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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米克迈克坟场

当耶稣到达伯大尼时,他发现拉撒路在坟墓里已经四天了。玛大听见耶稣来了,就匆匆忙忙去迎接他。

玛大说:“主啊,你若早在这里,我兄弟就不会死了,但就是现在,我也知道,你无论向上帝求什么,上帝也必赐给你。”

耶稣回答他说:“你兄弟必然复活。”

——《约翰福音》

“嘿——嗬,让我们走吧。”

——拉孟斯

三十六

认为人所经历的恐怖会有限度的想法可能是错的,相反,虽然人们不愿承认,但似乎人所经历的恐怖感在很多情况下是祸不单行一样,也正像随着噩梦进入深层阶段,恐怖的场景会一个接着一个,很多时候都是些邪恶的东西,直到最后仿佛一切都置于恐怖的黑暗之中了一样。而最令人可怕的问题,是人的大脑承受多少恐惧的事情还能保持清醒正常的状态,也许会有一个极限点,在这一点上,人的神智或者会挽救自己,或者会精神崩溃,变得神志不清。

如果路易斯能在5月17日那天举行他儿子盖基的葬礼时理智地思考的话,他也许会有这些想法。但是那天在殡仪馆门厅里路易斯失去了理智,他跟岳父动了手脚,打了一仗,这使得瑞琪儿失去了自控能力,她尖叫着被人从停放着盖基棺材的史密斯殡仪馆东厅里拉了出去,后来哈都在休息室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要是她在上午吊唁的时间来,她就不会看到她丈夫与她的父亲大打出手的可怕的一幕了,可她偏偏在下午吊唁时来的,她上午没来是因为她太悲伤了,不能来。乍得和史蒂夫陪着她待在家里。要是没有乍得和史蒂夫,路易斯真不知道他会怎样度过刚失去儿子的那48个小时。

那天史蒂夫及时地赶来了,给了路易斯和他剩下的两个家人很大的帮助。路易斯当时什么决定都没有了,甚至都想不到要给妻子打一针镇静剂以平息她那深深的悲痛,路易斯甚至没有注意到瑞琪儿本来想穿着扣错了扣子的工作服去吊唁儿子。她的头发乱成一团,眼睛深陷,带着黑晕,似乎成了活着的骷髅里的眼睛。那天早上她坐在饭桌边,嘴里嚼着没抹黄油的烤面包,说着毫无意义的不连贯的话。有一次她突然说:“路易斯,至于你想要买的那个温尼巴哥车——”路易斯最后一次提到关于买温尼巴哥车已是在1981年时的事了。

路易斯只是点了点头,就接着吃自己的早餐了。他正在喝一碗可可熊牌的燕麦粥,这是以前盖基最喜欢吃的粥,而这天早上路易斯想喝这种粥,味道难喝极了,但他还是想喝。他整齐地穿着自己最好的那套西服,虽然不是黑色的;路易斯没有黑色西眼,但至少是种深炭灰色。他洗了脸,刮了胡子,梳了头发,虽然儿子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但他看上去还好。

艾丽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和一件黄衬衫。她拿着一张大照片,坐在餐桌旁。照片是艾丽过生日时照的。照片上艾丽拉着她的雪橇,盖基穿着滑雪服坐在雪橇上正张着嘴巴向回头对着盖基笑的艾丽笑呢。艾丽拿着照片,但没怎么说话。

路易斯悲痛得没能看出妻子和女儿的情况来。他一边吃早餐,脑子里一边一遍遍地闪现出那场事故,只是脑子里的结局不一样,脑子里他想的是自己动作比实际快了一些,发生的事只是盖基屁股上挨了一顿打,因为他们大叫着让盖基停下来,他没有停。

是史蒂夫看出来了瑞琪儿和艾丽的精神状态,他不让瑞琪儿上午去看盖基(虽然看这词用在这儿不恰当,因为盖基的棺材已经盖上了,路易斯想。要是开着的话,他们都会吓得从房间跑出去的,包括他自己)。史蒂夫更不让艾丽去了。瑞琪儿争辩着要去,而艾丽只是心清沉重地静静地坐着,一只手里握着那张她和盖基的合影。

