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至见不得男人矫情,立刻收了目光,继续回到自己的事上来。
白天的那场解剖,对死者胸腹的检查已经相当充分,没有再进行一次的必要。
她想要执行的,是颅脑解剖。
她取出剃刀。
记得以前一位前辈曾自嘲,哪天失了业,法医都能改行去当剃头匠。
她的手法也十分熟练,利索地剃去了死者头部的毛发,接着,利刀划开头皮,打开颅脑。
光线有点不够。
她抬头,示意汽灯靠得再近一些。
丁春山从惊悚中回过神来。
他在战场上,也是见过无数死人和血的,不可谓不血腥,不可谓不残酷。
但那种场面和此刻相比,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
现在他只感到发碜,后颈好像寒毛倒竖,急忙将灯提得再近一些。想看又不敢看的感觉。
苏雪至继续做事。
开颅后,可见左侧硬脑膜的下腔,有一团约一百毫升的暗红色凝血块,同侧的蛛网膜下隙出血,大脑半球有受压回平的迹象。
也是同一侧,大脑额叶皮质内有一指甲盖大小的暗红色结节,取出后剖开,剖面呈蜂窝状。
至此,初步可以证明,她的方向是正确的。
这是因为脑血管瘤畸形破裂而引起的的蛛网膜下隙出血,最后导致了令罗金虎死亡的急性左心衰竭。
但在下最后的论断前,还需要进一步的鉴定。鉴定的关键,是要现场查找脑底动脉是否有动脉瘤。
她低着头,专心致志,双眸一眨不眨,仔细地剥离开脑底出血区的蛛网膜,分离出脑底各动脉的分支,手指灵敏而轻柔,就好像在对待一件什么心爱之物似的,唯恐因为人为的失误而破坏了它。
终于完成整个步骤,非常完美。
接着她取病变处切片,进行镜检。
现在的硬件设备自然无法和以后的相提并论,但不妨碍基本的使用。经镜检,见血管形态不规则,管腔大小不等,管壁薄厚不均,局部明显增厚,呈垫片形状,也有部分单薄,破裂出血。
至此,解剖可以结束。
她开始缝合,手法自然也是无比的熟练,无意间再次抬了下眼,又看见了贺汉渚。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到近前来了,此刻就站在丁春山的后头,眼睛盯着自己的动作,神色看着有点古怪,好像在走神。
苏雪至没多想,继续自己手上的事,很快,她完成缝合,用布将死者盖上,摘下手套和口罩,冲他点了点头:“结束了。”
他瞥她一眼,走了出去。
帘子取掉,苏雪至洗了手,站在灵堂前的屋檐台阶上,对着满院子的人宣布结论:“白天的验尸结果没错。刚才进一步确证了发病的根源,根源在于红参……”
她话没说完,低头抹着眼睛的罗金虎女人就飞快地跳了起来,打断她的话:“你这个小少爷,你懂什么?红参怎么可能害人?我们罗家帮的人可是天天吃!”
她神色激动地转向罗老二:“老二你说,嫂子是不是三天两头给你们炖红参补身体?你们谁吃了出过事?怎么就家里老大吃了出事?他这分明是包庇陈英,血口喷人!”
“就是!红参怎么可能害了老大!”
罗家胡同的帮众纷纷附和,大声喧哗,被豹子喝止。
苏雪至这才继续说:“解剖得见,罗老大的脑血管有畸形病变部位,这次破裂。这种畸形病变大小,不会超过一个指甲盖,甚至会更小,所以大部分人带病的人,在平常看起来是没有症状的,但破裂的危险一直存在,并且,随着病变范围扩大……”
她抬手,指着自己的头,用尽量浅显的话解释。
“就像一个煮熟的鸡蛋,有一点坏了,慢慢变大,直到坏掉。人脑也是这样,周围组织慢慢受到影响,人就开始出现反应,比如癫痫,也就是俗称的羊角风,通常以壮年居多……”
“对啊!去年老大不是发了次羊角风!”
