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附近空无一人, 杌凳摆在车边,好像是知道会有人上车来, 而特意准备好的。
清平踩着凳子上了车, 车里燃着香球,碳笼熏出融融暖意,中间放着一方小几,楚晙懒洋洋的靠在软枕上,见清平来了, 伸手指指,道:“请坐。”
她这副样子一点都不像刚才对着礼部官员那样谦和有礼, 反而非常随意, 说着请,丝毫没有要尊重客人的意思。
清平冷眼看着她,信王殿下伸了个懒腰, 歪着头慵懒地笑了笑道:“许久不见了,清平,别来无恙。”
清平心中极为镇定, 向她行礼道:“多谢殿下关怀,下官一切都好。”
她们隔着小几相视, 仿若多年以前。楚晙微微一笑,伸手拎起茶壶,为她倒了一杯水,轻轻将那茶杯推到清平面前,清平摸着杯子边缘道:“不会又是酒吧?”
楚晙一只手托着下巴, 一只手拿着茶杯在她那只边上轻轻一碰道:“孝期不能饮酒,以茶敬客。”
清平索性也不去想纷扰往事,反正再怎么想也比不上楚晙的手段,她垂目看茶杯里的水,思索片刻后一饮而尽。
茶香馥郁,清平把空杯子放回桌子上,楚晙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修长的指节摩挲过清平的手腕手背,带来一种细腻温凉的触感。清平霎那间有种被蛇缠绕的悚然感,她忍着不适,硬是没有收回手,幸好楚晙没握多久就松开了她,正襟端坐道:“你好像长大了,清平。”
清平暗付她这话的实际意思,一时半会也摸不清楚晙到底想干什么。她掂量了一下自己,既无权也无势,楚晙贵为皇女,难道还需要拉拢自己?
楚晙好像看出她在想什么,敲了敲桌子,清平回过神来道:“是的。”
楚晙听了她这个回答啼笑皆非,清平没理会她的莫名其妙,道:“殿下不是说,叫我下次见面时,要装作不认识您的么?”
暗指楚晙自己破坏约定,但楚晙是何许人,知道她在指责自己违约,又觉得非常有趣,仍是笑语盈盈回答:“我只说了,你要装作不认识我,反过来又没说不许。”
“为什么?”清平低声问,“四年前的游学是假,你究竟在做什么?”
楚晙收了笑意,盯着她道:“你说呢?”
清平大致能猜到她为何要在五州一直活动了,只要是人活在世界上,就一定会留下足迹。女帝肯定会调查这个流落民间的皇女,当暗卫们去搜寻的时候,自然能顺着楚晙安排好的一切,找到这个人存在的证明。
因为她自己,就是楚晙的替身。在贺州读书的日子,现在细细想起来,也渐渐明白这人缜密无余的安排,她以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凭空构建了一个名为‘余珺’的人生。
清平心里微微颤动,她看向楚晙,对方也在看她,从前她们的身份是主仆,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现在她们依然是云泥之别,隔着这方小几,好像是隔着一段晦暗破碎的过往。
楚晙慢慢开口道:“你问这些,你是以什么身份来问的呢?”
她身着繁复的王服,端坐在车中。与她肃穆威严的气势相比,清平身上不大合身的官服使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楚晙眼中溢满笑意,看着面前少女秀美沉稳的面庞,她的五官褪去青涩,却仍是有一种少女的天真感,与她冷静自持的样子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清平抬头看她,感觉自己在身高上就和她差了一大截,更别说气势了,她默默握了握衣角道:“......殿下觉得我是什么身份呢?”
楚晙双手合十,虚放在唇上悄无声情笑了一下,道:“你猜。”
她这话明显是玩笑,在逗自己玩。清平登时觉得有些乏味,当两个人身份地位相差太大时,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是那么对等。
清平也不想再这样和她猜来猜去了,有些问题未必非得弄个清清楚楚,她漠然道:“既然殿下无事,那下官便告辞了。”
说完也不等楚晙有何反应,就下了车,冰冷剑鞘再次压在她的右肩上。四年前的场景又重演一次,清平微微抬眼,手轻轻按在黑色剑鞘上,把它推开一寸道:“你想谋害朝廷命官?”
