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匹马你追我赶,在坊里的街道上奔驰,不时骤停急转,掀起极大的烟尘。路上的车子行人纷纷闪避,引发了更多骚乱。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午初。长安城,长安县,西市。西市的市面,并未因刚才的骚乱而变得萧条。随着午时临近,诸坊的百姓乡绅、高门府上的白袍采买、散居京城的待选官吏、全国各地的投献文人等都一窝蜂地拥来,指望能抢购到最新进城的胡货。甚至在人群中还能见到许多头插春胜的女眷,她们不放心别人,非得亲自来挑选不可。张小敬走在街头,行步如飞。在他身后,紧紧跟着一个稚气未脱的圆脸年轻人。此人叫姚汝能,是才加入靖安司不久的年轻干吏,京辅捕吏出身,有过目不忘的才能。李泌派他来,协助张小敬进行调查——当然,也存了监视的心思。“张都尉,您是要去哪里?”姚汝能忍不住开口问道。张小敬的脚程太快,周围人又多,必须竭尽全力才能跟上。张小敬脚下不停:“柔嘉玉真坊。”这柔嘉玉真坊的名字,姚汝能倒听过,乃是个专供女子面药口脂的铺子。铺子里都是大食贩来的秘制养容药膏,效果奇佳,在长安城的贵妇圈相当有名,店主是西市数得着的豪商。姚汝能忽然超前一步拦住他:“请您解释一下去这里的目的。”张小敬眉头一皱:“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在这里啰唆!”姚汝能一本正经地说道:“您现在身份特殊,行事须得先说明缘由,也好让李司丞放心。”“我若不说明呢?”姚汝能一握腰间刀柄:“我随时可以抓您回去。”他话音刚落,张小敬五指伸过来,一下抓住刀锷,轻轻一掰,那佩刀便要离身。姚汝能急忙侧身去抢,不防张小敬脚下一钩,他登时扑倒在尘土里。张小敬俯视着他,冷冷道:“我若真想跑,你现在已经死了几次了。”说完他转身离开,姚汝能狼狈地从土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拍掉身上的土,连声喊道:“喂,张都尉,你这么干,我可是要上报的!”张小敬理都没理他,径直朝前走去,姚汝能只得气急败坏地跟了上去。玉真坊在西市东南二街口的北侧曲巷内,需要拐一个弯,恰好可以挡住外街的喧嚣和视线。一入坊内,迎面是三面椒香泥墙,上头分列九排长架,架板都用粉绫包裹,上头摆着大大小小的琉璃瓶与瓷器。此时只有十几个身披各色帔帛的女子,她们不时低声垂头交谈,露出雪白的脖颈。伽香的味道轻柔地弥漫四周,令人沉醉。伙计一见进门的居然是个男人,呆愣了一下。张小敬把腰牌一晃,沉声道:“靖安司办事,带我去见店主。”伙计还要讲话,张小敬独眼一眯,朝那些女子扫去。伙计不敢惊扰顾客,只得说去通禀掌柜,张小敬却一把拽住他胳膊,径直向坊后走去:“军情要事不容耽搁,我随你去!”伙计还要挣扎,被他用刀柄一磕腰眼,登时不敢动了。就这样,张小敬拽着两股战战的伙计,大剌剌地朝后面走去。姚汝能紧随其后,他对这个做法倒是无异议。时间紧急,哪能容他慢吞吞地来回通禀。坊后是一个开间大院,一个胡人胖子正斜靠在钩纹团花的波斯毡毯上,左手拿着高足杯,肘下支着隐囊,屈左腿而坐。旁边一个黑靴小侍捧壶而立。中庭一个美貌歌姬正围着一棵梅树唱着《春莺啭》,且歌且舞。张小敬他们一闯进来,歌舞登时进行不下去了。两名护卫走过去想要阻止,店主却皱了皱眉头,挥手让他们退开:“阁下是……?”“靖安司都尉,张小敬。”张小敬放开伙计,亮出腰牌,然后示意姚汝能把院门关上。“哦……可是万年县的张阎罗?”店主在长安待了许多年,稍微有点名气的人,他都有耳闻。万年张一眼,号称五尊阎罗——狠毒辣拗绝,乃是镇压东边混混们的一尊杀神。不过……听说他早几个月犯事被抓,判了绞刑,怎么这会儿又出狱了?张小敬面无表情地一拱手:“有几个问题,要请教尊驾。”店主伸出右手食指,慢条斯理地顺着嘴角的胡须滑动,一直滑到高高翘起的一撇须尖,才意犹未尽地放下。张阎罗这是没钱过节了吧?居然敲诈到了玉真坊的头上,也不问问这坊和宫里的关系。“来人,给张爷取一匹路绢来。”官定素丝一匹四十尺,做寻常交易之用。若是长途运输,还要再多叠四十尺,谓之路绢,只适合骡马驮着,常人根本没法抱走。店主故意给路绢,存了有意羞辱的心思。想要钱?那就自己当畜生驮着出去。张小敬走上前去,作势要接。店主轻蔑一笑,可他笑意还没消失,就看眼前白光一闪,一把利刃架到了脖子上。别说店主,就连姚汝能也是大吃一惊。他本以为这个死囚犯和店主有什么交情,想不到居然上来就动了狠手。姚汝能“唰”地抽出佩刀,却不知该掩护张小敬,还是该阻止他。这时一群玉真坊的伙计冲进来,姚汝能的心和刀同时一横,学着张小敬的样子厉声道:“靖安司办事,都给我站开!”那群伙计果然不敢上前了。张小敬的声音依然冷漠:“我的问题还没问呢。”“你敢动我一下,就等着被蹍死吧!”店主恼羞成怒。张小敬垂下头,凑到店主耳边:“不瞒你说,在下是一个死囚犯。办不成差事,回去也是死——你猜我会怎样做?”店主望着那只森森独眼,心中一紧,他最怕的是不守规矩的疯狗。他眼神闪动数息,只得开口道:“你到底要问什么?”张小敬把刀口挪开一点:“最近你有没有和突厥人打过交道?”店主对这个问题有点诧异,不过很干脆地答道:“没有!”“那你听过最近有什么商家和突厥人接触吗?”“没有。突厥人?在长安都多久没看见了。”突厥早在贞观年间已一蹶不振,西突厥在显庆年后也分崩离析,只剩下几个小部族在草原上时反时归。至于留在长安的突厥人,已完全归化。除了俘虏、使节和赴京朝觐的酋长们,长安不闻突厥之名已经许多年了。“不如把你的人叫过来问问,也许他们知道呢。”张小敬坚持。店主只得吩咐伙计们过来,一个一个询问有无和突厥人有接触,结果自然都是否。张小敬挥手让他们散了,继续问道:“那么你知道西市谁家里有长安坊图?”店主一听,连忙摇头:“别家有没有不知道,反正我没有。”他又补充了一句:“这有违大唐律令,形如谋反,谁敢私藏?”张小敬收起刀来,退后一步:“实话好教你知,最近有几个突厥人潜入长安,想在上元节闹事,如今只缺一张长安坊图。你没收藏就最好,不然朝廷事后查出谁家私藏了坊图,那可是泼天大祸。”店主这才明白,为何这个官差办事如此急吼吼的,原来还有这一层因果。他直起身子,换了一副关切的表情:“小老虽只一介商贾,也有报效朝廷之心,不知那几个突厥人什么形状什么来历,小老也好帮忙探听。”