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知推着陆重渊出去的时候。
外头的天较起先前又黑了许多,廊下的大红灯笼不住被风打着,许是因为这灯笼和里头的蜡烛都是刚换的缘故,虽然被风吹得有些晃晃荡荡,但是打出来的光线还是十分通明的。
照得院子也很清楚。
赵嬷嬷和一众丫鬟小厮,此时就侯在院子里,眼见他们出来便纷纷低下头,恭恭敬敬的朝他们问了个安,嘴里说着:“五爷。”
“夫人。”
陆重渊向来是不会搭理这些声音的,这会听着这些声音,他也没开口,仍旧靠坐在轮椅上,垂着一双眼,随意把玩着手上的扳指。
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萧知低头看了他一眼,倒是也没说什么。
她还是站在陆重渊的身后,目光先是扫向四周,然后又看向院落,先前还显得十分冷寂的一处地方,此时因为挂上了大红灯笼,又贴上了福字春联,倒是也沾了些新春的喜气。
瞧起来一副喜盈盈的模样。
这好像还是她嫁进五房后,第一次看到布置的这么喜庆呢。
就连她嫁过来的那一日也没这么喜庆。
不过这也正常,她那会本来就是给陆重渊过来冲喜的,以陆重渊的性子,怎么可能会让人布置?至于后来——
她倒是也觉得院子冷清。
可在这之前。
她不过是把五房当做一个暂时寄居的地方,又哪里来的心情去管这些事?何况她也不觉得,陆重渊愿意她去管这些。
这个男人封闭着自己的内心,拒绝一切的改变。
可如今——
她是真的把这儿当做自己的一个家。
陆重渊对她的好,赵嬷嬷和庆俞对她的维护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没法忽视。所以她想好好布置,不带任何理由的,把这布置一新。
至少有家的感觉。
萧知笑了下,然后蹲在陆重渊的身边,一边替他把膝盖上的毯子重新盖好,一边仰着头,笑着问他,“五爷,你喜欢吗?”
软糯又清越的嗓音就在耳边环绕。
陆重渊把玩玉扳指的手一顿,他低头就能看到一张灿若桃李的笑脸,这是一张没有一丝杂质的笑脸,带着希望和朝气,在这个黑夜里,就像是打破云层漏进来的一丝光。
耀眼,明媚。
心跳突然漏了几拍。喉咙也变得有些哑涩。
陆重渊低头迎着这样灿烂的笑脸,漆黑如墨的凤目也有一瞬的变化。
他其实无谓喜欢不喜欢,可迎着她这样期待的目光,倒是不忍她失望,所以他还是点头了,用极轻的嗓音,没什么情绪的,轻轻嗯了一声。
他这么一点头,一应声。
不仅萧知高兴,就连一直关注着他的赵嬷嬷和庆俞都忍不住露了个笑。
其他奴仆虽然还是不敢抬头,但脸上也不禁放松了些,他们刚才还真的担心五爷会不喜欢,或者发脾气呢。
既然陆重渊说了喜欢,萧知自然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她笑着又替人掖了下膝盖上的毯子,然后一边起身,一边冲赵嬷嬷道:“嬷嬷,今儿个大家都辛苦了,除了原本规定的赏钱之外,再另外给一份银钱,大家一年到头也不容易,让他们过个好年。”
说完。
她又补了一句,“再让厨房给底下人多备些菜,没当值的便聚在一起吃喝,若是轮到今夜当值的,便多添一份银子,算是辛苦钱。”
萧知以前还是顾珍的时候就掌着中馈,说起这些自然是半点犹豫都没有。
可话刚说完,她便反应过来了
以前她给底下的人银钱,都是从自己的嫁妆里拿的,可现在她哪里有什么嫁妆?王氏和陆老夫人倒是送来了不少好东西,就连早些时候,赵嬷嬷也遣人给她打造了不少好东西,可那些东西都是瞧着金贵,实则是没什么用的。
她总不能找人出去变卖了吧。
别说她现在身边根本没有使得上的人,就算有,传出去也实在惹人笑话。
其实按照她的身份,应该是有例银的,可不知道王氏是忘了还是故意忽略了,她嫁给陆重渊这么久也没摸到半角银子。
向来对钱不在意的萧知——
在此刻,深深地明白自己这个身份,不仅无权无势,还很穷。
穷到连给下人打赏的银子也没有。
不过今日这样的赏钱倒是不用她给,早在先前,赵嬷嬷就已经备好了,这会等萧知说完,她就笑着应了一声,然后就吩咐人把原先备好的封红发了下去。
那些丫鬟、小厮收到封红自是高兴不已,连声道谢,“谢五爷赏,谢夫人赏。”
陆重渊照旧没说话。
萧知这会倒是也压了心思,笑了笑,又说了几句,她便朝陆重渊说道:“五爷,我们进去吧。”
这会外头的风还是大了些。
她的脸都被冻僵了。
陆重渊闻言倒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不过余光看到萧知的面容时,他握着玉扳指的手倒是一顿,他心细,没有错过她眉宇之间的那缕愁思这缕愁思刚才她蹲在他身前和他说话的时候还没有。
那么就这片刻的功夫,是什么令她这么烦恼?
