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白光骤然在相重镜脑海中炸开, 他那自小不稳的神魂也仿佛被什么强行抽出来,艰难同那抹神魂融合在一起。
无数记忆如浮云掠影,从他脑海中一闪而逝。
相重镜拼命地张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记忆的碎片, 却仿佛被人遮住了双眼,只能从缝隙中窥见光芒最盛的几片。
一片幽静住处, 一个红衣男人身披着落地的大氅坐在石凳上,咳了几声, 声音轻柔道:“你想学?”
面前的石桌上, 小小的孔雀憋足了劲开了个屏,点点脑袋:“是。”
男人笑了, 撑着下颌眸光温柔地看着孔雀,懒洋洋道:“好啊,病中实在无趣,溯一怎么也不肯让我出去, 索性教教你。”
孔雀忙眼巴巴看他。
红衣男人轻轻张开懒懒半阖的眸子, 漂亮的瞳孔如同花簇绽放, 露出一抹蛊惑的灵力。
孔雀只对上那眼睛的一刹那, 就呆呆站着不动了。
这便是摄魂。
红衣男人操控孔雀后, 轻启苍白的唇,柔声道:“来, 雀儿,在桌子上打个滚。”
孔雀呆呆打了个滚。
红衣男人好像瞧见什么笑话似的,闷声笑了起来。
摄魂这种能操控人心的禁术,竟然被他拿来当杂耍瞧。
他笑了没几声, 就遭了报应,闷咳起来,唇角缓缓流下一丝血痕。
他仿佛习惯了, 漫不经心地抹去,继续玩孔雀。
相重镜眼前画面又是一转,那身形消瘦的红衣男人正站在高山之巅,从他的视线看去,九州大川仿佛被漆黑的烟雾笼罩。
一只孔雀破开烟雾而来,落在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男人神色漠然,轻声道:“你也要离开吗?”
孔雀恭敬颔首,口吐人言:“我不愿化为凡物。除非主人对我用摄魂,让我追随于您。”
男人轻笑:“若是如此,我同三毒有何分别?”
他轻轻一震手指,放飞孔雀展翅,喃喃道:“走吧。”
“全都走吧。”
他孑然一身,孤身看着孔雀越飞越远的背影,好一会才笑了起来,语调落寞。
在他背后,是不断生长的巨大灵树。
苍鹰冲天,再次俯冲下来后,那衣带飘然红衣男人坐在枯树上,肩上幽火跃动,手指抚摸着一条小龙,声音轻柔,但相重镜却能察觉到那人语调中的促狭。
“原来只条小黑龙啊,颜色真漂亮,墨痕似的。”
“你就叫,唔,从絮吧。”
小龙还小,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是黑龙名字却唤柳絮的絮,它只知道呆呆看着温柔笑着的主人,乖巧点点小脑袋。
那红衣男人见状笑得更温柔了。
枯树上的男人和如墨痕似的黑龙缓缓化为烟雾飘散,相重镜最后一片记忆竟然是他自己的脸。
六十年前还意气风发的少年正在送葬阁,将自己的一滴心头血递给宋有秋。
宋有秋眼巴巴捧着那滴心头血:“三毒秘境死不了人的,你做什么要给自己买棺材?”
相敛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脸上没什么神情:“妖族不会将宗主之位交给有男人道侣的人手上,晋楚龄野心很大,他若想当妖族宗主,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我。去意宗八成也留不得我了,秘境不是正好能杀人灭口的绝佳之地吗?”
宋有秋一边做本命灯一边蹙眉道:“那你可以不去啊,他们还能拿剑架你脖子逼你去不成?”
相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要去。”
宋有秋:“为何?”
相敛捏着杯子的手一顿,呆怔许久,才自言自语道:“对啊,我为何……要去?”
明明知道秘境是必死之局,他又为何执意送死?
相敛百思不得其解。
宋有秋将本命灯做好,疑惑道:“那你还去吗?”
相敛几乎是想也不想:“去。”
宋有秋都傻了:“所以说到底为什么?”
相敛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眸子放空许久,犹豫着道:“秘境里好像有我必须要找回的……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可他根本不知道秘境中到底有什么。
陷入记忆中的相重镜也无法理解,但在最后的视线,他终于瞥见了答案。
灯火通明的房中,相重镜正面无表情地对着一面水镜,眸中仿佛繁花绽放。
“去带他出来,别让他死。”
“忘掉……”
后面的话根本没听清,相重镜就猛地急喘一口气清醒了过来。
这些记忆看似漫长,实际上只过了一瞬,相重镜甚至还未彻底倒下去。
一阵眩晕再次浮上来,相重镜浑身都没有力气,正等着身体重重砸到地上的痛感,但在落地前一瞬被一双有力的手勾住了腰身。
相重镜羽睫动了动,艰难张开眼睛,就对上满脸不可置信的顾从絮。
相重镜冲他一笑,正要谢他接住自己,就见顾从絮像是摸到了烫手山芋,手猛地一撒。
相重镜猝不及防,直接摔到了地上。
相重镜:“……”
顾从絮慌乱得不行,双手抱紧已经失去光芒的龙骨,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看都不敢看相重镜。
“不对,他不可能是主人!”