张小敬冷冷道:“不必了,若见到可疑之人,及时报官便是——对了,此事是朝廷机密,不可说与旁人。”“自然,自然。”店主连声答应,刚要吩咐奴婢端来几瓶琉脂净膏子给几位抹手,一抬头,两人已经离去。店主见他们走了,双腮赘肉一敛,唤来一个心腹小厮,耳语了几句。张小敬等人离开玉真坊,在曲巷口对面的一处旗幌下站定,对姚汝能道:“你记下刚才坊内所有伙计的面孔了么?”姚汝能点点头。张小敬道:“你仔细盯着玉真坊前后门,有什么可疑的人出来,让西市署的不良人缀上去,看他们进了哪家商号,记下名字。”姚汝能这才恍然大悟,张小敬是在敲山震虎。刚才那么一闹,店主必然心中惊骇,赶紧去提醒那些私绘了坊图的商家——这样一来,只消盯住玉真坊的使者,便可知道谁藏有坊图。有了店家主动带路,这比一家一家去盘问省事多了。这种做法看似粗暴,却最省力气。姚汝能看向张小敬的眼神都变了,不是积年老吏,可想不出来这招,分寸火候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您怎么知道玉真坊有问题?”姚汝能好学地问道。张小敬面无表情地回答:“随便选的。这西市豪商里,身家清白的可不太多。”姚汝能“咝”了一声:“……万一猜错了呢?”“那整个长安城就会完蛋。”“……”姚汝能以为这是张都尉在开玩笑,可对方脸上殊无笑意。姚汝能是京畿岐州人氏,家中世代都是捕盗之吏,父亲、伯父先后死于贼事。后来朝廷垂恩,破格把他拔擢到长安为吏。所以他临行前发下过誓言,一定要在长安城做个让恶人闻风丧胆的干吏,才不辱家门。张小敬干了九年不良帅,整个万年县都服服帖帖的,这在姚汝能看来,简直是一个最完美的偶像。他出发之前暗自激励自己,一定要从这位老前辈身上多学点东西,说不定未来也能当上不良帅甚至县尉。没想到这一位张都尉,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姚汝能想象中的捕盗老手,应该正气凛然,像一把陌刀似的锋芒四射,贼盗为之束手。可这位张都尉,行事说话都透着一股邪劲,具体哪儿不对说不上来,总之是隐隐带着来自黑暗面的不安气息。他忽然想起李泌临行前的叮嘱:“对此人远观即可,不可近交。”不由得心中一凛。这时张小敬忽然问道:“你做捕吏没多久吧?”“啊?对的,三个月零八天。”姚汝能回答。“那我问你,做捕吏该当如何行事?”“自然是疾恶如仇!”张小敬惋惜地摇了摇头:“那在这个城里可活不了太久。”姚汝能站起身来:“我敬重您是前辈,也钦佩您的手段,可您别打算用这种言辞吓跑我。我会继续履行职责协助您,同时上报一切可疑动向,除非您把我杀死。”面对这个轴人,张小敬也有些无奈。他比了个随便你的手势,什么都没说。不良人们这时已经慢慢聚拢过来,姚汝能交代了几句,忽然想到一个细节,回头问道:“张都尉,仓促之间,人手有限,那些商号平时进出的人那么多,该怎么盯梢才好?”“只盯胡人。这种事,他们不会信任外族。”张小敬毫不犹豫地回答。其实大唐从来不以血统而论,长安城汉胡混杂,非中原出身的文武官员多的是。即使是靖安司的属员里,也颇有几个精通算学、熟知行商的胡吏。不过夷夏之防这种论调,总会有人偶尔在心里嘀咕。“涉及胡人,要不要跟西市署报备一下……”姚汝能刚提出点意见,就立刻被张小敬不客气地打断:“我现在需要的是手和脚,不是一张嘴!”姚汝能不敢耽搁,领命而去。靖安司并没有自己的不良人,不良人都是从各坊各署就近征调,需要花点时间。张小敬站在旗幌下,双手抱臂一动不动,表情凝滞,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此时太阳已快行至天顶,时间正像渭水一样飞快地流逝着。他的独眼一直望向远处的望楼。望楼上一片平静,尚无任何旗帜挥舞。他等待的另外一个消息,至今还没有动静。与西市一坊之隔的靖安司,此时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忙碌。所有的书吏都埋首于无数卷帙之间,殿中只听见卷轴被展开的唰唰声。仆役们一刻不停地从外面抱来更多卷宗,堆在书吏案前。为了提高效率,他们会提前把卷轴展开,铺在一个简易的竹插架上。这样书吏可以直接浏览内容,不必在展卷上浪费时间。每位书吏都配发了三具插架:一架用来展卷,一架用来浏览,一架用来卸卷,保证书吏在任何时候抬眼,都有现成的卷子可以阅读。他们必须在两刻之内,完成一件既简单又困难的工作。开元年后,突厥和大唐之间的贸易一直处于停顿状态,但双方的需求却不会因此消失。精明的西域商人早就注意到了这其中的商机,悄悄地建立起了一条中转商路。他们从草原收购毛皮牲畜,以西域货物的名义运入长安,再从长安运出绸帛茶盐,辗转运去草原。不少长安的胡贾大商号,都与突厥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李泌调来了近五年来所有进出长安的商队过所,重点核查羊皮、牛筋、泥盐、铁器这四宗货品的入出量。前两者是草原特产,后两者是草原急需,哪几个商号经手的货量越大,说明与突厥人的联系越紧密——对靖安司来说,这意味着曹破延找上其门的可能性就越大。这是张小敬在临走前跟李泌定下的办法。在往常,这些统计数字,得让户部忙上几天才能有结果。但现在时间比珠玉还宝贵,这些各部调来的案牍高手只好拼出命去,算筹差点都不够用了。李泌虽然没参与具体事务,但他背着手,一直在书案之间来回踱步,仿佛一位国子监的老夫子。过了一阵,他扫了一眼殿角水钟,然后又烦躁地摇了摇头,转回到沙盘前。“檀棋,你觉得张小敬这个人如何?”李泌忽然问。檀棋正在把望楼最新的通报摆在沙盘上,听到李泌发问,不由得厌恶地耸了耸鼻子:“相由心生,我看他就是一个粗陋的登徒子,真不知道公子你为何把前程押在一个死囚身上。”檀棋是汉胡混血,鼻梁高耸,瞳孔有淡淡的琥珀色。她是李泌的家生婢,母亲是小勃律人,从小在李家长大,聪慧有识,所以最得李泌信任,说起话来很随便。听到檀棋的问话,李泌用指头敲了敲桌面:“太宗在法场救下李卫公时,曾有一句圣训:使功不如使过。太宗能用李卫公,我为何不能驾驭此人?”檀棋撇撇嘴:“他哪里配和李卫公比。”“我看他一直在偷看你,你可不要做红拂啊。”“……呃。”檀棋面色一红,话登时接不下去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李泌哈哈大笑,疲劳稍去,忽然又轻轻叹息一声:“你若知道他的来历,就不会这么说了。”