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唐泛的神智还没清醒,这时候的他完全不复平日的精明冷静,黝黑的眸子甚至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表情茫然无辜,单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下面一大片光裸的胸膛。即便是文士,但唐泛平时也不算全无锻炼,起码君子六艺,拉弓射箭他还是精通的,是以身形也称得上赏心悦目,不像那些当真就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脱下衣服就真的只能看见两排肋骨了。隋州却真就爱看他这种偶尔流露的另一面,这使得他有种“这人是我的,他的这一面只有我才能看到”的感觉。很少有人知道,隋伯爷的独占欲其实也很强。“山东泰安。”隋州强调了地点,很自然地伸手将对方的带子系好,又给他披上外衣。尽管隋州自己的穿着也规整不到哪里去,不过他主要是不想让唐泛着凉。肩膀和后背暖和了,但脖子依旧因为接触到冰冷的空气而战栗起来,唐泛一个激灵,终于有些清醒了。“你怎么知道的?”“消息现在已经传入宫中了,汪直派了人过来转告的。”方才的敲门声虽然不大,在半夜里却格外刺耳,唐泛睡得沉没听见,隋州却不同。地震意味着灾难,如果发生在泰山,意义又格外不同。王者受命,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为何?因为自古东方为吉兆之地,泰山不仅位处东方,而且被视为神降灵聚之所,履而泰,然后安,故曰泰山,秦汉以前就已经有君王屡屡到泰山封禅,自秦始皇之后,这种传统更被延续下来,历朝历代的帝王无不以到泰山封禅为荣。跟慧入北斗可能出现各种猜测版本不同,如果当泰山出事,所有人唯一会想到的,就是上天给予皇帝的惩戒。皇帝做了什么错事吗?那可就多了。就算没有,大臣们素来也乐意将此事联系起来,给皇帝挑点毛病进行劝谏,什么不宜大兴土木,要勤政爱民等等,更何况眼下就有一桩大事摆在面前。皇帝想废太子。瞧瞧,皇帝刚有了废太子的念头,后脚泰山就地震了,这不是上天的预警又是什么?若果皇帝一意孤行,到时候很可能就不止是地震这么简单了。唐泛自然不会像寻常百姓那样真的认为废太子与地震有关,但毫无疑问,皇帝在知道这件事之后,原先再坚定的想法肯定也会有所动摇。而这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不是汪直派人送消息出来,唐泛他们起码也要明天去内阁的时候才会得知,这样一来就很容易失了先机。唐泛二话不说,直接起身穿衣,准备连夜去拜访刘健和徐溥等人,然后各自上一封奏疏,内容自然是将灾难夸大其词,有多可怕就说多可怕,最好能吓得皇帝从此打消废太子的主意。不知从何时开始,两人之间便有了一种难言的默契。几乎是唐泛一有动作,隋州就已经知道他想要做什么。“我送你去。”“好,”唐泛也没有拒绝,想了想,对他道:“你身份敏感,又素来得陛下信任,此事是文官的事,你不要掺合。”隋州一本正经说着冷笑话:“我明白,若你不幸触怒陛下,我还要去给你说情的,怎么会去掺合?”唐泛哭笑不得:“你能不能给点好话?”第二日,当大部分人刚刚才得知皇帝明确提出废太子的想法并且已经为此找过内阁的时候,就又听说了泰山地震的消息。朝野上下顿时沸腾起来,不过还没等他们作出反应,刘健徐溥唐泛三人的奏疏就已经分别递上去了,奏疏中将地震与皇帝想要废太子的事情联系起来,措辞严厉地劝诫皇帝,说太子当年也是您自己定下的储君,而且代您祭过天坛的,也就是得到了上天的承认,现在他没有失德之处,您却想要废黜他,所以现在泰山地震,就是对您的警告,为了您的个人喜好而使国家社稷发生动荡,难道这是您所乐意见到的吗,只怕太、祖皇帝泉下有知,也会感到不安。奏疏虽然有三份,措辞也各不一样,但说的却是同一个意思,皇帝看完之后就留中不发了,但是京城官场没有秘密,奏疏的内容依旧经由通政司悄悄流传了出来。能够当官,且在千军万马的厮杀中脱颖而出,当上六部九卿的官员们都不会是省油的灯,从刘健他们的奏疏中,这些官员窥见了不少问题。问题一,内阁本有七人,如今上疏的却只有刘健徐溥唐泛三个,可见内阁里面意见不一,其他人很可能是支持皇帝废太子的,最起码也不反对。问题二,刘健等人选择直接上疏,而非先找皇帝当面沟通,可见他们在那之前很可能就已经与皇帝谈崩了。