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层高楼的落地窗外,天空蓝得如同被人细细擦洗过一样。洁白镶金边的云层点缀在天空,或成团簇拥着,或如丝絮一般零散飘游。
这是顾沉舟来到地方的第五天。
前四天晚上,由于卫祥锦的“伤势”问题,顾沉舟一直呆在医院陪房,现在对方的伤势终于“稳定”下来,他才离开医院的家属床,在距离医院不远地方的一家酒店里开了一个套间。
下午的骄阳在灰色的地毯上拍出一片明亮的橙色光区,正对着落地窗摆放的书桌上,除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之外,还有散落在一旁,几乎铺满整个桌面的各种有关叶秀英表弟李建国的资料。
这些资料五花八门,有关于以李建国为法人注册的金溪建材有限公司的资产及负债的资料,有关于李建国本人家庭及其他社会关系的资料,甚至还有一些和李建国关系密切的人的详细资料。
但这些情况乍看上去都没有什么问题:资产总值数千万的公司根本不引人注目,除婚姻外的不正当男女关系,连李建国的妻子陶风秀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几乎没有漏洞。
顾沉舟将手里的几份关于金溪建材的资料再丢回桌子上,靠着电脑椅思索。
不单独是李建国,叶秀英的其他堂兄妹表兄妹,姑姑伯伯阿姨舅舅,甚至是叶秀英的老父亲,在个人资产上都没有能令人瞩目的地方——最显眼的,就是李建国的公司了。
自己妻子的家人都这样严格要求,更不用说汪博源本身的家族了。
汪书记确实非常谨慎。
从工作方面到个人问题,从政治决策到日常生活,几乎找不到可以攻击的地方……
桌面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一条短信。顾沉舟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将目光转移到电脑屏幕上,那上面正显示着汪博源夫人叶秀英的简单资料:
叶秀英,乐州金溪人,1958年生,经济学学士,1976年加入国家统计局工作,1980年和汪博源结识,次年结婚,2010年在兰乐高速公路发生车祸,当场死亡。
这位书记夫人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母亲多年前因病过世,老父亲还在,依旧居住在老家金溪,汪博源逢年过节,都会亲自上门拜访。
没有直系的兄弟姐妹,各种亲戚间来往也不是特别密切,但在其死亡的前一年间,曾和表弟李建国发生多次接触,只不过这种接触,大多数时候,是李建国上门拜访,其目的是期望时任庆春市市委书记的表姐夫能在某个项目的招标上帮他一些忙。
“还在看资料?”卫祥锦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本该在医院的人穿着宽松的沙滩裤和背心从健身房里走出来,手里抓了一条毛巾,一颗颗汗珠布满他□在外的古铜色皮肤,随着走动不时从皮肤上滑到背心里,在棉质的衣物上留下一点湿痕。
坐在椅子上的顾沉舟“嗯”了一声,继续看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资料:
金溪建材和其他几个公司竞争的是一项给政府兴建的办公楼提供建材的项目,项目不算大,满打满算下来,也不过几十万的利润,不过对资产数千万的金溪建材来说也很不错了。
但是有一点,这个金溪建材在几个竞争的公司中,各方面都不突出,根本不是最好、或者说好的选择。
显而易见又出乎意料的,这个项目最终也没有落到金溪建材手里。
“休息下,喝点水。”清凉的矿泉水瓶轻敲顾沉舟的额头。
顾沉舟对着桌子稍微一抬下巴,卫祥锦就顺势把矿泉水放到桌子上了。
他走到桌子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把自己的那瓶矿泉水也放到桌子上,先拿起散落在桌上的各种资料随便看了几眼:“这是金溪建材的……内部会计账簿?”
“用了点办法从内部找来资料,现在直接调查李建国就打草惊蛇了。”顾沉舟一边说一边拿起手机,看手机上的未读短信。他又是去接近汪思涵,又是找兄弟掩护出京,为的就是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不惊动任何人包括汪博源——从顾沉舟的身份来说,他根本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调查汪博源身旁的人。这个行为是非常招忌讳的,一旦被汪博源得知,必然招来雷霆之怒。因此顾沉舟现在不仅要防着郁系那方的人,连汪系这边的人也不能够完全信任。
说话间,顾沉舟已经点开短信看到了内容。
乐丰军区医院副院长临时决定到医院病房楼巡视病房。
一条很短的短信,顾沉舟稍一沉思,就想通前后了。
“怎么了?”一旁的卫祥锦看顾沉舟神情有点不对,不由问道。
“有人去调查你的病房情况了。”顾沉舟将手机给卫祥锦。
卫祥锦拿过来看了一下,皱眉说:“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是郁系的还是汪系的?”