等进了室内。
屋子里那股热风打在身上,萧知才觉得刚才被风吹得有些僵硬的面容终于有些回暖了,拿手揉了揉脸颊,等到脸颊那边的知觉恢复如常,她才跟陆重渊说道:“五爷,你先坐着,我去里头看看。”
她有话要问喜鹊。
等到陆重渊点头之后,萧知把人推到了他以前喜欢待的位置就打了帘子进去了。
进去的时候。
萧知看到喜鹊还在书桌前收拾,她也没注意她的动作,张口问道:“喜鹊,以前陆家给我的月银,你可知道放在哪了?”
这是萧知在当初收到原身的包袱时就一直遗留着的问题,原身在陆家待了半年,陆老夫人虽然是个自私自利的,可明面上的功夫还是做得很好的。
当初原身的衣食住行和陆家的小姐是一样的。
除了每季的衣裳首饰,以及节日里的赏赐,原身每个月应该还有不少于二十两的银子。
可现在,首饰全无,包袱里的衣裳也是有些陈旧了,就连钱也是一两银子都瞧不见,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喜鹊的面貌,等离得近了才发现她正握着一张红色的福纸,轻轻皱着一双眉,不知道在想什么,甚至因为太过出神的缘故,连她的话都没听见。
萧知见她这般便拧眉问道:“你在看什么?”
这一回。
喜鹊倒是终于回过神了,她轻轻啊了一声,循声看去,便见萧知就站在跟前,忙敛了心思朝人喊道:“主子。”
说话的时候。
她的手还捏着一角福纸。
萧知也是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她手里捏着的那张福纸,正是刚才她写的那张,因为陆重渊的字太好,她怕跟陆重渊的拿出去做比较丢人,写了一张之后就不肯再写了,后来更是随意放在一边,没再管了。
她本来见喜鹊拿着也没当一回事,可联想到她刚才皱眉沉吟的反应。
心下猛地漏了几拍。
萧知停下步子,然后抿着唇,把目光投向福纸上的字,原身擅长簪花小楷,可此时那张纸上的字却是行书她的父亲和哥哥曾以书法享誉大燕,她的书法自然也是不差的。
无论是楷书,行书,又或是草书,她都会。
可若说最喜欢的,还是行书。
没有楷书的端庄,又不似草书潦草,笔起笔落皆是风骨。
她前段日子倒还记着,但先前因为陆重渊答应过年的事让她太高兴,一时也就忘记了掩藏。
心跳扑通扑通的还在不住跳着。
倘若现在是别人也就罢了,原身和陆家人相处的不多,自然也不会有人追究她的字体,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喜鹊。
多年的主仆情谊,喜鹊不可能不知道原身擅长的是什么字体。
“主子”
喜鹊捏着那张纸,脸上的确有些犹疑之色。
萧知看着她脸上的犹疑,定了定心神,她也没说什么,只是走到书桌前,拿起毛笔重新写了一副春联,这一次她用得是原身的簪花小楷,等写完之后,她就和喜鹊说道:“我刚才看外头长廊上还缺一副春联,你过会找庆俞去把它贴起来。”
“大好的日子,独独漏了那么一处地方,瞧着怪冷清的。”
说完。
眼见喜鹊直直盯着那一对春联,眼也不眨地,萧知便又握了一方帕子擦拭着自己的手,放软了声调,问道:“怎么了?”