就像天现异象往往有不同解释一样,泰山地震其实也是见仁见智,并非一定就是与废太子有关,也可以用皇帝怠于朝政来解释,端看别人想要怎么说。也就是说,现在摆在朝廷百官面前的,其实就是几个选择。他们到底要不要跟着刘健他们上疏,还是装作不知情?如果要上疏的话,又该支持哪边?将地震跟废太子联系在一起,那无疑就是站在万党的对立面,万一最后陛下固执己见,太子当真被废呢?那现在上疏的这些人,以后通通会得罪新太子。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的走向。就像一辈子待在钦天监,天天跟星辰打交道的人一样,他们终其一生别说窥透天机了,可能连自己的命运都未能看透。可是命运的车轮不会因为个人的惶惑就停止往前,即使帝王的意志也无法扭转。所谓人定胜天,其实是无畏无知且可笑的论调。皇帝终于害怕了。他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三封奏疏,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被一场地震彻底击溃。无论万安等人如何努力说服也没有用,皇帝自己也有思考能力,他不是傀儡或傻子,地震的事情就像一道警钟,一下子将他给震醒了。他何尝不知道万安等人之所以费心拥立兴王为太子,只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而已。但从头到尾,皇帝想要废太子,既不是为了万党,也不是因为讨厌太子,虽然那只是原因之一。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想让万贵妃失望。当年万氏的儿子夭折,让两人大为伤心,而且在那之后,万氏再也没有所出,这江山传承,将来终究不会由他们俩的儿子来肩负。既然万氏喜欢兴王,讨厌太子,希望兴王能够继承皇位,皇帝也愿意达成她的愿望。反正两个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谁来当储君,对皇帝而言都没什么区别。只是这一次,皇帝犹豫了,不是来自大臣的反对,而是来自上天的预警。难道连上天也不愿意让我和万氏如愿吗?难道上天也认为朱佑杬无法取代朱佑樘吗?成化帝终究不是一个毫无责任心的人。他虽然对朝政提不起什么兴趣,更乐意养鸟种花作画,不过自幼被立为太子所受到的东宫教育早已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脑海,关键时刻,心爱女人的愿望与朱明江山的担子在他心中权衡摇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万姐姐,是朕对不住你!不是朕不愿意立朱佑杬,而是朕不能不向列祖列宗交代!”皇帝握着万氏的手,略带痛苦地对她如是道。“陛下何必说这种话,是我福薄,上天不想让我的儿子当太子,不想让我当皇后,如今更不想让我看中的孩子如愿以偿,只怕我这辈子,也没有这样的命了。”万贵妃同样叹息,她虽然脾气暴躁,可并不是会一味发脾气的人,若是那样的话,也不可能在皇帝幼年时期给予他无尽的温柔与抚慰了。听了她的话,皇帝只会更加内疚痛苦,他是真心深爱这个女人,他这辈子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可哪怕是失去帝位,他也不愿意失去眼前这个女人,但他现在的确还在朱家的帝位上,他的性格也让他无法罔顾所有反对声音执意去干一件疯狂的事。“不会的,你没有福气,朕就把福气分给你。等朕百年之后,就立遗诏,让他们遵你为皇太后,朕知道你不喜欢太子,但他是个孝顺孩子,一定不会违逆朕的意思,他会代朕好好待你,侍奉你安享天年的。”万氏不能不感动,这个整整小了她十九岁的男人的确对她足够好了。她也曾为了皇帝后宫层出不穷的嫔妃和子嗣跟皇帝大肆吵闹,甚至对那些女人和孩子下尽毒手,而皇帝明明知道,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她也会想,这是不是上天的报应,因为她杀了那么多条人命,所以注定她生不出儿子,也不能当皇后。但是有时候,她心中又会涌起一股不甘心,觉得凭什么我费尽心力将你抚养长大,在你落魄的时候,连你生母都不敢来探望你,若不是我,你现在早就死在深宫之中无人知道,可是到头来你竟因为你母亲的反对,就不敢立我为皇后!