“难道还是罗刹鬼转世不成?”檀棋撇撇嘴。李泌道:“那是在开元二十三年,突厥突骑施部的苏禄可汗作乱,围攻安西的拨换城。当时在拨换城北三十里,有一处烽燧堡城,驻军二百二十人。他们据堡而守,硬生生顶住了突厥大军九天。等到北庭都护盖嘉运率军赶到,城中只活下来三个人,但大纛始终不倒——张小敬,就是幸存的三人之一。”檀棋用衣袖掩住嘴唇惊讶,光从这几句不带渲染的描述中,都能嗅到一股惨烈的血腥味道。“张小敬归国叙功,授勋飞骑尉,在兵部只要打熬几年,便能释褐为官,前途无量。可惜他与上峰起了龃龉,只得解甲除籍,转了万年县的不良帅,一任就是九年。半年前,他因为杀死自己上司而入狱。”檀棋倒吸一口凉气,不良帅的上司,岂不就是万年县的县尉?下杀上,吏杀官,那可是不义之罪,唐律中不得赦宥的十恶之一。“为什么他会杀死自己上司?”她问。不过李泌只是微微摇了一下头,檀棋知道公子的脾气,不该说的绝不会说,于是换了一个问题:“公子你为什么会选这么危险的家伙?”李泌抬起手掌,猛然在虚空一抓:“只有最危险的家伙,才能完成最艰巨的任务。长安城现在危如累卵,非得下一服至烈至刚的猛药不可。”檀棋叹道:“公子的眼光,檀棋从不怀疑。只是周围的人会怎么想?贺监又会怎么想?还有宫里那位……公子为了那一位,可是往自己身上加了太多负担。”她太了解大唐朝廷了。靖安司这种地方,就是个天然的靶子。哪怕有一点点错漏,执掌者就要面临无数明枪暗箭。李泌把拂尘横在臂弯,眼神坚毅:“为他也罢,为黎民百姓也罢,这长安城,总要有人去守护——除我之外,谁又能有这心智和胆量?我虽是修道之人,亦有济世之心。这份苦心,不必所有人都知道。”这时徐宾捏着一张纸匆匆跑过来,口中高喊:“名单出来了!”徐宾他们完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居然真的在两刻之内汇总出了数字。名单上有七八个名字,都是这五年来四类货物出入量比较大的胡商,依量排名。李泌只是简单地扫了一眼名单,立刻说:“传望……不行,望楼转译太慢——张小敬现在何处?”檀棋知道公子已经进入任事状态,收起谈笑,指着沙盘道:“西市第二十字街北曲巷前,姚汝能和他在一起。”在沙盘上,代表张小敬的是一枚孤零零的灰色人俑,和代表旅贲军的朱陶俑、代表突厥狼卫的黑陶俑不一样。“用快马,把这份名单给他送去。”李泌吩咐。廊下即配有快马,骑手随时待命,专门用来传递内容复杂的消息。名单被飞快地卷入一个小鱼筒内,骑手往袖管里一插,一夹马镫,应声而出,马蹄声迅速远去。与此同时,大嗓门的通传跑入殿中,与快马恰好擦肩而过。“报,贺监返回。”他肺活量十足,唱起名来气完神足。李泌眉头一皱,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这可不太寻常。他看了檀棋一眼,后者会意,月杖一打,把代表张小敬的那枚灰色陶俑从沙盘拨开。通传把另外刚送到的几份文书也一并交过来,这都需要李泌最先过目签收。他且看且签,突然眉头一挑,从中拿出一份,随手交给了旁边一个小吏,低声交代了几句。李泌刚刚吩咐完,贺老头子匆匆迈入殿内,劈头第一句就问道:“长源,你居然任用了一个死囚?”闻染拍掉手里的蜡渣,把父亲的牌位摆了摆,然后轻叹了一声:“今天可是上元节啊,真的要走吗?”屋子里没有人,她只是在自言自语。刚才有人送来一个口信,口信里有一个独特的暗号,她知道这是恩公发来的。口信说让她立刻离开长安,但却没提具体是什么事。这让闻染有些为难。自从父亲死后,她毅然接过这间香铺的招牌,一个人咬着牙惨淡经营。凭着几分倔强和执着,现在她的生意已颇有起色。上元节各处都要用香,正是赚钱的好时机,若是自己现在离开,可要少赚不少钱呢。但这是恩公的命令,闻染不能不听。若非恩公,去年闻家早就家破人亡。父亲生前曾反复叮嘱,让她一定对恩公言听计从。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把行囊整理好,顺便抬头看了眼墙上的货牌。木牌密密麻麻,每一块都代表了一份沉甸甸的订单。闻染识字不多,不会写账本,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记生意。她看到,其中一块木牌写了个“王”字,旁边点了十二个粉色墨点。这是安仁坊王节度家的大小姐,订了十二封极品降神芸香,预定今日送到。闻染两道淡淡的蛾眉皱了起来。这份订单,对闻记香铺可是至关重要。那位小姐对自家的合香爱不释手,一直想要几封新的。若把她哄高兴了,日后自己在整个高门女眷的圈子都会打响名气。安仁坊在敦义坊的东北方向,隔着三条大道,距离不算特别远。闻染心想,好歹把这份订货先送过去吧,再出城不迟。她主意既定,转身取来芸香,放到一个竹扎的香架上,背出门去。闻染本想赁一匹骡子,可今天过节,附近脚铺里的牲口全被订光了,加价都没有,没奈何,只能背着香架子一路走去。此时路上行旅颇多,她挤在人群中,勉强走到崇业坊,却走不动了。这里有一处玄都观,达官贵人多来此进香,各色牛马大车停在坊口,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老百姓只能暂时停下脚步,耐心等待。闻染安静地站在队伍里,浑然未觉,在对面怀贞坊的坊角酒肆二楼,一道阴森森的视线越过宽街,在她身上来回扫了几回。一个穿着浅青官袍的中年男子收回视线,缓缓举起酒爵。他双眼狭促,鼻尖挺而勾,一动嘴唇便会扯动鼻翼与眼睑,好似一条蛇在脸皮之下游走。“那个女人,你们看见了吗?”他啜了一口酒,淡淡问道。他身旁站着几个锦袍少年,听到询问,纷纷点头。中年男子怨毒地说道:“她和她爹去年那案子,搞得鸡犬不宁,还枉送了一个县尉的性命。今天既然让我撞见了,可见是天意。此仇不报,别人会说我封大伦好欺负——你们一会儿,可得好好关照她一下。”锦袍少年们都哈哈笑了起来,眼神里尽露淫邪。封大伦把酒爵放下:“你们尽管放手去做,张阎王在狱里等死,这次谁也保不住她。”一提到这个名字,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惧意和恨意。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哪种情绪更浓烈些。为了驱散这种令人不快的情绪,他挥了挥手:“站着干吗?