
萧知看着看着,忍不住就笑了,但很快,那抹笑意便又被她收了起来,对她这样好的陆重渊,以后也会对其他人这么好。
心下叹了口气。
但脸上却没有多余的显露。
她其实应该高兴的,至少如今的陆重渊知道疼人了,虽然态度还是有些别扭,但至少他愿意付出了,就按照他现在的性子,等以后哪家贵女嫁给他了。
以心换心。
他好好对她。
那他的妻子自然也会用心对他。
这样很好,就是心里还是有些不大舒服,还是像前阵子在马车里的时候一样,仿佛被根细小的针刺着心脏。
很疼。
也很难受。
“怎么了?”陆重渊察觉出她的不对劲,拧了眉,“还觉得疼吗?”他一边说,一边又放轻了一些力道。
“不是。”
萧知收回思绪,同他笑了下,然后她轻轻挣了挣:“好了,不酸了。”
陆重渊抿了抿唇,倒是也未说什么,松开手,然后悄悄地把手心里的那颗糖攥得又紧了些。
萧知这阵子挺空的。
崔妤马上要进门了,家里那些婚宴的事也不用她操心,大概是想着不久之后就要离开了,以后或许也没有什么机会再和陆重渊像现在这样相处了。
她便跟以前一样,替人按起了腿。
外头风和日丽。
而她半蹲在陆重渊的面前,一边替他按着腿,一边同他柔声说道:“师父已经在想其他法子了,五爷,你会站起来的。”
像是怕人不信,她又加重了一些语气,“很快。”
以往陆重渊听到这样的话,自然是开心的,他比谁都希望自己能够站起来。
可今日。
他却没有一丝开怀的情绪。
反而在她说完后,沉声问了一句,“然后呢?”
“啊?”
萧知一愣,不解他的意思,抬头问道:“什么然后?”
然后你会怎么做?
继续陪着我,做我的妻子?还是打算离开我?
陆重渊心中仿佛有无数个问题,可他没有宣之于口,有些事,如今说出来,只会让她害怕,只会让她更想离开他。
他只能望着她,缓缓同她说道:“我们还没有去看过东郊的桃花,今年肯定是看不到了,等到来年,我再带你去看。”
“那个时候,我可以牵着你的手上山了,你要是觉得累了,我还可以背你下山。”
“不过等到入秋了,西郊那边的枫树林也很好看,我可以带你骑着马过去,那儿还有一家不错的馆子,你应该会喜欢那边的口味。”
陆重渊半低着头。
那双狭长的丹凤目一瞬不瞬地望着萧知,看着她怔楞的神情,缓缓地把他以往想过腿好之后要做的事,一件件的说出来。
最后,他抬手,覆在她的头顶,指尖微颤,语气却很温柔,“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萧知呆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陆重渊,耳边萦绕着他的一字一句,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从陆重渊的话语之间察觉出一抹不同她认为的朋友情。
可也只是一刹那罢了。
就算陆重渊真的喜欢她,又能怎么样呢?他不知道全部的事情,只知道她是萧知。
若是他知道那些事
恐怕也就不会再同她说这样的话了。
萧知压下那抹悸动的心思,重新换了一个愉悦的笑,然后,她低头,继续按着陆重渊的腿,没有给他明确的回复,只是笑道:“等您腿好了,再说吧。”
陆重渊另一只叩在扶手上的手骤然收紧。
可察觉到手心里的硬物时,却又忍不住放松了一些。
他没有说话。
只是低头望着她。
那双长睫敛下的幽深凤目像是染了血,疯狂又残忍,他不管她是怎么想的,但他绝对不可能让她离开他的身边,至死都不可能。他眼中是残忍的,可脸上的表情却很温柔。
尤其是覆在她头顶的手,就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
小心翼翼。
不敢逾越。
***
萧知从书房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刚才去书房的时候,那种奇怪的情绪又出来了,她总觉得陆重渊像是知道了一些什么。
但又不确定。
“主子。”
如意迎面过来,见她走在长廊上,便轻轻喊了她一声。
萧知循声看去,见是如意,也只是点了点头,稀疏平常的说了一句,“回来了。”然后便打算继续思考这阵子陆重渊的不对劲了,可余光瞥见如意脸上的神色,她心下微动,遂又问了一句,“怎么了?”
