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竞对邵杰笑道:“便是这家酒肆!”
邵杰哑然失笑:“这里?”
杨竞挑眉,“怎么?看不上小酒肆?这里的饭菜连李相都赞过的。”
邵杰笑道:“岂敢看不上啊?我们店里花糕最近卖得越发好了,就得益于这沈记的小娘子。”
杨竞也笑了:“说这个,我信,沈记的花糕也好得很。”口气颇为自豪。
邵杰笑起来,这逐之啊,还是一股子呆气,幸亏李相是个德高宽宏的,不然恐怕前程多艰。邵杰又感叹,原来他说题诗于酒肆外壁,恰被微服去吃酒的李相看见,便被辟召入宰相府,这酒肆就是沈记。这么说来,沈记算是我们两个的福地了。
如今那“诗壁”已经换成了一个叫周芝的写的《醋鱼咏》,杨竞品评了一番,邵杰只有听着的份儿。
诗壁那边,酒肆门口檐廊阴凉处摆着几张坐榻,有三四个人摇着扇子,一个在品茗,一个在观书,另两个在下棋。这是?邵杰有些好奇。
邵、杨二人一进门便看见小酒肆火爆的场面,食案没有空着的,有人独酌,有人对饮,还有人吆五喝六觥筹交错地聚餐,沈小娘子和她的胖婢子都正忙着。
沈韶光一抬头,“邵郎君、杨郎君——”这两位,花糕店的少东家和爱写诗的读书人,竟然是朋友?
两人都笑着与沈韶光见礼:“小娘子。”
两人虽一个是给过百两银子的金主儿,一个是本店兼职广告策划总监,但沈韶光也只能对他们抱歉一笑,“恐怕要劳两位郎君等一会儿了。”
杨竞已经熟门熟路地径直在柜上取了候座的牌子,“不妨事,等一会儿就是了。”
沈韶光端了两碗冰镇酪浆给二人,“外面坐榻上有扇子,有东市书肆新出的传奇,阴凉下倒还算凉快,郎君们歇一歇吧。”
邵杰这才知道外面榻上都是等座儿的,上次来好像还没有这榻呢,看来沈记的买卖是越来越好了。
沈韶光也不明白为什么大热天的,生意倒越发好了——天热,嘴巴没味道,所以要来饭馆酒肆吃点味儿重的?
等了阵子,邵杰和杨竞终于有了座位。杨竞自认是老客,又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洒脱性子,点了不少店里的招牌菜款待朋友,又要了一壶顶好的琥珀酒,邵杰也不是那蝎蝎螫螫的,只任他作为。
邵杰尝一口玛瑙肉,不过瘾,把整块都塞在嘴里,吃完笑道:“嗯,这么浓腴香烂!一下子胃口就开了。还没见谁能把豕肉烧得这般可口又漂亮的。这个肉叫什么?”
杨竞与他说了名字。
“玛瑙肉这名字取得也好,还真有点玛瑙的样子。”邵杰赞道。
杨竞笑道,“让你说着了,这又是这里的特色,好些菜名又雅致又有趣,单听菜名,便让人生出多少联想来。”
说着指向旁边的豆腐羹道,“这个叫蒹葭羹,里面放了鸡子和虾茸,碎碎缕缕的,是不是颇有白霜蒹葭之象?另有一道豆腐菜,却如膏如镜,名软玉羹,也切实得很。”
邵杰点头,觉得自家的花糕都该换换名字,桂花枣泥糕……忒实在。
两人来得晚,吃完得也晚,慢慢地,店里过了客流高峰,沈韶光松一口气,喝点清茶,过来这边招呼。
两人本在聊些近况,见沈韶光过来,邵杰笑道:“每来沈记一次,某就得些启示,只恨不似逐之一般住在坊里,可以常来。”
沈韶光玩笑道:“邵郎君这话莫要让我们庖厨于三郎听到,不然该得多伤心?小店吸引郎君来的竟然不是饭菜的味道……”
邵杰笑起来,“味道也好得很,小娘子的经营之法更妙。”
沈韶光笑道:“到底前者为实,后者为虚。”
虽不算很熟悉,但也知道这小娘子不是那一味“老实”的,邵杰笑问:“这是怎么说?”
“若只务虚,或能得一时之名,终究难以持久;若只务实,也有些太实在,恐怕难以做大。”
邵杰击掌:“小娘子说得真好!”
自己家的糕作坊做得大,传承几世,难道只是因为做糕的手艺好吗?手艺固然是不错,却也跟当年祖父由此入赀为员外郎有关,虽然这员外郎虚得很,但作为一桩逸事,流传各地,谁来了不想尝一尝这员外郎的花糕?而那些与祖父同时代只一味老实做糕的,还有连老实做糕都做不到的作坊,早就湮没无闻了。
就连杨竞都道,“小娘子所言,颇合‘言之不文,行之不远’的道理,又有时人韩公所谓‘文以贯道’……”
看朋友有长篇大论的架势,邵杰做痛苦状,抹一把脸,“逐之,逐之,你放过我吧。”
杨竞笑起来,只得停了布道。
沈韶光咧开嘴笑,现实版学渣与学霸好基友相处日常。
邵杰却又正色道:“说实话,以本酒肆的菜,以小娘子之才,这样小的店面有些屈才了,小娘子可曾想过去东西市开间大些的酒肆?”