这种矛盾的心思导致万氏对皇帝的感情一直都是爱恨交织,说不清到底是恨多一些,还是爱多一些。“既然陛下心意已决,就不必多说了,就当我没有这个福分罢。”她反手握住皇帝的手,拍了拍对方的手背,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只是另外有件事。”皇帝现在愧疚得恨不得将天下间最好的事物都捧到她面前,闻言便道:“你说。”万贵妃道:“眼看崇真万寿宫即将落成,从前你要亲自出宫祭祀,那帮大臣们啰啰嗦嗦不让你去,如今不如由太子代你去罢,这样他们也就不能说什么了,你身体不好,我想让太子去为你祈祈福。”皇帝有些感动:“万姐姐,只有你会这样为我着想。”万贵妃抿唇一笑,手缓缓抚过他的头发:“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自然要为你着想。”几乎是帝妃对话的同一时间,万府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砰的一声脆响,茶盏被扫落在地,碎片迸裂四溅,个别直接砸在旁边侍女的腿上又掉落下来,幸而碎片太小,又有衣裳挡着,也构不成什么伤害。饶是如此,满厅的侍女依旧露出畏惧的神色,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唯恐触怒此间主人。“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怎么就地震了!再说地震又怎么了,难道所有天灾都能算到废立太子头上么?!”万通气得浑身发抖。此事不由得他不气,原本万事俱备,连皇帝的诏书都拟好了,结果忽然来上这么一出,据说皇帝连夜将原本已经下发通政司的诏书又追了回去,再也不提废太子的事情。万安和彭华尹直等人相视一眼,俱都暗暗叹了口气。天灾每年都有,但皇帝前脚要废太子,后脚就地震的,的确比较少见,更何况地震的地点就在泰山,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换了是别处地震,任凭刘健那帮人如何天花乱坠,皇帝也不至于改变主意。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像皇帝那种优柔寡断的性子,一旦缩回壳子里,要再让他下定决心可就难了。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前功尽弃。万通还能在这里发发脾气,但万安今天在内阁的经历比他还糟心。且不提刘健徐溥唐泛那三人在他面前是如何春风满面谈笑风生的,就连先前原本已经与自己私底下达成协议的刘吉,也同样对他视而不见,明明需要面对面商议的公事,刘吉却直接找了个借口避开,连公文也是派司直郎送过来的。万安自当上首辅以来,何曾碰过这样的事情,当即就气得鼻子都歪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其实万安心中未尝就不惶恐,太子的命究竟是有多硬?幼年时受尽磨难也没有像悼恭太子那样早逝,还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他们甚至连天象都抬出来了,还是堪堪又让对方避过一回。难道太子果然注定是真龙天子的命?那他们这些与上天作对的人又算什么?这些惶惑都深埋在心里,万安对谁都没有讲起过。但他觉得彭华和尹直等人很有可能也是像自己这样想的,只是大家谁也不敢说。万通见三人都沉默不言,心中那一股火不由烧得更旺,阴恻恻道:“元翁,如今是怎么个说法,还请您拿出个章程才是啊!”万安苦笑:“事已至此,我们该做的都做了,还能有什么法子,我实在无能为力了。”万通阴着脸:“诸位别忘了,先前怂恿陛下废太子时,诸位早已表明态度,若是不赶紧想想办法,真等到太子登基,这头顶上换了个天,到时候别说荣华富贵了,连生死都由不得我们作主!”尹直轻咳一声:“太子性情柔和,肖似其父,事情也未必会到那一步。”万通大怒:“这么说你们都决定将性命前程交予他人之手了?!”万通之所以会这么紧张,是因为他是外戚,外戚跟文臣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万安他们站错了队,跟错了人,充其量也就被罢职归田,但如果皇帝驾崩,万贵妃没了靠山,他们很有可能会面临更加悲惨的结局。就像他自己说的,性命前程都只能取决于新君的一念之间。