“啊?”
喜鹊一愣,等看到眼前那一张和以往没什么差别的温柔笑脸,这才回过神,摇了摇头,嘴里说着,“没,没什么。”
可能是她真的想多了吧。
虽然主子这段日子的确和以前有些不大一样了,但就如主子所说。
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人情冷暖也都看遍了。
要是再像以前那样,不过是被人白白欺负的份想到这。
喜鹊也就收了心思。
她把手里的福纸放回到桌子上,然后迎向萧知温柔的目光,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奴这就把春联拿出去。”说着,她就想伸手去拿春联。
萧知见她已经不再起疑,心里渐渐放松,见她伸手过来便笑着拦了一回,“瞧你,这墨迹还没干呢,没得把你的手弄脏。”边说,边把手中的毛笔重新架到了那山字形的青花瓷笔架上,跟着一句,“你也先别急着出去,我有话要问你。”
便又把先前的话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还补了一句,“那段日子发热,大夫来的又不及时,我醒来之后便觉得昏昏沉沉的,许多事都有些记不大清。”
这话刚说完。
喜鹊就连忙握住萧知的手,担忧的上上下下看了一眼,嘴里还不住说道:“主子,那您现在还有事吗?您之前怎么也不跟我说声?”她是知道萧知当初发热的,在接到二公子的信后,主子就大病了一场。
那回她着急想去请大夫,却被林嬷嬷等人扣下了。
等她逃出来的时候,主子已经嫁给了五爷,身体也好了。
她也就没再问。
哪里想到主子根本没好全。
想到主子一个人经受的那些苦,喜鹊的眼里就忍不住泛起了泪花,嘴里更是不住道:“要不奴让人给您找个大夫再来看看?”可别还有什么后遗症。
“不用了。”
萧知柔声婉拒,又同人解释:“我先前也问过大夫,大夫说没事,以后日子久了,保不准就能都想起来了。”
“何况也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事记不大清。”
喜鹊见人真的没有大碍,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心,她松开握着萧知的手,然后拿着袖子抹了一回脸上的泪,然后才同人说道:“当初老夫人的确是给了不少好东西,可底下伺候的人多,您”
她说到这的时候又看了萧知一眼,跟着一句,“您性子又柔,不愿同他们计较,倒是把她们一个两个养得更加刁钻了。”
“平日里从您的例银里扣些还是好的,有胆子大的直接从您的妆盒里拿东西”想到以前的事,喜鹊就气得不行,说起话来也是咬牙切齿的,“尤其是那个林婆子,更是不把您放在眼里。”
萧知刚才问喜鹊的时候,其实心里也有个数了。
不过真的听到这些,她的脸色还是有些不大好看,这群人实在是太过嚣张了!不过她拧着眉,例银扣下是正常,首饰拿走也可以典卖,可那些衣裳,想到包袱里那些陈旧的衣裳,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只有这些吗?”
“还有”
喜鹊说到这的时候,其实话语之间是有些犹豫的,不过看着萧知拧眉的模样,还是轻声说道:“二房那位三小姐和您不大对付,每回有什么东西送到您这来,她就会差人过来取,林婆子等人也是因为这个,才如此嚣张。”
这就说的通了。
就算林婆子等人再嚣张,要是没人撑腰,也决计不敢做的过分。
而陆宝棠就是替她们撑腰的人。
想到记忆中那个挽着她的胳膊,笑盈盈喊她“嫂嫂”的人,萧知的脸色还是跟着沉了下来。陆宝棠年纪小,性子憨,长得又十分可爱,瞧着便讨人喜欢,她没有妹妹,一直把陆宝棠当做亲妹妹看。
平日里有什么好吃好喝好玩的,也都记挂着她一份。
而陆宝棠也喜欢跟着她。
整日围在她跟前,抱着她的手,喊她“嫂嫂”。
看来当初她识人不清的这个“人”也包含着陆宝棠啊,在她面前扮得一脸天真的陆家三小姐,背地里却半点也容不了人,那些衣服于她而言有什么用?
