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
永秋巷的崔相家置办宴会。
崔相位高权重又素来清廉,以至于崔家也是一年到头都不曾置办几次宴会的,因此他这一回大寿,参加的人就如过江之鲫似的。
有头有脸的,能拿到请帖的,自是满面红光过来赴宴。
即便是没有拜贴的,也是想尽法子过来送个礼,想着能在崔相面前留个名声也是好的。
陆重渊和萧知到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门前也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大多都是过来为主家送礼的,突然瞧见一辆豪华马车往这处驶来,有人便忍不住出口询问,“这是谁家的马车?怎么来得那么晚?”
崔相是太子之师,也是天子最为倚重的重臣。
他的生辰宴会但凡收到请帖的都早早赶来赴宴了,哪有掐着时辰过来的?实在是太失礼了。
等离得近了,有人便轻轻“咦”了一声,紧跟着诧异道:“怎么是陆家?他家不是已经来人了吗?”
众人听到这一声也都看了过去,那辆黑木做得马车,外头挂着的赫然便是“陆家”的木牌。
京中陆姓并不在少数,可能受邀参加的也只有长兴侯府一家。
可刚才,明明已经有陆家的人登门了。
怎么如今又来人了?
就在众人的诧异间,有人竟是脸色一白,伸出不住发抖的手,颤声道:“这,这个赶车的人不是陆都督身边的庆俞吗?”在场的都是京中名门望族出来的家奴,对于京中那些有头有脸人物的身边人,自然是十分熟悉的。
刚才离得远,他们也没注意。
可此时离得近了,那个赶车的男人一身黑衣箭袖,赫然便是陆重渊身边最得力的护卫。
“那”
有人惨白着脸,呢喃道:“那马车里的人,难不成是,是那位?”
没有人会回答他的话。
也不需要回答。
庆俞向来只听命陆重渊,能让他亲自驱车的,自然也就只有陆重渊了。
想到这。
他们竟然都不由自主地都白了一张脸,就连向来沉稳老道的崔府管家,此时也是一脸惊愕,不敢置信,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了,一面差人往里头去请,一面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往前迎去。
步子刚踩完最后一个阶梯,马车也停了下来。
“吁——”庆俞拉住缰绳,停下了马车。
而后他也没理会外头围观的一行人,径直翻下马车,然后侯在马车边上,朝里头恭声道:“五爷,到了。”
“嗯。”
马车里传来一声冷清至极的声音。
明明是灿烂三月天,可听到这道声音的众人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连带着脸色也变得更为苍白了,他们都听过陆重渊的名声。
纵然如今陆重渊已形如废人,他们对他的畏惧始终还藏在心中。
确定真的是陆重渊之后。
崔府管家强压着心里的畏惧和忌惮,弓着身子和马车里还未曾露面的陆重渊说道:“不知陆都督驾到,有失远迎,您莫怪。”
他说完。
马车里也未传出陆重渊的声音。
众人早已习惯陆重渊的脾性了,如今见他这般,也不敢有所表示,各个弓着身子问着安,竟是连起都不敢。
就在众人以为要一直这样下去的时候,马车里却突然传来一道女声,“五爷。”
有些无奈的吴侬软语,似是在劝谏他不该这么冷漠。
须臾之后,陆重渊的声音也跟着响了起来,仍是很平淡的语气,但较起之前的冰寒却明显地好了很多,“行了,起来吧。”
众人战战兢兢又道了一声谢,起身之后各自规规矩矩的立在一边,他们连头都不敢抬,只敢用余光朝那辆马车看去,心里惊疑交加。
女人。
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
难不成是那位陆五夫人?可陆重渊不是向来最不喜欢女人了吗?以前还没受伤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想嫁给他,就连天子都想给他赐婚。
可不管别人如何表示,陆重渊向来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有时候旁人说得多了,他就望着人,扯起一边嘴角露出一抹似讥似嘲的笑。
后来和白家那位小姐定亲,也不曾见他对人青眼有加过,甚至还有好多次当众给人难堪。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陆重渊不仅登门来参加宴会,竟然还带着自己的夫人,甚至于,众人想到之前马车里传来的那两句话,心中不禁诡异的想道:陆重渊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难不成真的是因为那个女人的劝谏吗?