天璇收了剑,清平冷冷看了她一眼,收了收衣领,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车厢中楚晙把玩着清平方才喝茶的杯子,颇感兴趣的抚摸过杯身凸起的纹路,道:“天璇,她走了?”
天璇道:“是的,主上。”
没多久一蓝袍女子掀开帘子钻了进来,道:“殿下,如何?清平愿意回到您身边吗?”
楚晙道:“她现在与我非亲非故,硬要拉也拉不过来。”
蓝袍女子正是刘甄,她在楚晙身边伺候的时间更为长久,知道的事也多,沉默片刻道:“那殿下打算怎么处置清平呢?”
她说这话其实是有原因的,楚晙绝不会放着这么大一个错误在那里,要不然就是变成自己人,要不然就是派人处理了。
楚晙重新靠回软枕上,笑道:“处置?要如何处置?”
刘甄哑然,楚晙别有深意道:“看着吧,我什么也不用做,她自己就得靠过来。”
清平回到住处已经很晚了,李氏夫妇见她神色不好,也不敢多问,只说给她留了饭菜在桌上。清平虽然累,却因为今天的事情倒尽了胃口,一回来就滚进床铺睡觉。
只是梦中也不太安生,那双幽深的眼睛无处不在,清平怎么躲都躲不掉,她本想大被一遮就万事如意了,但没想到一只手从被褥下面伸进来,强有力的握住自己的手腕。
怎么甩都甩不掉!
手的主人神闲气定的握着,挣扎间这只手由握变成抚摸,好像是在安抚着她的情绪。但清平却觉得这像是猛兽狩猎前的信号,那手力气极大,硬是拖着她,把她从被子里拖了出来。
离开了黑暗的堡垒,清平陡然暴露在光亮中,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却看见那人低着头看自己,唇瓣微启,似语非语。
她睁开眼睛醒来,满头大汗,里衣也湿了。清平手有些抖,她眨了眨眼睛,伸手去看自己的手臂,原来是一件衣服的系带勾在手腕上了。
从昨天到今天,这连续不断的梦和冥冥中昭示的预感,都在告诉她一件事,她的好日子,恐怕快到头了。
明明是休沐,又得去分属点卯,清平一脸萎顿地去复对文书名册,燕惊寒过来,仔细看了她一眼,道:“清平,你昨天去喝酒了?怎么一脸纵欲过度啊?”
清平知道她这个喝酒肯定不是指普通的喝酒,她一边用笔尖一排排核对过,道:“没喝酒,去喝茶了。”奈何她昨天喝的可不是普通的茶,因敬茶人的不同,使得此茶功效等同于酒,
燕惊寒是不信的,喝茶能喝成这个样子?清平眼下一圈淡淡的青色,显得十分的萎靡不振,想了会还是关心道:“没事吧?要是生病了,就和主簿告个假?”
“非婚丧嫁娶不得告假。”清平打了一个哈欠,眼见那册子已经翻到底了,便收好了放一边,她办公用的桌子是靠墙的,靠墙那边堆满了像这样的黄色名册,可见工作量之巨大。
燕惊寒犹豫了一会,道:“清平,我,我想和你说件事。”
清平又打了一个哈欠,明明困的要命,但还是得在这里苦苦熬着,燕惊寒在她耳边小声道:“我想.......外放。”
外放这两字如惊雷般在清平耳边炸响,惊的她脑子清醒了许多,她看了看周围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拉过燕惊寒道:“你想外放?本朝庶吉士一旦外放,就不知何年才能回京师了,况且你外放了,你父亲怎么办?”
燕惊寒握紧了拳头,沉声道:“我父亲会回老家,到时候我会写信托姑母照看他一些,你是知道的,外放一般都是偏远小县,路途遥远,我怕我父亲年纪大了,吃不了这个苦头。”
清平装作看册子的样子,手中拿起一只笔在半空中圈圈点点,道:“你是早就想好的?还是突发奇想?”