还不赶紧去做事?”锦袍少年们叉手告辞,噔噔噔地跑下楼去。闻染好不容易才从崇业坊的拥挤走出来,沿街走了一段。不知不觉中,她发现身边多了几个浮浪少年。这些少年个个衣着轻佻,袍襟开处,能看到脖颈下的几缕深色文身。浮浪少年们开始只是在附近晃荡,然后一个一个不动声色地贴近,把其他行人排挤开。慢慢地,闻染的前后左右都被他们占据。这些人彼此之间距离松散,却连成一条坚不可摧的人墙,把她关在其中。闻染感觉有点不对,想往外冲。浮浪少年们嬉皮笑脸地挡住她,用肩膀和胳膊把她顶了回去。闻染恼怒地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胳膊,用力一扯,没把人扯开,反倒把袍子给拽下来,露出两条黝黑的胳膊。那个少年两条胳膊上文着两行狰狞的青字:“生不怕京兆府,死不惧阎罗王。”这,这是熊火帮的标记!这个帮派,是万年县一霸,豢养了数百个无赖闲汉,轻则寻衅滋事,重则杀人越货,终日横行街头,肆意无忌。难道……这就是恩公口信里提到的危险?闻染心想。可是她不明白,熊火帮的人,为何来找她的麻烦?闻染就像是落入了激流,完全身不由己,被人墙裹挟着,一路朝着北边的偏僻地段而去。闻染倔强地咬着牙,眼睛不断从人墙间隙朝外看去。她忽然眼前一亮,发现前头坊角有一处武侯铺,几个武侯手持叉杆,正在铺前闲坐。她猛然加速,撞开一个浮浪少年,跑向武侯铺大声呼救。武侯们听见呼喊,纷纷拿起叉杆,可他们一看到姑娘身后十几个双臂文字的浮浪走过来,脸色都为之一变。为首的少年不慌不忙走过去,一拱手道:“家里婆娘不听管教,叫几位爷见笑了。”说完从腰间解下几吊钱送了过去。这话不尽不实,武侯们却不欲多生是非,收了钱,一齐朝后退去。少年们嬉笑着,把绝望的闻染拽回到人墙里。在前头的路口,正停着一辆拱厢马车,两扇车窗被黑布罩着。浮浪少年们推推搡搡,把她扭送到车厢里,然后又跳上去两个人,把门从里面关牢。马车徐徐跑动起来,闻染在黑暗中十分惊慌,却无处可逃。过不多时,忽然车外传来一阵恢宏的钟声。这钟声很特别,宏阔中带着点剔透的清音,一听就来自济度尼寺的紫金佛恩钟。武则天曾在此出家,寺钟系紫金所铸,与其他寺庙的钟声颇有不同。这钟声,让闻染忽然平静下来。不是因为佛法无边,而是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未到彻底绝望之时。济度尼寺位于安业坊内,闻染常来这里送香,对附近路径非常熟悉。她一听到钟声,立刻就判断出自己此时的位置——大概是在安业坊西侧,距离本来要去的安仁坊很近,中间只隔着一条朱雀大街。朱雀大街是长安城最中间的南北大路,宽约百步,直通宫城。如果有机会跑上御用的驰道,说不定便能脱困。闻染这样想着,背靠厢壁直起身子,她的手在黑暗中触到地板缝隙里一枚松动的铁钉。她的性子,可从来不会轻易放弃。随着一声压抑到极点的惨呼,曹破延身子猛然向前挑起,双目赤红。嘴里的木棍差点被咬断。一截黝黑的弩箭杆被竹匠手里的尖刀挑了出来,鲜血淋漓。随后他搁下刀,熟练地给伤口缝合、敷药、包扎。“弩箭无头,不会伤及性命,只是手肘几个月用不得。”竹匠说,用水盆洗掉手里的血水。曹破延额头上沁满了汗水,虚弱地点了点头。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面色阴郁的男子走了进来。这男子是典型的突厥人相貌,有着一张皴裂丛生的狭长马脸和两条浓密的白眉。他穿着一件连地的素色丝绸长袍,风格既不类中土,也不似胡服,后头还搭着一个戽斗状的兜帽。“右杀贵人。”曹破延和竹匠一起躬身做礼。右杀不是人名,而是突厥官位。王族分督诸部者,在东者称左杀,在西者称右杀,权柄极大。这么大的一位人物,居然藏身于长安城内,若让朝廷知道,定会是一场轩然大波。右杀扫了一眼曹破延的手肘伤口:“我刚刚得到确切消息,你带来的十五位勇士,已经转生了。”曹破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羞愧地拿起旁边的尖刀对准心口:“一切罪责都归于属下,愿以死赎罪。”狼卫是大汗最忠诚的侍卫。他们奉命进入长安,就没打算活着返回草原。但这些狼卫的生命,本该换回几百倍的唐人鲜血,才算对大汗尽忠。死在一个破落货栈里,实在是极大的浪费。右杀冷笑道:“你的性命是属于大汗的,有什么资格自己决定?”他从曹破延手里把尖刀拿过来,削掉后者头顶的一缕头发,绕在手腕上——这在草原上,代表收取有罪者的魂魄。从这一刻开始,曹破延已彻底死了,只剩下一个服从任何命令的躯壳。“接下来你要完成我的所有命令,才允许死去。”曹破延的头颅低低垂下,一声不吭。这位右杀贵人,有着阿史那家的高贵血统,是突厥这次在长安行动的统摄之人,代表了大汗的意志。他的意愿,就是曹破延的命运。右杀把刀丢开,抬手道:“坊图的事你不必管了,我已另外派人去弄。现在有另外一项任务交给你。”“嗯?”曹破延抬头。右杀道:“刚得到消息,此时朔方节度使王忠嗣的家眷,正在京中。你去把他的女儿绑来,剁掉指头,一节一节地送到草原的唐军行营去。”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不自觉地露出残忍的快意。王忠嗣是突厥的噩梦,是让突厥人喘不过来气的罪魁祸首。狼卫难得来一次长安,不送一份大礼,实在有失礼数。可曹破延却眉头紧皱。这次在长安的行动筹谋已久,眼看到了实施阶段,怎么能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而随意更改呢?有一句话他一直没说,那位崔六郎,也是右杀这边一手安排的,结果发现是唐人的细作。他倒不怀疑右杀与唐人勾结,可他连最起码的审查工作没做好,结果导致十几个精英狼卫还未发挥作用便丧生,背黑锅的却是曹破延。这位右杀贵人的性子和突厥贵人们差不多,太过粗疏随意,在草原也许还行得通,可在长安城的行动中,他并不适合做一个统帅。曹破延把这些念头强行抑下去,谦恭地匍匐在地:“西市一役,唐人已有所警觉,此时或许已布下天罗地网。属下担心……突然节外生枝,于大局无补,反而易生乱子。”右杀脸色阴沉下来,这可是他突然想到的神来之笔,居然被一个卑贱的狼卫如此质疑。“闭嘴!”右杀愤怒地一挥袍袖,“你们狼卫不需要嘴,只需要獠牙!”曹破延还要声辩,右杀抬起腿来,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可惜手里没鞭子,不然非得狠狠地抽一顿这个狂妄的浑蛋不可。