尹直干笑一声:“话也不是这么说……”万通哼道:“你莫忘了,你儿子如今还在锦衣卫里关着呢,我去要人,隋广川也不给,说是还未审讯完毕,隋广川狗仗人势,还不是因为他与那帮文官走得近么!如今我姐姐还在,他就敢这样,若是等将来……你看你儿子还有几条命好折腾!”被他这一说,尹直也闭上了嘴。彭华看了看两人的脸色,正想说点什么来转圜气氛,便见外头有人匆匆进来,向万通禀报:“老爷,宫里来了人,说要见您。”万通问:“谁?”对方道:“是小刘。”万通显然是认识此人的,还颇为熟稔:“让他进来。”来人是个青衣小帽,打扮成寻常百姓模样的年轻内侍。他一进屋,万通就问:“小刘,是梁公让你过来的,还是我姐姐让你过来的?”这被称为小刘的内侍,如今干的就是当初汪直在昭德宫的活计,侍奉万贵妃,但他又是司礼监掌印梁芳的徒弟,故而万通有此一问。小刘道:“小的奉梁公之命,有事与各位大人相商。”万通有些失望,他原本以为小刘是自己姐姐派过来的,不过他仍旧挥了挥手,屏退左右,有些不耐地道:“梁公是让你过来说陛下不肯废太子么,此事我们早就知道了!”小刘:“大人误会了,梁公知道各位大人已经知晓,小的前来,是另有要事。”万通:“别卖关子了!”小刘微微一笑,将自己奉命需要转达的话说了一遍。万安听罢,当即脸色大变:“此事万万不可为之!”万通原本还在思忖,听了万安的话顿觉不悦:“何事不可为,我看这个主意挺不错!”彭华与尹直神情变幻不定,却也没有反驳万通的话。万安连嗓音都变了:“你们疯了吗,此事若是败露,你,我们都要完……”在座众人的反应各有不同,万通狠辣,万安惊愕,彭华冷静,尹直犹豫。小刘尽收眼底,不动声色。万通阴沉着脸:“只要运筹得当,就不会有败露的危险!”他望向彭华和尹直:“你们觉得呢?”彭华反问小刘:“此事你们有几成把握?”小刘胸有成竹:“不说八、九成,起码也有七八成罢,梁公早有安排,各位大人请放心。”尹直道:“那贵妃呢,她也知道此事?”小刘笑了笑:“是,早在一个月前,娘娘便向梁公提出这个主意了,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陛下了,她说陛下从来就不是果决刚毅的性子,各位大人以天象来劝说陛下,最后很有可能功败垂成,但当时娘娘和梁公都还未下定决心,所以便没有告知各位大人知晓,如今却是破釜沉舟,不得不为了。”万通拍了一下桌子:“不错!说得对,此事已经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这种时候谁要是再退缩不前……”他扫了万安等三人一眼,恶狠狠道:“那就是与我万通为敌,与我姐姐为敌!”万安嚅动了一下嘴唇,终究没有发出声音。第145章皇帝不再提废太子的事了。
除了那些想要趁机攫取富贵的投机之徒,其他人全都松了口气。
如今这位太子从五岁时就被立为东宫,到如今已经整整十年有余,他受过所有东宫所应该接受的教育,知道所有东宫应该做或不应该做的事情,他谦和有礼,从不仗势欺人,对师傅尊敬有加,对左右宽容大度,这是许多人心目中最理想的未来明君。
他可能并不像太祖皇帝那样雄才大略,也没有开疆拓土的野心,但那并不是问题,因为帝国发展至今,早已有了完善成熟的制度,从内阁宰辅乃至各地官员,说句大不敬的,即便没有皇帝发号施令,大明也能照样运转,所以皇帝最大的作用,最好就是什么也别干。
古人云:圣天子垂拱而治,此乃至理名言。
之前皇帝非要废太子,许多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明显是不以为然的,兴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作为储君来培养的,他所能得到的教育自然也和太子有区别,更何况因为他的生母与万贵妃走得近,这让大家都心生戒备警惕,只是皇帝一意孤行,又有天象佐证,众人反对了也没用。
现在好了,连上天都不满皇帝的折腾,以泰山地震来警告,皇帝也不能无视,事情发展急转直下,不由令人感叹太子是不是当真天命所归,几番磨难都无法动摇他的地位。
伴随着废立太子之争尘埃落地,刘健唐泛等人都打从心底希望此事到此为止,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恨不得能跑到皇帝面前跟他说:陛下您折腾也折腾过了,咱们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成不?
