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田千鹤子帮大办公室的职员们,叫的外卖陆续送来了。
悠木和雅正打算去厕所的时候,整理部一个名叫市场的职员跑了过来,冲着悠木喊:“悠木!……悠木!……快把稿子拿来吧!……”
报纸的版面上空出了一块,就等川岛写的连载之二了。
“马上就会送来的,你再等一会儿。”
“什么?稿子不在您的手上啊?”市场挡住悠木的去路,“都到7点10分了!……”
“几点上印刷机呀?”
“最晚8点半。”
“8点半?为什么这么早?”
“后边的事情还多着呢!……一个特别报道座谈会结束得晚了。”
“知道了,我马上催他们写!……”悠木和雅点头答应着。
“求求您,快点儿弄吧!……”市场激动地叫着。
悠木和雅又呼叫了一遍川岛,心想:“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再不把稿子送来,你小子就得被炒鱿鱼!……”
悠木和雅端起什锦炒饭的时候,饭和汤都已经凉了。看着碗里的饭,悠木忽然想起了安西燐太郎:那孩子吃晚饭了吗?
收拾完了碗和筷子,悠木和雅给安西家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没有人接。悠木的心里,得到了些许安慰:安西燐太郎没有在家,就一定是在医院里,一定跟他母亲在一起,总不会受到什么委屈的。
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就响了。“不是川岛就是玉置。”悠木和雅这么想着。
“喂!……我是玉置。”电话那头果然是玉置。
“怎么样?让你猜对了?”
“不是,我要向你报告一件事情:事故调查的人回东京了。”
“回去了?”
“对,下午雨下起来以后,他们就都走了。”
“那就……”悠木和雅本来想说,那就追到东京去,但是转念一想,这不是什么好办法,就没有说出口。在运输省没有内线,去了也是白去。
“明天还来吗?”
“来,要跟美国方面的调查委员会,一起展开事故调查。”
“那就明天晚上,再出击一下试试看吧!……”悠木和雅说。
“好,我姑且试一试吧。我认为,肯定是减压隔板的问题。”玉置坚持自己的推测,“这架飞机七年前,在大阪机场降落的时候,屁股先着了地,尾部受过伤。也许是没有完全修好,留下了后遗症,也有可能是金属疲劳,反正最后的结果,耐受不住机舱内的压力,隔板破裂,伤及尾翼……”
悠木和雅默默地听着玉置说下去。
“我认为”、“也许”、“有可能”……这些都是记者最忌讳的词句。这家伙看来靠不住。
“关于尾部先着地的事故,我看了共同社的电讯,都没有提到隔板。”
“恐怕是写电讯的那个记者,不知道‘隔板’这个词吧?如果记者提问的时候,没有人问到隔板的问题,运输省也好、日本航空公司也好,谁也不会主动说吧?”
玉置的话,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悠木和雅对共同社的电讯,也不是百分之百地相信。不管什么社都有机灵的记者,也有笨蛋记者。但是,记者不知道“隔板”这个词,只不过是玉置的推测。不知道的就推测,这怎么能搞到真实的情报呢?看来得再派一个记者过去援助玉置。
放下电话,悠木和雅站起身来,随口喊了一声“吉井”,吉井也站起来,朝这边看的时候,悠木用两个食指,在自己的额头上,比画了一个“X”的形状;吉井做了一个手势,表示看明白了。等等力看见了悠木做的怪动作,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派谁去援助玉置呢?悠木和雅连想都不用想,就断定:最好的人选就是佐山。在《北关东新闻》,佐山是挖掘情报能力最强的记者。悠木和雅决定:明天命令佐山去上野村,找事故调查的人,把“隔板”的情报摸来!
悠木和雅的情绪并不是很高。《北关东新闻》掌握着,可以震撼世界的特殊情报,其根据只不过是玉置的推测。与其说悠木关心的,是这个特殊情报,倒不如说他关心的,是佐山对自己的命令的反应。
“悠木!还没来呀?”整理部的市场举起第二版的空白,又激动地叫了起来。
已经傍晚7点45分了,不能再等下去了。悠木和雅拿起电话,直接打给佐山。
“佐山吗?我是悠木!……川岛呢?”
“出去了。”电话里佐山说。
“去哪儿了?”悠木和雅问道。
“我没问他,也许是写稿子去了吧。”
“真的是写稿子去了吗?”悠木追问道。
佐山没说话。从电话里传来别人大声嚷嚷的声音,好像是又有一具遗体辨眠了身份。
“是川岛在写稿吗?”