燕惊寒也拿了一本随意翻开,她道:“咱们刚入职时,我就去打听过了,最后考绩成绩不佳者,就不会留在长安,而是会外放到其他地方去。”
十年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改变自己的身份,从此平步青云,叱咤朝堂吗?庶吉士历来有储相之称,同朝为官,能不能上位,也要看当初在科试中的排名几何,清平并不是很明白燕惊寒为何要放弃这样的机会,自逐京师,去偏远的小县从最底层做起。
而燕惊寒却道:“你也看见了,恒琼两州大雪成灾,有的地方连道路都被积雪堵塞,外面的人也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也就是这样,这祭天所需的物件还是从其他州送来了。”燕惊寒手停在一个字上,忍不住用了些力气,差点把纸张给按破,“难道这大雪就只落在恒州北边?这场雪灾过后都不知有多少牛羊牲畜被冻死,百姓流离失所,蒙受损失不计其数,但那看朝廷中的大人都在做什么呢?”
说到这里她显然是动情了,颤声道:“我自进学以来,得蒙先生教诲,读书之余日日所想的,不过是考取功名后能有一番作为.......”
清平拍了拍她的肩膀,突然能明白她的感受了,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是真的把对天下,对百姓的忧虑放在心里的,于是对她道:“倘若真要走,那也等考绩完以后再说,到时候你若是真被外放,咱们再从长计议。”
燕惊寒没想到她居然没劝自己,还隐隐有支持的意思,顿时感动的不成样子,握住清平的手道:“清平,我来长安读书一趟能交了你这么个朋友,真是.......”
她感激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好友飞快的甩开她的手,一把握住自己的手腕,燕惊寒还以为是自己力气太大握痛了人家,清平松了松手腕,给她看,示意自己没什么事。
这时候巡视的主簿过来了,燕惊寒赶紧溜回自己的座位,假装在做事的样子,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清平所在,思及她刚刚的言行,觉得她今天实在是太反常了。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燕惊寒心里充满了好奇。
清平疲倦地松了一口气,微不可察的握了握手腕,刚刚燕惊寒情急之下忽然握住她的手,肌肤相触间,竟令她想起楚晙。
不是从前那个略有些稚嫩的王府大小姐陈珺了,仅仅四年的时间,改变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也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无数人的人生因此被改写,这都是她始料未及的。
那是信王,皇天贵胄,高不可攀。王服加身,即是权势所在。她即使是坐在逼仄的马车中,仍不改凌然高贵的气势。这华服盛装、极尽雍容华贵的女子,瞳如点漆,深不可测,她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清平陡然间生出一种被当作猎物觊觎的感觉。
她握住了笔杆在纸上划过一道墨痕,心中有些烦躁。
真让人不舒服。
又过了几天,分属的事情都忙的差不多了,清平和燕惊寒一起去沈西亭教授家中拜访。
这位沈教授是她们在长安官学读书时的授业恩师,对两人颇为照顾,现在因为年纪大了,就从教授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在家中静养。
她的女儿沈琳就是清平燕惊寒的师姐,现在在吏部任职,是吏部侍中身边的文书官。
两人去看望老师,也不好意思空着手,便去买了些东西,封了点银子,换了身衣裳,体体面面的去老师家拜访了。
沈教授家在南城,两人雇了马车前去,倒也没花上多少时间。到了沈宅前,清平去叩门,看门的仆从一早得了消息,开了门迎她们进来,沈琳从屋里出来,见了她们两人笑道:“李师妹,燕师妹,快请进,我母亲已经着人备下酒菜,就等你们二位来了!”
两人口道不敢,跟着沈琳进了房中,外面白雪皑皑,房里却是温暖非常,烧着炭盆铜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炕上,精神矍铄,眼神明亮有光,笑着看着两人。
清平和燕惊寒上前行礼,沈教授道:“不必,快些起来,别折腾那些没用的了!”
但两人仍是行完了礼才起身,沈教授含笑看着学生们,道:“我腿脚不便,就让人将这桌子搬到炕前了,希望你们不要见怪,可别说做老师的懒的不成样子了,学生来探望,还在床上赖着不起来!”
众人哈哈笑了一番,就围着桌子坐了下来,沈琳起身倒酒,燕惊寒和清平赶紧按住她,清平道:“怎敢劳烦师姐?我们自己来就好。”
沈琳坚持要倒,两人无奈,只能让她倒了。敬酒时却按住她不让她起来,燕惊寒道:“在官学时,常蒙老师照顾,学生心中感激,便敬一敬老师。”说完一口饮尽,非常豪迈,又去倒了一杯。
沈教授看向清平,笑道:“清平,你怎么不喝酒?”