“上回我们见到的那个姑娘,奴今日又见到了。”如意压低嗓音说了一句。
那个姑娘?
萧知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等想到如意说得那人是谁,神色也变了一瞬,看如意这幅样子,那个姑娘的身上的确是有什么秘密。她这会也顾不得在去想陆重渊的不对劲了,抿了抿唇,她看了一眼四周,然后同如意说,“你随我进屋。”
屋子里没人。
萧知倒了一盏茶,推到如意面前,开口问道:“说吧。”
如意刚才着急回来,也的确有些渴了,这会也就没同她客气,喝了一口茶,答道:“我今日出门的时候又碰见王家的人了,不过这次倒不是那位王老太太,而是王家两位夫人。”
“原本奴买完东西就打算回来了,没想到又让奴看到了上回那个姑娘。”
“她就站在王家的马车边,目光凶狠地盯着王家两位夫人。”
萧知听她说着,脸上神色未变,心下却暗忖着,看来她猜得不错,那个姑娘的确跟王家有仇,没有开口,她直直看着如意,等她继续说着。
“奴想起您上回说的,便一直跟着那个姑娘。”
“那姑娘起初是不想同奴说的,等奴自报家门又同她说了一些话后,她想了一会还是开口了。”笼统说了几句后,如意这才进入主线,“那姑娘名叫周喜儿,原住在京郊一个村子里。”
“她还有个姐姐,是城中一个官宦的妾氏。”
“可几个月前,她那个姐姐突然没了,官宦家只拿了一个‘得病’的说法就把他们一家人打发走了,那个喜儿是个机灵的,她说她姐姐死之前,她还去看过她,根本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何况这世上哪有这样的病,几天就要人性命的,更重要的是,他们一家子连那个妾氏的尸体都没看到。”
“喜儿心里觉得奇怪,便偷偷溜进那个官宦的家里,去查她姐姐的死因。”
这些内宅里的阴私事——
萧知以前就听过不少,那个妾氏的死恐怕也不简单,但她奇怪的是,这与王家有什么关系?
如意大概也看出了她的疑问,便继续说道:“后来喜儿查出来,当初她姐姐死的时候,王家两位老爷曾去过那个官宦的家里,那个妾氏还被那个官宦喊出去作陪。”
“王家那两位老爷是翌日才离开的。”
“而那个妾氏也是那日没的。”
“后来那个官宦突然得了一笔横财,听说数额很大,就连官位也提升了。”
有些话。
如意说得隐晦,也有些难以启齿,但萧知却听明白了。
王家那两位老爷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因为家里那位老太太的缘故,他们后院倒是没有多少妾氏,可在外头却有不少露水姻缘,早些年,以前也闹过几桩事。
只不过那位老太太手段厉害,把那些上门的女的都赶走了。
这位妾氏本来身体好好的,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死了,偏偏还在王家那两位老爷登门的时候?而且那个官宦突然升官还得了一笔横财。
萧知不是不通人事的姑娘,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些东西?怪不得当初王氏突然火急火燎的要从她的嫁妆里拿银子,原来是要填她那两位好哥哥留下来的窟窿!
想到这些东西。
萧知心里就不禁犯起了恶心,不管是对那个官宦,还是对王氏,又或者是对王家那两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她打算怎么做?”萧知忍着心头的厌恶,冷声说道。
如意抿唇答道:“喜儿姑娘知道报官也没用,便一直藏在王家周围,想着一命换一命”
萧知闻言,想也没想就驳道:“天真!哪家勋贵出门,不是带着丫鬟、婆子,还有护卫的?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别说杀了王家那些人了,恐怕人还没靠近就被拿下了。”
如意叹道:“奴也是这么同她说的,可那个丫头是个认死理的。”
“她爹前阵子也没了,家里也就剩下她一个人了,按她的话来说,与其这样活着,倒不如想法子搏一搏。”
听到这番话。
萧知一时却没有出声。
其实她这会说人家天真,但真的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倘若没有陆重渊的庇护,倘若没有找到师父和哥哥,或许她也会跟那个喜儿一样。
叹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说道,“你去跟她说,我有法子,让她这阵子别轻举妄动。”
如意惊道:“主子,您打算帮她?”