“他怎么可能是我主人?我主人是比九天之上的仙人还要仙气飘渺,他……不可能!”
“可那神魂为什么钻到他身体里去了,啊,是了,神魂是能相互牵引的,可是,可……咳咳。”
顾从絮慌得岔了气,捂着脖颈咳个不停。
相重镜这下结结实实摔到了腰,半撑着身子幽幽看着转来转去的顾从絮,皮笑肉不笑道:“从絮,你就是这样对待你主人的?”
顾从絮像是见了鬼似的看他,声音都要劈了:“不、不是!”
相重镜扶着腰盘膝坐在地上,似笑非笑道:“我们三更和墨痕似的,就叫从絮吧。”
此言一出,顾从絮脸上的神情更惊恐了。
“还抱着那龙骨干什么,神魂都没了。”相重镜朝着他张开手,勾着唇淡淡道,“来抱我啊。”
顾从絮:“……”
顾从絮龙角倏地冒了出来,整张脸都要彻底红透,僵在原地根本不知要如何是好。
就在他想要故技重施逃回相重镜识海中躲避时,相重镜看出了他的打算,慢悠悠道:“你若是再躲进识海里和我闹冷战,信不信我一辈子都不理你?”
顾从絮:“……”
顾从絮浑身一僵,再也不敢动了。
相重镜见他没打算逃,朝他勾了勾手指,道:“来。”
顾从絮根本不敢靠近,不过去反而还噔噔噔往后退了几步,抱紧自己的龙骨根本不敢吭声。
相重镜唇角抽动,见他这副被吓呆的样子,好心地没有再逼他。
“你明白孔雀临死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吗?”
顾从絮一边警惕地看着他一边慢吞吞往后退,好像要离他越远越好,听到这句话他脚步一顿,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躲到那块巨石后面去。
终于寻到安全感后,顾从絮才道:“什么意思?”
相重镜:“……”
相重镜见他都要躲到洞府外面去了,不得不抬高了声音:“他说他没撤摄魂,但我那时却没有中招,能说明什么——啧,你离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顾从絮蜷缩一团缩在巨石后面,闷声道:“就这样说。”
相重镜:“你说什么?!”
顾从絮:“我说,就这样说!”
相重镜没办法,他又没办法用灵力传音,只好不得已再次抬高了声音。
“我幼时总是被孤魂野鬼纠缠,八成不是因为神魂不稳,而是神魂不全!”相重镜说,“秘境前我无法脱离孔雀的摄魂,但从秘境出来后就不受影响了,也许是我在定魂棺中融合了那部分丢失神魂的缘故!咳咳咳。”
顾从絮:“……”
巨龙耳尖,被相重镜这声音震得耳朵懵懵的。
顾从絮犹豫半天,才拧眉探出半个脑袋来:“我能听到,你别那么大声。”
相重镜:“什么?!你说什么?!大点声——”
顾从絮:“……”
顾从絮想了好一会,才慢吞吞从巨石后面出来,挪到了相重镜十步之外的地方蹲着,小声嘀咕:“这样能听到了吧?”
相重镜嗓子都要喊劈了他才出来,气得瞪了顾从絮一眼。
顾从絮抱着龙骨不敢看他。
相重镜喊得有些缺氧,脑子嗡嗡的:“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顾从絮提醒他:“咳咳咳。”
相重镜:“……”
相重镜没忍住,抓起一块石头往顾从絮脑袋上一扔。
顾从絮整个人都被这个巨大的消息砸懵了,一动不动地任由他砸。
咔哒一声,真龙脑袋没事,石头反倒碎成了粉末。
相重镜还是头一回被气成这样,他默念几句“不能和他一般见识,冷静冷静”这才彻底镇定下来。
“我方才从那神魂中瞧见了一部分记忆,孔雀的摄魂是一个红衣男人交给他的。”相重镜深吸一口气,道,“孔雀最后一句话,或许也是在向我暗示,我之所以不受他摄魂控制,是因为我便是教他摄魂的人。”
顾从絮试图垂死挣扎:“可是神魂不全要如何入轮回?”
相重镜古怪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顾从絮被噎了一下。
相重镜安静地看了他半晌,突然问:“你不信我?”
