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暖和, 雪融化开来,顺着屋脊流到房檐, 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
楚晙批完奏折坐在殿中, 一时无事,突然想出去走走。
宫中花园自有巧匠打理,美则美矣,却失了一份自然纯粹,她在此地住了两世, 最初入主紫宸宫那种新鲜的悸动已经不见,被麻木厌倦所替代。
皇宫如此之大, 但又怎么能与六州十八郡相比, 住的久了,只觉得这像是一座富贵逼人的牢笼,里头的人想出去, 外面的人想进来,乐此不疲,周而复始。
就连她也对这里心生厌烦, 也不是人人都喜欢呆在这种地方,她有些自嘲的想, 自己都不喜欢,如何能强迫清平也在这里。
但想归想,要她放手,是万万不可能。
她看着瓷缸中的碗莲,因殿中温暖, 这花居然也熬过了冬天,在回暖的时节重新长出嫩叶。楚晙伸手拨弄着那一点绿芽,转向殿外看去。
宫殿上的琉璃瓦折射出耀眼的金色,这么看去,仿佛面前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她想起记忆中的那片水泽,是年少时书房窗外常见的景色,但如今想再见一次,却是如此之难。
不一会有人送来折子,楚晙打开一看,是刑部侍中原随的密奏,叩请圣上准许,暗中调查贺、辰两州世家。
这种折子是现批现发,她负手想了想,对信使道:“告诉原随,要师出有名,否则必难以服众。既然如此,那便让她查一查去年那批进贡宫中的上阳瓷吧。”
清晨下了一场小雨,昭邺城中的花尽数开了,承着雨露吐纳芬芳。街边的小贩已经出摊搭架,把锅放在炉上烧热。挑水的人从店门外走过,吆喝声一响,便有卖花的、挑货的一同应和起来。一辆马车从石板路上压过,留下一道淡淡的车辙。
马车穿街入巷,慢悠悠地走着,最后停在一座宅院门前,牌匾上写着贺府。
管事开了中门,将车上的人迎了下去,吩咐仆从今日不接拜帖,闭门谢客。
吴钺跟在清平身后问道:“贺府?是昭邺贺家,大人来这里做什么?”
清平今日简装出行,手上还握着一把扇子,闻言答道:“来见一个人。”
吴钺疑惑道:“谁?”
从回廊走过,流水潺潺,草木清芳弥漫,清平顿了顿道:“我的老师。”
管事引着两人入了院子,院中有个小池,池边坐着一位白发老人,头戴斗笠,见了清平抬起头道:“可算是来了,你老师等你多时了,快进屋吧。”
清平听她说话有些耳熟,定睛一看,竟然是贺砚,当下执弟子礼:“贺大人。”
贺砚钓鱼的竹竿上停着一只蜻蜓,她低下头去,全神贯注地看着水面道:“去吧,不必多礼,你身边那个是吴家的孩子吗,就留在此地陪我说会话罢。”
吴钺向她行礼,道:“恭敬不如从命。”
清平一人进了屋里,打帘的仆从跪在一旁道:“客人这边来。”
她走过一处芭蕉树下,那芭蕉开的花半垂而下,从树后的窗里传出一个声音:“是怀之吗,进来罢。”
清平推门进去,贺先生坐在书桌前看着她,这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安平郡府衙里。
她向贺先生行礼,贺先生老了许多,眼睛也有一点浑浊了,见了她道:“人老了,不中用了,之前生了一场大病,现在哪里也去不了了,是将行就木,油尽灯枯了。”
清平道:“先生不必这么说。”
贺先生忽地一笑,道:“你是在怪我,对吗?安平郡之事已成了你的心结,人人都死了,唯独你我二人还活着,是不是觉得无颜面对慨然赴死的孙大人?”
清平有些意外,还是诚实回答了:“此事的确是我心中的一个结,但人既然活着,就应当好好活下去,才无愧那些死去的人。郁结于心那才是不该。留着命能做许多事情,轻言生死也是看轻自己。”
贺先生哑然,半晌摇了摇头道:“你比我豁达,我不如你。”
她有些怅然般道:“我的前半生,胸怀抱负,想着治国平天下,可时运不济,偏偏一事无成。一怒之下挂冠而去,做了个山野闲人,但心却还是挂念在朝务上,碌碌多年,而今想来,依然是一事无成。”
清平没有说话,贺先生看向她道:“你呢,到辰州来又是为了什么?倘若不是为了安平与孙大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清平沉思良久,而后答道:“人这辈子能做好一件事已是不易,我也只想做好这么一件事。来辰州,一如先生所言,是为了解开心结,二来也是我自己的本意。顺心而为,这就是我的选择。”
贺先生问道:“如果你的选择是错的呢?”