萧知摇了摇头,没有立刻说话,她重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听着那茶盏里水流潺潺,语气平平地说道:“不是为她,是为我自己。”她早就看王家和王氏不顺眼了。
虽然王家现在落魄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日不拔起这个毒瘤,那么王氏母女的保护伞就多一把。
何况——
她也很想看看啊。
如今这个铁面无私的陆指挥,在面对自己的舅舅做那样的事后,是不是也能跟以前一样,秉公处理呢?
他不是要护着他这些家人吗?
那她就要把他们一个个拉下水,让他看看他费尽心思护着的,都是些什么人!
嘴角牵起一抹讥嘲。
她抬手,把茶盏移在嘴边,等到上好的雨前龙井入口,这才望着窗外的风景,缓缓舒出一口长气,“王家这颗毒瘤,也是该拔了啊。”
***
步入六月下旬。
接踵而来的除了炎热的酷暑之外,便是王家那道推却不掉的茶会帖子了。
萧知刚收到帖子的时候,正坐在陆重渊的书房里替他念书这段时日,萧知明里暗里私下不知道打探了多少回,但发现陆重渊除了那日的怪异之外,余后又变成以前那副样子了。
说话和以前一样。
做事和以前一样。
没有过分的亲密,也没有过分的疏远,就连两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他也没有丝毫逾越之处,陆重渊这番表现倒是让她忍不住生出一种,是不是她多虑了?
或许陆重渊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单纯只是想在腿好之后,和她一同去看看风景,吃吃东西?
不过不管陆重渊出于什么心思,有些事,她也只能和他说抱歉了。
等到他的腿好了,以师父的性子,绝对不会再让她留在陆家这个虎狼之地,自然,她也不可能陪陆重渊去做这些事了。
她心里想着这些,手上的动作却不曾间断过,一页页书往下翻,她继续按着上面所书的内容念着。
“五爷,夫人。”外头传来如意的声音。
陆重渊没有什么动静,照旧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
萧知倒是停下念书的动作,循声望去,看到她手里的帖子时,脸上的神色也没有变过,如常问道:“王家的帖子?”
“是的。”
如意应了一声,“外头刚送来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话音刚落。
原先一直不曾说话的陆重渊倒是皱了皱眉,他转过脸,朝萧知看去,沉声问道:“王家?”
“就是那个王家。”
萧知挥手让如意下去,然后同人解释一番,眼看他皱得越来越深的剑眉,遂又笑了一句,“再怎么说,王、陆两家也是沾着亲带着故,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她说得稀疏平常。
可陆重渊那双剑眉却不曾松开半分,王家那个老太婆最是专。制护短不过,不管王氏母女如今的下场是不是因为这个丫头的缘故,那个老太婆都会把这些事安在她的头上。
等到了那天。
那个老太婆肯定会找她开刀的。
陆重渊向来不喜欢那些人,也不喜欢那些宴会,但他拦不住她,也不舍得拦她,她要去,那便去,扣在扶手上的手收起,他定了决心,望着她说道:“我陪你去。”
萧知却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师父说了,这几天让你好好待在家里,不要乱走动。”
“而且那天你还要施针呢。”
这次去王家——
萧知知道里面等待她的是什么,也知道若是陆重渊在身边的话,会好上很多。但她依赖陆重渊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既然决定离开了,那就开始慢慢放下吧。
有些事,她一个人去做,也没有什么问题。
何况有些事,她也不想让陆重渊知道。
例如喜儿。
以陆重渊的心性和智谋,若是同她一道去的话难保他不会猜到什么。
她赌不起。
陆重渊看着她这番神情,就知道她这次去王家不简单,他的手指蜷曲,薄唇也微微抿了起来,可在她那双璀璨双目的注视下,却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既如此,你万事小心。”
说完,他又一顿,跟着一句,“若有人给你难堪,你也不必受下这份委屈,旁人如何对你,你也如何对他们便是。”指尖覆在她的脸颊边,替她把微乱的头发绕于耳后。
他望着她,声音很沉,“我陆重渊的夫人,吃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吃亏。”
“听到了?”
这大概是萧知生平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她微微一愣,竟也忘记此时覆在她脸颊边的手指是怎样的缱绻缠绵。
心下情绪翻涌。
说不出是怎样的感受,大概太过复杂了。
好久好久之后。
她才伸手握住陆重渊的手,颇为感触的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