是史蒂夫给瑞琪儿打了一针镇静剂,这正是她需要的,是史蒂夫给艾丽喝了一勺无色的药液,艾丽平时一喝药,不管是什么药,都要哭叫抗议的,但这次她静静地喝了,而且没有做出一脸苦相。那天上午10点钟时,她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她和益基的合影照片。瑞琪儿坐在电视机前,看着“财富的车轮”节目,她回答史蒂夫的话时反应迟钝,像块石头,但她脸上没有了那种沉思的疯狂的神色,早上8点一刻,史蒂夫来时看到那神色可把他吓坏了。

当然,乍得做了所有的安排,他像三个月前为妻子安排葬礼时一样镇静而有效率地安排好了一切。但是史蒂夫在路易斯要离家去殡仪馆前把他拉到一边说:“要是瑞琪儿能恢复得好些了的话,我下午看看带她去那儿。”

“好的。”

“那种镇静剂的效用就快过去了。你的朋友克兰道尔先生说他下午在吊唁期间在家陪着艾丽。”

“对。”

“——他会和艾丽说说话什么的——”

“嗯。”

“但是——”

“好的。”

史蒂夫站住了,他们走到车库里站住了。丘吉正在拖着步子来回走着,这里经常有它捕食后的死鸟和死老鼠。路易斯拥有这一切。车库外是五月的阳光,一只知更鸟在车道尽头跳了过去,好像有重要事情。也许它确有要事。

史蒂夫说:“路易斯,你必须节哀。”

路易斯带着疑问礼貌地看着史蒂夫,不太清楚史蒂夫说了些什么,他还在想要是自己再快一点点就能救儿子了。

史蒂夫说:“我想你没注意到吧,艾丽一句话没说过,瑞琪儿受到的打击太大,她几乎没有了时间观念。”

“对!”路易斯说,用了很大力气来说这字,仿佛暗示他不清楚为什么。

史蒂夫一只手抱住路易斯的肩膀说:“路易斯,她们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你。请你,噢——我可以给你的妻子打一针,但是——你知道——路易斯,你受到的——噢,上帝,路易斯,这真他妈的糟透了!”

路易斯看到史蒂夫有些惊慌得像要开始哭了。他说:“确实。”他的脑子里仍闪现着盖基穿过草地向公路上跑去的情景,他和妻子大叫着让他回来,但儿子没有——最近他的好玩的游戏就是从爸爸妈妈身边跑开。后来路易斯和妻子去追儿子,路易斯很快就把瑞琪儿拉在后面了,但离盖基还有一大段距离,盖基大笑着,跑得离爸爸更远了,他觉得是在玩游戏。路易斯跑得已经快接近儿子了,但还是慢了一步,盖基已跑出草地,到了15号公路路边,路易斯真希望儿子能摔倒,小孩跑得太快,几乎都会摔跤的,因为人直到七八岁时腿脚才能灵活地受大脑的支配。路易斯盼着盖基摔倒,是的,哪怕摔得头破血流也没关系,因为路易斯听到一辆卡车隆隆地向他们开来,是一辆十轮大卡车,他尖声叫了一下益基的名字,他相信儿子听到他了,盖基可能试图停下来。他似乎已经意识到这不是追着玩的游戏,在游戏中父母不会向他尖叫的,他想停下来,但那时卡车的声音震天,几乎满世界都是这声音,像雷声一样。路易斯向前一扑,像那天放风筝时老鹰风筝的俯冲一样,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尖都碰到盖基的上衣了,但是盖基向前跑的惯性把他带到了公路上。卡车轰鸣着,司机拼命地按喇叭,但已经晚了。那是在星期六发生的事,已是三天前了。

路易斯对史蒂夫说:“我没事,我现在该走了。”

史蒂夫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说:“要是你能振作起来,帮帮你妻子和女儿,你也会好些,路易斯,你们三个必须得一起熬过这痛苦,这是惟一的办法,大家都知道的。”

“对。”路易斯赞同地说,但脑子里又闪现出盖基向公路跑去的情景。只是这一次他最后飞奔了两步,刚好抓住了盖基的衣服,但这只是他的幻觉。

路易斯在殡仪馆里与岳父发生争执时,艾丽正和乍得在家里,她沉默地漫无目的地推着玩具记分器,一只手掷着骰子,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她和盖基的那张合影照片。