“好像……是吧。”佐山支支吾吾地说。
悠木和雅觉得:川岛就待在佐山身边,他用手把送话器围起来,小声说:“不写的话,川岛就完蛋了!……”
佐山用沉默回答了悠木。
悠木和雅急了,大声喝问:“佐山!……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实话!……”
“你又不了解具体情况,就别再瞎指挥了!……”
佐山的意思应该是:我负责说服他,你就别管了。
“好吧,告诉川岛,8点10分以前,用传真给我传过来!……”
“只要我逮得着他。”佐山冷笑着说。
“一定要转告他!……”
悠木和雅本来还想跟佐山说一说,援助玉置的事,又怕影响了佐山督促川岛写稿,就没有说出来。
悠木和雅转向了旁边的田泽,招呼一声:“喂,田泽先生!……”
“怎么了?”田泽正懒洋洋地,靠在椅子背上,看着体育新闻。
“川岛这小子,真不行啊?”悠木和雅愤愤地说。
田泽厌恶地咂了咂舌头:“完全没什么用!……他下边的神泽,一点儿都看不起他。”
“因为没有爬上御巢鹰山吧?”
“也不是从现在开始的,川岛本来就是个胆小鬼。”田泽说着,用报纸挡住了自己的脸。
“被报社炒了鱿鱼,他还能够干什么呢?”
“他有教师资格证书。”
“是吗……”悠木和雅略感意外。
“他是我的兵,你就不用操那么大的心了。”
“我没有替你操心。”
悠木和雅结束了跟田泽的对话,一会儿看看墙上的挂钟,一会儿看看墙角的传真机。
8点3分……5分……10分。
8点15分的时候,悠木和雅站了起来,旁边的岸本,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传真机的红灯亮了。
“总算让他小子,顺利地闯过这一关了!……”岸本有些兴奋地说。他一直在关注着川岛。
田泽没有说话,还在看他的体育新闻,但是,从他坐的角度来来看,也许是他最早,发现传真机动了。>
川岛的稿子,慢慢地从传真机里吐了出来,整理部的市场闻讯,满脸笑容地跑了过来。
悠木和雅拿起先发过来的几张稿子,迅速地看了看,是川岛的字,内容写的是御巢鹰山的遗体搬运情况。稿子写得很平庸,但它保住了川岛的记者生命。
悠木和雅动笔修改川岛的稿子的时候,急急忙忙地跑进一个人来:“对不起!我来晚了!……”
来的是神泽。他身穿一件T恤衫,像个大学生。闪着光亮的眼睛,火辣辣的表情,跟刚从御巢鹰山下来的时候一样。
神泽把厚厚的一叠稿子,递到悠木和雅的面前。
“这是什么稿子?”悠木和雅抬起头来问道。
“这还用问?连载的计划,不是您提出来的吗?”
“明天再用,先放在这儿吧。”悠木说完,转过去继续修改川岛的稿子。
“明天?……”神泽惊叫了一声,“为什么今天不用?”
悠木和雅把身子转回来,盯着神泽:“今天用川岛的,我正给他修改呢。”
神泽皱了皱眉头,嘴里嘟嚷了一句什么。在悠木听来,好像是“那个混蛋”之类的骂人的话。
悠木沉下脸来说:“想说什么你就说出来好了。”
“川岛……川岛……那小子可没上去嘛!”
“昨天上去了。”
神泽冷笑一声:“昨天上去了就算上去了呀?第一天没上去的不算数!……”
“第一天……”
悠木和雅对这个说法不以为然。包括神泽在内的记者们,争相爬上御巢鹰山采访,是在空难发生的第二天,但是,神泽把它说成“第一天”,好像因此拥有了某种特权。
悠木和雅压低声音说:“第一天也好,第二天也好,只要上去了,都是一样的!……”
“那可大不一样。真正的坠落现场,只有第一天才称得上现场!……警察和自卫队上去以后,就把尸体收拾了。这个你不可能知道!……一直待在开着空调的办公室里,你也没有上去嘛!……”
“嗨!神泽!……你小子要……”田泽厉声喝道。
悠木和雅一摆手,暂且制止了田泽。神泽虽然是田泽的部下,但引起争执的是自己。
神泽用挑战的目光,看着悠木和雅,表现出桀骜不驯的态度。这个以前看上去很软弱的、二十六岁的年轻人,才当了三年的记者,只因为去了一次空难事故现场,就算是世界最大的空难现场,竟然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把稿子给我!……”悠木和雅突然说。
“啊?”神泽吃了一惊。
“要是你的稿子写得好,今天就用你的。”
“悠木!……”旁边的市场几乎是尖叫起来,因为他看到悠木和雅和桌子上,川岛的稿子才改了不到一半,再耽误下去,就来不及了。
“你放心,马上就完。”悠木和雅拍了拍市场的肩膀,转身把神泽手上的稿子拽过来,连红笔也没拿就看了起来。
三页……五页……悠木飞快地看下去,看到第七页的时候,悠木突然停了下来。稿子上的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悠木和雅站起来,拿起川岛的稿子递给市场,吩咐他说:“你先去排已经改过的部分,剩下的我过一会儿就改。”
“太卑鄙了!……”神泽激动地叫了起来,“您压根儿就没打算,采用我的稿子!……这不是在耍我吗?”