院子里的一个帮众突然嚷道。
“烂脸七!你给我胡说八道!你们老大什么时候发过羊角风?”女人冲着那个帮众骂道。
那人急忙低头,缩了回去。
苏雪至看了女人一眼,继续说道:“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会发羊角风。引发血管破裂的原因也很多,过于紧张、情绪激动、摔倒等等。而你们老大这一次,是因为吃了过量的红参。”
“红参确实没毒,但对血管有扩张的作用,过量服用,会导致脑血管迅速膨胀,给人造成一种兴奋的假象。对于正常人来说,问题可能不大,但对于罗老大这种本身就带着畸变的病人来说,过量的摄入,如同吃了毒药,加上他当晚又喝了酒,双重刺激之下,脑血管迅速扩张,薄壁部位破裂出血,人从而昏迷呕吐,看起来就像是中了毒,并且最后,引发了令罗老大死亡的急性左心衰竭。”
“所以结论,造成罗老大最后死亡的诱因,是那天晚上宴席回来后,服用了过量的红参!”
她的语气,带着绝对的肯定。
至于罗金虎出事的那晚为什么要吃那么多红参,苏雪至也有个大胆的猜想。
很有可能,是拿红参当春|药来助力了。
不过,这一点她倒也没必要说出来,只接着刚才的话补充:“其实不止红参,中药里,妇科常用的艾,治风寒感冒的麻黄,利水渗湿的木通,祛风用的苍耳子,等等这些,过量服用,也都有可能导致人的意外死亡。无论是中药或者西药,摄入都要讲一个适量。”
从前,她就遇到过一起因为服用了六根陈艾约八十克而导致的死亡案例。当时患者空腹服药,十分钟后头晕,半小时呼吸急促,抢救无效,五分钟后就死了。经解剖查证,是因呼吸中枢麻痹而导致的窒息死亡。
院子里鸦雀无声,没人出声,突然,那女人跑过去,抱住了盖着白布的罗金虎,摇晃着哭,哭两声,一屁股坐到地上,用力地拍着大腿:“哎呦我的夫,你一走,我就被人这样欺负,非要说我害死了你,我也不想活了!我不如跟着你走好了……”又从地上爬起来,弯腰朝着近旁的柱子上撞,被人拉住,她却非要继续撞。
一时之间,要死要活,场面好不热闹。
苏雪至只会检验和鉴定,生平还是头回遇到这样的场面,看了一会儿,没辙,只好转向贺汉渚,指望他能出来镇住这个女人,谁知他转身就朝外去了,院中的罗家帮众纷纷给他让道。
这边的事还没完,他居然就走了,不管了?!
苏雪至望着他消失在大门外的背影,还没从惊诧中回过神,耳边突然响起豹子的一声大吼:“玉如意!伺候的老妈子说,当晚罗金虎吃了将近一两的红参!你却说他回来只喝过水就睡了。”
“为什么撒谎!给我老实说!”
他的嗓门如同打雷,吓得苏雪至都抖了一下。
那个叫玉如意的女人可算是停了撞柱的戏码,抹着眼泪嚷:“我家男人出了大事,我吓都吓死了,一时忘记不行吗?谁整天记得住吃喝的东西?”
“带进来!”豹子又一声大喝。
执法士兵从外带进来罗家的老妈子。
老妈子两条腿站都站不稳了,软坐在院子的地上,抖抖索索地说:“我说实话,你们千万不要抓我,一开始是太太不许我说的,说要是说出去了,她就要我的命!”
