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 清平起来的时候外头雪已停了,她去唤下人取水洗漱, 下人又将那套簇新的宝蓝色官袍呈在木盒里拿了过来, 说是郎君吩咐的。
府中下人自然好奇这两人之间的关系,若是已成亲,为何要分房而睡?若是未成亲,怎会让一男子执掌府内事宜?也未曾见过张柊来清平书房,清平也不曾踏足张柊后院。那下人虽是好奇, 但也知道府中私事不是她可以瞎打听的,恭敬将衣服送到书房外, 又打来了热水, 便在门口低头候着。
清平自去将那官袍展开挂在衣架上,袍面是绸缎,摺久了容易有痕迹, 失之工整,到时候被谏官们抓住参上一本可就不妙了。
待她洗漱完后张柊便派人来请她去厅堂用饭,两人安静的吃了顿早饭, 有规矩的人家里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清平看那些下人往来放碟, 虽不熟练,碗筷间仍有碰撞的声音发出,但较之于前已经是好上太多。
碗碟收进木盒中,下人们无声告退,张柊坐在一旁, 清平不知要与他说些什么,还是张柊先开的口:“今日小寒,是亡妻的祭日,我想去大昭寺中上柱香。”
府中没有养车马,若要出门去远的地方,需得到外头叫辆马车。但张柊毕竟只是一男子,在外头抛头露面到底不好,清平想了想横竖没什么事,便道:“好,我陪你一同去就是。”
她去车行叫了辆马车到府门口,张柊戴着帷帽出来了。今日雪晴,扫雪的人已经将雪全数堆在街道两旁,清平掀开帘子看了看外头,并不觉得冷。
张柊身体弱,此时穿的格外厚实。清平没仔细看他到底穿了些什么,那样毕竟太过亲密了。虽然两人名分上说是已订了婚,但清平对他始终以礼相待,不曾做些什么逾越的举动。她低头看了眼张柊的袍子,忽然看见一截熟悉的绳结。
贺州男子多会编绳结,这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但张柊身上的这条绳结却有些异样的眼熟,她看的太过投入,张柊顺着视线看了看自己的袍子,将那条绳结从腰间解了下来,道:“你是在看这个?”
“嗯。”清平有些晃神,“这是你编的?”
“这是我妻……编的,”张柊抿抿嘴道,“今日要去上香,我便想着一并带去。”
他低了低头,掩去眼中些许悲哀,轻声道:“也是全了故人哀思。”
清平却突然问道:“这绳结有什么其他含义么?”
“当然有了,宸鹤结若是二十结是友人相赠,三十九结乃是爱侣互赠,你看——”
张柊将那绳结翻了个面,挑出挂着四颗玉珠的单绳慢慢拉动,转眼间这绳结变成了一个同心结的模样。
清平眸子一颤,伸手想碰那绳结,但又有些畏惧般缩回了手。她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放好吧,寺中上香的人多,莫要丢了。”
张柊不知她为何来了这句话,默然将绳结挂回衣中。
清平挑帘看向外面,长街覆雪,因是先帝大丧,举国戴孝,街上格外清冷,酒肆茶馆不见人影,唯有街边食棚尚有人在,大锅里不知煮着什么,热气升腾,在冰天雪地里看着有几分暖意。
这一切映在她的眼中,但她心里想的,却是云州无数个苍凉的夜晚。
她想起了那截用草编的绳结,其上共有三十九个结。
那种压抑的苦痛又蔓延上心头,清平放下帘子,再一刻,马车拐了个弯,停了下来。
她摸了摸袖中的纸鹤,在心底深深的叹了口气。
回忆接踵而至,扰乱她的思绪。
学堂中女孩转身对她笑笑,道:“我叫吴盈,你呢?”
她闭了闭眼,人总在失去后才能将一些东西更清楚的记起,那人抓着她的袖子,断断续续道:“下次,下次我定不会丢下你了,你……你信我吗?”
一语成谶,她果然遵守了昔日孩童时的诺言。
可是吴盈,你那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寺庙里张柊领了香,见她频频走神,险些撞上后面的人,才问道:“是书房太冷,未歇息好么?”
清平一惊,也发觉自己太过沉湎于回忆,她收回思绪,摇摇头道:“书房中有地暖,不算很冷。”
有小僧人引了她们去后殿上香,因那处是专辟给男子上香的地方,清平不得入内,便在客房坐着,等张柊上完香出来。
僧人上了茶就退了出去,她坐了一会,独自想了些事,却听见外头有人走来,门突然开了。
来人显然没想到房中还有人在,先是惊了惊,退了出去,对身边的人道:“主母,这屋里已经有人了,我去叫人换个地方罢?”