悠木和雅左手拿起神泽的稿子,右手拉起神泽的T恤衫的袖子,说了一声:“你小子跟我出来一下。”
神泽不知道悠木和雅要干什么,一时间慌了手脚:“干什么?去……要去哪儿啊?”
悠木和雅很客气地对田泽,说了一声“把他借我用一下”,拉着神泽就往门外走。出门以后,来到自动售货机旁边,摆着沙发的地方,示意神泽坐下。
神泽挣开悠木的手:“你到底想干什么?”
悠木和雅跟神泽拉开一段距离坐下,心平气和地问:“比起你来,川岛是个老记者,对不对?”
“哈,没想到采访专家悠木先生,会说出这种话来!……”神泽激动地说,“记者还分什么老少吗?谁能把最新消息搞到手,谁就是英雄!悠木和雅”
不过,才当了三年记者的神泽,居然敢对悠木这么说话。
“那我问你,你弄到什么最新消息了?”
“什么?”神泽吃惊地仰起头。
“你不就是爬上去了吗?你弄到什么最新消息了?……”悠木和雅严厉地质问神泽,“你小子只不过上了一回御巢鹰山,值得这么骄傲吗?瞧你,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
“开玩笑!尾巴都翘到天上去的,是您悠木先生吧?大久保事件,联合赤军事件,你们吃老本儿吃到现在还在吃!……”
悠木和雅顿时觉得,头上的太阳穴一阵剧痛,他盯着神泽的眼睛问:“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提到过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
神泽避开悠木的视线:“什么时候不提呀,田泽他们。还让我们到当年的现场——浅间山庄去参观,让我们吃着方便面,听着他们训话,说当年他们就是靠吃方便面,坚持采访下来的!……”
“那倒不假。”悠木和雅点了点头。
“但是,跟我看到的现场,是完全不能相比的!我看到的现场才叫现场呢!……”神泽激动地说。
“所以你就……”
“就什么?”
“你写的这是什么稿子嘛!”
“我写的稿子怎么了?”
悠木把神泽的稿子翻到第七页,指了指稿纸上“内脏”那个单词,看着神泽的眼睛说:“你详细地描写尸体的内脏,是怎么一个状态,考虑过读者看
了以后,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吗?”
“啊,当然考虑过。遇难者亲属肯定不看咱们的报纸,都是外县的嘛!……”神泽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那么,如果亲属要是看了呢?”
“不会看的。”神泽满不在乎地说。
悠木和雅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叱责神泽说:“那一般读者呢?夜里看报的,只有咱们这些报人,一般读者差不多,都是吃早饭之前,或者是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报纸的。”
“那有什么办法?我写的都是事实嘛!”
“你——”悠木和雅的面色变了。
“行啦,您的说教完了吗?您根本就没有资格,对我来说这说那的!……”神泽愤愤地说,“我们拼着性命,爬到现场去,又拼着命下山,通过电话送给您的现场直观,您没有给我们登,重新写的文字,您又给我们弄到二版的角落里,您对我们有什么仇恨吗?”
“没有。”悠木和雅摇了摇头。
“那您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们呢?”
“你再在这个报社待十年,就会明白的。”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十年还少啊?别跟我开玩笑了!……您心里是怎么想的我都知道。您是嫉妒!……只有我跟组长爬上去了,我们经历了你们谁都没经历过的,看到了你们谁都没看到过的!你们没有资格对我们说三道四!……那是520人的尸体啊!整整520个人哪!……”神泽越说越激动,瞪得圆圆的眼睛,放射着奇异的光,他的话根本就收不住了,“川岛写的稿子都是骗人的,我写的才是真正的现场!……死尸、内脏,如实写出来有什么不对?难道防止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故,不是新闻工作者的使命吗?不能把悲惨的现场如实传达给读者的文章,还有什么意义?咱们报社要是不给我登,我拿到别的报社登去!……真的,我的文章里没有一句假话!现场真的是惨不忍睹。满地都是死尸,而且没有一具是完整的,胳膊、大腿、内脏、到处……”
神泽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原来是悠木和雅用手卡住了他的喉咙。即便如此,神泽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一面挣扎,一面含混不清地呜呜着。
悠木和雅把神泽的后脑勺顶在墙上,厉声喝道:“我只请你记住一句话:那520个人不是为了,让你臭来劲才死的!……”
两双血红的眼睛互相瞪视着。
突然,从神泽的眼睛里,滚出大颗泪珠,大得吓人的泪珠不住地顺着脸颊滚下来。真像那个拉着年幼的儿子,进《北关东新闻》买报纸的年轻母亲的泪珠。
悠木和雅被强烈地震撼了,掐着神泽的喉咙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了。
神泽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水,止不住地流啊流,渐渐地哭出声来,最后竟然号啕大哭起来。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只是垂着头,一个劲儿地哭。神泽的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悠木和雅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真正的坠落现场,只有第一天才称得上现场!……”
那才是最真实的!
神泽看见了,看见了死了520人的日本航空公司,大型喷气式客机坠落的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