不过如今这位天子要是不折腾,那也不像他的为人了。
过了几天,他便老调重弹,提出要在崇真万寿宫落成之日,离宫去祈福。
此言一出,朝臣自然又是一番鸡飞狗跳的反对。
众臣不单单是觉得皇帝出宫一趟劳民伤财,更重要的是皇帝现在身体也不算好,万一在宫外期间发生什么意外情况,到时候免不了又是麻烦,所以本着能省事就省事的原则,反对到底。
这回皇帝没有坚持,反倒退了一步,表示你们不让我亲自出宫也可以,但起码也要让太子代我出宫祈福,先前接连遭逢彗星频现,泰山地震,上天既然示警了,又属意太子,若是东宫能够出宫代父祈福,说不定上天看在太子诚心的份上,还能让他康复起来。
尽管唐泛他们都觉得这未免太荒谬了,但皇帝现在已经退了两步,大家也担心逼迫太甚使得皇帝生起逆反心理,指不定又做出什么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只得不再反对。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初二,太子赴崇真万寿宫祈福。
这是太子有生以来第一回出宫,从内阁乃至六部九卿无不严阵以待,礼部更是费尽心思,就怕路途中出现一丁点意外,离宫的队伍浩浩荡荡,尤其是那驾专门为出行量身订造的马车,更是高大宽敞,太子别说坐在里面,连躺下来打几个滚都没什么问题。
从皇宫出去到崇真万寿宫,骑马约莫需要一个时辰左右,如果是乘车的话就更久了,因为到时候会有许多步行的宫人跟在马车后面,这是仪仗的一部分。既然是祈福而非逃难,宫人的仪态步伐自然也以缓慢优雅为主,以便沿途百姓能瞻仰天威。
所以考虑到这一点,马车就得尽量以宽敞舒适为主,免得太子来回一趟将近四个时辰累坏了。
唐泛等人则考虑得更多。
对万党忽然的妥协消声,他们也未必没有警惕,许多人在得知太子要出宫祈福的消息之后,很容易就会联想到万党会不会狗急跳墙,趁着这个机会对太子行刺。
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太子从下马车的那一刻起,周围就会簇拥着重重禁卫军,他们随时随地准备为了保护太子而付出性命。隋州和汪直已经算是当世有数的高手了,但即便是他们,也不可能完成刺杀太子这样艰巨的任务,更有可能的是在他们还未将兵刃递至太子跟前,就已经被前仆后继的禁卫军消磨掉所有精力,然后力竭而死了。
有明以来,就没有哪一个皇帝或储君是死于刺杀的,正因为其难度实在太高了,如果有人想要行刺皇帝或太子,那无疑是非常愚蠢的行为。
不过行刺这一途注定无法实现,并不代表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因为崇真万寿宫的建造从头到尾都经由万党之手,唐泛等人就担心万党会趁着太子进入宫观之后暗中下什么手脚,所以都提了十二万分的心,汪直甚至主动提出从太子进入宫观的那一刻,由自己全程陪同,皇帝后来也同意了。
有汪直陪护,自然不虞太子会有什么危险。
饶是如此,这里头依旧可能存在一些细微的漏洞。
譬如说按照既定流程,中间就有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太子需要独自待在一间静室里,为皇帝龙体和天下安宁向上天祈祷,这个过程不得有任何人干扰,即便是汪直和其他大臣,也只能在静室外等候。
这一个时辰里,静室内发生何事,没有人会知道。
刘健唐泛他们很想把这个步骤也省下来,直接让太子在众目睽睽下拜一拜烧炷香然后就打道回宫了。
但皇帝觉得自己已经让步太多,这次坚决不肯同意削减步骤。
作为儿子,太子自然非但不能反对,反而还要主动上疏,表示自己很乐意为父祈福。
僵持半天,大家各退一步,将一个时辰改为一炷香,太子只需要在静室内待足一炷香即可,而在太子入观前,锦衣卫会将宫观里里外外事先搜查一遍,以确保没有可疑人员出没潜伏。
如是一番大动干戈的准备,好不容易等到正月初二那一天的到来。