说完,也不用人再问,把那夜的事都抖了出来。
那晚罗金虎回来后,说往后要多一个码头了,春风得意,自然要和女人亲热一下,但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有点不行,正好厨房炖了红参。玉如意听说红参也有壮阳助兴之功,让老妈子全部拿了过来,罗金虎吃了下去,没想到没多久,人就在床上昏迷过去,怎么弄也弄不醒。
玉如意当时慌了神,直觉是和吃下去的红参有关,怕怪到她的头上,就给了老妈子一点钱,威胁她不许对外人提这一茬。
至于她为什么一口咬定是四方会的陈英下毒,根据老妈子的说法,也是有缘故的。
这说起来,话又长了。
玉如意本来是戏班子里唱戏的,有点小名气,也算台柱,去年被罗金虎看上,带了回来,偶然的机会,叫她认识了四方会的陈英。
陈英行事不但有几分旧江湖的豪杰风范,能聚拢人心,人也年轻英俊,相形之下,罗金虎就没眼看了。玉如意动了念头,私下勾引陈英,却被不假辞色地给拒了,她怀恨在心,所以这回一口咬定,是陈英投的毒。
帮众顿时愤怒不已,冲着玉如意怒目而视,吐着口水。
“宰了这个臭女人,替大哥报仇!”有人喊。
刚才一直没开腔的罗老二目露凶光,操起一把匕首,冲上去就刺玉如意。
玉如意惊恐地尖叫了一声,绕着停尸台逃,嘴里喊救命:“罗老二你想干什么,杀人灭口吗,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逃过的罗老二的追杀,几步就被赶上。只见罗老二挥刀,眼看就要一刀划向她的咽喉,“砰”的一声枪响,一直站在苏雪至身边保护的丁春山开了一枪,正中罗老二的胳膊。
逃过一劫的玉如意跌跌撞撞地跑向苏雪至,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脚边,伸出两只染着鲜红指甲的手,死死抓住她脚,不停地哀求:“小少爷!小少爷!我知道你厉害,求你救救我!我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那个死鬼吃了红参就不行了?我实在是没办法……”
她扭过一张这回看着终于像是真的在流泪的脸,惊恐地看着身后还想追杀自己的罗老二。
“我本来就看不上那个死鬼,我是被抢过来的。我过来没多久,这个罗老二又背着死鬼占了我,我是有苦说不出!这回罗老大出了事,诬陷陈英的主意,也是他出的!现在他又想杀我灭口,小少爷你救救我——”
罗家帮的帮众顿时哗然。
罗老二捂着流血的胳膊,咬牙切齿:“臭婊子!还敢血口喷人拖我下水!我非宰了你不可!”说完捡起刚才掉地上的刀,又想冲过来。
“全都抓起来!”
豹子下令。
士兵一拥而上,将罗老二捆了起来,把死死拽着苏雪至的脚不放的玉如意也给强行拖走了,最后只剩下灵堂里盖着白布的罗金虎和满院子好似没头苍蝇的罗家帮众。
今晚上,除了尸检结果,意外是一个接一个,简直满地鸡毛……
苏雪至看着玉如意哭哭啼啼地被执法士兵带走,心里暗叹了口气。
她过来的目的,是尸检。
现在事完了,别的和她无关,她也管不了。
她默默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提着箱子朝外去。
院中帮众见她出来,呼啦一下,飞快地往两边闪,自动给她让出了一条道。
苏雪至走出罗家大院的门,抬眼,看见刚才出来的贺汉渚原来没走,还站在汽车旁,正和一个人在说话。
“……四爷大恩大德,陈英没齿难忘!往后必会约束好手下兄弟,不给四爷你添麻烦。四爷若有用得着我陈英的地方,无论何时,也尽管开口,四方会上上下下,必以四爷马首是瞻!”
夜风隐隐送来男子的说话声,飘入了苏雪至的耳。
原来就是当事人之一的陈英。
苏雪至没过去打扰,寻思是不是可以请豹子派个人把自己送回学校,却见贺汉渚朝着自己这边指了指,不知说了什么,那个陈英回头看了一眼,走了过来,停在她的面前道谢。
“四方会陈英,多谢苏少爷妙手神技,为我洗脱罪名!”
