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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关于凶手的排查范围,一下就明朗了起来。

大概率懂得医学。

傅家发现尸体的水池附近,应该就是行凶的第一现场。否则,那个时间段,除非傅家全部下人集体撒谎,要不然,想将尸体从别的地方转移进去,不可能没人看见,也不可能消除掉途中全部的痕迹。而这些,警局都已经调查过了,确证没有。

可怀疑的对象范围由此缩小,甚至有所暗示。

在案发日的那个时间段,既懂医学,人又在傅家的,根据目前的了解,只有船王次子傅明城。案发的当天下午,他人也在家中,就伴着昏迷里的父亲。

就这样,被孙孟先送出来还没满一天的傅明城,就再次作为嫌疑人被警局请了过去,让他继续接受调查。

傅明城再次入了讯房后,据苏雪至从贺汉渚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他一直保持沉默,一句话也没说。既不认罪,也没否认加在他头上的罪名。

因为没有真凭实据,涉及凶器的注射针也大概率已被销毁,指向他,全是靠着对死者进行医学检查后做出的推理和判断,且又碍于他的身份,警局这边也不好动粗逼迫口供,就这样,案情拖了几天,但外界关于傅明城就是凶手的论断,已经铺天盖地,大有定罪之势。

这天下午,苏雪至人在图书馆,眼睛盯着面前的资料,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天验尸时的种种所见。

这几天,她始终这样,精神有些恍惚,总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时却又想不出来。

不找出来,寝食难安。

她再次闭目,在脑海里重新构建了一遍场景,就好像又回到了医院的那间停尸房,再一次地开始了检视。

检查躯体、抽取玻璃体、找到穿刺痕迹、检查口鼻,找到凶手使用□□留下的痕迹……

突然,苏雪至灵光闪现。

之前那几天里她一直想找却找不出来的遗漏点,豁然明朗。

她心跳加快,猛地合上了书,一下就站了起来,在近旁几个学生投来的诧异目光里,疾步而出。

想说的话,她觉得不适合通过电话交流。

正是傍晚时间,她请了个假,急匆匆去司令部找贺汉渚。坐东洋车赶到司令部前的街口,下车付车夫铜钿的时候,看见司令部的门口有个人。

是曹家的十二小姐,头戴一顶雪青紫的圆帽,手上戴着小羊皮手套,身穿镶饰白色皮毛的同色呢子大衣,大衣的下摆,露出了带着美丽繁复刺绣花纹的裙裾,看起来像是要出席什么场合的礼服,脚上则是一双黑色的小高跟尖头长筒靴。

她安静地等在那里。一道夕阳正射了过来。夕阳光里的丽人,紫色的身影,将近旁司令部那堵灰暗的冷墙都映得仿佛成了一副西方人物油画里的背景。

在大院里的丁春山大约看见了她,急忙快步走了出来,和她说话。

苏雪至走过去时,听见丁春山说:“曹小姐,您真的不需要进去?要不要我去帮您通报一声?”

曹小姐笑说:“不必了。我和你们司令晚上要去参加一个宴会,我来之前,和他已经打电话约好,他说五点下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腕表。

“五点整了。”

话音落,司令部的院落里准时开出来一辆车,停在她的身边。车上下来了一个人。

贺汉渚自己开车出来了。

丁春山和卫兵立刻站直身体,向他行礼:“司令!”

他点了点头,朝着丽人走了过去,低声道:“何必要你过来。我可以去接你的。”

十二小姐笑道:“你是忙,反正我空着,来这里等你,一样。”

他不再说话,亲自替她打开车门,等她坐进去,关门,随即回到开车的位置,自己也坐了进去。

他和十二小姐说话的时候,苏雪至停了一下脚步,见两人说完了话,略略犹豫了一下,随即快步上去:“贺……”

车门已是关闭。

他没听见,也没留意,很快就驾车走了。

“咦?苏雪至?你怎么来了?”

丁春山正要进去,忽然看见她,走了过来。

“有点事……”

苏雪至解释。

“找我们四爷对吧?他刚和十二小姐走了。你应该也看见了吧?怎么没叫?”

“没关系,下次也一样。”

苏雪至略略解释了下,转身走了。

她有点懊悔,自己刚才怎么声音没喊大一点。

不过就几句话而已,根本耽误不了他和曹小姐几分钟。

既然请假出来了,自然不会就这么无功而返。

她没立刻回学校,索性去办了下自己的事,到上次的房牙子那里,问租房的进展。

她想租的房子,地段最好靠近表哥做事的警棚,方便他来回,另外,一定要带独立的洗澡间,有抽水马桶。

房牙子看见她,连声道歉,说她想要的房子,别的都好办,大堆的在等着租,但洗澡间里带抽水马桶这一项,有点困难。实在是那一带的房子多是旧屋,暂时找不到。

“哎呦少爷,我为了给您办妥帖事,我上个月刚买的新鞋都磨平了底,不信您瞧!”房牙子诉苦,“要不您看,我给您在别的地段找找?”