到了这份上,曹破延只得闭上嘴,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叩头谢罪。可是他的双拳微微攥起,眼神里跳动着不甘的火焰。一串彩石小项链从他的脖颈上垂下来,看起来像是出自孩童之手。右杀喝退了曹破延,转身推开门,走到外屋。外面是一个宽阔的工坊,数十名突厥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做着木工活。他们不似狼卫一样精悍健壮,大多都有一个佝偻的脊背和一双满是茧子的大手。这样的工匠,每一个都是草原上的至宝,此时他们却藏在这个小小的工坊里,埋头苦干。周围还有十几名健壮的狼卫在来回巡逻,眼神锐利。一根根毛竹被削去叶子,截成三尺长短的直杆,两侧各钻上十个半寸大小的细孔,并排斜放在窗下。另外还有五六个人正在分批把灯笼装车,这些灯笼有葫芦、仙桃、蝙蝠、祥云,等等,造型各异,体积都差不多,相同点是中间留出一个圆筒状空隙,恰好可以插入一根竹管。右杀拍了拍手,所有的工匠都停止了工作,朝他看过来。“可汗通过我的眼睛,在看着你们。”这是他的开场白,每一位工匠都单腿跪在地上,用右手抚在左胸,垂下头。“许多年前,这里的城市任由我们蹂躏,这里的女人和牛羊任由我们掠夺。现在我们却龟缩在草原一隅,任凭大唐和回纥人奴役我们。但这一次,我们将找回祖先的荣光,从白旄大纛的帐下出发,穿过风雪,穿过刀箭。仇恨是最好的坐骑,只有它才把我们带至千里之外的长安。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大汗愤怒的信使,是复仇的火焰。现在,我们像蛇一样钻进敌人的心腹之内,用他们住所的石块搭建坟墓。太阳不会永远照在仇敌的草场,总会有风雪落下!”右杀的口才非常好,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能让整个屋子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每一个人,都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我刚才检查了你们制造的进度,还不够快!这不是灰顶帐,不是犊子车,这是伟大的阙勒霍多!你们必须再加把劲,完成它的肉身。它的魂魄,也已经接近长安。到了日落时分,两者合二为一,我们将看到它降临长安,把这座城市的壮年、老年、女人、孩童全数吞噬,从血到骨一点不留!你们的名字,会比大汗最勇敢的勇者还荣耀;你们的子孙,会同时被先祖和英灵庇佑!”右杀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工匠们和狼卫们眼中流露出极度亢奋的凶光,他们不敢高声欢呼,只能有节奏地捶着胸,跺着脚,低声喊着“阙勒霍多!阙勒霍多!”。他们的靴子踏在地板上,发出整齐的咚咚声,如同南下进军的鼓声。曹破延一个人待在里屋,也保持着半跪抚胸的姿势,不过他却没有外屋的人那么兴奋,只是冷冷地看着右杀的演说。做完最后的动员,右杀又交代了几句,离开了铺子。竹器作坊的门前,是一条通向大街的狭长巷道。右杀一边缓缓走着,一边用双手把兜帽从后头掀过来,遮住自己的突厥面孔,露出长袍背后金线绣成的十字标记。他又取出一串琉璃念珠挂在脖子上,用右手捏住正中的木制十字架。当他踏上大街时,整个人已经换了一番形象——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对路过的每一位行人,都微笑着合掌祈颂:“愿仁慈的主与你同在。”快马飞驰而过,片刻不停,直接将鱼筒朝张小敬丢了过去。张小敬伸手一捞,牢牢抓住。与此同时,姚汝能那边也汇总了对玉真坊的监视,匆匆赶了回来。胡人的反应非常快,店主在张小敬离开之后,立刻派了五个仆从,分赴五家商号。然后那五家商号又分别派人去了别家商铺。亏得姚汝能调度得当,才顺利搜罗到了所有被通知到的商铺名字。现在张小敬手里有了两份名单,一份是藏有坊图的商家,还有一份是与突厥人联系密切的商家。把这两份名单叠加比对,最可疑的几家一目了然。靖安司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搞出这么一份东西来,真是奇迹。“李司丞是宰相之才。”张小敬放下名单,由衷地赞叹了一句。他做不良帅那么多年,破案无数,深知很多事情并不需要搜考秘闻,真相就藏在人人可见的文卷之中,就看你能不能找出来——此所谓“大案牍”之术。李泌特意在靖安司集中一批精干官吏,专事检校查阅,正适合应付眼下这局面,可见此人卓识。张小敬朝远处望楼做了个手势,告知妥收,然后开始分派任务。名单一共勾选出了四家最可疑的商号。这几家虽然都在西市,但位置很分散。张小敬和姚汝能只好各带一队人马,分头行动。在分手前,姚汝能恭敬地请教行动方针。张小敬攥起拳头,在他心口处虚捣一下:“干掉不合作的,就这么简单。”姚汝能在公门不是没遇到过悍吏,可他真没见过像张小敬这么粗暴办案的。他就像是一柄飞舞的千钧铁锤,没有耐性从瓶中掏出金银,索性把花瓶砸得粉碎。姚汝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即使没有时辰的急迫限制,这个人也一样会这么干。“是不是觉得这不合仁道?”张小敬语气里带着讥讽,指了指周围人来人往的行人,“对敌人心怀仁义,就等于放纵对这些百姓的残忍——记住,这是你的第一课。”“可我们现在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敌人啊。”“不合作的,就是敌人。”张小敬先去的是一家叫作西府的金银器铺子,店主籍贯康国。西府店虽然主业是金银器,但也经常以借贷的形式参与到大宗贸易中来,所以才会被列入靖安司的名单。曹破延进入西市时用的过所,写的正是来自康国,而且盖有当地印鉴。这种文书,若没有点康国上层的关系,不太容易能弄到——要知道,康国本来就是突厥种的国家,虽然两者有分野已久,但族类血统这东西谁敢保证?当然,这并非出于歧视。事实上在这四家被怀疑的商号里,两家是胡人,两家是唐人,并无任何偏见。