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可不管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示。
里头又传来一阵声音,看样子来了许多人,各个脚步匆匆的,像是赶着过来。
原先围观在侧的一众人又循声看去。
的确来了许多人。
领头的便是崔家大少,崔省。
再往后还有不少年轻子弟,就连今日来赴宴的陆承策也在其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走得太快的缘故,这群年轻人的脸上都有着明显的红晕,甚至还有不少人在喘着气。
崔省和陆承策走在最前面,两人的模样看起来倒是要好上许多,不过脸上也有着没有遮掩的惊诧。
刚才他们一群人在林中吃酒。
小厮急急忙忙过来,磕磕绊绊说了半天,才透露出一个信息:陆重渊来了。
那个时候每个人都惊住了,不敢置信、惊讶什么样的情绪都有。
最后还是崔相先回过神,吩咐了一番。
其实按照崔家的地位,除了天家来人,无论是谁都是无需由主家亲自出面迎接的,可陆重渊不一样,这是他们大燕的战神,执掌十万兵马的五军都督,天子亲封的太傅。
这样的身份地位,就连崔相见到都得朝人拱手行平礼。
即便现在的陆重渊已经有名无实,可官位尚在,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的。
所以崔相特地吩咐自己的长子出来迎接,既给了陆重渊体面,也没有失掉崔家的脸面。
至于陆承策,他跟过来。
一为惊讶。
生为陆家人,他比谁都要了解自家这位五叔的性子,五叔向来不喜欢应酬,更别说亲自登门道贺了,刚才在林中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即便是他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先前来传信的小厮说得如此信誓旦旦,他心中虽惊讶,却还是过来了。
毕竟陆重渊是他的长辈,而他身为晚辈,自然该出面迎接。
而旁人。
大多都是因为心中的惊讶才跟过来的。
陆重渊的名声。
他们都听过。
陆重渊的人。
他们也都见过。
可这都是大半年前的事了,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关于陆重渊的消息传了一遭又一遭,例如他中毒腿残,例如他屡次发病,性命危在旦夕,又例如他娶了个新娘,是个什么背景都没有的孤女。
传得多了,有些不实的谣言也层出不穷。
有人说陆重渊因为身体里的毒毁容了,有人说陆重渊变得越来越暴戾,动则就要杀人,身上萦绕着一股子煞气,看着就吓人。
甚至还有人传言陆重渊因为那个毒变得男不男,女不女。
流言许多。
可真人却无人得见。
所以在知晓陆重渊出现的时候,这些人的心中除了长久以来残留的畏惧之外,就是掩不住的激动了。
他们很想看看以前那个赫赫有名的五军都督陆重渊现在变成一副什么鬼德性了?大概是迫切想知道,以至于这些年轻人都忘记了害怕,站在门口,一个个梗着脖子仰着头朝那辆马车看去。
崔府门前。
宽阔的小道上,两侧人□□错而立,而正中间便是那辆黑木马车。
不管来了多少人,那辆马车始终都是安安静静地,外头候着的人安静,里头坐着的人更是寂静的不行。最后还是崔省拾掇了一番因为走路太急而略显褶皱的衣服,迎了过去。
他站在马车旁,低头垂眸,十分恭敬的语气,道:“永瑞请都督大安。”
永瑞是崔省的字。
他是个温和周正的男人,年有二十五,相貌虽不出色,但整个人气质端方,语气也颇为缓慢,很是让人心生好感,“不知都督驾临,有失远迎,您请勿怪。”
说完。
他又补了一句,“原本家父知晓您来,是想亲自过来的,奈何今日父亲是寿翁,身边又有不少长辈,只好让永瑞出来迎接了。”
这一番话。
礼数周到,又不卑不亢。
算是很有态度了。
原先一直不曾有动静的马车终于有动静了。
暗色织锦布帘被人掀起,一张俊美又清寒的面容曝露在众人面前,他的相貌其实是很好看的,比起在场所有人都要好看,像是造物主最精美的作品,眉眼口鼻,无一处不精美。
可偏偏他的气质太过凛冽,太过冰寒。
仿佛化不开的冰雪,别说让人直视了,只怕拿余光打量人都不敢。
原先一个个激动兴奋,梗着脖子想一探究竟的人,此时见人真的掀了车帘,露了面貌,又各个都不敢看了,低着头,缩着脖子,一副生怕被陆重渊看到的样子,畏畏缩缩的,竟是一点名门世家的风范都不剩。
陆重渊就这样握着车帘,倚在马车上,神情淡淡地望着外头那些所谓的名门子弟、青年才俊,看到那些人在他目光移过去的时候,一个个把头埋得更低了。