苏雪至也觉得自己大概有点为难这个房牙子了。表哥警棚所在的地段是旧城区,一时之间,想找个要出租的带最新浴室设备的房子,应该确实有困难。想了下,答应了,但不要太远了。

“好嘞,记住了,您说什么就什么。我们是干什么的呀,就是天生替您跑腿,叫您满意的。少爷您玉树临风,是面带桃花啊,若没婚配,我担保您,不出倆月,好事上门。您还别笑,我除了这个,还会一点相面!您走好,我也不叫伙计了,我自个儿来送您……”

苏雪至莞尔一笑,顺手从兜里摸出两个角子,给了这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房牙子。房牙子连声道谢。等她没走几步,后头又来了个客人,听见那个房牙子说:“您老可来了!好消息!我给您找到了您要的好房子!唉哟我是为了给您办事,上个月刚买的新鞋都磨平了底……”

苏雪至顿时心疼起自己刚给出去的那两个角子。以现在的物价,去城隍庙那边吃东西,估计至少也能吃上几个海碗的杂酱面。

天黑了下来,她随便吃了点东西,知道贺汉渚不会这么早回,权当锻炼,在错身路人投来的注目中,一口气,跑步到了贺公馆的附近。

她停了下来,一边擦着跑出来的热汗,一边调整呼吸,改为走路,沿着那条梧桐道,走到贺家大门前的时候,大概是晚上八点多。

贺兰雪似乎有几个女同学来玩,现在正好要走,远远地,苏雪至看见她送人出来。

女同学走了。贺兰雪转身进去,门房老夏关了门。苏雪至也没上去,就等在旁边的一株梧桐树后。

夜越来越深,估摸到了晚上十点半,贺汉渚还是没有回来。

跑步时的热量早就散光。她发冷,尤其是脚,冬鞋也没法阻止寒气,脚趾几乎麻木。

苏雪至愈发后悔自己傍晚当时的踌躇。耽误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不说,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贺回来。

万一他要是留宿在外,或者和十二小姐玩到下半夜,她是不可能等那么久的。

她决定再等半个小时。他再不回,那就只能明天了。

出来的太急,也忘了戴手套。她搓了搓手指,呵了口气,在原地蹦跶了几下,正想在附近再跑跑,忽然这时,远处开来一辆汽车,朝着这边而来,开向贺公馆,停在了大门外。

老夏开门。

苏雪至再不犹豫,立刻跑了过去,敲了敲车窗玻璃。

贺汉渚扭头,看见了她,仿佛一怔:“是你?”

苏雪至叫了声表舅。

“有点事想找你说。”

他朝里指了指:“进去吧!”

“不用了,就几句话。”

他看了她一眼,下了车,来到刚才她等待的那株树旁。

“什么话?”

他问,靠得很近。

苏雪至的嗅觉非常灵敏,随了他身体的靠近,在冬夜冷冽的空气里,闻到了一股香水的幽幽味道。

是玫瑰香水。

她往后稍微挪了一下。

“等很久了?”他问。

“也没很久……”苏雪至含含糊糊应,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抬起头望着他,直接道:“我思考了几天,有一个新的看法,认为有必要和你说一下。当然,仅仅只是我自己的看法,供你参考而已。”

“说。”

“我个人认为,现在就判定是傅明城作案,存在不确定性。”

他起先没说话。

这边没路灯,只有贺家大门口的电灯有光。他背对着那片昏冷的光源,面容轮廓,在黑夜里模模糊糊,但一双眼睛,却好似夜行动物,闪着微微的光。

苏雪至能感到他在看自己,就补充了一句:“所以最好还是扩大范围,继续调查。当然,只是我个人的建议。”

“你就这么相信傅明城?”他慢悠悠地问了一句。

苏雪至正色道:“我相信证据。目前的证据,确实指向他,但我认为,凶手并不一定就是他。以他的医学造诣,当时肯定是用了足够剂量的以托,再加上他的身高以及男性的力量,在短短几秒内,迅速制服死者,是完全有可能的。这样的话,即便尸检,在死者的口鼻部位,也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更不至于造成死者鼻黏膜那样的毛细出血和局部破裂的状况。”

她顿了一下。

“所以,我有一个新的想法。凶手要么对麻醉剂量不是很熟悉。这也正常,即便是医生,非专业麻醉师,对怎样的体重需要怎样的剂量,未必就能掌握。或者,剂量足够,但凶手本身力量不够,在死者下意识挣扎的时候松脱,导致吸入不够,于是重复操作,导致了我所见的创伤。”

“我的话完了。供您参考。”

最后她说道。

贺汉渚沉默了片刻。

“你认为不是他干的?”

“你还是执意要追求正义,还原真相,追查真凶?”

他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语气平静,倒也听不出有什么讥嘲的味道。

苏雪至隐隐也有点明白,其实应该包括贺汉渚在内,他们追求的,大概只是一个结果。

说不定,他们还可以拿自己推导出来的非必然结果,认定傅明城是凶手,以此,来和傅太太他们做一笔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交易。

什么都有可能。

她想起寿宴那夜,自己亲身参与并掩盖证据的一幕,想起傅家被各方看中的资源和实力,心情一阵沮丧,又一阵翻腾。

不知道为了什么,大概是黑暗的便利,眼眶竟控制不住,微微热了起来。

“不,你误会了。我已经没有资格再说这句话了!”

“我只是出于一个医学检验者的职责,向你阐述我全部的发现,希望你们,在可能的前提下,能尽量接近事实,继续追查凶手而已。”

她顿了一下,很快收回了眼底的热意。

“事实上,如果能证明,傅明城确实不是凶手,等他接管傅氏,他应当也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您进去吧,我不打扰,走了。”

她朝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她的步伐起先还是正常的,等离开贺家大门,转上那条梧桐道。

空无一人的夜街,宽阔而笔直。她一个人,迎着冰冷刺骨的夜风,踩着足底沙沙的落叶,开始加快脚步,越走越快。

忽然,身后开来一辆汽车,停在了她的身边。

她急忙偏过脸,再次逼退自己眼里刚才涌出的热意,随后转头,见他坐车里,一手握着方向盘,扭脸对着自己说:“你回去不方便,上来吧,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