清平道:“学生一喝酒就容易醉,半点酒都不能沾,害怕喝酒误事,就以茶代酒,敬一敬老师及师姐吧。”
沈琳侧身避开她这一礼,沈教授点点头道:“你们现在是在礼部下面做事?听沈琳说可是非常不容易呀,你们要是好好办事,得了上面大人的青睐,考绩评定时得了个优,还是可以留任京中为官的。”
清平和燕惊寒相望一眼,燕惊寒目含坚毅之色,清平心中一叹,知道她这是打定主意了,其实她带燕惊寒来沈教授家,正是希望能借这位授课恩师之口,劝住好友外放的打算。
果不其然,燕惊寒略微思索道:“老师不知,学生已经做好外放的打算了。”
沈教授有些吃惊,看了一眼沈琳道:“吏部的考核已经公布了?还没到评定的日子吧,怎么你们就已经知道这事的结果了?”
沈琳道:“娘,吏部调任官员的文书还没出来呢。”
沈教授道:“是了。惊寒,你到底怎么回事?”
燕惊寒铿锵道:“学生不愿留京熬日子,等候升迁,我想去做点实在的事,哪怕是去个偏远小县做个县令,也比在这里苦苦煎熬来着好。”
沈教授摇了摇头道:“庶吉士头一年就外放实在是少数,再怎么也不会让你去当个县令呀!至少也得是郡守之职,储相去干县令的活,朝廷再怎么糊涂,也干不出来这种事。”
燕惊寒道:“不管是郡守也好,县令也好,学生都不想再留在这污泥塘里了!”
这话掷地有声,沈琳握筷子的手停了一下,道:“燕师妹,有些话还是在心里说罢,当心隔墙有耳。”
燕惊寒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老师,您之前在官学给我们讲课的时候,不是就说了吗,当官若是不能为百姓谋福利,还做什么官呢?您瞧我现在的样子,日日不知所谓,忙来忙去也不知道究竟在忙什么。”
清平默默为她倒了一杯酒,又夹了些菜放她碗里,对沈教授道:“您教过惊寒,是知道她的为人的。”她字句斟酌道:“礼部分属事务冗杂,侍中大人为人守旧,不喜惊寒这种跳脱之人.......”暗示是燕惊寒是因为和上司不合才想走的,想让沈教授劝劝她。
沈教授何许人也,清平还没说完,她就已经明白了,只见她放下筷子,温和道:“惊寒,你是觉得在礼部呆的不好?我还有些故旧在朝为官,可以帮你通融一下,换个地方。”
燕惊寒当然知道这所谓的通融要费多大的力气,没有想到老师肯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她感激道:“老师不用了,我是下定决心了的,不会再呆在这里了。”
沈教授看着她道:“真决定了?外放官员除非任满,否则再难轻易调回,何况你就算任满了,能不能回到长安还是个未知数,与其这样,不如先这么干着。”
清平是想让沈教授帮忙劝劝燕惊寒的,毕竟有些话她说出来燕惊寒未必会听,但换沈教授一说,燕惊寒瞬间就犹豫了。
也是,读书读了那么多年,才从一个白身读到庶吉士,从普通老百姓里脱身而出,成为另一个阶级......的底层人员,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而现在若是说放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燕惊寒犹豫过后,反而更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对沈教授道:“学生已经下定决心了,我知道您是一片好心,但是我不后悔。”
她忽然拿起酒杯在清平杯子边一碰,道:“清平,我承你的情。”
清平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看来自己想让沈教授劝说她的想法已经被她知道了,清平喝了口茶,道:“我还是那句话,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的。”
