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外院。
这里的人数较起内院还要多,可不同内院的热闹,这处却显得十分冷清,又或者该说因为某人的到来,致使这处原本的喧嚣热闹也都沉寂了下去。
不少穿着官袍的朝中大臣,又或是穿着锦衣华服的名门子弟,此时他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朝一处看去。
那是一株偌大的榕树。
榕树底下有一对主仆,站着的是庆俞,沉默寡言,腰间如往常一样,佩着一把剑。
而坐着的——
便是陆重渊。
他仍旧坐在轮椅上,一身玄色暗纹锦衣,头戴发冠,膝盖上盖着一块毯子,素色花纹的云锦毯子和绣着暗纹的宽大衣袍恰好遮住了他的腿,以围观那些人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宽大衣摆下露出一双墨色皂靴。
至于其他的,便再也看不到了。
在场的人都认识陆重渊,以往他威风的时候,他们这些人也没少对他伏小做低过。
可如今——
心中畏惧尤甚。
甚至于,先前看到陆重渊出现的那一刹那,许多人心中还是有些心悸的。
害怕。
惶恐。
忍不住低头、弓腰。
这是长久以来被一种强大气场所支配出来的怯弱心理,即使如今的陆重渊已成了一个废人,早已不复当年威风,可他们心中积攒下来的恐惧却还在。
可话虽然是这么说。
但毕竟今日在场的都是朝中重臣,世家名门,要让他们再用以前那样的态度去面对陆重渊。
这又有些跌了脸面,失了身份。
所以在相应的行完礼后,他们就站在一旁,年纪大些的经历的事情多了,倒尚且可以直面陆重渊的气场,可那些年轻的,总觉得被陆重渊的气势压制得有些踹不过气,得咬着牙攥着拳头才不至于弓腰低头。
“润之。”
崔相看着两旁的人,心下叹了口气,站出来先开了口。
他喊得是陆重渊的字。
崔相名叫崔言,他今年也有五十出头的样子了,但气质清雅,目光也十分清明,看起来倒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他从人群中走出,不似旁人对陆重渊的畏惧和忌惮,他脸上的表情是十分温和的,神情自若,目含笑意,就像是一个和蔼的长辈看着一个寻常的晚辈一样。
崔言笑容满面地朝陆重渊那边走去,身后跟着一个家仆,手里端着一盅酒。
等站在陆重渊跟前,他便从家仆手中接过一盅酒,递给陆重渊,笑道:“你今日能过来,我很高兴。”
陆重渊闻言也不说话。
他仍旧靠坐在轮椅上,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右手上的玉扳指,凤目微抬,未看人,只是看着眼前这一盅酒,看着那上头晃荡的水波也没有接过。
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样。
他这幅样子,实在有些太不尊重人了,且不说崔相的年纪,便说他的官职和名望,就连太子都要拱手喊他一声“老师”。
至于旁人——
更是对他尊敬非常。
何况今日还是崔相的生辰,这个陆重渊莫名其妙的过来,不说话不道贺,来了就坐在那边,谁也不理。
实在可气。
可那些心中憎恶陆重渊的人哪里敢说话?他们谁也不敢当面去说陆重渊,一个个顶多也只是皱着眉,心里腹诽一句:都成如今这幅样子了,还是这么不可一世,也不知是哪来的底气。
不管其他人心中是怎么想的,崔言脸上倒是没有多余的表情。
即使被人这样下了脸面,他那张脸上也还是那副温和的模样,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温和,“我知你不喜欢热闹,便给你单独开了一席,若是你觉得无趣,也可以让永瑞,或者无咎带你去外头转转。”
听到这话。
陆重渊拨弄玉扳指的手一顿。
他还是没有说话,但那双狭长又薄凉的凤目却是朝人不动声色地转了一圈,两人说话的时候,四周并无旁人,因此崔相这一番话自然也就无人知晓。
不过就算旁人听到了,恐怕也不会多想。
崔永瑞崔大公子是崔家的少主人,而陆无咎陆承策又是陆重渊的侄子,由他们接待陆重渊,这是最合宜不过的事了。
可陆重渊不是旁人。
他天生就要比旁人敏感心细。
崔言这一番话,看似寻常,没有一丝奇异之处,恐怕就连崔言自己都可能没有发现这其中的端倪,可陆重渊就是从话中捕捉出了一丝异样。
先前崔言提起陆承策的时候,语气显得太过亲近了些,说出来的话也显得太过理所当然了一些,倒像是陆承策并非外人。
而是和崔省一样。
还有就是陆承策。
陆重渊虽然很少理会陆家的事,但陆家那些人的心性如何,他又岂会不知?