史蒂夫认定瑞琪儿已经镇静了好多,可以去参加下午的吊唁了。但后来发生的事,使他很后悔,觉得真不该让瑞琪儿去。

戈尔德曼夫妇那天早上乘飞机到达班格,住在假日饭店。到中午时,瑞琪儿的父亲已经打了四次电话,史蒂夫不得不一次比一次语气强硬;到第四次都有些威胁的语气了。戈尔德曼先生说在他女儿需要他们的时候,什么也阻挡不了他们来看瑞琪儿。史蒂夫回答说瑞琪儿在去殡仪馆之前需要一段时间安静下来,不能再让她受刺激了。作为路易斯的医生助理,他是不会让任何人进入路易斯家来打扰瑞琪儿的,除非她自己愿意走出家门。史蒂夫说,等下午吊唁时间过后,他会很高兴让戈尔德曼夫妇来照看他们的女儿。在此之前,他要让瑞琪儿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戈尔德曼先生气哼哼地骂了史蒂夫一顿,嘭地放下了电话,史蒂夫等着,看戈尔德曼是否真的会来,但显然戈尔德曼采取了等待的方式。中午时,瑞琪儿的确看上去好些了,至少她有了正确的时间观念,她还去了厨房看是否有三明治什么吃的东西,她问史蒂夫,葬礼过后人们可能会回来,需要吃点东西吗?史蒂夫点了点头。

冰箱里没有红肠。烤肉什么的,但有一只火鸡,瑞琪儿取出来放在滴水板上要化开,几分钟后,史蒂夫向厨房里一看,见瑞琪儿还站在水池旁边,盯着火鸡在哭泣。史蒂夫叫了她一声:“瑞琪儿?”

她看着史蒂夫说:“盖基最喜欢了,他特别爱吃鸡肉。我刚意识到他以后再也吃不到火鸡肉了。”

史蒂夫送瑞琪儿上楼换衣服,这可以看出她是否有能力对付得了去殡仪馆的事。瑞琪儿穿着一件腰间系带的裙子,带着一个小黑手提袋下来了,史蒂夫断定瑞琪儿没事了,乍得也这么认为。

史蒂夫开车送她进城。到殡仪馆后,他和哈都站在东厅的门廊里看着瑞琪儿像个幽灵似地沿着过道走向铺满鲜花的盖基的棺材。

哈都悄声问:“史蒂夫,事情怎么样?”

史蒂夫低声沙哑地说:“糟透了,你看呢?”

哈都叹了口气说:“我想可能也会是糟透了。”

糟糕的事实际上在早上吊唁时就发生了。路易斯看到了那么多朋友和亲戚,确实使他摆脱了一些儿子的死对他的打击,迫使他注意到了正在发生的事。他按着殡仪员的指示走来走去做着该做的事。东厅外边有个小休息室,人们可以坐在那儿休息或抽烟。在通往吊唁厅的门边有一个架子,是镀金的,上面有一块牌子写着盖基·威廉姆·克利德。楼下是棺材展示厅,每个样品上方有一盏灯。要是抬头看去,就好像许多怪兽栖息在那儿似的。

星期日盖基死后的第三天,乍得陪着路易斯来到殡仪馆,选了一个红木棺材,上面系着粉红色绸带。殡仪员问路易斯想过没有怎样为盖基的葬礼付费,如果没有的话,他们可以去办公室,看一下他们规定的三种常见付款程序。

路易斯脑子里突然有个声音欢快地说:我可以像得赠券似的免费得到盖基的棺材!

路易斯觉得像做梦一样说:“我会用万用卡支付一切费用。”

殡仪员说:“好吧。”

棺材只有4英尺长,是个小棺材,但是价钱却是六百多美元。路易斯认为下面应该有支架,但上面的花全给盖住了,很难看清楚,路易斯也不想走近去看,花的味道使他直想呕吐。

在过道尽头,就在挨着休息室的门边有一个架子,上面有个本子,一支油笔拴在架上。殡仪员让路易斯站在这儿,这样他可以向他的亲戚朋友们打招呼,亲戚朋友们应该在本上记下自己的名字和地址。路易斯从没想过这种荒谬的习俗是为了什么,他现在也不想问。他想也许是葬礼过后,他和瑞琪儿将保留这个本子,这真是最荒谬的了。他家里有一本高中纪念册,一本大学纪念册,一本医学院纪念册,还有一本结婚纪念册。结婚纪念册里第一张照片是瑞琪儿在妈妈的帮助下坐在镜前戴婚纱的面纱,最后一张是一个旅馆房间的门外放着两双鞋。还有一本艾丽的婴儿时期纪念册——上面有一张写着“我的第一次理发”的照片,旁边有一束孩子的头发;还有一张写着“噗通”的照片,照片上是艾丽摔了屁股的情景。

现在,又要加上这个本子了,我们叫它什么呢?路易斯麻木地站在架子旁想着,等着仪式的开始。叫它《我的死亡纪念册》?《葬礼记录》?还是《埋葬盖基的那天》?或者也许该起个更庄严的名字,比如《一家庭成员之死》?