她其实特别理解燕惊寒的举动,倒不是说她自己有多么高大的情操,为国为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节守她自觉还差得远呢。她理解燕惊寒的是,在一个充满腐朽陈旧气息的官场中,人人都知道要依附权贵,才能有脱颖而出的机会。重要的职位都被世家大族所把持,平民出身的进士,终究还是差了一大截,想要往上走,就得选择一派。
世人皆知当今圣上还未立储,太女之位迟迟未能落定人选。在漫长的时间里,三位皇女以及其背后的势力,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
其中三皇女楚暄出身卑微,生父乃是涴衣局的内侍,并不受宠爱,也无什么家世,是以早早就归附了大皇女楚明;而二皇女楚昫生父乃是内阁次辅之子,出身自是不凡,姨母任英华阁大学士,族中多是清流名士,一门圣眷正兴。
可以说想往上走,就必须选一派势力抱团而行,否则就像是白羊中的黑羊,两派都不接受,就会一直遭受排挤和打压。
想到这一点,清平自己也觉得颇为头疼,虽然她不算什么大人物,但考核完后,正式入职,必定也会收到拜帖上门,到时候就是一场艰难的抉择了。
为什么说是艰难呢?作为一个读书人来说,当然应该选择二皇女为首的势力,那里多清流文官,自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真的有这么容易做出选择吗?答案是否定的,如果只关注这一点,当然很好选,但是要以长远的眼光来看,又充满了矛盾。
女帝颇不喜清流谏官,从二十五年前的大朝议开始,内阁及朝臣商议是否要恢复旧制一事吵的是不可开交。恢复什么旧制呢?自然继嗣,继统之争。
原来女帝为宗嗣时并非太女,而是先皇的侄女,其母为敬王,是先皇之妹,被封在云州,早年因病而逝。
因为先皇早逝,未留下子嗣,弥留前令内阁大学士起草遗诏,封敬王世女为太女,迎取进京,以嗣皇帝位,奉祀宗庙。
那么问题来了,新登基的帝王,应该拜哪个母亲,哪个父亲呢?
那时分为两派,一派主张让女帝干脆换个爹妈得了,拜自己姨母为生母,把亲娘丢一边不管了,这叫恢复旧制;一派则认为,既然是女帝自己的亲生父母,不拜自己的父母岂不是有违人伦之道?本朝以孝当先,不忠不孝之辈,怎么能参拜宗祠?
可怜女帝刚来就被坑了一把,陷入了以她爹妈为斗争的,其实是朝中两大势力的较量中。初来乍到的新帝失了分寸,被搞的十分下不了台面,这事过了三四年,她才回过神来,朕才是皇帝,你们这些臣子究竟在干什么!还指挥到皇帝身上来了?
平熙四年春,圣上以隆重的礼节祭祀了自己的生母生父,在祭祀先皇时自称‘侄皇帝’,其实这样说起来也没错,但是却遭到了当朝大部分官员的反对,你一个小宗宗嗣继入大宗,居然还本末倒置了,如果没有先皇遗诏,你还当的了这个皇帝?
于是乎,这场轰轰烈烈的大朝议又开始了,但女帝已经不是那个会被臣子意见左右的人了,她在这场斗争中巧妙的把握住了两派对战的节奏,非常具有技巧性的让内阁近半数阁臣重新洗牌,将朝中反对之声通通赶出了长安这个大舞台。(1)
在她终于干掉了这些不和谐的声音以后,她的自信心和满足感膨胀到了极点,玩弄权势人心,操纵大臣内斗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可以说这是她为帝生涯中第一次感受到当个皇帝的好处,此后这位变脸如变天的帝王开始了她漫长的夺权之路,任用一大批巧言奸佞,和清流士林对抗,将大朝议之中五品以下官员一百六十八人下狱拷讯,四品以上官员停职待罪,当庭杖毙呼声最高者二十三人,令朝中再无人敢言此事,终于这场朝议,以皇权的完全胜利而告终。
这位刚愎自用的女帝在胜利以后,又遭遇了后君病逝去,贵君卫氏火烧寝宫自焚的事情后,忽然大彻大悟,走向了修道寻仙的不归路。在宫中大兴土木建造庙宇殿阁,供奉神君仙人,又广罗天下修行之士,一同在宫中炼丹修道。
做皇帝的天天修道不问朝事,那国家岂不是乱套了?