他虽然不喜欢陆家人,但对陆承策也算是小有的青眼过,他这个大侄儿为人寡言心性沉稳,向来不喜欢这些应酬。
尤其是他那位夫人死后,更像是死心一样。
整日用工作麻痹自己,别说登门拜访其他人了,就连在陆家也很少见到他的身影。
今日不仅登门道贺。
甚至还和崔家父子有着以往没有过的亲密。
脑中闪过一个猜测。
陆重渊嘴角露出一丝讥嘲的笑,看来,马上这京中又有大热闹看了。
不过这热闹与他无关。
他讥嘲也不过是觉得可笑罢了。
他这个大侄儿什么都好,唯独有一件事,不好——
太重责任,也太重视他身后那个陆家。
人一旦有了缺点,就容易被人控制,当初永安王府的事,他虽然一直不曾理会,但事后听到也曾察觉出有几丝端倪,而其中最大的端倪便是陆承策的做法。
而如今。
他这位大侄儿看来又要为了他那个可笑的家族选择一些他不想要的东西了。
心中讥嘲两声。
陆重渊没有发表什么言论。
他的身子往后靠去,十足的慵懒模样,一点都没有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修长的手倒是稍稍抬起了些许。
身后庆俞会意,立刻上前从崔相手中接过那盅酒,递给陆重渊。
陆重渊接过酒也没说话,抿了一口酒后就放在一旁了。
而后。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今日不过是随便看看,崔相不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至于——”陆重渊说到这,目光朝崔省和陆承策看了一眼,落在陆承策身上的时候多停留了一会,余后才继续冷声道:“我向来不喜欢别人跟着我。”
他这样嚣张的态度,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只怕都要下不来台了,可崔相却仿佛没有察觉似的,笑眯眯得看着他,语气温和得说道:“这样也好,那我就不叨扰你了。”
“若是有什么需要,你尽管遣人过来传话。”
说完。
他便转身离开了。
路过崔省和陆承策的时候,他还是嘱咐了崔省一声,让他多注意着些,别让人闹了陆重渊的清净,以及多让小厮看着些,别短缺什么。
这一派做法和吩咐,可谓是十分善解人意了。
等说完又朝陆承策温声说道:“无咎,润之毕竟是你的五叔,你们一家人好说话些,今日就麻烦你多顾着些了。”
陆承策先前在想事,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等到崔相走后,身旁崔省见他皱着眉,便低声问道:“无咎,怎么了?”
“没事。”
陆承策语气平平地答道。
不过他虽然是这样说,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朝不远处的陆重渊看了一眼,刚才五叔看过来的那一眼好似包含着什么,只是转瞬即逝,尚且还未捕捉到,他就已经收回了。
崔省要年长陆承策几岁。
但他们兴趣相投,倒也算是好友。
如今见陆承策拧眉不语,心中知晓他肯定有事,不过他不是喜欢刨根究底的人,眼见陆承策不肯说也就不再问了。
只是有一桩事——
想到先前父亲同他说得那番话。
陛下有意为无咎和阿妤赐婚,这赐婚的旨意恐怕不用多久就要下了。
自从永安王夫妇死后,永安王世子又不知所踪,阿妤的婚事也就这么耽搁了下来,原本按照阿妤的条件,本该什么人家都能配的,可偏偏因为跟永安王世子曾有一段许亲的事,让那些好人家都有些退却了。
毕竟永安王府犯得是谋逆之罪。
即使阿妤什么都没做,可她曾是永安王世子未婚妻的事是不可改变的。
那些世家名门担心日后家中宗妇被旁人议论,纵然再喜欢阿妤也不可能让家中子弟同阿妤订婚,至于其他人家,大多是为了攀崔家的高枝,别说阿妤不喜欢,他们也舍不得阿妤日后受苦。
如今阿妤的年纪越发大了。
他们能选择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因此陛下能够赐婚,这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虽然赐婚的旨意还未下,可他们两家其实私下都有些知晓了,他也知道这桩婚事,不仅父亲满意,就连阿妤也是喜欢的。
可问题是——
无咎的心思。
身为好友,他自然清楚无咎对他那位发妻的爱意,也清楚无咎对阿妤不沾一点男女之情。
有心想说些什么。
