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棚上是被熏黑了的粗大房梁。昏暗的电灯在房梁下面发放着橙色的光。这时,牛不叫了,鸡叫声也听不见了。刚才邦子的表妹端上来的茶杯孤零零地留在红色的茶几上。典子今天算是体验到了一个人被迫在陌生的农家等人的心情。
从里面传来了脚步声。
“让您久等了。”
畑中善一的妹妹边不断向典子鞠躬边走了进来。她的手里拿着一本薄册子。
“好不容易找到了。如果说有关于哥哥的线索的话,就是这个东西了。”
“真让您费了不少时间。”
典子万分激动地接过这本书,但是拿在手里一看,她马上又失望了。
这是在东京从大厦的总经理新田嘉一郎氏那看到过的同样的杂志《白川》。而且,连期号都一样。如果仅仅是为了看这个的话,根本用不着特意跑到这么远的美浓农村来了。
“就这些吗?”
这问得有些无礼,但是,典子不知不觉就说出来了。
“是的。哥哥的东西放得很散乱……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平民百姓家,而且又过了17年,没经过整理,所有的东西都不知丢到哪去了。还有,如果我在家就好了。刚才对您说了,早年我长期在海外,以后又年老了,什么事也不管了。以前,哥哥的东西还留着不少。”
因为留着这个,就好象有点什么线索,什么都没有的话,也就不会去找了。
“您特意跑来一趟看看,却一无所获,真对不起。”
农妇看着典子的脸,的确表现出抱歉的样子。
“什么也没有,对不起。只是还剩下这么一张照片。这是哥哥年轻时照的,也许没什么用,请看看吧。”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旧照片。典子拿在手里看了起来。
一共有3个人,背景是寺院的门楼,他们都站着。那个男子大概有二十二、三岁左右,穿着白色的衬衣和裤子,满面笑容。旁边那个7岁左右的小男孩穿着衬衣,一只手拽着旁边一个年轻的姑娘,那个姑娘看上去有19或20岁左右,她穿着发白了的和服,打着阳伞。从服装和光线的强暗也能判断出这张照片是在夏天拍摄的。
“这位小姐是哪一位?”
典子问了打着阳伞的那个年轻姑娘。这张照片上的容貌也很漂亮。
“这,就是您吗?”畑中邦子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
“她是哥哥的恋人。旁边站着的是她的弟弟。”
“噢,是吗?”
大致想象到了,典子端详着被称作畑中善一恋人的那个姑娘的容貌。她是一个下颏丰满,看上去让人感到可爱的女性。
“真是一位漂亮的小姐。那么,她没跟您哥哥结婚吗?”
“还没等到结婚,哥哥就死了。哥哥也爱那个姑娘,对方好象也喜欢哥哥。然而哥哥得肺病回乡后,事情就再没有进展。”
畑中善一的妹妹说话的声调变得有些沉重。
“那么,有信件往来吗?”
“不,没有信件往来。”
“噢,为什么呢?”
“在哥哥返回故里之前,发生了一件不得不与这个恋人断绝关系的事。详细情况不清楚。哥哥对父母什么话也不说,我是妹妹,他也没告诉我什么。可是,哥哥却一直珍惜地保存了这张照片。我至今还记得:在我年轻时,有一次从哥哥的书箱里发现了这张照片。我问因病躺着的哥哥,这个是哥哥相好的人吧?哥哥苦笑地答道,嗯,是的。”
“这位小姐现在怎么样?”
“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因为现在已经有三十八、九岁了,所以,可能是有两、三个孩子的夫人了吧。”
典子又一次看了照片。畑中善一笑容可掬,他的恋人也满怀幸福地微笑着。
“您不知道这位小姐的姓名吗?”
典子就象看到了一个青年的人生,心中充满了淡淡的伤感。
“这可一点也不知道。对这件事哥哥一句也没透露过。所以,我一点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叫什么名字。只是留下了这张照片。”
畑中善一的妹妹在说这话时,她的样子让人觉得好象想说什么似的。
她稍微降低声音说道:“我不了解当时的情况,有些是现在想象的。”
“我想,自从与那个相好的人分手后,哥哥很痛苦。哥哥死得早也是由于精神上的巨大折磨造成的。这并不是说那个女人厌弃哥哥。我总觉得在他们俩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不,我并不清楚有什么事,只是想象罢了。”
畑中善一妹妹的说话方式与城里人一样。也许是长期在海外居住的缘故吧,让人一点儿也想不到她是一个农村人。
说到哥哥恋爱的失败,典子能够充分理解她的想象。恋爱因当事者意志以外的事情而失败,这也是常有的事。畑中善一的恋爱好象没有遭到周围亲属朋友的反对,是什么事情使他们俩人分手的呢?典子不由地沉思了起来。
她的目光又落到了照片上。突然她端详起7、8岁小男孩的脸来,他与自己周围什么地方的一个小孩很相象。她没想起来,是哪儿的小孩,也许这种年龄的小孩有很多都是面容相象的吧。当然,这个小孩是打着阳伞的姑娘的弟弟,好象是姐弟与畑中善一一起去京都的寺院游玩时照了这张相。
但是,这张照片不象是专门照纪念照的人照的,一看就知道是外行照的。因此,当时应该还有一个拍照的人。当时应该是畑中善一,他的恋人和弟弟,以及拿照像机的那个人四人同行。
典子翻到了照片的背面。这上面有钢笔写的字。
“昭和十X年X月X日,于京都南禅寺。摄影……”
摄影者的姓名被墨给涂掉了。典子暗暗吃了一惊。涂掉摄影者姓名的是畑中善一本人吧。这就是说,当时他写下了日期、地点、摄影者的姓名,但是以后因什么缘故而又把那个人的姓名抹掉了。
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这儿就已经涂黑了。”
畑中善一的妹妹继续说道:
“当时我还问哥哥为什么用墨把这个抹掉了。当时还年轻,也没经过深思,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就问了。哥哥笑着说因为名字写错了。于是我又问,写错了的话,抹掉后再重新写上不好吗?这时哥哥答道不想写了。当时我还想哥哥真是一个懒汉,可是,近来我想哥哥不是那种人,好象另有原因。”
“另有原因?”