但这位聪明的女帝把内阁又给搞了起来,组织了一匹朝臣专门负责处理奏折文书,小事由阁臣商议后交给皇帝批示;大事则由皇帝召集阁臣,一同商议,最后定论。
这种做法大大的减轻了女帝的负担,使得她可以更加放心的把时间都花费在修道上。但也因此培养了一些奸佞之徒,以首辅严明华为主的派系,把控朝政,甚至左右官员升迁调任。同时也是大皇女楚明的忠实支持者。
清平当然能理解燕惊寒的做法,在这种复杂诡谲的环境中,你不是被这片烂泥塘给淹没,就是被那一片吞噬,除非远离此地,才能另获新生,还有拼出一片属于自己天空的机会,不被他人所左右。
沈教授难道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吗?她当然懂了,只是以茶代酒敬了燕惊寒,道:“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后悔,到时候让你师姐帮你看看,调个好些的去处,任上任考评优后,还可以再回来。”
燕惊寒眼眶微红,重重应了句,沈琳也道:“离考绩出来还有些日子,届时燕师妹若还是这个主意,那我便帮你再看看,这样如何?”
清平拍了拍她的肩膀,一时间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重,沈教授道:“吃饭喝酒,难得你们有空来看我,别拘束,想怎么喝酒怎么喝,这可不是在官学中了。”她狭促的对燕惊寒道:“不必把酒藏在被子里,洒了还说是自己尿床了!”
说完大家都笑了,沈教授笑道:“谁会尿一床酒味,偏你怪理多,那提学大人的脸色喲,我可一直没忘啊!”
燕惊寒听到长辈提及自己丑事,脸红了一大半,忍不住辩解道:“老师,就那么一次.......你怎么还记得啊!”
沈琳又讲了些读书时同窗们闹的笑话,清平也自损了一下,引的燕惊寒啧啧道:“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清平白了她一眼,心说还不是为了你?
酒过三巡,燕惊寒搂着她的肩膀鬼哭神嚎,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待到结束之后,沈琳也有些醉意,强撑着去为她们叫了马车,目送她们走远了,才回到房里,坐在炕边。
沈教授看了一眼双颊红润的女儿,道:“你可瞧出什么了?”
沈琳道:“母亲为何要选李清平,而不是燕惊寒?孩儿观那燕惊寒人品上佳,为人豪爽,也不急功近利,倒像是个能为百姓做事的人。但那李清平,我真有些看不透了.......”
沈教授淡淡道:“看不透是对的。”
沈琳奇怪道:“看不透的人,母亲放心让她继任‘函枢’一职?”
沈教授反问道:“你看不透,难道就代表别人也看不透了吗?”
沈琳打了个酒嗝,叫下人进来收拾了桌子,端来热水伺候母亲擦脸。而后自己又去洗了把脸,待酒劲消散了些她才进来,又坐在母亲边上,继续刚才的那个话题,道:“您说说看,您觉得她好在什么地方?”
沈教授笑了,她看着女儿解释道:“为母在官学中任职多年,从云州官学调任长安已经十年之久,见过的生员学子如过江之鲫,但是唯独这个学生,却非常有意思。”
沈琳眉头微蹙,道:“怎么说?”
沈教授道:“你和燕惊寒差不了多少年岁,当然觉得她这种做法附和你的心意,少年人,哪个不是喜欢快意恩仇,随心所欲的?”
沈琳有些窘迫,她知道母亲的意思,暗指她因为偏爱燕惊寒为人,而故意贬低李清平,但她犹自不服,想要和母亲辩个明白:“我看李清平,胆子又小,只求自保,忍气吞声倒是一流的,哪里让母亲如此高看?”
沈教授瞪了女儿一眼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腔调,我时常教导你什么?重事自知,戒忍用急(2),别在外头装的好好的,回来就露馅了!”
沈琳被母亲责骂,立马就跪到了地下去,嘴巴上不敢还嘴,心里却在腹诽。
沈教授望着窗外落雪,喃喃道:“幸好八荒函枢一职不可家传,不然你这个性子,迟早要出事。”
沈琳借着酒劲不服气道:“难道那个李清平就好上天了?”
这亏得是沈教授自己的女儿,她顺了一遍气,忍着没有用家法处置她,半天才道:“隐忍一时未必会隐忍一世,退让是为了更进一步,沉默是为了一鸣惊人,人在没有依仗的时候莫要出头,若是不能自保,还有以后吗?”