可看着无咎冷清的面貌,又想到早些时候阿妤同他说得那些话,倒是又不好说了。心下叹了口气,面上倒是没有什么过多的表示,只是拍了拍陆承策的肩膀,道:“你五叔那边应该不需要我们。”
“我们去喝一杯吧。”
“你我许久没见,也有段日子没有好生喝酒聊天了。”
陆承策闻言倒是也没有拒绝,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便跟着崔省的步子往前走了。离开的时候,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朝身后的陆重渊看了一眼,眼见他那位五叔十分闲适地坐在榕树下。
眉头还是忍不住轻轻拧起了一些。
***
而此时的内院。
经过一阵子相处,那些原本看不起又或是处于观望心态的贵妇人,此时对萧知的态度也已经变得十分友好了。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刚才萧知还没来的时候,她们只当萧知是个不通文墨的粗陋妇人,又或是那种上不了台面,说句话就会缩个肩膀,低个头,一副穷酸样的人。
她们这样的人,平日里相处来往的都是有身份有脸面的。
陡然间来了这么一号没个背景没个权势,听说还是自幼养在庵里的,自然是有些厌恶加嫌弃的。
可没想到。
和她们想象的完全不同。
这个被她们以为上不了台面的穷酸女人一点都不穷酸,衣着得体,打扮精致,更重要的是她不是那种一点文墨都没有的粗鄙妇人,无论她们说什么话,聊什么题,她都能说上几句。
话不多。
但说得都在点上。
比如茶道、插花,又或是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哪里的笔最适合用来写字,什么地方产的砚又最容易出墨,什么时候,哪种茶是最好的,什么香料最适合什么时间使用。
她都能用只字片语说出其中的门道。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声音好听,说起话来的时候犹如细腻的流水一般,让人不自觉地就想静下心来好好听她说话。
崔妤和其余一众贵女回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
刚才还对萧知爱答不理的一群人,此时竟然都不由自主地围在萧知身旁,即便有坐得远的,那目光也是落在萧知身上的,而萧知纵然被这么多人包围着,也没有表露出退却或者怯弱的心思。
她看起来是十分自然的。
如鱼得水一般。
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嗓音很细,声音很柔,既能倾听旁人的言语,也能给出相应的回答。
有不少人都被这样的萧知给惊到了。
甚至还有不少人,悄声说道:“这个陆五夫人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不堪啊。”
“是啊,她看起来,好”有人看着这样的萧知,忍不住想夸赞她一番,但话到嘴边,竟发现没有一个合适的词可以形容她,磨了半天,也只能说出两个字,“特别。”
可这两个字,却让许多人都在心中认同起来。
特别。
是很特别。
明明那个坐在中间的女人,无论是样貌还是打扮都不算出色,甚至那张脸长得还有些太过素净了些,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张本来应该放在人群中不会引起任何涟漪的脸。
此时竟让人有些没法忽视。
她笑着的样子,说话的样子,侧耳倾听的样子,都被人不由自主地记在心里。
然后产生一种心理。
这个女人虽然长得不算顶顶出色的,但就是有法子,让人忽视不掉,甚至在万千人群里,能够让人第一个看到她。
身后碎碎细语还是不断。
大多都是夸赞萧知的,毕竟她们和萧知无冤无仇。
自然也有不高兴的,例如白盈盈和陆宝棠,她们本来还等着看萧知的笑话,哪里想到,笑话没看到,反倒是看到这样一个被众人包围的萧知,还有刚才那些还在说道萧知坏话的人,此时也都不由自主地夸赞起了萧知。
怎么会这样?
明明不应该这样的!
那个孤女应该被众人唾弃才是,她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待遇?!
两个对萧知恨之入骨的人,此时更是恨得牙痒痒的,一双眼睛更像是藏着火似的,恨不得直接烧了萧知,把她烧成灰烬才好!