靖安司和鸿胪寺不一样,向来不惮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任何人。西府店位于西市第三个十字街的西北角,这是个黄金地段,诸路交会之所,最为繁盛。这家的门前的气象与别家颇为不同,两侧皆是两抱立柱,都漆得锃亮黑底,上嵌一圈一圈的蟠龙云纹。张小敬掀开布帘,踏入铺子。店里很安静,没什么客人。一进门,就被一个弯月形的高木台拦住。台子比寻常人恰好高一头,只能勉强看到空荡荡的台面,却看不到台后状况。他摇动一枚挂在旁边的铜铃铛,很快一个留着山羊须子的胡人老头从台后探出头来,居高临下望着他,面无表情。“兑器还是兑钱?”老头干巴巴地问,语气很不好。张小敬在台面上用食物和中指轻轻敲了三下,亮出腰牌:“官府办事。你是店主?”老头点点头。张小敬直截了当道:“我们现在怀疑西府店私藏长安坊图、勾结突厥残党,需要搜查一下。”这个指控非常严重,店主却没流露出什么表情,慢吞吞地答道:“鄙店是做金银生意的,绝无私藏坊图之事,亦不曾主动与突厥人勾结。”他的唐话非常流利,没有任何口音。“那要本尉搜过才知道。”店主脸上的褶皱抽动一下,瞪着张小敬道:“老夫与京兆尹很熟,你们不妨先去问他老人家。”这种金银铺子,跟朝中很多大员都有借贷关系,靠山多得很,寻常差吏根本不敢轻易上门。张小敬眼中凶光一闪,正要动用强力,忽然一个不良人惊慌地闯了进来。“张都尉,外面有黄烟起来了!”他大喊道。张小敬眉头一皱,立刻转身掀开布帘走了出去。店外街上很多行人已经停下脚步,朝着西北方向的天空指指点点。他仰头望去,看到远处升起两股烟柱。一股是浓浓的黑烟,另外一股是略淡一些的黄烟,两股互相交缠,扶摇直上,在清澈的天空中非常醒目。那个方向,是姚汝能去搜查的远来商栈。远来商栈是疏勒商人的产业,主营大宗牛马羊生意,跟草原突厥的关系更为密切,可疑程度不逊于西府店。黄烟是靖安司携带的烟丸所发,见烟如见敌,必须立刻聚拢赴援。姚汝能身手很好,又带了七八名不良人。他升起黄烟,说明一定是碰见硬茬了。张小敬立刻召集周围的不良人,朝着那个方向跑去赴援。跑过去一个街口,张小敬突然停下脚步,跟在身后的人一时没收住,差点撞上去。一丝疑问在张小敬脑子里闪过。他猛然想起西府店主的那番话,越发觉得可疑。“绝无私藏坊图之事,亦不曾主动与突厥人勾结。”——没主动勾结,那么就是被动应付喽?这么想的话,老头子提及京兆尹时语调略不自然,难道是在暗示报官?张小敬“啧”了一声,懊恼地用手掌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这才坐了多久牢狱,自己就迟钝到了这地步。若换作从前,恐怕当场就觉出不对劲了。“你们继续去支援姚汝能,我回去看看。”张小敬当即回身,以惊人的速度跑回西府店。到了店门口,他“唰”地抽出寸弩,架在左肘端平,右手扣住悬刀,躬身踏了进去。铺子里依旧非常安静,这次老人没有探出头来迎接。张小敬谨慎地扫视了一圈,然后走到高台的尽头与立柱相连的地方,一脚踹开侧面的小门,侧身闯了进去——寸弩的正面,始终对准着台子的方向。在台后,张小敬看到老人靠着木壁旁的垫脚边,脑袋软软歪向一侧,眼睛瞪得大大的。张小敬过去蹲下身子,伸手探了一下脖颈,发现老人已经没了气息。他把尸体翻过来,看到背部腰眼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很明显,刚才老人跟张小敬对话时,台后站着另外一个人,正拿着利器顶着他后心。老人不敢呼救,只能通过种种暗示来提醒。可惜张小敬一时疏忽没有深究,以致其惨遭毒手。张小敬目光一凛,将寸弩端得更平,朝店铺后面走去。从他刚才离开到现在,还不到小半炷香的时间,凶手恐怕还没离开。高台的后面是个略显杂乱的长间,房间正中是张方案,上头搁着几卷账簿、小衡秤和绞剪。周围一圈高高低低的檀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金银器物,每一件都擦得锃亮。地板上还躺着十几个包着绣角的蒙兽皮大箱子,有几个半开着箱盖,可以窥见里面金灿灿的诸国钱币。西府店除了做金银器经营,还有一项业务是汇兑,大秦、波斯、大食等地的金银钱币,到这里可以折成大唐铜钱绢匹,反之亦然,所以这里才会有万国泉货汇聚。几个伙计和护丁的尸体躺倒在这些钱财之间,他们都是心口中刀,这样出血不多,血腥味不易被外人觉察。张小敬走过这一片狼藉,大概可以还原当时的场景:突厥狼卫闯进店来,第一时间干掉了店里的伙计们,恰好自己入内,狼卫胁迫店主蒙混过关。一等离开,就立刻出手杀死了店主。这狼卫比靖安司估计的还要凶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平交涉。张小敬深吸一口气,看到在长间的尽头有一扇虚掩的小门。门上挂着一把已被打开的方锁,锁眼上插着一把花柄钥匙。这应该是西府店里收藏贵重物品的小间。张小敬走到门口,拉住门把,先往外一拉,没动,只能往里面推。可他轻轻一推,觉得微有阻力,随即门内传来一连串叮叮当当的金器撞击声。张小敬暗叫不好,急忙推开门去看。原来门里是一列向下延伸的台阶,通往店底的地窖,在台阶底部躺着一件摔扁了的菊瓣金盏。闯入者显然经验丰富,搁了一件金器在门里头。如果还有人推门而入,金盏滚落,可以立刻发出警报。张小敬重新给寸弩紧了弦,然后一步步踏下台阶。走到底部之后,眼前是一条狭窄甬道,前方拐过一个弯,可以看到隐隐烛光。他身子紧贴着墙壁,慢慢先把寸弩伸过去,然后猛然跃进去。屋里没人,只有一根蜡烛在壁上亮着。借着昏暗的烛光,张小敬看到这个房间并不大,物件也不多,但个个是精品,在烛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张小敬一低头,看到地板上翻倒着一件鎏金仙人驾鹤纹的茶罗子,罗屉半抽出来,里面空空如也。“该死!”张小敬低声骂了一句。很显然,店主把坊图秘藏在了茶罗子里,结果被狼卫给找了出来。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在房间的另外一端,一张飞天挂毯半挂下来,墙壁后是一个漆黑的洞口,可容一人猫腰通行。这是店主给自己修的密道,这些商人从来都是狡兔三窟。估计那个闯入者听到警报之后,立刻就从这条暗道逃遁了。张小敬冲向洞口,忽然脚步一收,把外袍脱下来裹成一团,先扔进洞去。