左右不过是不想让原身好受罢了。
原身本来性子就怯弱,被下人苛责也不敢说什么,更不用提去跟她这个陆家三小姐对峙了。
萧知应该庆幸她的睫毛很长,以至于她低头的时候,根本无人可以窥见她眼中的情绪。
“主子,您是不是没钱了?”
喜鹊不知道萧知在想什么,见她不语只当她是没钱了,她把自己的荷包取出来,然后递给萧知,嘴里跟着说道:“这是以前您给我的,我也没什么地方花,就一直藏着没用。”
萧知听到这个声音,倒是收回思绪。
她看着眼前的那只荷包,已经有些陈旧了,看着样子也不像是有很多银子的样子,扁扁的,偶尔有些鼓起的地方,估计也是铜板多,银角少。想到这主仆两人的惨境,原身作为主子都存不下银钱,更遑论是喜鹊这个丫鬟了。
她心里感动。
喜鹊这个丫鬟,不管怎么说,对原身是真的好。
以后若是有机会,她也会好好报答喜鹊,也当是谢谢原身了。
只不过这会——
萧知还是握着喜鹊的手,不容拒绝的把她手里的荷包退了回去,然后迎着她诧异的目光,柔声道:“这个钱,你自己拿着,我没事。”她可不是原身,任人搓揉也不敢说话,既然敢抢了她的东西就得给她吐出来。
还有王氏那边
她原本是不想同她有什么牵扯的,不过现在看来,是不得不牵扯了,当初她掌着中馈的时候,大小事务都不曾有过出错。
她也不相信王氏会真的忙到忘记给她分发例银了。
不过是看不上她这个身份罢了,也笃定她不敢说什么。
喜鹊还想再说。
萧知便已经收回手,笑着冲她说道:“好了,字迹干的也差不多了,你快去找庆俞把春联贴起来”又嘱咐了一句,“今儿个五房发赏钱,记得去赵嬷嬷那讨要赏钱。”
喜鹊听到这话倒是也笑着弯了眉眼,她轻轻“哎”了一声,嘴里说着,“我去问嬷嬷要赏钱,存起来,要是日后主子需要就问我拿。”
她一边说,一边捧着春联往外走,好似生怕去的晚了,就没了赏钱一样。
萧知见她离开,这才收了脸上的笑,她低头看着桌上的那张福纸,脸色微沉,然后轻轻揉。搓成一团,扔进了一侧的篓子里。
以后。
她得更加小心才是。
原身的字的确没有多少人知晓,可她的字却有不少人知道,尤其是这群跟她生活了这么多年的陆家人。
好在。
她心里又有些庆幸。
因为陆重渊常年在外的缘故,他倒是不清楚她的字迹的。
只是——
她望着满室灯火,看着自己从头到脚,都是一副十足贵气的模样,偏偏她没有钱。
喜鹊好歹还有一袋子铜板并着几颗银角子,可她却是一个铜板都没有。
原本她还打算给陆重渊包个封红,以前她在家的时候,父王母妃也常常会在除夕夜给她,然后摸着她的头说“我们的小阿萝,明年要顺顺利利的啊”
这是陆重渊长大后,第一次过年。
她是想置办的有些仪式感,但她总不能跑去问赵嬷嬷拿钱吧。
这也实在太丢人了。
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一个绣篓,这还是前些日子她闲来无事让喜鹊拿来的,不过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她女红不好,不过那绣篓里除了女红之物,还有些红绳,是用来打络子的。
她的女红虽然不好,但打的络子倒是不错,不仅花样多,打起来也十分快。
不如给陆重渊打个平安结吧?
这个意头不错。
所以萧知也没犹豫,走到软榻上坐好后就开始分起了线外间。
陆重渊坐在轮椅上,手里翻着一本书。
距离萧知进到里间已经有两刻钟的时间了,刚才她那个丫鬟都已经出来了,可她却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一手撑在扶手上拿着指尖随意点着,另一只手虽然放在书册上,却没怎么翻动,目光倒是时不时的往那块落下来的布帘看去。
那双漆黑的剑眉也拢得厉害。
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
庆俞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陆重渊,皱着眉,看着那块布帘,神色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跟着五爷这么多年,总归是要比别人多了解一些五爷的心思,这会见人时不时望着里头,就知道他是在记挂着夫人。
他替人又重新倒了一盏茶,然后低声说道:“五爷若是记挂夫人,不如属下推您进去?”