他原先平淡的面容也就变得越来越冷漠,就连嘴角那抹弧度也显得越来越讥嘲。
“都督大人。”崔省见陆重渊终于肯露面,虽然心里也有些忌惮他的气势,但还是规规矩矩朝他拱手又行了一礼。
“五叔。”
陆承策也跟着在一旁,行了一礼。
眼见两人和往常无异,仍是一派周正模样,陆重渊倒是朝他们看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嗯。”
“家父吩咐过了,都督的马车可以直接入内,不必停在门前。”崔省又道。
崔家不似陆家,门槛什么的都是保留最初的模样,可陆重渊身患腿疾,来去都得使用轮椅,有这样的门槛自然是不方便的。
不过刚才崔省过来的时候已经吩咐人了,此时几个门槛上都压着木板,方便陆重渊前行。
对于这一番安排。
陆重渊什么表示都没有,仍是态度矜傲的点了点头,然后就落下了车帘。
没了他的注视,那股子强大的气势也逐渐消散,原先一个个抬不起头的人此时像是怕被人讥嘲似的,忙挺直了脊背。
眼看着马车缓缓往这边驶来。
他们也不敢说话,纷纷让开路,供人前行,直到马车逐渐往里,这些人才大着胆子压低声音说道:“不过就是一个不良于行的残废,他有什么了不起?真当自己还是以前那副样子吗?”
“可不是?崔家都亲自着人来迎接了,他连个客气的话都不说,实在是太过放肆了!”
“他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以前他的态度可比现在更为恶劣,有一回有人只是挡在他面前,他就让人把他扔出门前去。”
大概经历这事的人是说话人的好友,此时说这番话的人正目光死死盯着越行越远的马车,咬牙切齿地,眼睛都红了,“实在,实在是令人发指!”
一众人见此忙安慰一番。
而后又道:“我瞧他如今也不过是摆威风罢了,看着体面,实则不堪一击。”
“李兄所言甚是!”
一群人细声碎语的说着话,跟在马车后面,脸上表情厌恶至极,偏偏说出来的话极为小声,仿佛生怕被人听到似的。
直到入了第一道门,马车才停下。
庆俞把早已准备好的轮椅放在了马车边上,而后便掀起车帘请陆重渊下来,那些世家名门的子弟围绕在一旁,他们知道陆重渊的性子,因此纵然再想看陆重渊的笑话,可他们谁也不敢抬头。
崔省和陆承策倒不是畏惧,只是他们性子周正,怕陆重渊难堪,自然很有风度的给人保留了该有的体面。
直到地上传来轻微的轮椅声,众人才敢抬头。
原先坐在马车里的人此时已经坐在了轮椅上,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衣,膝盖上盖着一块薄毯,那双修长的手此时正随意地置于两侧。
他的态度和气质都是十分从容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些睥睨。
众人对他这番模样并未有异。
崔省身为主家刚想上前,请人进去,却见陆重渊突然转身,朝还未落下车帘的马车伸手。
这一番举动无疑是令人惊奇的,众人不由自主地随着陆重渊的动作朝马车看去,也是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马车里竟然还有两个人。
两个女人,看样子赫然是一对主仆。
只不过因为离得远,又因为角度的关系,他们并不能看清样貌。
可这并不能阻止他们想一探究竟,一时间,这些所谓的世家子弟礼仪风度都顾不全了,甚至连陆重渊的气势都不怕了,各个垫着脚梗着脖子朝马车看去。
激动的心情比刚才要看到陆重渊还要来的剧烈。
站在一旁的陆承策在看到陆重渊这番动作的时候,眼眸有轻微的闪动,大概也是有些诧异的,不过他向来不爱深究,尤其是旁人的事。
何况他心中隐约也能猜到里面坐着的人是谁。
马车里先伸出来的是一只女人的手,手指纤细又白皙,给人一种十分柔弱的感觉。那只手稳稳当当的落在陆重渊的手上,一个宽厚,一个娇小。
明明是十分迥异的对比,却给人一种十分相称的感觉。
然后是一双绣着桃花的月白色绣花鞋,往上是一袭艳丽色的牡丹裙,跟火一样的颜色,再往上便是一身十分素净的竖领长袍。
上头也绣着三两枝桃花。
她被陆重渊扶着,脚步稳稳地踩在了地上。
但是陆重渊还是出声提醒了一句,“小心。”不同面对旁人的语气态度,此时的他,就像一轮四月的春风,和煦又温柔。
那张常年冷冰冰的脸,此时被温柔浸染。
握着她的手,十分有力,却不会伤了她。
因为女子偏着身子的缘故,众人只能瞧见她的衣着打扮,却看不清她的面貌。可陆重渊的这番态度,却不止令人惊讶,而是震惊、错愕。
他们何曾见过嗜杀暴戾的陆重渊有这样温柔的时候?