而走在最前面的崔妤,此时的心里也有一股奇异的念头。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萧知,竟然让她忍不住想起了以前跟顾珍参加宴会时的样子,无论是少女时的顾珍,还是成为人妇的顾珍,只要她出场,其他人的目光就没法再注意到其他人。
顾珍是耀眼的,恣意的。
她就像是一团火一样,能够轻轻松松的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而此时坐在中间的那个女人,她明明跟顾珍有着迥然不同的面貌,可就是让她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荒诞的念头。
摇了摇头。
崔妤忙去压下那个怪异的情绪和荒诞的念头。
她在想什么?
顾珍已经死了。
她亲眼看着顾珍下葬,甚至
“妤儿?”崔夫人率先注意到回来的一群人,笑着说道:“怎么不多逛逛,这么快就回来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
崔妤倒是很快的收敛起心中的思绪,再度抬头的时候,她脸上已经恢复成以往的那副模样了,温和又柔婉,笑领着一众人往里头走去,给屋中那些夫人各自问了安,然后便同崔夫人说道:“外头的丫鬟说,戏台子已经搭好了,请母亲和夫人们移步点戏。”
崔夫人闻言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便移步外厅看戏吧。”
自然无人反对。
时下能够消遣的东西并不算多,听戏算是老少皆宜的一个项目了,更何况今日请来的戏班子还是城中有名的,以往很少登门搭台,今天也是卖了崔家一个面子才肯过来。
“陆夫人。”
崔夫人起身的时候,喊住了萧知,同她笑道:“过会你坐第一排吧。”
第一排位置最好,一般也是有身份的人才能坐得。
按照萧知的身份,坐那边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这话要放在先前,恐怕在场的人纵然不说话,心里也肯定腹诽的不行,不过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她们心里对萧知的感官好了许多。
听到这话,倒是也没什么反应。
萧知听到这话,自然也是没说什么,大大方方的应了,便跟着其余人一道往外走去。
出去的时候。
她看到了还在瞪着她的白盈盈和陆宝棠,懒懒斜看了她们一眼,她也没说旁的,自顾自往外走,等走到外头看到回来的如意,才开口问了一句,“怎么样?”
虽然知道陆重渊的性子,不会有人有这么大的胆量招惹他。
但萧知心里还是有些担心的,所以她让如意特意跑了一趟外院,就是看陆重渊现在怎么样。
“回您的话,五爷一切都好。”如意回来的急,这会还有些小喘气,等稍稍平复了些心情才同人继续说道:“奴过去的时候,她还问起奴,您如何,奴都照实答了。”
经过这一段日子的相处,她心里对这位陆家五爷的观感也好了许多。
至少比陆老夫人、王氏那一流好的多了。
听到陆重渊没事。
萧知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她也未再说什么,领着如意继续往前走去。
刚才主仆两人说话的时候并未发觉身后有人,等她们走后,故意落后几步的崔妤才慢慢跟上大部队,她刚才特意放慢了几步,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可在看到如意出现的那一刹那,她就是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然后故意推却其他几个贵女,放慢步子跟在后头。
想到刚才萧知和如意的那一番对话,又联想起自己之前的那番荒诞念头,崔妤难得失笑的摇了摇头,她真是昏了头了,竟然会有那样的念头?或许是因为如意的缘故吧,她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那个女人根本不是顾珍。
且不说顾珍早就死了,就冲那个女人的话,她也不会是顾珍。
她知道的顾珍满心满眼都是陆承策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关心其他的男人?