陈英年约二十七八,眉目之间,果然有枭杰的英气,难怪那个玉如意对他动心,求而不得,继而报复。
不过,苏雪至倒是被他的话给提醒了,突然想起了傅明城,嘴里客气了两句,说自己来自医校,做这个是受了卫戍司令部的派遣,分内之事,而且,白天傅明城才是第一个证明他无罪的人。说完朝他点了点头,在陈英的注视下,走向了还立在汽车旁的贺汉渚,问他这边刚有没有收到过关于傅明城的消息。
虽然和对方没有私下往来过,但感觉,他是个守信的人。
“电话里他说半小时到。答应了,他不会无缘无故不来。我担心他路上是不是出了意外。”她解释道。
贺汉渚看着面前这个攀亲攀过来的小外甥。
他似乎和傅家小儿子关系匪浅。
以前是师生,现在不但继续师生,看他对傅家的小儿子,仿佛还有着一种超乎平常的信任和关心。
怎么说呢,刚开始,他也没想着真要认下这么一个外甥,让人来这边念书,纯粹只是出于简单的还人情的意思。
他生平最不喜欢的,就是欠下人情,哪怕一丁一点。所以当时找军部军医司司长曹宪说了一下,也就没管了。
现在他倒渐渐觉着,这个苏家儿子还是可以的,栽培栽培,日后是个人才。
换句话说,贺司令有点打算把苏家外甥真当自己人了。
而这个外甥,现在却给贺汉渚一种类似于胳膊肘往外拐的感觉。
打个或许不是那么恰当的比方,现在要是他的妹妹贺兰雪另认了一个兄长,对那个人的信任和倚重还超过了自己,总归不是一件叫人愉快的事。
贺汉渚见她看着前后黑漆漆的街巷张望,说:“你说得不错。他刚确实派人来过这里传话,说家里临时出了点事,出不来。我已经打发走人了。”
苏雪至放心了。
“那就好。”她点头。
贺汉渚淡淡唔了声:“上车吧,顺道送你回。”
没想到他有始有终,还愿意送自己回去,苏雪至求之不得,“哎”了一声,赶紧去拉车门,打开了正要坐进去,迎面看见一张冲着自己笑的脸。
她一愣。
车里除了司机,另外坐了一个人,居然是贺兰雪!
贺兰雪冲她甜甜地笑,伸手抢着要帮她拿工具箱:“我帮你!”
苏雪至回神,下意识地避了一下。
这是习惯。不便让别人碰这种特殊的东西。这也是为了对方的感受而考虑。
“谢谢贺小姐,我自己来。”
她坐了进去,轻轻放在脚边。
贺汉渚没立刻上车。他的手下从罗家的大门里出来,他走了过去,好像是在交待事情。
贺兰雪探头,偷偷看了眼自己兄长的背影,飞快地解释:“晚上我让我哥带我来,他不带,我实在想来,就打电话给王庭芝,他送我来了。刚才被我哥看见,他先跑了。”
她望着苏雪至,眼神充满崇拜:“苏少爷,你怎么懂这么多?你好厉害啊!”
“你累了吧?你赶紧靠着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一夜折腾到现在,确实有点乏,但因为解决了疑惑,她的精神其实还是不错的。
不过,她有点对付不来贺兰雪,就顺着她的话,假装累,闭目靠在椅背上休息。
贺兰雪果然不出声了。
贺汉渚吩咐手下把人交给警察局,收队,和陈英点了点头,随即离去。
丁春山目送司令背影,想着今夜的事,忍不住低声说:“豹哥,四爷今晚上是不是有点冒险?万一苏少爷查不出来,说法对不上号,岂不是没道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咱们四爷怎么下台?”
豹子淡淡地道:“怎么上去,就怎么下。”
丁春山一怔。
“道理这个东西,能讲就讲,讲不通,那就不用费口舌去讲。婊|子一样,哪边硬,道理就跟哪边走。”
“跟了四爷这么久,这个道理你还不懂?”
丁春山恍然大悟:“懂了!豹爷您教训的是!”
贺汉渚回到车旁,司机替他打开车门,他坐进前排副驾位置,回头瞥了眼后排。
苏家儿子应该有点累,闭目靠在椅背上,看着好像睡着了。
他的妹妹大约怕他再责备,见他上来了,立刻也学苏家儿子的样,飞快地闭上眼睛,歪头假装睡觉。
贺汉渚收回目光,转头,低声吩咐司机回去。
苏叶两家受到陆宏达下面人的威胁和迫害,把儿子送来,显然是想攀附自己摆脱困境。
如果他也决定要把这个远房外甥当自己人来栽培了,那么就要求他明白,对自己必须绝对的忠诚。
忠诚若不绝对,等同于绝对的不忠诚。
这是规矩,也是道理。
苏家儿子刚出来,不明白这个道理,很正常。
他会再考虑一下的,如果最后决定了,等有空,可以和他谈一下,让他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