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洞里突然传来皮筋响动,然后一支弩箭飞射而出,正中外袍。张小敬间不容发地抬手,寸弩对准洞内射了一发,然后迅速补箭拉弦,又补了一发。洞中之人心思缜密,故意不去熄灭房间里的蜡烛,埋伏在洞口里侧。倘若有追兵冲到洞口,挡住烛光,便成了最好的靶子。不过弩机都是单发,张小敬用外袍废掉他的箭,占得了先机,不容他回填拉弦就补上两箭——在这么狭窄的洞里,几乎不可能躲过去。不管射中与否,张小敬纵身入洞,前方黑暗中脚步声急促远去。可见那两箭即使射中了对手,也不是致命伤。张小敬端着弩机,边走边上弦,紧追不舍。可只追出去十几步,他突然觉得脚心微微发痛,急忙抬腿,然后俯身一摸,才发现原来地面竟撒着一串铁蒺藜。倘若他追得稍微急了点,就会被刺穿脚背。这么一耽搁的工夫,闯入者又逃远了几分。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两人已经来回斗了数个回合。张小敬扫开铁蒺藜,抬弩盲射,同时大喊道:“伏低不杀!”可回应他的,只有更急促的脚步声。这密道不算宽阔,拐弯却不少。好在一条路到底,没有任何岔路。闯入者在前头跑,张小敬在后面追。前者身上不知带着多少铁蒺藜,沿途抛撒得毫无规律,严重阻碍了张小敬的速度。但张小敬刚才那两箭,也对闯入者造成了不小的伤害,这能从蹒跚的脚步声中判断出来。两人你追我赶,不知不觉追出数百步之远。张小敬忽然眼睛一眯,看到前头有一束日光投射下来,看来出口快到了,是个垂直向上的竖井。一个人影顺着木梯攀爬而上,等到张小敬冲过去时,那人已爬到顶端,推了几下木梯,发现在竖井里无法推倒,又没时间拆毁,就随手把空手弩砸了下去。张小敬闪身避过,抬弩射击,可惜弩箭擦着那人的头皮飞向天空。他也扔掉弩机,手脚并用顺梯子爬上去。当他从出口探出头来,脑袋冷不防差点撞到一具辘轳上。原来这个出口,被伪装成了一口废弃的水井,辘轳床阑一应俱全。张小敬爬出井口,第一时间抽出障刀,侧举到自己耳边,以防止可能的偷袭。障刀比横刀要短要轻,适合贴身近战,在井口这么狭窄的地方也能施展开来。不过什么都没发生,闯入者似乎对设伏已经失去了信心,直接逃掉了。从密道的距离和方向考虑,张小敬大概判断出来,这里应该是在西市南边的怀远坊内。这家店主本事不小,居然挖出一条跨坊的地道。怀远坊里有很多胡人聚集,如果让那个闯入者混入其中,麻烦可就大了。张小敬看到草地上的一串脚印朝远处延伸,立刻追了过去。这口井位于一座小庙的后院,这是个民间野祠,庙里供着华岳府君,连庙墙也没有,开门即是坊内横街。时值中元,不少附近居民都会来烧一炷过路香,香火还颇旺盛。张小敬绕到庙前,看到一群百姓惊讶地指指点点。两个卖笼饼和羊羹的小摊子翻倒在地,一片狼藉。再往前看,一个头戴折上巾的年轻人趴在地上,手持马鞭,朝着一个方向大骂,显然是坐骑平白被抢。张小敬面色一凛,若是让突厥狼卫抢到坐骑,可就前功尽弃了。他拨开人群冲到街边,飞身截住正好路过的一辆单辕马车。车夫猝然遇袭,下意识地挥鞭要抽,反被张小敬一脚踹下车去。车厢里一名女子惊慌地探出头来,张小敬大喝一声:“靖安司办事!征调尔马!”她吓得掩住胸口,又缩了回去。张小敬手起刀落,斩断了辕马与车子之间的几根缰绳,跃上光溜溜的马背,双腿一夹,朝着突厥人逃遁的方向疾驰而去。怀远坊里住户密集,道路拥挤,再快的马也跑不起来。张小敬很快就看到了前方那个纵马狂奔的身影,那家伙骑术了得,一路撞倒各种摊贩,引起一连串惊呼和怒骂,却始终保持着速度。可惜张小敬抢的这匹坐骑不是骑乘用的,又没有马鞍坐力,再如何鞭打,也最多能与突厥人保持三四个身位,能看清他脑后裹的布巾,但没法更近了。这两匹马你追我赶,在坊里的街道上奔驰,不时骤停急转,掀起极大的烟尘。路上的车子行人纷纷闪避,引发了更多骚乱。这番混乱终于惊动了坊里的里卫,两个卫兵手执用来拦阻惊马的木叉子,从街道两侧朝马头叉来。突厥狼卫右腿一偏,缰绳狠狠一勒,坐骑发出一声嘶鸣,前蹄扬起,刚好避过木叉的夹击,然后他迅速调整姿态,继续疾驰。但这点阻挡,已为张小敬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他猛然冲近几步,从腰间掏出烟丸,向前方投去。这烟丸含有白磷、硫黄、芦苇缨子、松香、樟脑等物,遇风而燃,燃则发烟,本是军中联络示警之用,靖安司也制备了一批。他这一投,恰好把烟丸投入前头搭在马鞍旁的夹袋里。被抢走马匹的那个年轻人,可能是个正要去干谒权贵的文人,夹袋里都是一束束诗文。烟丸一燃,立刻把这些纸束都点着了。滚滚黄烟从夹袋里冒出来,宛如在马背上竖起一面流动大纛。这一下子,突厥狼卫面临着两难窘境。如果对此置之不理,烟柱将会让自己无处遁形;可这个夹袋是用皮绳捆在马鞍旁,要解开必须腾出一只手,速度势必会大受影响。后头追赶的那个浑蛋,可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到追兵的独眼里满是冷笑,不由得心中一寒。那眼神他很熟悉,那是草原上最危险的孤狼。狼卫一咬牙,往前又奔出数步,突然掏出匕首,顺着马耳狠狠刺入颅中。那马一声哀鸣,轰然倒地,狼卫借着跌倒之势跃入街旁的一条小巷。马匹的巨大身躯恰好挡住了巷口,形成一个绝佳的路障。随后赶到的张小敬不得不勒紧缰绳,停了下来。他并不焦急。怀远坊的望楼看到黄烟以后,会第一时间击鼓示警,里卫会立刻封闭两侧大门。接下来,就是瓮中捉鳖。他不信这个突厥狼卫还能找出第二条跨坊的密道来。那两个拦马的里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张小敬向他们表明身份,然后问这个方向能否通向坊外。一名里卫告诉他这是一条死路。张小敬又问巷子另外一侧有什么建筑没有。里卫犹豫了一下,说有。“是什么?”“祆教祠。”里卫有点苦恼地抓了抓头。这条巷子走到尽头,视野突然开阔,形成一个宽约两百步的广场。在广场正中立着一座两层大祠。这祠白壁红瓦,四面皆有拱门,形制与中土迥异。门上镌刻着三只立在莲花座上的骆驼雕像,背承圆盘,盘有薪火,两侧有鸟身人形祭司侍立。这祆祠屋檐用的瓦,皆为朱赤之色,状如火焰。一片一片相叠成片,让祠顶看起来如同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张小敬和里卫冲进广场时,广场上的信众已经嘈杂成了一片。