想清楚了。
想透彻了。
崔妤阴霾了有一阵的心情犹如拔云见日一般,变得十分敞亮了,她扬着一张温柔的笑脸,脚步从容又缓慢地继续往前走。
戏台上唱得是一折《天仙配》,讲得是七仙女不顾天规,私自下凡与董永结为伉俪,最终被玉帝生生拆散了的凄美爱情故事。
这样的爱情故事最能引起别人的感慨,加上唱戏的是城里最有名的戏班子,这戏才刚开场,底下人就已经看得如痴如醉。
萧知向来不喜欢这些东西,看不了多久就能昏睡过去。
未免过会真得跟以前一样,看戏看到一半睡过去,她看了看身旁都是如痴如醉的面孔,甚至还有不少人已经抹起了眼泪,就悄声跟崔夫人说了一句,然后就带着如意往外走去。
这会大部分人都在看黄梅戏,路上倒是没有多少人。
走了一会,原是想去亭子里歇息一会,没想到刚转过小道就听到前边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
“主子。”身侧如意也听到了,停下步子,压低声音喊了她一声。
萧知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止了如意的声音,原本以为是什么人在这儿说着悄声话,她没有打探别人**的癖好,便想着趁他们还未发现就先走了,没想到这脚步还没往外一动,就听到那处又传来了说话声。
“崔家姐姐。”
这声音伴着三分娇俏,几分撒娇,赫然是陆宝棠。
虽然她已经很久没有从陆宝棠的口中听到这样的声音了,但以前她还是顾珍的时候,陆宝棠可没少拿这样的语气来她面前卖乖。
皱了皱眉。
萧知停下了步子。
陆宝棠和崔妤在一起,这并不是一件稀罕事,她们几家都是熟悉的,以前也没少往来,可说话归说话,在这样一个隐蔽处做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萧知突然有些不想走了。
她心中有一种奇异的念头。
这个念头在告诉她,你留下来,或许会听到一些,你不知道的事。
出去的脚尖又收了回来。
萧知转过身朝灌木丛后面看过去。
灌木长得十分高大和茂盛,她站得地方又隐秘,外头的人看不见,崔妤和陆宝棠自然也发现不了,不过她这里倒是可以透过一些缝隙瞧见对面的景象,虽然能够看见的范围不多。
但是陆宝棠和崔妤的身影是能够看见的。
两人这会就面对面站着。
“小棠,你突然把我叫出来是有什么事吗?”崔妤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是没有掩饰的温柔,犹如一个知心大姐姐一样,似是想到什么,她又柔声问道:“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若是她们有为难你的地方,或者是哪儿让你不痛快的,你便同我说。”
自从知晓崔妤很快就会成为自己的未来嫂嫂后,陆宝棠心里就把崔妤当做自家人看了,此时听到这一番对话,她心里对崔妤的满意更是高了不少,还是这个未来嫂嫂好。
温柔又亲和,还会帮她。
哪里跟顾珍似的,倨傲的,就跟别人都比不过她似的。
人都是这样。
记着自己想记得的,忘记自己不想记得的。
自然。
陆宝棠此时也就十分轻易地忘记了当初顾珍对她的好,又或者,她理所当然的觉得顾珍必须要对她好。
对于必须的事,自然也就不必记在心里。
“崔家姐姐。”陆宝棠一边说着话,一边握住了崔妤的手,然后弯着一双眼,娇娇道:“我知道你很快就要成为我嫂嫂了,我就是想来同你说,我很高兴,我母亲也很高兴。”
虽然母亲让她不要和别人说。
可崔妤又不是别人?她是当事人,和她说说自己的想法,这没什么吧?
“你——”崔妤像是愣住了一样,她脸上原本还挂着的笑,此时也僵在了脸上,她转头看了一眼四周确认无人,这才缓和了一下那颗狂跳不已的心,神情严肃的低声问道:“小棠,这事,你是听谁说的?”
“好啦,崔姐姐,我又不是外人。”
陆宝棠有些不高兴崔妤这番态度,不高兴的翘起了嘴,声音也有些淡了下去,“我是听我阿娘说的,知道的时候,我可高兴了,就想着今天见到你和你说说呢。”
没想到崔妤不仅不高兴,竟然还是这幅态度。
哼。
崔妤见她这般,也察觉出自己的不妥。
她稍稍收敛了一些心中的情绪,然后握着陆宝棠的手,同她柔声说道:“小棠,这事还未定下,我也只是听父亲说起过,所以才有些惊诧你知道此事。”
听到这番解释。
陆宝棠看了一眼崔妤,见她神情还是先前那副柔和模样,想了想,倒也原谅她了。
也是。
这事还未定下。
她突然就这么提起,的确有点让人不知所措了。
陆宝棠还是那个小孩脾气,气过之后又重新挽起了崔妤的胳膊,娇声说道:“我还以为崔姐姐是不想嫁给哥哥呢。”这话说完,她眼一转,又问道:“崔姐姐,你喜欢哥哥吗?”