方才清平想了许多,倘若当初安平不曾沦陷,她是不是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不知道,也无从比较。但她抗拒这种一无所知被人推着走的状态,楚晙也好,贺先生也好,她们都没有真正问过她的选择。她迟早有一天会厌倦这种感觉,这是在所难免的。
人就像是江河里的鱼,有时候愿意顺流而行,有时候选择逆流而上,没人能说的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或许穷尽一生去寻找,也只是徒劳。
清平道:“选择不分对错,我只知道,走出的每一步,都不会没有意义。”
“你有没有想过,执意而为的后果会是什么?”贺先生目光尖锐道,“那时候震动朝野,世家联名上奏,就算是陛下也难保住你。你已走到了这里,若能忍得一时,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日后登阁拜相,位极人臣,难道你真要放弃这一切?”
清平心平气和地反问道:“先生说的是,万世之功一步之遥,难道孙大人当初也不懂这个道理吗?她若是为求自保,城破前便可离去。想必那时先生也劝说过她,那么她为何不肯离去?”
贺先生的神情一下子萧索起来,摇了摇头,却是不说话了。
清平也沉默不语,其实她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最后孙从善选择殉国,而不是避战南退,等待日后重来的机会。她一直想不明白,直到近日,她似乎才有些懂了。
也许这就是她的选择,清平自问没有这种勇气,但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这也会是自己的选择。
贺先生道:“看来你心意已定,既然如此,我为你指一条路。”
她的手指向半空,清平缓缓跪下向贺先生行见师礼。她从云州归来,能再朝廷中安然度日,其中贺先生在暗中周璇,出力良多。如今行礼,是全了师徒间的名分。
贺先生一掸袖,坦然受之:“我不后悔收了你这个徒弟,还望你记住今日所言,你与你师姐不同,看似随和,但内里最固执不过,一旦认定了就不会悔改。既然你是顺心而为,我不会阻拦你。辰州的根结只在一点上,破了此处,一切迎难而解,便在这个‘田’字上。”
天高云淡,晴空之下远眺,田地被分割成方正的小块,正值播种的季节,农人在田中劳作,地里树苗青青,随风摆动。马蹄声由远及近,领头的青袍官员带着护卫翻身下马,走近一块田问:“这地里是在种什么?”
农人抬起头,忙擦了擦手道:“回大人的话,是桑苗。”
其中一护卫道:“桑苗?此处田地只能种粮食,如何改种桑了?”
农人不知所措道:“大人,这……小人也不知啊,这是周家的田,小人也只是被雇来的。”
那官员走出道:“这块的田都是周家的?也就是说,你们都是被雇来种桑苗的?”
那农人还要再答,从田垄上走来一管事打扮的中年女人,见了她们拱拱手道:“见过几位大人,小的是周府的管事,奉了主人之命,在此地雇人种桑,大人们若要查验田契,只消在此等上一会,小的即刻派人回府上取来,”
青袍官员身边文书装扮的人捧过一卷册子,与她耳语片刻,官员厉声道:“依照辰州律例,此处乃是稻田,除了稻谷,并不许其他东西。就算田地易主了,这规矩也不能改,该种什么就得种什么!”
说话间她身后的护卫已经上前驱赶种桑苗的农人,那州府管事一见不好,当即就要开溜,却被人捉住捆起来。那官员袍袖一挥,冷声道:“清丈田亩,把人看牢了带回去审!”
深夜,辰州府衙灯火通明,户房里摆了八张长桌,桌边各站着户官四人,一手飞快地拨算盘,一手挥毫在册上记下。在里屋中,几口大箱子敞开摆放,不断有人从里头取出蓝黄两色的册子,送至长桌上翻开交予户官。
户房大门紧闭,门外有重兵把守,辰州户房巡官在外头徘徊许久,身边下属官员道:“大人,这李尚书怎么突然查起了鱼鳞册,还将黄册也调了出来?”
巡官也觉得奇怪,低声道:“不管这个,你先前在里头看到了什么?”
“下官进去送箱子,只看见她们……似乎在算账。”
巡官道:“算账?算什么账,这鱼鳞册上有什么账好算?”