祆教在长安不立寺,不弘教,这个祠只供长安胡人里的信众礼拜,所以广场上聚集的几乎都是胡人。此时他们都面带惊骇,望向祆祠方向。张小敬独眼一眯,看到那突厥狼卫站在门口,双臂挟持着一个老者。那老者身披一件金边白袍,两条红束带交叉在胸前。里卫面色大变,说那是祆祠的祆正府官,地位与中国一寺住持相仿。倘若他出了什么事,整个怀远坊的信众只怕鼎沸。张小敬略一点头,朝那边仔细端详。一直到这会儿,他才看清那突厥狼卫的面貌。不是曹破延,他的脸宽平如饼,双目细长,还有个大酒糟鼻。突厥人中,祆教流传也十分广泛。但看这个狼卫穷凶极恶的模样,恐怕对可汗的忠诚还在对神灵之上。张小敬跨步向前,走到祠堂阶前,居然说出一口流利的突厥语:“你现在已被包围了,如果放开人质,束手就擒,我可以保证你得到勇士应有的礼遇。”突厥狼卫的匕首顶住祆正的咽喉,声音有些喑哑:“只有大汗才有资格称颂勇者之名。”张小敬嘿了一声,能选派来长安的狼卫都是死忠,劝他们投降比让天子不睡女人还难,区区几句话,休想打动。不过对付挟持人质,他这位前不良帅,可有的是手段。张小敬冷笑着迈步朝前:“你一定会死,但你的名字不会。接下来,我们会对外宣布,你供出了大汗与王庭的一切秘密,并亲自为大唐军队带路。很快整个草原都会知道,是这个人出卖了整个部族,是这个人玷污了狼卫的尊严。”“不可能,你不会知道我的名字!”突厥狼卫发出沉沉的低吼。“你可以赌赌看。”张小敬把刀尖对准他的胯下,虚空一划,笑而不语,独眼里闪着狰狞的光。狼卫突然觉得嗓子发干,手腕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突厥狼卫有个极其隐秘的仪式。每一个成为狼卫的战士,都会得到一位美貌女奴的侍奉,让他的阳具充分勃起,然后在上面文上一个特别的名字。当阳具垂下时,看到的是一个狼名;当勃起时,则显出本名。突厥人相信,阳具象征强大的生命,这会多赐予勇士一条狼命在身。这个狼卫不清楚张小敬如何得知这个仪式,但他意识到,自己的尸体若是落入这个独眼男子手里,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放开人质,我会让你英勇地战死,否则你的名字将会永远耻辱地流传下去。”张小敬走到距离两者五步远的地方,停住了。他在等待,等待恐惧在对方心里发酵。那位祆教祆正紧闭着双目,喃喃自语,不知是在求饶还是祈祷。周围的信众紧张地望着这场对峙,甚至有些人跪倒在地,聚拢起一个小小的火堆,投入香料和油脂。祆教以火为尊,拜祭火神。这一举动引起了不少人效仿。一时间祆祠四周兴起了十几个小火堆,祷告声四起。就在这时,广场上传出一声响亮的厉喝:“还我马命来!”一个影子从人群里嗖地跳出来,扑向突厥狼卫。突厥狼卫本来就极端紧张,猝然遇袭,下意识地手腕用力。那祆正脖颈泛起一道血光,口中嗬嗬,扑倒在地。然后那影子一头撞去,把突厥狼卫硬生生撞到了台阶下面。这一下子掀起了轩然大波。祆教信众们先是惊骇地发出尖啸,接着全拥了过来,霎时将跌落台下的突厥狼卫团团围住,怒骂和拳脚声此起彼伏。张小敬急忙扑过去,可愤怒的信众根本无法控制,人头攒动,你拥我挤,一时极其混乱。张小敬和两个里卫试图分开人群挤进去,口中高喊让开,却屡屡被撞开。这时从巷子口冲出几十个身着皂衣的健士。不是本坊里卫,而是长安县直辖的不良人,为首的正是姚汝能。他们看到这边黄烟缭绕,立刻赶来支援。这些不良人个个手执铁尺,进来后迅速分割信众,强行驱散,不服的就铁尺伺候,很快将局面弹压下去。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大部分人不肯离去,他们聚拢在周围,大声喧哗,等着官府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祆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杀,这可是个惊天的变故。张小敬管不了那么多,他快步上前,看到那突厥狼卫躺倒在地,五官流血,四肢扭曲,竟已被活活殴死。他俯身在狼卫身上摸了一圈,脸上“唰”地变了颜色。坊图,不见了。饶是张小敬心理素质奇佳,也不禁冷汗大冒。刚才信众骚乱,凑到狼卫身旁的人太多,说不定哪个宵小临时起意,盗走了他的算袋——这是运气最好的结果,如果是被突厥人的暗桩趁乱取走坊图……他急忙朝四周望去,却只看到无数张充满敌意的面孔攒动,无从分辨。张小敬懊恼地回过头去,那个搅局的身影正趴在祆正身前,一脸不知所措。张小敬认出了他的脸,是刚才被狼卫夺去马匹的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张小敬强压住怒气。“仙州岑参。”年轻人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你为什么要杀他?”岑参气乐了:“他当街抢了我的马,为何我不能追上来讨要?”他忽然情绪一低,带着哭腔:“抢就抢了吧,为什么要杀了它啊?绿眉多善解人意,跟我这么多年,就这么死在巷子口……”语气忽又一顿,“马死尚能用金偿,我的诗也都烧光了,这可怎么赔啊?”张小敬没空听他唠叨,对姚汝能沉着脸道:“把这家伙和狼卫的尸体都带走——对了,远来商栈那边怎么回事?怎么会燃起黄烟?”“唉,别提了。远来商栈那边突然闹惊畜,好几匹生马跑了出来,偏偏又是没牒照的,正赶上我们上门,一亮身份,商栈的人以为是西市署缉私,一句话没说上就打起来了……”姚汝能一脸无奈地解释,同时摸了摸额头,那里有一道新鲜的狭长伤口。张小敬歪歪头,还未发表意见,忽然听到远处望楼咚咚几声鼓响。这是提醒声,说明即将有靖安司的命令传来。两人同时朝望楼看去,一会儿楼上武侯开始挥动旗帜。姚汝能连忙开始转译。他的脸色随着转译的进展,变得非常古怪。张小敬问道:“是谁发的命令?李司丞吗?”“不,李司丞只是副手,这个命令是贺监亲自发的。”“贺监?”“哎,您不知道吗?就是靖安司的真正长官——贺知章。”听到这个名字,张小敬微微动容:“命令是什么?”姚汝能译完命令,整个人完全呆住了。好在望楼的命令都会重复传送三次,他忙不迭地又译过一遍,发现无误。他看向张小敬,有点手足无措:“靖安都尉张小敬,即时夺职,速押归司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