崔妤一听这话,脸竟是少见的红了起来。
这样的话,其实哪里是正经的闺绣能问得出来的?也就陆宝棠才这般无所顾忌。崔妤原本是不想回答的,可想到之前陆宝棠喜怒无常的样子,怕不说,她又得生气。
当然。
她最害怕的是陆宝棠同陆承策胡说什么。
可说,又不能说喜欢。
还好此处就她们两人,她也不必担心会有旁人听见瞧见,便红着一张脸,露出一副娇羞的模样,轻声答道:“世子是人中龙凤,只怕这世上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这话虽然隐晦,但也算是表露出了她的想法。
陆宝棠一下子就高兴了,一双眉扬得高高的,脸也抬了起来,挽着崔妤的胳膊笑道:“我就知道崔姐姐一定会喜欢哥哥的,其实早在很久以前,我就想让崔姐姐当我的嫂嫂了。”
“都怪顾珍那个女人,一点脸皮都不要,非得缠着哥哥让他娶她。”
提到顾珍的时候。
崔妤脸上的笑也消散了一些,就连眼中的那股子害羞劲也少了许多,不过很快,她又恢复如常了,仍是那派温柔的样子,轻声说与人,“小棠,宝安到底也做过你的嫂嫂。”
“若是让你的哥哥听到这样的话,恐怕会不高兴的。”
“我哥哥才不会——”陆宝棠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想到陆承策的脾性,又不敢说了,嘟囔了几声,又跟崔妤说道:“崔姐姐,你什么时候才能嫁过来啊,你都不知道,我在家里都快闷死了。”
“还有个鸠占鹊巢的,整日拿着鸡毛当令箭。”
这一番话说得是谁,即便不点名,崔妤也能知道。不过且不说她现在还不是陆家人,就算是,她以往表现在外的性子和名声也不能让她在这个时候说道什么,因此听到这一番话,她也只是柔声笑道:“你若是觉得无聊,可以来家中找我玩,我平日也无什么事。”
陆宝棠哪里是真的无聊?她是想让崔妤早点嫁到家里,早点惩治萧知那个小贱人!不过她也知道崔妤的性子,尤其现在两家还没结亲呢,她总不能说得太过。
所以听到这番话,她便也假装没事,挽着崔妤的胳膊笑道:“好啊,我得空了就来找崔姐姐,崔姐姐可不许烦我。”
“怎么会?”
崔妤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
两人余后倒是未再说什么,挽着胳膊一道往外走了。
等她们走后。
原先十分安静的灌木丛,终于传出了一丝声响。
如意惨白着一张脸,看着身侧一样白着脸的萧知,哑着声音,轻声喊道:“主子”她其实这会心性也有些不稳,要不是刚才怕崔妤和陆宝棠发现,差点就要摔倒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
这一留,竟然会听到这样的话。
陆家和崔家竟然要定亲了,世子,世子他竟然要娶崔姑娘了?这,这怎么可能?姑爷怎么能娶其他人?嗓子就跟被人掐住似的,说出来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主子,你,你先别多想。”
“或许事情不是我们想的这样。”
向来口舌如簧、长袖善舞的如意,此时仿佛成了结巴,连话都快说不清楚了。
“不是我们想的这样?”萧知的声音,很冷,也很轻,她低着头,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看到,可还是能够看到她脸上的惨白,雪一样的白。
“陆宝棠和崔妤都这么说了,这事还能有假不成?”
就如此时如意的不敢置信,最初听到这番话的萧知同样也是不敢置信的,不管是陆宝棠的话,还是崔妤的态度,这一切都令她不敢相信。她不敢相信就在她死后还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陆承策竟然要娶他人了。
而这个人——
还是她自幼长到大的闺中密友。
“主子。”
如意有些担心她,怕她摔倒,甚至还伸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她这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恨不得装聋作哑的哄骗自己,看着肤色越来越白的萧知,知道她心里难受,怕她真得受不住,只能红着一双眼劝道:“主子,刚才听三小姐的意思,这应该是陛下赐婚。”
“或许”
她想说些话来安慰萧知,可话到嘴边,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或许什么?
或许他们是有苦衷的?
或许他们是被迫的?
或许
可这世上哪来这么多或许,刚才那位崔小姐的言论,和脸上的表情并非作伪,要嫁给姑爷,她很高兴。
这不是假的。
至少,崔小姐是真的想嫁给姑爷。
想到主子当年对崔小姐的好,对陆家的好,对陆宝棠的好,如意心里就为她不值,不仅不值,她甚至恨不得上前去扇打她们一人一巴掌。
她们都是什么样的畜生?才能做出这样的事!