下属低头:“这,下官就不知道了。”
巡官一思量,脸色突变,压低了声音道:“你在这里看着,若有什么动静便遣人来报!”
言罢她见四下无人,连灯笼也不打,从偏门而出,直奔州正府而去。
因管事说有急事通禀,姚滨匆忙披上外袍,来到会客的茶室,见是老搭档户房巡官,便先坐下来喝了口茶醒醒神,这才道:“老木啊,你不是在黔南郡吗,如何回来了?这么大半夜的来寻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巡官道:“大人,你有所不知,那位李尚书今日调出了户房里的鱼鳞册,连黄册也一并调出了。如今户房大门连我都进不得,你说说,这可要怎么办?”
姚滨饮了一口苦茶,砸吧着嘴道:“能怎么办,随她去啊。”
巡官见她还没想到要处上,干脆直言道:“大人是否还记得一事,去年发大水淹没了那么多田地,结果没了收成,下面怕老百姓闹起来,也不知是谁想了个主意——”
姚滨冷笑道:“什么闹起来,朝廷难道没有拨款赈灾?有贺州前车之鉴,她们还敢这般肆意妄为,把赈灾买粮的钱塞进自己腰包里,真是吃了熊心豹胆了!刑部侍中原随还在辰州没走呢,且看看这次是谁倒霉罢!”
巡官叹了一口气道:“先不说她们到底贪还是没贪,我在黔南郡中得闻,当时下面赈灾银粮不够,竟是有人想了个主意,让老百姓把田给卖了!”
“卖田?”姚滨眉头一皱,直觉不妙,“这时候卖田只能是贱卖,官府难道就放任不管?等等,买田的人都是谁?”
巡官神色有些微妙:“田,全都是世家买的。”
姚滨顿时睁大了眼睛:“你不是在说笑吧?”
姚滨与巡官赶到辰州府衙,一路畅通无阻,姚滨莫名其妙:“你不是说有人把守,人呢?”
巡官也是糊涂了,道:“刚刚还有的,诶呀大人,先别说这个了,快去户房。”
姚滨来到户房,见屋门大开,抬脚进去一看,八张长桌上空无一物,清平坐在主座上,手捧着一本新册翻看着,李宴站在一旁,左手边便摆着一叠厚厚的黄册。清平闻声抬起头,故作惊讶看着她道:“姚大人,你怎么来了?”
姚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走过来道:“听说李大人在查什么东西,动静有些大,这便过来瞧瞧。”
“查东西?”清平放下手中那本册子,笑道:“姚大人误会了,我只是想清丈田地罢了。”
巡官的视线一直不离那桌上的几本册子,姚滨深吸了口气道:“这似乎是户房的事情,何必劳烦大人来呢,何况清丈土地这种事情费时费力,一时半会也弄不清楚。”
这是个滑不溜手的,姚滨既然能坐到州正这个位置上,必定是哪里都不肯得罪的。清平轻描淡写地道:“麻烦?不麻烦,这不是已经算完了吗,只要有心为之,哪里有办不成的事情,你说是不是,姚大人?”
姚滨脸色微变,仍是笑着试探道:“确实如此,不过话说回来,千年田换八百主,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清平慢悠悠地道:“自然不是朝夕的功夫,买卖田地手续繁复,且要官府出证。那为何有人便能在朝夕之间买进百亩、千亩的良田?大人所说的‘八百主’也不尽其然,如今怕是都归于一姓了。”
姚滨心中一沉,知道这事比她来前所想的更加严重,面上也阴晴不定。清平将她神情尽收眼底,向李宴瞥了一眼,李宴便放下手中东西,去将屋门关了起来。姚滨满腹疑虑,站在清平面前犹豫不定,摸不透她到底想干什么。
原本她以为陛下要磨一磨新上任的礼部尚书,辰州不过是她考绩的跳板。但老师严明华的来信却让她有些奇怪,信中请她务必协理李清平,为她多行方便,并许诺等李清平离去后,州牧由她接任。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干脆之极的闭上了眼,装作什么都不知样子,只在暗中吩咐下头配合,明面上是揣着糊涂,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清平对她道:“姚大人请坐,木巡官也请坐,事情总是可以商量的,对不对?”
姚滨初见清平时,只觉得这个人太过年轻,官场中年轻不是什么好事,她不觉有些轻视。但现在她是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慎重地答道:“大人说的商量,是什么商量?”