没有。
知道这女子的身份,无父无母,自幼养在庵里,是名副其实的孤女。
难不成这女子生得十分美貌?
除了这个原因,他们实在想不到陆重渊为何会这么温柔了,美人谁不喜欢?尤其还是被陆重渊看重的美人,一群人心潮澎湃的,更是不住地往萧知身上打量。
“我没事。”
萧知笑看着陆重渊,回应道。
陆重渊见她没事,便也未再多言,只是抬手抚了抚她被风吹乱的鬓边发,然后便想握着人的手往前走。
萧知倒也由着他。
她站正了身子,容貌自然也就没再遮掩,原先兴致勃勃要一探究竟的世家子弟,在瞧清萧知的相貌后,却纷纷皱起了眉。
什么美人?
这也太普通了些。
且不说和以前有第一美人称号的宝安郡主比,就算随便扯个今日来赴宴的女眷比,也不算出彩。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以至于原本还算得上清丽之姿的萧知,此时在他们眼中就如蒲柳之姿一般。
他们的目光和脸上流露出来的嫌弃,自然是瞒不过陆重渊和萧知的。
陆重渊皱着眉,身上许久未曾出现过的戾色藏也藏不住,看着不远处的一众人,他扣在扶手上的手青筋爆起,就连目光也变得阴鸷起来。
幽深如墨的丹凤目,此时像是两道化不开的乌云,沉沉地,盯着人的时候仿佛能把人的魂魄吸进去一样。
原先还对萧知流露出嫌弃模样的一众人此时在陆重渊的注视下都惨白了脸,身子开始发抖,就连双腿也不禁打起了颤。
甚至于。
他们有一种想当场跪倒的冲动。
此时这一方天地,仿佛有一种无上的气势压制,就连向来心性沉稳的陆承策和崔省在这一种气势的压制下,也有些喘不过气。
知道陆重渊为什么生气。
崔省心里也有些畏惧,可他身为崔家的主人,自然不能什么话也不说,毕竟在场的都是名门世家的人,要是真出个什么事,他可不好交代。
秉着压力。
他勉强跨步,尚未说话,便被那双朝他看过来的凤目吓了一跳,喉间还未吐出的话也说不出了,“”
“五爷。”最后还是萧知开了口,她反握住陆重渊的手,带着安抚的性质,抚慰着陆重渊的情绪。
她的手恍如一汪细腻的流水,抚平了陆重渊此时暴戾的心情,像是担心人害怕,他收敛了身上的气势和情绪,转头朝人看过去。
抿着唇。
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
萧知低着头,冲他笑道:“五爷,我们进去吧。”见他还是皱眉不语,她又握了握他的手,轻声细语的说道:“我没事,里头的人还等着我们呢。”
陆重渊抿着唇,还是没有说话。
他自然是不在乎那些人的,他向来随性惯了,就算他们看不惯他,又能如何?他们敢说什么吗?可是他身边的这个小丫头却不能不在乎。
他虽然可以护她,却不能每时每刻都陪在她身边。
就如今日这场宴会。
男宾女宾便是分开的。
罢了。
陆重渊抿着薄唇,望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原先被气势压制的一众人听到这一声,仿佛重获新生一般,松了口气。
崔省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忙替人引路。
庆俞继续推着轮椅。
萧知便陪在陆重渊的身侧,路过陆承策的时候,她眼眸有片刻地闪动,早在走下马车的时候,她就看见他了,没想到陆承策也会参加这样的宴席。
他以前不是最不喜欢这些吗?