顾从絮不是不信,他知道相重镜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哄骗自己,但他就是一时半会暂时无法接受。
光风霁月温柔如春风的主人,和插科打诨不着调的相重镜……
这两个任谁都不想联想成同一个人。
顾从絮呜咽一声,觉得自己需要一点时间冷静冷静,否则他都不知该如何和相重镜说话。
他没吭声,原地消失,回到了相重镜的识海中,叼着尾巴翻江倒海,想要将自己之前那些信誓旦旦说相重镜不是主人的话给吃了。
这也太丢龙了。
先不管千年前主人如何,现在的相重镜可实打实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平日里两人相处时顾从絮就落于下风,更何况之前因为主人他犯了那么多蠢,肯定要被相重镜拿出来嘲笑。
一想到这里,顾从絮只觉得未来黑暗又渺茫。
但他险些耗尽性命保护住的主人并没有因他的一意孤行而变成孤魂野鬼,这一事实还是让顾从絮整颗心重新活了回来,心口砰砰跳,差点要跳出来。
只是片刻时间,方才还心若死灰的恶龙瞬间起死回生,活蹦乱跳得不得了,一会欢呼一会颓废,一会觉得相重镜可恶,一会又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相重镜看个不停。
识海里的灯被搅和得四处飘。
被留在漆黑洞府中的相重镜看着顾从絮消失的地方,罕见露出了一抹茫然的神色。
相重镜呆呆看了半天,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啊。”相重镜心间一片漠然,他心想,“我为什么非要向他证明自己是谁,这不是和我之前自证清白一样吗,不信之人哪怕我怎么解释都不会信我,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无意义的事,为何要分辨。
这个道理,他六十年前不是已经彻底明白了吗,为何现在又因为一条蠢龙重蹈覆辙?
相重镜并非死缠烂打之人,既然说出那么多证据顾从絮也不肯相信,他说再多也是自取其辱罢了。
他踉跄着站起了身,捂住头痛欲裂的头,缓步朝着洞府外面走去。
幽火大概感知到他的情绪,焦急地围着他转来转去,还拼命往他脸颊上蹭,似乎是在安抚他。
相重镜笑着抚摸两簇幽火,喃喃道:“你们认错人啦。”
幽火更加着急了,恨不得把他包围起来。
正在识海中翻江倒海的顾从絮似乎察觉到了异样,微微仰着头去看识海中那无数的灯盏。
只看了一眼,顾从絮的竖瞳剧缩。
相重镜识海中的灯常年燃烧着,只有方才对着曲行时察觉到冷漠人性才灭了几盏,不过很快就重新燃烧起来。
而此时,那漫天灯盏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掐灭似的,一盏接一盏地熄灭。
顾从絮愕然看着。
灯盏依然在不停地灭着,时不时灭一盏,没一会偌大识海的灯盏都灭了大半,往常灯火通明的识海仿佛黄昏降至,光芒甚微。
顾从絮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忙去看相重镜。
相重镜已经走出了洞府,正用幽火认真地将那害人不浅的法阵烧掉,虽然没了龙骨神魂震慑,但还是烧了以防万一。
他已经烧完,看起来心情很好地顺着幽火开辟出来的一条小道往去意宗走。
相重镜习惯了一人,对周围的黑暗再惧怕面上也丝毫不显,只是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
顾从絮在识海中呆呆地接过一盏已经熄灭的灯盏,愣了半晌,心尖又酸又疼。
自从那神魂出现后,顾从絮心神大震只顾得自己,却从未为相重镜想过。
突然出现的陌生神魂进入相重镜的身体,他理应比所有人都觉得惶恐惊惧,所说的话皆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自己却只顾着自己那点小脾气,一味反驳。
顾从絮回想起自己方才的反应,眉头紧皱,后悔得龙尾巴都要打卷了。
后山太黑,相重镜走得极快,活像是背后有鬼在追他似的,那股无名的恐惧仿佛一双大手紧紧握住他的心脏,让他差点呼吸不过来。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凭空出现,一把握住了相重镜的手腕。
相重镜浑身一个激灵,吓得双腿险些软了,连头都不敢回。
识海中的灯都被吓灭了好几盏。
顾从絮见状连忙道:“是我啊。”
相重镜听到熟悉的声音,那险些跳出心口的心脏这才缓缓掉了回去,他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故作镇定,回头借着幽火看顾从絮:“怎么了?”
顾从絮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又立刻垂了下去,十分犹豫。
相重镜眼底冰冷,根本没有平日里想要挑弄顾从絮的想法,他拧眉道:“说话,我要回去了。”
顾从絮怕他生气,微微咬着牙,下颌崩得死紧,期期艾艾小声说了一句话。
“你想……吗?”
相重镜没听清:“什么?”
顾从絮犹豫地抬起头,对上相重镜冰冷如琉璃的眸子,突然一狠心,道:“你想要看我叼着尾巴自己吞自己吗?”
恶龙没控制住而震出去一道灵力威压,将山间栖息的灵兽都被吓飞了。
相重镜:“……”
相重镜:“???”
作者有话要说: 相:吞啊,我喜欢看杂耍。【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