“就在前几日,我已经下令三郡各县重新清丈田地。今日之所以调出州府户房的鱼鳞册与黄册,不过是想再核对一番,看看这些田地究竟是易了哪些主。”清平随手拿起一本黄册,那册子只有几页,薄的不成样子,道:“姚大人请看,这是如今的户册,这是十年前的户册。”
厚的那本发旧的厉害,新的却只有薄薄几页,巡官已经明白了,当下不住叹息,姚滨咬牙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买卖田地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清平好笑地看着她道:“低过市价的三倍买入,这也能算是你情我愿?姚大人不要蒙我,两年前我在云州安平郡主持互市开放一事,田册也好,账本也罢,都看的海了去了,难道连这点猫腻都瞧不出来?”
她接着道:“我知道‘千年田换八百主’后面还有一句‘一人口|插几张匙’,不知道姚大人的话,是不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如若不是,那究竟是什么?”
姚滨此时神情几遍,对身边的巡官道:“木大人,你先出去一会,我与李大人有话要说。”
清平也对李宴道:“你也和木巡官一道下去歇会。”
户房的大门被再次合上,屋中只有她们二人,姚滨脸上常有的笑意也不见了,沉声道:“李大人是什么意思?”
她这会不笑了,让清平无端想起一个人来,姚滨的恩师严明华,透过面前的人,她似乎看到了年轻时候的严阁老,这师徒二人本质相近,清平不由想起贺先生来,难道自己也和她有什么相似之处?这念头一闪而过,她随即答道:“姚大人与其问我是什么意思,倒不如想想严阁老又是什么意思。”
姚滨面露不解,清平继续道:“严阁老也快到八十了吧,在首辅这个位置上坐了四十年,两朝老臣,如今比她小的前礼部尚书温天福都已经致仕了,她为何还留在这个位置上?”
姚滨听她提及恩师,顿感心惊,这个问题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官场上传言,严首辅这是有官瘾,坐惯了大官,贪恋权势不肯让位,姚滨身为严明华的学生,心知自己的老师是如何一个人,要说贪恋权势,次辅沈明山更胜一筹,何况她年纪那么大把了,再怎么贪恋权势,那也握不住几年了。她沉默片刻后道:“不怕李大人作他想,我是恩师收的最后一个弟子,却不觉得她愿意继续坐这个首辅之位,她早起了致仕的心,不知为何,现在还在首辅的位置上。”
清平问道:“那到底是她不肯走,还是她不能走?”
姚滨一震,抬起头看着她道:“李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清平笑了笑,姿态闲适地道:“严阁老用人老辣,想必你也知道,她不会无故在这种时候,举荐无关紧要的人到辰州来,现在次辅已经走了,人人都说严阁老要一手遮天,但我看来,阁老是打算致仕。但要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人口|插几张匙’,是非功过都予后人说,但谁想留下万世骂名,她是要挽回名声,就要做一件大事。”
姚滨不觉听的入神,脱口而出道:“什么大事?”
清平定定地看着她道:“当初云州推行新法,也是严阁老不避党争,从两方人中举荐能臣。姚大人应当听到些风声了吧,朝廷要再推新法,这次不单是在云州……”
姚滨惊觉自己出了身冷汗,喃喃道:“那辰州……”
清平从座位上站起,走过长桌推开门,外头的天已经亮了,晨风清凉,吹拂着她的脸庞,也吹散了屋中凝滞的压抑,她道:“姚大人要当上州牧,单靠左右逢源是不够的,没有魄力手腕,避事不理,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便止步于此。大人若肯拼一拼,将这事做了,哪怕事情不成,但至少有了一个上位的机会。”
姚滨被风一吹,顿时冷静下来,问道:“李大人要我怎么做?”
清平转过身来,答道:“三天,三天内清算完辰州世家拖欠的赋税,且清丈田亩。”
姚滨心念转的飞快,面上迟疑道:“这时间怕是不够用罢?”
清平哪里不懂她的担忧,便道:“这种事不必大人出面,直接以我的名字取办。就算得罪了人,也不会累及大人。”
姚滨面上一哂,咳了几声道:“那便如李大人所言吧,我这就去办。且容我多问一句,大人可知这么做的后果,大人就不怕……”
说话间清平已经踏出门去,姚滨只看见官服一角,清晨的光中,那颜色像极了凝固的血,倏然便消失在眼前,她只听见那人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姚大人放心,无论是什么后果,我都担的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