因为太子是代替父亲去祈福祭祀的,所以在京三品以上官员都会随行,唐泛亦在此列。
不过文武大臣与太子车驾之间隔着长长的宫人队伍,直到抵达宫观开始进行祭神仪式时,双方才会会合在一起。
沿途还有不少百姓听说太子亲至,特地迎出来瞻仰跪拜。
禁卫军筑起人墙将他们隔离在道外,只允许远远旁观,但百姓们慑于仪仗的威严,被氛围所感染,仍旧情不自禁地喊出“皇上万岁”“太子千岁”,激动得热泪盈眶,难以自持,场面异常热闹。
这无疑是任何一个帝王都乐于并且享受的情景,人性中天生就有对强权屈服崇拜的一面,所以一把龙椅古往今来都被抢破了头,可惜成化帝在大臣的反对下最终没有成行,否则看到这样的景象,他估计愿意以后每个月都来上这么一遭。
太子的表现全程都令人十分满意,换了寻常的十几岁少年,只怕这种时候早已按捺不住从车驾里探出头来看热闹了,不过太子毕竟不是寻常少年郎,他身上背负着整个国家未来的命运,又经历过那样苦难坎坷的童年,这使得太子异常沉稳,礼仪分毫不差,措辞妥当无误,再对比当今天子的不靠谱,一种国家未来有望的感动登时令人油然而生。
不同于许多平日很少与太子打交道的官员们的惊喜感觉,刘健与唐泛等人全程都提着一颗心,生怕出现什么不可测的意外。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祭拜过程非常顺利,没有众人想想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状况出现,唯一的意外就是在太子离开的时候,天空下起小雨,淅淅沥沥,所有人衣裳都湿了一层,加上天气又冷,那种滋味简直难以言喻,许多官员回去之后就病倒了,唐泛也不例外。
这使得他不得不告假在家,天天被隋州盯着喝药,其中苦不堪言之处,不足为外人道。
“我真的已经痊愈,不需要喝药了,你瞧瞧我的脸色,跟前几天一比,是否大有不同?”唐泛身上裹着厚厚的裘衣——这是隋州逼他穿上的,苦着脸道。
很少有人能将纠结,痛苦,心酸,哀求,无辜等表情融于一张脸上,而唐泛做到了。
只可惜与他对话的人不为所动:“我可以喂你。”
用什么喂?
自然不是汤匙。
唐大人的脸染上一抹红。
这样的情景每天几乎要上演无数回,最后屡屡以唐泛败北而告终。
但这不能怪他,这药的确很苦,若是让隋州喝,他估计也是不愿意的,不过他体魄强健,那天同样淋了一场雨,身体也好端端的,根本没有生病。
相比之下,文臣就有些惨不忍睹了,尤其是内阁,除了唐泛之外,几乎都是年过四十的人,如今除了次辅刘吉和徐溥还坚守在内阁处理公务之外,其他人全都被那场雨放倒了,连首辅万安也不例外,据说他现在还躺在床上爬不起来。
唐泛的情况已经算是不错了,他只请了一天的假,如无意外,明日就能回去办公了。
因为再不回去,刘吉和徐溥两个人就要撑不住了,原本应该由七个人处理的事情现在全部堆积在两个人身上,中午的时候刘吉就刚刚派人过来询问,催促唐泛是否可以下午就回内阁帮忙。
如果回内阁可以不喝药,唐泛自然一百个乐意,不过如果他真这么做的话,估计晚上就要备受折腾了。
一口气喝完药,唐泛觉得自己满嘴全是苦味,连脸也皱成老菊花。
“有没有糖?”他问隋州。
隋州:“你要什么糖?”
唐泛:“……随便,桂花糖,麦芽糖都可。”
对方的回答是直接堵上去来了个深吻,又紧紧揽住他的腰不让他往后退,直到唐泛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才松开道:“我方才吃了麦芽糖,这样可以了罢?”
唐泛:“……”
被他这么一说,唐泛还真觉得自己嘴里现在好像真有淡淡的麦芽糖的味道。
但是这种方式……
唐泛涨红了脸。
隋州饶富兴味地看着唐泛的反应。
白皙面皮红了个通透,双目因为方才憋气而蕴起薄雾,好像恼羞成怒又不知道怎么反抗的模样。
无论多少次,他依然觉得乐此不疲。
“我上回还瞧见你写的风月话本了,里面的描写不是挺直白的么,怎么总是那么容易就害羞了,嗯?”