那人道:“换也太过麻烦,就不劳烦人家了。”
清平见那人在仆从的搀扶下进了房中,显然年事已高,腿脚多有不便,她起身行了一礼。那人笑道:“叨扰小姐了。”
她解了兜帽披风,转过身来,四目相对,这老者虽鬓发花白,衣衫简朴,但双目有神,丝毫不输于年轻人。
老者凝视她片刻,道:“你是……李清平?”
清平附身下拜,道:“学生见过掌院大人。”
万万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曾经的长安官学掌院贺砚,贺砚道:“不必多礼,我早已不是掌院了。只是清平,你如何在此的?”
清平恭敬道:“学生是来陪内人上香祈福的。”
“唷,都成家了,可真不错。”贺砚笑道。
难道通缉令已经被撤了?楚晙动作竟这么快,大丧还能分心处理这事?清平心中掠过几个念头,仍是恭恭敬敬执弟子礼。
她还未来得及想到要如何应对贺砚接下来的问题,这时候有仆人在门边道:“主母,马车已经备好了,六姨娘从后殿出来,已在车中候着了。”
贺砚颔首,笑吟吟道:“那老朽便先行一步了。”
清平将她送到门外,看着两位仆从扶着她走远。
仆从扶着贺砚上了马车,车中早已坐了一人,正揣着汤婆子取暖。
“三姐,如何了?”
贺砚半眯双目,笑道:“嘿,看把你急的,你若是这般耐不住性子,为何不自己去瞧瞧?”
那人长嘘短叹,翻了个白眼道:“你以为我不想?别卖关子了,快些说来!”
贺砚在下人的服侍下先用了杯热茶,这才慢悠悠道:“我看她气色还算不错,也没缺胳膊少腿的。”
那人瞅了她一眼,有些不耐道:“捡些重点说!”
“说什么?”下人收了茶具,贺砚微微皱眉,道:“你那高门雅士的派头呢?如此沉不住气,还不如你这学生呢。”
那人道:“如何?”
贺砚道:“尚可,能从西戎回来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若日后加以锤炼,自然能成大器。”
她想了想又道:“你与她有师徒情分在内,为何不去见上一面,有什么事情当面也能说的开些。”
“你以为我不想?”那人叹道,“只是这时候陛下还未登基,一切需谨慎行事,没走到最后一步,都尚未可知。”
贺砚道:“也是,什么时候都要小心谨慎,这道理倒错不了多少。”
“我只是觉得这孩子着实可怜,云州那事,实在是委屈她了。”
贺砚抬了抬眼,道:“能捡回条命来就好,陛下不是一直都记挂着她么?这番境遇未必不是场造化,日后平步青云,自然不成问题。”
那人又连着叹了几口气,道:“诶,只盼她能想开些,莫要钻了牛角尖,害了自己。”
贺砚想了想道:“你也莫要钻牛角,孙从善那事,错也并非全然在你一人。”
车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半晌,那人才低声道:“错就是错了,哪怕错不全,只要不是对的,那便还是错的。”
“嘿,你瞧瞧你这样子。”贺砚道,“贺砄,待回了府,你自己去爹娘牌位前跪着去吧。”
清平在客房中坐着,想着方才遇见的前官学掌院贺砚,便有些恍惚。
从前在长安求学的回忆仿佛历历在目,也不知道那些同窗好友此时又在哪里,是留在长安做官,还是外放?她想起那些沉浸在科试中的日子,当时只嫌日子太短,每日时间都不够用。三年一次的科试,若是不幸落榜,还得再熬个三年。她只有这一次机会,若是抓不住了,那些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文牒都会化为乌有。
她深知自己的不足,与身边高谈阔论的同窗不同,许多人都是出身世家,她们生来高人一等,哪怕是落榜,也尚有其他的路子可寻。但她李清平不过一平民百姓,连这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文牒书信,都是假借她人名姓的空壳。
她本以为已经彻底将命运改写,但怎知,从她拿着这些东西冒名顶替去参加科试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
她控于人手,命不由己,在遥远渺茫已经有些模糊的童年记忆中,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了,不过是怀揣着一份踏遍河山的美梦,但以心为形役,身负仇怨,如何能自在的起来?
这么一想她便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伤怀再多又有何用,只有将权力牢牢握在手里,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寺中钟声响起,清平收了思绪,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张柊去了这么久,为何还未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额,因为睡到中途想起文忘记写,就半夜爬起来更新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