没有多思,也不容她多思,她站在陆重渊身边,脚步从容地往前走去。
一阵清冷的香风拂过。
陆承策看着与他擦肩而过的萧知皱了皱眉,他没有立刻往前,反而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目光在落到那个纤弱又挺直的背影时,往日那股怪异的情绪又出现了。
明明这个女人一点都不像阿萝。
可每回瞧见她,他的心中总会生出一种怪异的情绪。
阿萝死后,不是没有女人接近过他,甚至还有不少人模仿阿萝的穿衣打扮,脾性气质,可他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于他而言。
这世上只有一个顾珍,旁人再像也不是她。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看着越来越远的几道身影,他抬手,落在心口处,往日沉稳的那颗心,此时竟在不住乱跳着,甚至还有一道急促的声音,在与他说。
快过去
抓住她。
别让她走!
脚步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一步,可在看到远处两人对话的笑影时,又止住了。
他在想什么?
昏了头了,还是没睡好?
那个女人怎么可能是阿萝,他的阿萝怎么可能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怎么可能不来找他?何况,他的阿萝早就死了。
垂下眼眸。
他紧抿着薄唇,没有说话。
许久以后。
陆承策看着那道越来越远的艳丽牡丹裙,敛了眼中不该存有的思绪,神情冷淡地别过头。
***
等进了月门。
萧知便和陆重渊分开了,她带着如意,由人领着,朝接待女客的花厅走去,一路过去,穿柳拂花,都是记忆中熟悉的景致。
她幼时除去在家里,或是皇宫。
待得最多的地方便是崔家和陆家,尤其是崔家,她可谓是无一处不熟悉。
她性子娇,身份高,虽然那些贵女平日都爱同她来往,但实则她从小到大玩得好的也就只有崔妤一人。起初的时候,她也不爱同崔妤往来。
大概是听多了那些人在背后说她坏话,她以为崔妤也是这样的人。
可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甚至冷嘲热讽,崔妤都是包容又温柔地对待她。久而久之,她和崔妤的感情也就越来越好了。
崔妤是个很温和的人,行事说话都是慢声细语的,相处起来让人很舒服。
她会和崔妤说许多事,也会和人赖在一张床上,咬着耳朵互相诉说着悄悄话,她们还曾一起期盼过未来的生活。
她嫁给陆承策。
崔妤嫁给哥哥。
甚至。
她们还说过以后若是生下儿女便结为亲家。
思绪刚落到这,引路的丫鬟便停下脚步,客客气气地和她说,“陆夫人,到了。”
萧知循声往前看去,眸光微动,轻轻应了一声。
而此时的花厅,一众贵女、贵妇人坐在一处,闲聊之间难免议论起受邀来参加却还没有到的萧知,有嘴快的妇人便道:“果然是没规矩的,这样大的日子,竟到现在都没来。”
“可不是?崔相大寿,崔夫人念她先前做了好事,特地送了拜贴,她倒好,自持身份,现在还没到。”
“什么身份?”
有人接过话,满不在乎的说道:“她自己是个没本事的,她夫君如今又是那副样子崔夫人心慈,若换做我,日后这样的人,我是怎么也不会来往的。”
“跌份!”