他勾住对方的下巴,探头过去,几乎是贴着唐大人的唇角说话。
廊下泛着淡淡梅香,二人靠得极近,隋州索性将人整个揽了过来,两人面对面,唐泛双腿分开坐在他身上。
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对着院子,这种坐姿实在是……
足以令卫道士们文诛笔伐!
唐大人想要挣扎,但莫说他现在还在病中,就算平常状态下,也同样挣扎不出隋伯爷的五指山。
“这样暖和,我帮你挡风。”隋伯爷理所当然地说道。
唐泛:“……”
他忍无可忍:“怎么我一告假,你就顺便偷懒了?”
隋州很认真地解释:“我也告假了。”
唐泛挑眉:“生病?”
隋州:“不,照顾生病的家眷。”
唐泛:“……”
你的廉耻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外头传来拍门声:“这里可是唐阁老府上,有人在么?”
唐泛趁机挣开隋州的怀抱,走过去开门。
外头站着一名长随模样的中年人,看见唐泛出来,连忙拱手行礼:“大人,小的是刘阁老家里头的。”
唐泛认得他,对方是刘健的仆从。
“你家老爷找我有事?”
“是,我家老爷就在巷子口,请大人移步过去一叙。”
唐泛有些诧异,刘健今日原也告病在家的,怎么又跑出来了?
他与隋州说了一声,又跟着对方出来,果然瞧见刘健裹着一身厚厚裘衣站在墙角,一边跺脚抚掌取暖,看样子倒不像是生病了。
“晦庵公?”唐泛走过去打招呼,“既然都来了,不如上门坐一坐?”
“不了。”刘健将唐泛扯过来一些,低声道:“你若现在无事,不如与我进宫一趟,去探望太子。”
唐泛见他神神秘秘,不由问:“太子怎么了?”
刘健道:“太子祭祀归来生病的事情,你知道罢?”
唐泛点点头。
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因为那场雨,很多人都生病了,太子也是其中之一。
回来的时候,太子虽然有马车可坐,不像其他人那样一路都需要淋着雨回去,但从宫观出来到上马车中间有一段高高的白玉石阶,这段路是需要步行的。
即使汪直即使除下外裳遮挡在太子头上,太子依旧难以避免地弄湿了头发和衣裳,回宫之后也像很多人一样染上风寒而病倒了。
不过当时雨势并不大,所以就算像唐泛这样骑着马一路淋回去的,充其量也就是喝两碗苦药,而且那会儿许多人都脱下外裳遮在头顶上,一般即使生病,病情也不会很严重。
而且这一次也没有人能怪到万党头上了。
毕竟万党再希望太子被废,也不可能预料到那天一定会下雨,就算预料到那天会下雨,也未必能料到太子一定会因为淋雨而生病,若说他们想通过这种法子来除掉太子,那也实在是太可笑了。
太子病了两天,昨日唐泛还询问过,听上去似乎并不很严重,太医也只是让静养而已,所以他一听刘健那么说,当即心里就咯噔一声,涌起不太好的预感。
“该不会是太子……”
刘健知道他误会了:“不是,只是我听说太子生病了,想亲眼见到他无事,方才安心,所以今日特地告了个假,听说你也在家,就顺道过来约上你。”
刘健在入阁之前曾经担任过数年的东宫讲学,与太子之前情谊不同一般,会比其他人更关心太子的身体也不奇怪。
唐泛就道:“我自然乐意陪晦庵公走上一趟,只是我现在身染风寒,若是在太子面前失仪,又或者将病气过给太子,反倒不美了。”
刘健想想也是:“也罢,那我独自前去罢,明日我们在内阁再说。”
他性子雷厉风行,说完就与唐泛告辞,匆匆离去。
出于礼节,唐泛站在那里直到目送对方马车远去,寒风吹来,袍角扬起,长身玉立,说不出的俊逸。
可惜……
唐大人风寒未愈,所以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将快要流下来的鼻涕吸回去。
然后转过身。
唐泛:“……”
隋州:“……”
被发现了!我的温文尔雅一去不复返!