路易斯把本翻回到封面,这封面跟他结婚纪念册的封面一样,是仿真皮的,封面上是空的。

几乎正与预料的一样,丹得丽芝太太是那天第一个来吊唁的,好心的她看过盖基和艾丽说不上有多少次了。路易斯发现自己想起在帕斯科死去的那天晚上就是她照看两个孩子的。瑞琪儿那天晚上先是在浴室后来在床上爱抚过他。

丹得丽芝太太一直在哭,哭得很伤心。看到路易斯沉静悲哀的面孔,她又放声大哭起来,伸出手像是要抓住路易斯,找个依靠似的。路易斯拥抱着她,意识到这么做是对的,应该这么做,这么做可以使人减轻内心的痛苦。

丹得丽芝太太说:“我太伤心了。”然后用手把她黑色的头发从苍白的脸上拢到耳后。“那么好的一个孩子,那么可爱,路易斯,我大爱他了。真让人伤心。那条可怕的公路,我真希望他们能把那个卡车司机永远关进监狱里,他开得太快了。盖基是那么可爱,那么聪明伶俐。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上帝要带走他。我们不明白,是吗?但是真遗憾,我太伤心了。”

路易斯抱着她,安慰着她。他觉得她的眼泪都弄到自己的领子上了,她的胸口贴在自己身上。丹得丽芝太太想知道瑞琪儿在哪儿。路易斯告诉她瑞琪儿在家休息呢。丹得丽芝太太答应要去看她,说她随时可以看护艾丽,只要他们需要的话,路易斯谢了谢她。丹得丽芝太太还在抽泣着,她红着比以往更红的眼睛,拿着黑手帕刚要离开走向益基的棺材时,路易斯又把她叫回来了。殡仪员曾告诉路易斯让来吊唁的人把名字写在那个本上。要是他没让人们签名,那他可真该死。

神秘的客人,请签名。路易斯想着,差点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丹得丽芝太太痛苦伤心的眼睛使路易斯消除了那种念头。他说:“太太,您能在这本上签上您的名字吗?”因为好像觉得还缺点什么,路易斯加了一句,“为瑞琪儿。”

“当然,”丹得丽芝太太说,“可怜的路易斯和瑞琪儿。”突然路易斯意识到她接着要说什么了,不知什么原因他怕她说出来,但丹得丽芝太太还是说出来了:“感谢上帝,盖基没有受苦,路易斯,至少他很快地死掉了。”这些话像颗子弹打在了他那还在流血的伤口上,他真想冲着她说:“是的,是很快。就是因为太快了,所以棺材只能盖上盖,我和瑞琪儿同意让殡仪馆的人尽可能好地修复我儿子的面貌,但无济于事。是很快,我亲爱的丹得丽芝太太,刚刚他还在路上跑着,但眨眼的功夫他就躺在路上了。卡车撞了他,撞死了他,还把他拖出了足有一百多英尺。你还说很快。拖出了一个足球场那么长的距离。太太,我跟在后面跑着,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我,一个医生,似乎还期待着他能活。我跑了10英尺后,看到了他的棒球帽;我跑了20英尺后,看到了他的一只旅游鞋;我跑了40英尺后,大卡车开出了公路,车箱撞进了灵格斯家的地里。人们从房里跑了出来。太太,我继续叫着他的名字,跑了50英尺后,看到了他的连衫裤,已经里朝外,面朝里了;跑到了70英尺远时,看到了另一只鞋,后来我看到了盖基。”但是路易斯没说出来。

突然间他觉得世界一片灰暗,路易斯什么也看不清了,模模糊糊地他觉得自己抓住了放着本子的架子。

“路易斯?”丹得丽芝太太的声音,仿佛很遥远。他的耳朵里响着神秘的鸽哨声。

“路易斯?”现在声音近些了,不过带着些惊慌。

世界又展现在眼前。

“你没事吧,路易斯?”