最后两个字,掷地有声。
话都说到这了,崔夫人不得不出来说话,她仍是很好的脾气,说话也十分温柔,“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何况如今时辰也还不算晚。”
这里说着话。
那边贵女圈自然也不可能错过这个话题,她们身为小辈的,不可能去说迟不迟到事,不过——
有人看着坐在一处的娇艳少女,忍不住说道:“这要说起来,原本白姑娘才该是陆家的五夫人,那么如今城里那些好名声自然也是归于白姑娘的。”
“哎呀,真是可惜了。”
虽是说这可惜,可话语之间,俱是嘲讽。
在场的许多人都看不惯白盈盈的行事作风,以往白盈盈自持是陆重渊的未婚妻,为人可嚣张了,她们这些人可没少受她的搓磨。
现在白盈盈没了这层身份,又和长兴侯府断了往来。
她们自然也就不必再忌惮了。
原本白盈盈好好坐在一旁,正听着一群人说道萧知的不好,没想到话锋一转竟扯到了她的身上,她向来是个骄纵的,此时听着这些似讥似嘲的冷言热语,小脸骤然就沉了下去。
她的嘴唇抿得死紧。
就连握着茶盏的手也掐得十分用力。
这要是放到以前,她早就发火了,哪里会像现在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
偏偏还有人仿佛这把火烧得还不够剧烈似的,又道:“瞧你们说的,倒像是咱们白姑娘吃了亏似的,我可听说了,当初陆家特地遣人上门,打算把这婚事往前挪上一挪。”
“咱们白姑娘呀——”
有人端着茶盏,往白盈盈那处瞧了一回,抿唇笑道:“可是宁死也不肯呢。”
其余听到这番话的人,纷纷抿唇笑了起来。
白盈盈的脸从青转白,又从白转到红,像是变脸似的,她死死握着茶盏,刚想说话,便听到身旁传来很轻柔的一声,“好了,大家都是旧相识了,莫再说这些话了。”
“咱们再坐上一会,等外头戏班子开锣,便能出去看戏了。”
说话的是崔妤。
她在京中贵女圈的风评向来很好,又是崔家的主人,她开了口,旁人怎么也得卖她一个面子,那些讥嘲白盈盈的人停了声,换了话头说起今天的戏班子了。
崔妤看着还铁青着脸的白盈盈,笑着,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白盈盈再怎样也不过十六出头,先前被人这样说道,又气又恨,还有些委屈,如今看着崔妤,见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眼眶忍不住就红了起来。
被她握着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回握了一下。
“你别介意,她们也不是有心的。”崔妤柔声同她说道。
怎么可能不介意?
这群以往还对她十分恭维的人,如今却是一个个落井下石,她都气死了!可是介意又有什么用?以前她自持是陆重渊的未婚妻,自是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可现在。
这些说话人的家世都要比她好。
她再生气,也不敢当面去反驳。
不过——
白盈盈的眼眸微闪,这些人,她不敢表露出恨意,可那个还没到来的萧知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女。
想到自己如今受这般讥嘲,和那个萧知脱不了干系,她心里的恨意就更深了!
新仇旧恨交杂在一起。
白盈盈听着外头传来的一声“陆五夫人到了”,眼眸越沉,就连扣着茶碗的手也越发用力了。
众人听到这一声轻禀,说话声都停了下来,不管是见过萧知的还是没见过的,此时都纷纷转头朝外头看去,没一会功夫,那块布帘便被掀了起来。
打外头进来的女子,容颜并不算出色,可那周身的仪态风华,却让人移不开视线,甚至因为这一层气度,使她清丽的容颜也添了几分绝色。
她就这么缓缓往外头走来。
即使被这么多人盯着、看着,她也仿佛走在无人之地似的,从容淡定。
萧知能够感受到旁人看过来的眼神。
新奇的,探究的,打量的,厌恶的,愤恨的,应有尽有。她隐约也能猜到那些厌恶和愤恨的目光来自谁,自然是早些时候与她有过纠葛的陆宝棠和白盈盈。
不过——
萧知在察觉到一抹探究的目光时,略有些惊讶。
旁人的探究打量,不过是在看她的面貌,可那个人,却像是在透过她看什么似的,她面上未有什么表现,余光却不动声色地往那边轻轻转了一回。
在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萧知心中惊疑更甚。
崔妤。
怎么会是她?
或许,是因为如意?