话音刚落。
陆重渊点在扶手上的指尖一顿,他收回了视线,神色淡淡的看了庆俞一眼,嘴里说着,“多嘴。”
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赵嬷嬷和庆俞都不是多嘴的人,可自从萧知进了五房之后,这两人倒像是也变了个性子似的,变得爱多管闲事,话也变得多了可其实变的又岂止是他们?他不也是?以前的他怎么可能会答应过年?
他不喜欢任何改变,也不喜欢这些所谓的热闹和喜庆。
喜庆,热闹
这些只会让他看起来孤独又可怜。
他讨厌别人看向他的眼神,仿佛在说“瞧,这个人啊,连他的家人都不要他,他看起来真可怜呐”。可明明这么讨厌做出改变的他,却舍不得拒绝她的要求,舍不得她那双充满希望和期待的眼睛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失落。
她。
是他的变数。
萧知从里头打了帘子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陆重渊握着一本书,略带失神的模样,望着的还是她的方向,有些诧异的停了下脚步,不过重新迈了步子出去的时候,她又恢复如常了,扬着笑看着人,问人,“怎么了?”
“夫人。”
庆俞朝人拱手一礼,然后就退到一旁,说道:“我去看看赵嬷嬷,晚膳准备的怎么样了。”
说完。
他便出去了。
萧知倒是也没理会他,她收回握着布帘的手,然后朝陆重渊走去,看着他手里翻开一半的书,坐到人面前,然后冲她笑道:“五爷,我给你念书吧。”她虽然不喜欢这些枯燥的书,看的时候也很容易睡着,不过念,还是可以的。
“不用。”
陆重渊这会也已经收回了神,闻言便拒绝了。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还落在萧知的脖子上,过去那么久,上面的手掌印早就消失了,可她的声音却还是有些哑,这段日子整日吃着雪梨、血燕,却还是没能让她恢复如初。
他
当初下手实在是太重了。
覆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的弯曲了一些,陆重渊的目光晦涩复杂,他想冲人道歉,可那一声歉意却像是梗在喉间似的,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人道过谦了,以他现在这个身份,谁敢接受他的歉意?
只怕他想说,那人也不敢听。
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说过的,还不止一次。
小时候的他太敏感了,他明明是这个家里的正经少爷,却比谁都要活得小心翼翼,她知道母亲厌恶着父亲,知道她的难处,所以即使被她责骂,被她处罚,甚至被她握着肩膀朝墙上撞,质问他为什么要活着的时候。
他都没有恨她。
他甚至蹲在她的面前,抱着她的腰,向她道歉,哄着她,劝着她,说他长大后会好好孝敬她的。
那个时候——
他以为只要足够的乖巧,只要足够的听话,他的母亲就会对他好。
不过只是奢望罢了。
陆重渊的嘴角露出一抹讥嘲的笑,他收回思绪没再想这些事,只是在看向萧知的时候,那双向来漆黑如墨的双眼中竟是少有的多了一丝柔情,可惜转瞬即逝,无人捕捉。他把手里的书合了起来放在一侧,然后看着萧知,难得主动的问道:“你刚才,在里面做什么?”
“啊?”
萧知听到这话倒是有些犹豫。
这是她给陆重渊的惊喜,哪里能够这么早就跟人说?所以她想也没想,就摇头道:“没什么,我就是收拾了下桌子。”
收拾桌子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吗?