说完下定决心道:“去拿笔墨来,我要写信给家主,将函枢一职人选已定之事告知于她。”
沈琳知道母亲一旦下了决定就不会再反悔,只得不情愿的去取笔墨信纸,见母亲写好信后,用火漆封口,揣在怀里带出门去。
清平扶着燕惊寒回家,燕惊寒一路高歌,幸好这是在马车里,才没当着全长安的老百姓的面,把人给丢完了。
燕惊寒醉醺醺道:“清平,你是.......我的好朋友,嗝!至交好友!我若是去了那,那穷山恶水的地方,若是回不来了.......你要,我拜托你.......”
清平扶住她,按住她的头,让这个借着酒劲撒疯的人看到自己眼中的认真,她道:“我知道的,以后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我必定侍奉他到老。”
燕惊寒乱七八糟的点点头,顺着车壁倒了下去,清平叹了一口气,觉得颇有些头痛。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燕惊寒微红的眼角溢出一点泪光,顺着脸颊滴在青布包裹的车凳上,晕开在深色的布料中,既然消失不见。
京郊行宫中,往来的宫人屏气慢行,走路间都放轻了步子,只因这宫殿中居住的是为父服丧的信王殿下。女帝有令,任何人都不许打扰信王服孝,是以这平日冷清的行宫中,唯有梅树在冰天雪地里独自盛放,寒风呼呼吹落雪花,更显得寂寥清幽。
宫人都是素衣简服,不能有一点鲜艳的颜色。信王生性冷淡,住在行宫最深的宫殿中,久居不出。每日定时让贴身的宫女送进去膳食用水,其他时间都在跪地忏悔。
她忏悔什么呢?人言父生子乃是世间至痛,孩子到这个世间来的时候,就已经背负上了让自己父亲痛苦的罪孽了,是以,信王殿下需每日忏悔祈祷,向神君祈求,宽恕自己的罪责。
女帝对这个孩子还是颇为上心的,行宫中该有的一切物件摆设都有,和王府也没太大差别。但最让她欣慰的就是,这个孩子似乎在修行一事和她一样,都格外有天赋,于一些经文都有妙解。她一个人对抗朝堂孤身奋战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碰到了应和者,自然是非常上心的。要知道,女帝在崇祯山上遇到四皇女楚晙时,她正在山间庙宇里修行,在这之前,她以弱冠之年,独自走遍了五州的大小庙宇,这一行经,更让女帝确认,这个孩子就是她梦中,上仙所言的机缘。
既然是机缘,就得格外的重视。楚晙念完经后,从蒲团上起身净手,刘甄取了热帕为她擦手,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道:“殿下,这是函枢送来的急信,上面封了三道火漆,望您能尽快回复。”
楚晙用银刀割开信封取出里面纸张,展开一看,原来是八荒中函枢寄来的急信,函枢是八荒中的重要职位,职责是联系家主和其他家族,辅助家主的家臣。
函枢不是家传的,而是由现任函枢举荐合适的人选供家主挑选。现在的函枢沈林西曾任云州官学提举,后被调任长安官学教授,负责讲经一职。但她年事已高,又加上腿伤逾重,只能卧床修养,故举荐函枢人选已经成为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按理来说这种重要的职位更应该慎重对待,认真挑选,楚晙只是扫了一眼信,看到一个人的名字的时候长眉上挑,眼中掠过一丝趣味,剩下的种种溢美之词都没再去看。
她对刘甄道:“取笔,回信给她,告诉她,就是这个人了。”
刘甄点点头,楚晙把那封信连信纸一起扫进香炉里,香炉里火光骤亮,又暗了下去,刘甄写好信后封好,藏在袖里等会带出。
楚晙站在窗前远眺遥远处的大片梅林,刘甄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忽然觉得今天的殿下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好像是,有些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1)看过明清历史的应该明白,女帝人设来源于明朝嘉靖皇帝
(2)戒忍用急,世祖给雍正的批语,其实就是"用忍戒急"的意思.用忍耐的态度来戒除急躁的脾气 也就是戒骄戒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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