路易斯笑了一下说:“没事,我还好,太太。”

丹得丽芝把自己和她丈夫的名字都签了上去,还写下了地址,然后抬眼看了路易斯的眼睛一下,又垂下了眼帘,好像她家的地址就在盖基被撞死的路边是个罪过似的。

“保重,路易斯。”她小声说道。

丹得丽芝先生跟路易斯握了一下手,咕哝了几句,只看到他那突出的喉节上下动着,接着他就跟着妻子匆忙走向盖基的棺材,准备吊唁盖基去了。

后来又来了许多人,他们排着队走进来。路易斯跟他们握手,拥抱,接受他们的哀悼和眼泪,他的领子和半截袖子都湿了,花的香味满屋子蔓延开。他自己的心里数着,一共被告知了32次盖基没受到痛苦,很快地死去了。人们对他说上帝以自己神秘方式行事,说了25遍。后面紧跟着的是盖基现在和天使们在一起了,这句话被说了12次。

路易斯每听一次这些话,本应该是越来越漠然的,但他仿佛都被用力击了一下,精神越来越紧张,到他岳父岳母来的时候,路易斯已经开始觉得像个穿好了盔甲的斗士了。

他见到瑞琪儿的父母时第一个想法是,瑞琪儿说对了,戈尔德曼先生看上去老了许多。他有多大了?58岁,59岁?今天他看上去像近70岁的样子。瑞琪儿感恩节回来后说她父亲老了许多,路易斯没料到会这么老。当然,路易斯想,可能在感恩节时他还没这么糟。老头儿在那时还有外孙女和外孙子呢。

瑞琪儿的妈妈走在她父亲身边,她戴着厚厚的黑色面纱,看不清她的脸,她的头发是时髦的蓝色,这是美国上层社会的上了年纪的女士喜欢的一种颜色。她挽着丈夫的胳膊。路易斯能见到的是她面纱下的泪光。

突然路易斯认定这是和解的时候,让过去的都过去吧,他不能再记前嫌了。他觉得以前的那种嫉恨太重了,他要减掉这份沉重。于是他说:“厄尔温,道莉,谢谢你们能来。”随后他伸手要跟瑞琪儿的父亲握手,同时,想拥抱一下她的妈妈,或者甚至同时拥抱一下他们两人。不管怎样,他觉得自己第一次眼中充满了泪水,他那时有种怪念头,以为能与瑞琪儿的父母言归于好,盖基的死会促进他们的和好的,就像那些喜欢读浪漫故事的女士们读过的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死亡的代价往往能换来言归于好,这种和好会比那无休止的愚蠢的痛恨要更有帮助些。

道莉向他走来,开始做了一个向路易斯伸出双臂的动作,还说了句:“噢,路易斯——”后面的话哽咽住了。但就在这时,戈尔德曼把妻子拽了回去,有一刻三个人像舞台上的造型那样僵硬地站在那儿,当然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路易斯伸着手臂,而戈尔德曼夫妇僵直地站着,像是两块婚礼蛋糕。

路易斯看到他的岳父的眼睛里没有泪水,而是闪烁着痛恨的目光(路易斯想,难道他以为是我害死了盖基来报复他吗)。那双眼睛仿佛在打量着路易斯,要在他身上找出迟钝地拐走了女儿并给她带来这些痛苦的坏蛋,然后戈尔德曼先生的目光又移开了。他的目光移向路易斯的左侧,实际上是去看盖基的棺材,那时他的目光才缓和了些。

路易斯还是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他说:“厄尔温,道莉,请让我们一起承担这个痛苦吧。”

“路易斯。”道莉又说道。路易斯认为是和善地说的,但接着他们两人从路易斯身边走开了。也许戈尔德曼先生把妻子拉走的,他既没向左看也没向右看,当然更没向路易斯看一眼了。他们走近棺材,戈尔德曼从西服大衣兜里摸索着掏出一个黑色的室内便帽。

路易斯想,你们没在本上签名,接着他觉得肠胃里突然涌上一股好像恶性病带来的酸楚的味道,他痛苦得脸都扭曲了。

终于上午的吊唁时间结束了。路易斯给家里打电话,是乍得接的,他问路易斯进行得怎么样,路易斯回答说挺好的。他对乍得说要跟史蒂夫说话。史蒂夫接过话筒说:“要是瑞琪儿能自。己准备会葬礼穿的衣眼,并能穿戴好,我今天下午就带她去你那儿。你还好吗?”