何况——
陆重渊是最好的审讯者,以前审讯犯人的时候,没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说谎,显然,他以前的这个女人也不擅长说谎,左顾右盼,双眼仓惶的,一看就是没说真话。脸上的温和消散了一些下去,他抿了抿唇,没再多说什么。
他向来容易隐藏自己的情绪。
普通人只能看出他高兴不高兴,至于他在想什么,却是不清楚的。
萧知也只是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凝滞了一些,可在她要开口的时候,外头赵嬷嬷并着庆俞就进来了,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丫鬟,端着托盘,却是来送晚膳了。她一时也就没再去纠葛这些事,等赵嬷嬷领着一众人上完晚膳,然后说着,“五爷,夫人,你们先用晚膳。”
说完便打算往外出去的时候。
她才开了口,“嬷嬷,庆俞,你们也留下吧。”
赵嬷嬷和庆俞原本要往外走的步子一顿,面露诧异的看了过来,一副没听清楚又像是不敢置信的模样。
萧知也没看他们,转头朝陆重渊看去,略带撒娇的说了一句,“五爷,让他们留下来吧,这么一桌子菜,我跟你也吃不完,何况过年总归是热闹些好。”
赵嬷嬷和庆俞可是这世上少有真心实意对陆重渊的人,她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有多几个关心陆重渊的人,陪着他。
陆重渊迎着她这样一张笑脸,刚才还觉得有些生气的情绪竟然就被人抚平了下来,明明她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冲着他笑,可他就是没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他有些不自在的别开视线。
嘴里倒是淡淡说了一句,“你们留下吧。”
声音淡漠,听起来跟以前并无什么两样,可赵嬷嬷和庆俞还是不敢置信的对视了一眼。
赵嬷嬷甚至有些激动的红了眼眶,就连向来沉稳持重的庆俞也有些激动。到底是怕陆重渊觉得厌烦,两人连忙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轻轻“哎”了一声就过来了桌子上的菜比以前还要精细,大多还是陆重渊的口味,但萧知惊讶的发现,以前她不喜欢吃的那几道菜竟然都撤走了,辣的菜也少了,反倒糖醋的多了几道,例如什么糖醋排骨,糖醋鲫鱼的。
她本来就喜欢酸甜口味,此时看着,自是喜笑颜开。
赵嬷嬷本来还有些不自在,她虽然照顾五爷这么多年,但也还是跟人第一次同桌用膳,不敢把椅子坐全,只占了半边的样子,就连吃菜也只敢面前的挑。可时间长了,她倒是也逐渐放松下来了,这会看着坐在对面的萧知弯着一双眉眼吃菜。
倒是说了一句,“这是先前五爷特意让庆俞过来嘱咐老奴的,要不然老奴还不知道夫人的口味。”
说完。
她也没停,接着说道:“夫人过会把自己的喜好同老奴说下,老奴也好给厨房去,日后他们也好按照您的口味做菜。”
她说话的时候。
萧知正一脸笑意的吃着碗里的糖醋排骨,听到这话倒是一愣,她原本以为只是今天厨房里的人打算换个口味,倒是没想到这竟然是陆重渊特意让人去嘱咐的转过头朝身边的陆重渊看去。
“五爷,你怎么知道我的口味呀?”
他们以前吃饭的时候,陆重渊向来是自顾自的,她也没跟人说过呀。
屋子里四周摆着的宫灯十分耀眼,照得室内很通明,陆重渊本来正低头吃着菜,听到赵嬷嬷的话时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这会听到耳边传来的疑问,他握着筷子的手一顿,他怎么知道?