尤其是那位崔小姐。
主子就她这么一个朋友,什么好的都想到她,她竟然能在主子死后做出这样的事!倘若是被逼无奈也就算了,可她是高兴的!她还记不记得主子,记不记得她曾是世子爷的未婚妻?
如今世子爷生死未卜,她不仅不关心世子爷的生死,竟然还想抢主子的夫君。
她——
真是罪该万死!
想到前些日子她去佛堂给主子祭拜时,这位崔姑娘也在,一副说不出的可怜模样,那个时候她心里还感激主子能有这样一位朋友,可如今——咬着银牙,恨不得把崔妤撕碎了。
“呵。”
萧知的喉间发出很轻的一声嗤笑。
这笑声起初很低,到后头越来越响,甚至于眼角都开始迸发出了眼泪。
怕眼泪掉下。
萧知没再低头。
她仰着头,看着头顶那湛蓝的天空,脑中划过许多景象片段,小时候崔妤握着她的手要带她一同玩,后来每逢有什么事,又或者有人在背后说她,也都是崔妤握着她的手,替她出头。
她记忆中的崔妤一直是一个极尽温柔的女孩子,一个无论何时都护着她、帮着她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
可眼前温馨的景象逐渐退散,再次出现的,是先前的崔妤。
说起陆承策的时候。
崔妤眼中的娇羞和爱意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她都不知道,崔妤竟然是喜欢陆承策的,从什么时候喜欢的呢?她藏得这么深,自然不可能是现在才开始喜欢,那么是什么时候呢?在她嫁给陆承策之前,还是之后?
可不管是什么时候。
崔妤这样的心思,都令她厌恶,令她恶心,令她忍不住反胃想吐。
倘若这场赐婚,她是被逼无奈。
那么她甚至会可怜她。
可不是。
她多么欢喜啊,欢喜的嘴角都快压不住了。
笑声从响到轻,眼角的泪却是越来越藏不住了,可萧知太骄傲了,她不想为了这样的事流泪,更不想为了这样的人流泪,她死命的咬着牙,逼着自己仰着头把眼泪倒退。
不值得。
为了这样的人不值得。
“主子。”
如意面露担忧得看着她,似是想缓解什么似的,她轻声说道:“如今只是她们的意思,姑爷他”
“他什么?”
萧知抹干净脸上的泪,站直身子咬着牙,重复道:“他什么?!”
“你想替他说话,说他不知情,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吗?”萧知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说道:“可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什么性子吗?他若是真不知道,怎么可能会过来参加今日的宴会?”
陆承策向来不喜欢参加这些宴会。
以前除了没有办法推脱的宫宴,其余的宴会,他是决计不会参加的。
刚才她还奇怪。
为什么今天这样的宴会,陆承策会参加。
原来是因为这个。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啊
真是,好极了。
萧知修长的手指紧紧压着手心里的皮肉,疼得要死,好像都快有血流出来了,可她却不想放开,她怕一放开就站不稳了。
生平头一次,她觉得这世上实在是荒诞不堪。
她所相信的,所以为的,所坚定的。
全都是假的。
“何况——”萧知看着蔚蓝无际的天空,轻声说道:“纵然他是被逼无奈,纵使他是情有可原,可我依旧厌恶。”
有时候,女人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他娶什么人不好?竟然要娶崔妤?!他难道不知道崔妤同她是什么关系吗?难道不知道崔妤差点就要成为她的嫂嫂吗?!
“主子”如意握着她的手,想说什么,可过了好一会也不知道能说什么,良久,她也只能开口问道:“那您打算以后怎么样?”
“怎么样?”
萧知合了合眼,嗤笑一声。
她重生醒来,本就不是为了陆承策,管他陆承策和崔妤要做什么,他们男欢女爱,他们喜结良缘,他们生儿育女,都与她无关。
无关!
“查清真相,洗清冤屈。”萧知咬着牙,低声说道。
她虽然这么说,可那颗心还是疼得厉害,像是被无数把刀刃刺着,剐着,四分五裂,残破不堪。
这样也好。
早点认清,看清,总比等她承认身份再被反将一军要好。
狠狠咬着牙。
萧知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往外走去。
而跟在身后的如意看着挺直着脊背,离开的萧知,心疼的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