“是的。”
畑中善一的妹妹表情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本不想说这件事。小姐她……”
她看了一眼典子后低着头又说:“您是东京人,又在出版社工作,一定比一般的人更能分析问题。以下的事实就让您自己想象吧。”
典子也想象到了一件事。可是,她不能说出来。但是,典子相信自己的相象与畑中善一妹妹要说的大致差不多。
典子想如有可能就把这张照片借来带回东京去。因为这是畑中善一妹妹作为哥哥的唯一纪念品保存着的物品,所以出口要借不大好意思。但是,她还是拿出了勇气。
“行,可以。过后还回来就行。”
畑中善一的妹妹爽快地答应了典子的请求。她一边笑着一边看了看典子的脸。
“对不起,因为我对只见过一面的小姐不知为什么产生了好感。”
那天晚上,典子返回犬山,住在木曾川边的旅馆里。她在旅馆给龙夫写了封信。
也许她返京比信到龙夫的手里还要快,但是她现在心想,与其面对他用语言说话,还不如在信上用文字写上更合适。这不仅仅是干巴巴的事实汇报,而且还想把她所感受到的气氛都告诉给龙夫。
从她写信的房间外面可以听见潺潺的流水声。
崎野龙夫先生:
按预定计划到达。
我拜访了畑中善一先生的故乡。这是一户位于浓尾平原中部的孤零零的农家。
我见到了被称作善一先生妹妹的那位妇人。也许是由于长期在海外生活的缘故吧,她让人感到特别爽快诚恳。我很敬佩她。
在拜访时,我问有没有留下什么与畑中善一先生有关的东西,遗憾的是一无所有。真让人失望。也许是看到我特意跑到这里来却有些泄气的样子吧,畑中善一的妹妹出于同情,好不容易找出了两件东西,一件是在新田先生那里见到过的那种同人杂志,没什么用。另一件是一张照片,很有意思。随信寄去的照片是得到他妹妹的理解从她那儿借来的。请好好看看。一共有三个人,站着的青年就是20年前的畑中善一先生,打着阳伞的姑娘就是细中善一的恋人,旁边那个七、八岁的小孩是姑娘的弟弟。时间据说是善一先生从京都大学毕业的那年,地点正如照片背面上也写着的那样是南禅寺。我以前去过一次,是一个很幽静的好地方。然而,关于畑中善一先生的心上人,却不知道是哪儿的人,叫什么名字和住在何处。据说他家里的人一点也不知道。因为,畑中善一先生的这次恋爱以失败告终,好象是畑中先生还没来得及把恋人的情况对家里人说就去世了。因此,就只剩下这么一张照片。
然而,尽管畑中善一的妹妹具体不清楚这次恋爱失败的原因是什么,但是她有某种猜测。这次恋爱因当事人双方意志以外的某种缘故而失败,这种打击加速了畑中善一先生的死亡,还有,这种缘故多半与某人有关,上述这些好象就是她的想象和推测。不过,最后一点他妹妹没有明确说出来,但是从口气上看有那种意思。
按我的推测,在畑中善一先生与他恋人之间出现了另一个男人,是这种纠葛使畑中先生失意的。请翻到照片的背面好好看看。摄影者的姓名被用墨涂黑了。这是畑中先生抹掉的,可以认为抹掉的姓名一定是导致他恋爱失败的那个男人的姓名。这就是说,在照这张照片时,畑中先生的恋爱还在正常进行之中,畑中先生与他的恋人、弟弟和以后成为他情敌的那个朋友一起去南禅寺愉快地玩了一趟。我想当时写下了给他们拍照的朋友的姓名,以后又发生了使细中先生把它涂掉的事情。据说当他妹妹随便问他时,他回答说已经不想写那个姓名了。这也许是一个他想永远忘记和憎恨的姓名。来到美浓的乡下,可以称作收获的是这张照片。我想它是一份暗示着非常丰富内容的资料。尽管不知道把畑中善一先生的创作笔记借去了的那个男人的姓名,但是我感到20年前的那次恋爱的失败与这次事件有一种联系。现在还仅仅是预感,是模模糊糊的想象,我打算在回京的火车上再慢慢归纳整理一下想法。
也请崎野先生好好想想。
畑中善一先生的妹妹是一位好人。即便是只见到了她,我想这一越来得也值得。回来时已经天黑了,所以她提着灯笼一直送我到通公共汽车的路上。在那弥漫着田野气息的黑暗的浓尾平原上,提着红纸圆灯笼在前面走着的这种印象真让人终生难忘!
我现在正在木曾川河畔的旅馆里给您写这封信。犬山那可爱的城堡已经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