谁不想去cbd开豪华酒店啊?但是……沈韶光笑道:“儿固然又馋又饿,但也只能一口一口地吃啊。”
邵杰领会她的意思,非是没有此志,只是目前还不能够罢了。小娘子又聪慧,又谨慎,他日保不齐真能成为这长安城富商大贾中排得上号的人物。
三人聊了几句,看他们喝得差不多了,沈韶光问:“给二位郎君上一钵甜香八宝饭吧?”
两人自然无有不同意的。
八宝饭是后世常见的席末甜点。沈韶光小时候去吃酒席,哪怕吃饱了,这八宝饭也要再吃两口的。
八宝饭蒸起来不麻烦,碗底下抹一层油,把煮过的莲子、银杏和桂圆、葡萄干等干果子铺在碗底,然后放煮了八成熟的糯米——先煮再蒸,是为了这饭更粘糯软烂,米上放用猪油和糖拌过的豆沙馅儿,豆沙上再覆糯米,如此把碗填平,上笼屉蒸。
蒸好后在屉子里熥着,什么时候要吃,端出来倒扣在大盘子里,再浇上一层酪浆——后世多是浇冰糖汁子,也有浇蓝莓酱草莓酱各色果酱的,总之,香香甜甜。1
沈韶光把八宝饭端上来,拿大勺小碗替两人分饭,邵、杨二人只道自己来,让她莫要客气。
沈韶光正要离开,却听邻座几个喝高了的在讨论天气与时政。
“去年天旱,护城河的石头瑞兽都露出来了,听闻圣人去圜丘祭天祈雨,许下了大愿,这才降下雨来,谁想今年倒是不缺雨,只是也太热了,我看啊……”说话的人撇嘴摇摇头。
“天气异兆,不知以后会如何。”另一个颇有些感时伤事地叹了口气。
再一个道:“你们没听说吗?城西北蛤蟆沟子的蛤蟆都不叫了,街上有童谣,‘蛤蟆懒,天下反’……”
“听说先帝末年的时候……”
杨竞要站起,被邵杰一把拉住,沈韶光已经先一步走了过去,笑问:“本店有极好的八宝饭,几位郎君要不要尝一尝?”
那个感时伤事的笑道:“可是呢,合该吃些饭了。我们今天扰了八郎,下个月,某从汴州回来,还在这里还席。”又微眯醉眼,对沈韶光笑道:“小娘子做得好饭菜。”
沈韶光笑着道谢。
这几个人果然点了一钵八宝饭,舌头都喝木了,哪里还吃得出什么,胡乱吃了些,便摇摇晃晃地离了席。
沈韶光站在门口笑着送走这几位,回来便听杨竞道:“圣人受命于天,与蛤蟆何干?简直岂有此理!若不是你拦着,我定要与他们理论清楚。”
邵杰道:“你与那些醉汉有什么理论的?便是理论赢了,他们该如此说还是如此说,见识和脑子这东西不是人人皆有的。”
沈韶光“嗤”地笑了,这邵郎君讽刺起人来也厉害得紧。
见沈韶光笑,邵杰正色道:“听说开元年比这更厉害的天气还有呢,沃野千里干旱成灾,地里都裂了缝,但是怎么样?照旧有后来的太平盛世。”难为这位不太爱读书的郎君竟然引出了史实。
沈韶光点头,说出自己的推测:“这谣言后面怕是有幕后推手呢。你们想想鱼腹藏书,篝火狐鸣,这种事不绝于史啊……”沈韶光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谣言制造者的。
杨竞、邵杰俱是神色一变,思索半晌,杨竞站起身,对沈韶光郑重一揖:“小娘子见微知著,非我等能及。某定禀告李相公,仔细查探此事。”
沈韶光赶忙避让,又还礼客气回去。
有这样的事,两人茶也不喝了,结账离开,沈韶光送他们出去。
站在门口,邵杰对沈韶光笑道:“还未多谢小娘子,自学了小娘子卖花糕的办法,敝店的生意提升了许多。众兄长管糕店时,从未有这样的劳绩,因此某在祖父、众叔伯、弟兄之间很是长了一回脸。”
沈韶光笑着道喜,又正经着脸道:“这主要还是郎君眼光好,‘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
邵杰哈哈大笑,再没见过这样爽朗又促狭的小娘子,“是极,是极。”
便是满腔忧国忧民之情的杨竞也让他们逗笑了。
林晏散了衙,又与白府尹、负责舆情的赵参军商量了会子事儿,坐车回来,行到沈记门前,习惯地往这边看,一眼便看到沈小娘子咧嘴眯眼笑得正欢,旁边两位有一个是那日见过的东市花糕店的郎君,也正在笑呢。
林晏微皱眉,也带了点笑意,他们这是说什么呢如此欢畅?
作者有话要说:1参照梁实秋先生《八宝饭》,还有网络上的食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