她的喜好厌恶这么明显。
他又不是没眼睛,看几次也就知道了。
不过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好像他一直都在关注着她一样,所以他只是握着筷子,干巴巴的说了一句,“吃饭。”
他说话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
可此时饭桌上的几人却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萧知更是笑着弯了眉眼,她笑着,没再说什么,只是夹了一筷陆重渊喜欢的菜放到人碗里,然后凑近他,压低嗓音,笑盈盈的说了一句,“五爷,谢谢你呀,我很喜欢。”
热气喷洒在耳朵上。
陆重渊能够清晰的闻见萧知身上的清香,不同任何矫揉造作的香味,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清香味,好闻,甚至比他的安神香还要容易抚平他的情绪。他原先紧绷的心神逐渐放松下来,就连紧抿着的薄唇也忍不住勾起了些许。
像是怕人瞧见似的,刚刚扬起就被他强硬的压了下来。
可不管他怎么伪装,他身上一直凛冽着的气势,此时却还是泛出了一些柔和。
***
不同五房的温馨。
今日的正院却没以前那么热闹。
虽然也是张灯结彩,围坐在一起,但是却没有以前那种喜盈盈的模样。
陆崇越已经被送去了北郊,陆承策又还在外头公干,就连陆家唯一的小姐,陆宝棠前几日也因为王家老太太身子不大舒服的缘故被送去王家。
没了这些小辈们,本来就人口不多的陆家自然是显得更加冷清了。
要是以前。
李氏保不准还会活络下气氛。
可因为陆崇越的事,她心里恨透了陆老夫人,哪里有这个好心情跟她扮婆媳情深,打刚才进了门,她请过安之后就没再说话了。
王氏心里也不喜欢陆老夫人。
不需要她开口的时候,自然也是懒得说话的。
至于长兴侯陆修远以及四房的陆昌平,两个一个沉默寡言,一个性子软弱,倒使得这屋子里静悄悄的,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有人打了帘子进来,正是先前陆老夫人打发到五房去的人。
这会见人过来,众人瞧了一眼,见她身后空落落的,也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就像是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似的。
“老夫人。”
绿衣丫鬟走到陆老夫人身边,先朝她福身一礼。
陆老夫人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端坐在主位,眼见她身后空无一人,虽然早就知晓会有这个结果,可脸色还是有些不大好看,沉着眼,没开口,手里依旧握着那串念珠,一颗颗拨弄着,像是在抚平自己的情绪。
过了有一会,她才问道:“那儿怎么说呢?”
绿衣丫鬟轻声答道:“回您的话,赵嬷嬷说五爷身子不大舒服,没法过来。”
这是旧年来的托辞了,每年都是这样,不管陆老夫人派谁去,又或是自己去,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结果,所以陆老夫人在听到这话的时候,也只是停了一瞬,就继续拨弄起手里的念珠了。
“不过——”
那丫鬟像是犹豫了下,才跟着说道:“刚才奴过去的时候,发现五房张灯结彩的,像是准备过年的样子。”
这话一落。
屋子里的气氛就是一变,不管是陆老夫人,还是其余人都有些不敢置信。
陆重渊不过节是公认的事,虽然每年还是照旧过去喊人,可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他是不会来的,不仅不会来,他根本不会过节那个五房冷清清的,何曾有一日热闹过?有时候远远看着都觉得沉寂的可怕。
可今年,五房竟然张灯结彩,准备过年了?
这
怎么可能?
别说王氏等人不敢置信,就连陆老夫人也忍不住呐呐道:“你说什么?”
那丫鬟不敢瞒人,就把先前瞧见的事,事无巨细向人禀道:“奴没进去,只是远远看着,五房一众下人又是挂灯笼又是贴福字的,看起来十分热闹。”
“五弟也真够有意思的,咱们在这候了这么久,千请百请的也没能把人请过来,他倒好,自己窝在那过起年来了。”说话的是李氏,她这会情绪不好,恨不得所有人都没好心情,说起话来自然也是夹枪带棒,冷嘲热讽的。
陆昌平看不下去,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闭嘴。”
他声音重,又添了怒气。
李氏瘪了瘪嘴,到底还是没在多说什么。
王氏受了陆修远的一眼,抿了下唇,只好打起圆场,“母亲,既然五弟已经在过年了,咱们也就别管了,这饭菜都上来这么久,都快凉了要不咱们也开始用膳吧?”
陆老夫人听得这些却没有开口。
她心里的情绪变化多端,一会是惊讶于陆重渊竟然肯过年了,一会又是忧愁他即便想过年也不肯到正院里来脸上的神色也随着情绪变化万千。
陆修远见她这幅模样,终归不忍,也开了口,“母亲,五弟肯过年是好事,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您且放宽心,以后总会越来越好的。”他一边说,一边又给人倒了盏酒,跟着一句,“您先吃饭吧,别饿着肚子。”
自己儿子的话,陆老夫人还是听的。
所以她也没有多言,打发那个丫鬟下去,就点了点头。
不过心里还是想着,到底是什么让老五有了变化?难不成她心里滑过一个名字。
萧知。
只可能是她了。
这么多年老五都不肯做出丝毫改变,可她刚进府的头一年,老五就有变化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陆老夫人的心里突然涌出一丝火热。
老五既然能因为那个女人打破自己的规矩,那是不是?
总有一天,他也能够原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