想到这,她心中的那抹惊疑倒是消了下去,崔妤和她一道长大,自然知晓如意的性子,如今见如意伺候她,会惊讶很正常。
不过。
她倒是不担心,他们会猜到什么。
死而复生的事太过玄乎,如若不是她自己亲生经历,她也是不会相信了。
敛了心中的思绪。
她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萧知如今是陆五夫人,占得是陆重渊的背景地位,不管这个地位是不是有名无实,她也是都督夫人,这满室人,除了崔夫人、袁夫人的身份与她相差无二之外。
其余人都不如她。
所以萧知在同崔、袁两位夫人行完礼后,便十分坦然地坐到右边上首位置,受了旁人的礼。
礼过后。
崔妤领着一群贵女出去赏花吃茶,偌大的花厅也就只剩下了萧知在内的一众贵妇人,以及一个看起来十分清丽的女孩子。
她坐在袁夫人的身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样子。
模样清丽,性子乖巧。
倒也是认识的人。
宋御史的千金,单名一个诗,是袁夫人胞姐的女儿。
袁夫人那位胞姐去的早,宋大人后头又续了弦,生了儿女,俗话说的好,“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宋诗原本是正经的嫡出小姐,可因为这遭事在宋家的处境便变得艰难了许多。
好在她还有个厉害的姨妈。
不过虽然有袁夫人庇佑,可宋诗的性子还是太过怯懦了些,明明也是官家千金,可有时候竟连一些仆妇都能欺到她身上。
当初她还是顾珍的时候,就在一次宴会里碰到过宋诗。
那个时候宋诗也不过十四、五岁,被一群所谓的世家子弟包围,其中有个风流浪子当众拿言语欺负她,还想动手动脚。
她怕得要死,却连求饶都不敢,只知道哭。
正好她路过。
看到这幅样子就直接拿了鞭子把那群人抽了一顿,算是救了宋诗一回,不过她向来不喜欢这样的人,遇事就会哭,所以纵然救了,也没有来往。
收回思绪。
萧知没再往宋诗的方向看去,握着一盏茶,十分闲适的用着茶。
周遭那些探究打量的眼神还在,与她说话的倒是没有多少,除了崔夫人在她进来的时候说了几句,其余人却是一个都不曾开口。
不过萧知并不在意,也不觉得尴尬。
她端坐在椅子上,任由旁人打量,脸上始终保持着一抹极为得体的笑容。
萧知这一番处变不惊的模样,倒是也吸引了一众时不时打量她的人,起初是身边的人和她打招呼,又过了一会,越来越多的人和她过来说话了,她往日虽然不喜欢这些宴会应酬,却不是不会交谈。
有人同她交谈,她便挂着一道温和的笑与她们说着话,无论是茶道花艺还是首饰珠钗,她都能讲得头头是道,偏偏她说起话来的时候,态度又是十分温和的。
不会让人觉得过于强势,也不会让人觉得低微。
那些原本并不喜欢她的人,此时聊了一番,倒也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
离她不远的宋诗大概是闲来无聊,倒也不由自主地朝萧知看去,她对这个第一次出现的陌生人是有些新奇的,这人明明和她一样的年岁,怎么可以这么淡定,这么坦然,这么从容?
她每次参加宴席都只敢跟在自己的姨妈身边,都不敢和那些人说话。
要不是姨妈非逼着她来参加这些宴席。
她甚至都不想过来。
“诗诗,怎么了?”袁夫人见她一直盯着一处地方,开口问道。
“啊?”
宋诗回过神,收回目光,轻声道:“没,没什么。”
见她这般样子,袁夫人心里又是怜爱又事心疼,她膝下只有儿子,把宋诗是当做女儿来疼的,她这么不喜欢参加宴会的人,为了宋诗日后能有个好婆家,一次次的出席。
不过这孩子的性子还是太柔弱了些。
袁夫人揉了揉她的头,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想到以往每回让宋诗去同那些贵女往来,她不知所措的样子,又忍住了。
闲话道:“我听说你最近时常出门?”
宋诗听到这话,脸色一白,就连脸上那抹温柔的笑意也僵住了,好在她低着头,倒是没人瞧见,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松落斋最近来了不少书,我去寻书了。”
这个说法和她性子相符,袁夫人倒是也没多问。
逃过一劫的宋诗忍不住拍了拍胸口,那里还不住跳动着,“扑通扑通”的,跳得又快又急,她从小就不会说谎,每次说谎的时候,脸都会变得很红很红。
生怕袁夫人瞧见她的异样,她瓮声瓮气地说道:“姨妈,我想出去走走。”
这是好事。
袁夫人自然不会拦着,笑着嘱咐了几句就让她出去了,而起身离开的宋诗强撑着,离开花厅,等走到外头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她不是故意和姨妈撒谎的。
实在是那件事不好同任何人说起,就连最亲近的姨妈,她也不敢说,又想着自己今日来赴宴,那人还不知道怎么样,她心里又有些担忧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