唐大人的内心在咆哮,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隋州忍住笑:“回去罢,外头冷。”
唐泛轻咳一声:“方才出来我没带帕子在身上。”
隋州道:“所以你更应该和我回去喝药,否则明天在内阁当着下属同僚的面失仪,岂非落了你自己的面子?”
他不说还好,一说唐泛就不由想象起来,若明天因为某件事与万党争执起来,自己原本辞锋凌厉侃侃而谈,结果忽然觉得鼻涕往下淌,然后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所有气势完全付诸东流。
唐泛:“……”
看着他忽青忽白的脸色,隋州有些奇怪,他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措辞应该没什么问题啊。
还没等他想明白,就听见唐泛悲愤道:“我明天再告假一天!”
这个愿望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刘吉和徐溥两个人在内阁里干了一天,差点没被逼疯,最后连晚饭都只能留在内阁用,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走人,如果唐泛隔天继续请假,那他们估计就要派人上门来催促了。
唐泛只好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去内阁当值,怀里揣着三条崭新的帕子,以防不备之需。
其他人也都来了,包括首辅万安。
今日没有会议,大家也无须碰头,过来点卯之后就到各自的值房里办公去了。
唐泛与刘健一屋,正好问起昨日之事:“晦庵公见到太子殿下了?”
刘健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唐泛:“难道太子不肯见你?”
刘健:“那倒不是,不过太子好似病得还不轻,据说原本躺在床上,是听说我来了之后才起来的。”
唐泛吓了一跳:“可要紧?”
刘健:“还好,太医正好也在场,说风寒可大可小,让太子好好将养,莫要掉以轻心。”
唐泛点点头:“是这个理儿。”
刘健这才说出自己心中的不满:“但我听说太子生病之后,陛下都未亲自去探望过!”
只要一想起太子脸上的郁郁寡欢,刘健就忍不住替他难过。
唐泛也叹了口气,这种事情外人很难评断,他们当臣子的,更不可能肆意谈论。
从外人的角度看来,太子也许很可怜。
但皇帝也许会觉得,自己已经给了太子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未来的帝位,那么太子就算受点委屈又有何妨呢?更何况父为子纲,君为臣纲,他们既是君臣,又是父子,哪里有父亲冷落儿子,儿子就怨恨父亲的道理呢?
所以这注定是一笔算不清的账,纠葛半生,错综复杂。
就连万贵妃,说不定也会觉得自己非常可怜,明明她才是最得皇帝看重的女人,到头来却还没有亲生儿子能够继承帝位,却反倒便宜了区区一个内藏女官的儿子。
如果太子在登基之后,能够坚守本心,不被恩怨所纠缠而忘记治理国家的本职,那将会是相当了不起的,也不枉在他落难之时,无数人伸手给予的援助,甚至不惜性命的保护了。
刘健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只是私底下跟唐泛抱怨了一句,便抛开此事不提,二人一天没来,通政司和六部那边早有不少公务等着他们,两人埋首其间,干得头晕眼花,直到傍晚才算解决了其中大半。
“以后我就算死在任上,也坚决不告假了!”刘健摇摇头,开玩笑道,“这告了假回来还得累死累活,比平日还不如呢!”
唐泛没忍住噗嗤一声笑,悲催地发现鼻涕又快落下来了,赶紧掏出帕子摁住,这使得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闷闷的:“晦庵公就别逗我发笑了……”
刘健显然也发现了他的窘态,毫无同情心地哈哈笑了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处理完要紧的公务,唐泛匆匆忙忙出宫往家里头赶。
在没有完全康复之前,他准备谢绝一切宴请,谁来叫都不去,免得在人前出现更加丢脸的状况。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半道上他就让人给截住了。作者有话要说:忍不住来个小剧场:
唐大人拖着流鼻涕的身体去上班,怀里揣着三条崭新的帕子,以备不时之需。
值得一提的是,这三条帕子上分别都绣着隋字。
不过这不是隋伯爷的帕子,而是他亲手绣的。
不要怀疑,隋伯爷虽然是个大老爷们,可他不仅会武功,会做饭,还会飞针走线。
实乃大明好相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