路易斯说:“还好。”

“路易斯,你真的还好吗?别胡说废话,直说吧,你到底怎么样?”

路易斯简短地说:“还好,能应付。”他心里说,我让所有的人都签名了,所有的人,除了瑞琪儿的父母,他们不会签名的。

史蒂夫说:“那好,听着,用我们去找你一起吃午饭鸣?”

午饭,一起吃午饭。这种想法路易斯好像在十几岁时读一本科幻小说时读到过,书里说的是夸克星上的人有一种旧习俗,就是孩子死了的话,人们就聚餐一顿。

“当然,”路易斯说,“史蒂夫,哪个餐馆好些呢?在这吊唁间歇的时候去哪个餐馆呢?”

史蒂夫说:“路易斯,放松些。”不过听上去他的语气好像比早上时轻松些了。在这种时刻,路易斯觉得能比以往更好地观察人。也许是幻想,但现在他怀疑史蒂夫可能认为说点讥讽的话可能比他早上语无伦次地说话更能调节一下气氛吧。

“别担心。”路易斯对史蒂夫说,“本杰明餐馆怎么样?”

“当然可以。”史蒂夫说,“那儿不错。”

路易斯是在殡仪馆的办公室里打电话的,打完电话,他出去时路过东厅,看到厅里的人几乎全走了,只有瑞琪儿的父母低着头坐在前排的椅子上,好像要在那儿坐一辈子似的。

选择本杰明餐馆是选对了,班格市是个提早吃午饭的城市,大约一点钟时,饭店里几乎没人了。乍得、史蒂夫和瑞琪儿一起来了。他们四个人吃的是炸鸡。有一次瑞琪儿去洗手间待了很长时间,弄得史蒂夫很紧张。他差一点就要让女服务员去查看一下,看瑞琪儿是否有事。正在那时瑞琪儿走回到餐桌旁,她的眼睛红红的。

路易斯只吃了几口自己的那份鸡,却喝了许多啤酒。乍得陪着他喝了一瓶又一瓶,一直没太说话。

四个人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路易斯通过自己奇异的洞察力,看到女服务员想问他们饭菜是否可口,最后她看了一眼瑞琪儿红红的眼睛,决定还是不问了。喝咖啡时瑞琪儿突然说了一句使大家很吃惊的话,特别是路易斯,他喝完啤酒后都有些迷迷糊糊要睡了似的。他听到瑞琪儿说:“我要把盖基的衣服都捐给基督教堂的救世军。”

史蒂夫过了会说:“真的吗?”

瑞琪儿说:“是的,还有好多衣服能穿呢。所有的连衫裤——他的灯芯绒裤——他的衬衫。有人会愿意要这些东西的,它们还能穿好长时间呢。当然,除了他那天穿着的那套,那套衣服都……毁掉了。

最后的一句话变成了痛苦的哽咽,瑞琪儿想喝些咖啡掩盖一下,但无济于事。一会后她手捂着脸哭起来了。

接下来是段又奇特又紧张的时间,大家好像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路易斯身上,有一会他觉得迷惑不解,后来明白了,他们在等着他安慰他自己的妻子。他不能安慰妻子,虽然他想安慰她,也明白自己有责任去安慰她,但他还是不能。是那只猫在占据着他的头脑。那只该死的猫,它总是在撕碎捕到的老鼠和小鸟。路易斯发现那些残骸时,总是立刻打扫干净,没有怨言,没有批评,当然也没抗议。毕竟,是他自己找的。但儿子的死是他自找的吗?

他看到自己的手指,路易斯看见自己的手指滑过盖基的上衣,接着盖基的上衣不见了,接着盖基死了。路易斯看着自己的咖啡杯,让自己的妻子在身旁哭着,他没有去安慰她。

过了一会——从表上看可能时间很短的,但那时和后来回忆起来时,好像时间很长,史蒂夫伸出一只胳膊搂住瑞琪儿,轻轻地拥抱着她,安慰她。史蒂夫眼中带着气愤和责怪的神情看着路易斯,路易斯避开史蒂夫的眼睛看着乍得,但乍得好像羞愧的样子看着下方,路易斯无援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