“是贺海楼。”顾沉舟肯定说。
卫祥锦朝顾沉舟看了一眼,发现对方又靠回椅背上,头微微后仰,神情很平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
天空上,遮住太阳的云朵飘开了,光线在顾沉舟的脸上洒下一片金辉,却反而让熟悉的面容变得模糊。一晃眼的时间,面孔的主人似乎牵了一下唇角,阴影如水波一样在他脸上淌过。
“来得正好。”
同一时间,同一事情,不同的人。
花了一天时间弄清楚顾沉舟去了哪里,再花三天从说服贺南山让他过来到掌握这里的部分势力去调查顾沉舟和卫祥锦的事情,贺海楼反复琢磨着自己调查到的结果,心里除了对顾沉舟接下去行动的猜测之外,还有一些对贺南山的疑惑:地方医院副院长这个级别,对目前算郁系得力干将的贺南山来说,可能还不算很当回事,但军区医院和行政医院又有不同,军队和行政一向是两个体系,能让部队里的人这样干脆的帮忙,老家伙这回是意外的大方,交代下来让他动用的力量,不太小啊。
但为什么呢?贺海楼不动声色地想,是他那天的一通“顾沉舟可以不注意,顾新军的想法不能不考虑;卫祥锦怎么要好不好这个时候受伤?其中必然有诈,自己过来替郁系和总理监视顾沉舟的动向”耍嘴皮子说动了老家伙?
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老家伙这么做必然有自己的考量,这个考量又是什么呢?……
顾沉舟和贺海楼先后离开京城,京城里的变化却不会因为这两个小孩子的离开而稍稍放缓步伐。
贺海楼刚刚离开京城的第一天,方屿就在贺南山参加不同会议的间隙,把一项工作的结果对贺南山进行了汇报:“总理,戴省长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了。”
坐在车子后厢的贺南山没有表示。
方屿就自行往下说:“戴省长发生了一些经济问题,已经被纪检控制起来,隔离调查了。”
贺南山这才淡淡地“嗯”了一声,却不再提有关戴瑜龙的事情,而是说:“说说接下去的安排。”
方屿恭敬地答应一声,翻开自己随身的记事本瞟了一眼——这个动作有些多余,贺南山每天的行程他都在开始工作的前一天晚上就烂熟于心。
“待会总理您将会见哈萨斯克的使节团……”他说着接下去的行程,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刚才做的汇报,对于戴瑜龙的这个结果,想到前一段时间对方赶来京城拜访贺南山时候的对话,他也只有一句话要说:
真是活该!
“瑜龙,先喝一杯茶。”贺南山对坐在自己对面的客人说。
这位客人五十上下,身材微胖,穿着笔挺的西装。这个时候,他就在沙发边沿沾了半个屁股,身躯微微向前,两只手都撑在膝盖上,低眉顺眼地姿态放得非常低:“……这次来京公干,想到不能不来向老领导问好,才选在这个时候过来打扰总理了。”
这是来贺南山这里求庇护来了的!
彭松平事发,路林的案件被翻出来,七年时间已经在江南地区当上了副省长的的戴瑜龙坐不住了,在数次打电话联络贺南山不果后,终于横心来到京城,直接上门拜访。
贺南山微微点头,说:“你就是太客气了,打一个电话就好了嘛。”
这当然是客套话,戴瑜龙倒是打过电话,可惜贺南山每次都是在开会或者在会见外国使节团,反正不管戴瑜龙早打晚打,方秘书就是一句话,贺总理没有时间接他的电话!
当然在这个时候,这一点谁都不会说破。官大一级压死人,汪系的直接目标彭松平已经倒台,戴瑜龙没有得到贺南山的援助,不一定会立刻死亡;但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得罪了贺南山,那他的政治生命,就是妥妥地走到尽头了。
其实贺南山虽然拒接戴瑜龙的电话,但在知道对方来京之后还愿意见他,也是给了对方一个机会,想再看一看对方有没有拉扯的价值。
戴瑜龙连忙笑了笑,说:“这可不成,总理当初给了我那么多指点,我是恨不得一直在总理的手下学习啊!现在经过了总理的家门,不进来坐一坐我自己心里就像被猫抓了一样闹……”
方屿在旁边一听就惊了:这戴瑜龙说的漂亮,可话中有话,就是在说贺总理和他戴某人关系匪浅,不是想撇开就撇的开的啊!这人哪来的这样的自信,敢拿话堵总理?
贺南山不动声色地听着。
戴瑜龙话题顺势一转,又说起了当初自己在桑赞做市长时候的事:“总理,别的不说,我在桑赞的时候扶持起来的那个拳头项目,现在已经成为全国性的奶业生产企业了,桑赞周边的一批游牧民都获得了不菲的收入,也带动了桑赞的经济发展,提前一年半的时间实现了桑赞五年计划的目标。这个项目要不是总理的支持,恐怕我一开头就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啊!”
旁边的方屿脸上都有了一些异色:戴瑜龙这话是真的不客气了,当时戴瑜龙的压力主要来自桑赞的市委书记的压力,虽然市长分管经济,市委书记分管人事,但官场上一二把手尿不到一个壶子里去都差不多成定例了。当时的情况是,这个项目实际上已经有市委书记属意的人在做了,戴瑜龙刚上任,要出政绩出威信,于是看重了这个项目,一方面经济问题本来就是他分内的事情,另一方面贺南山刚刚把他捧上去,还在背后给他撑腰,最后这个项目反正是落到了他的手里。现在他再把这件事情再搬出来,意思岂不是贺南山的手早早就越权伸到桑赞那边去了?其心可诛啊!
脑海里几个念头打着旋转过去,方屿忍不住看向贺南山。
坐在一旁的贺南山脸上并没有异色,他也根本没有像方屿那样思考那么多问题。在戴瑜龙的一席话下来,他只是做了一个简单而直接的决定:
这个人,不能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