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午后,白井总编辑来到社里。他照例坐在中央的办公桌前,用典子殷勤递上的凉毛巾使劲儿擦着那长长的脸。
“利子,看到今天早上关于田仓的报道了吗?”
他仰望着典子问道,昨天休息,看来是去过理发馆了,今天脸上异常光净。
“是的。”
典子轻轻地点点头。
“有意识的自杀。报纸这样简单地下结论实在难以理解。可能从事文字工作的人都和自杀有缘吧,就这么刊登出来了。”
总编辑一边把毛巾递还典子,一边说。
这时,坐在白井旁边的副总编芦田也插嘴说道:“可是,田仓那家伙是不会想去自杀的。我也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报道本身就有可疑之处。”
他从挂在椅背上的上衣衣袋里好容易摸索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片。这是剪下来的报纸。
“看。”
他用手把它展平。
“这儿写着:‘警察署因死因存在疑点,于是……解剖检查得知死后已7小时,胃中查出安眠药和酒精成分。’服了安眠药,又从崖上有意识地坠落自杀,这是无法解释的。一般用安眠药自杀的人,服用过量药物,当然是躺在席铺上睡着去死,如果要从悬崖上往下跳,还吃什么安眠药呀!”
他环视周围的桌子。
编辑部有6人出勤。而且因为终校刚刚完毕,都不忙,于是纷纷抢着讨论副总编提出的疑问。
“的确,是有点儿奇怪。”
白井总编辑说道。
“如果服安眠药的话,仅凭药力就可以致死。如果要跳崖的话,就没有必要使用安眠药。这才合乎情理。报道显然是自相矛盾的。”
“安眠药是否达到致死量了呢?”另一个年轻编辑问道。
“这不清楚。因为报道太简略了。”总编辑回答说。
“不,恐怕没有达到致死的量。因为本人外出了。”
“但是,药发生效力,难道不需要一定的时间吗?”
“哎,你是怎么想的呀!”
“不,你稍微动动脑子就会明白。”
大家的声音渐渐高起来。
“本人因服用达到致死量的安眠药,产生极度恐惧,他没有耐心一动不动地等死,于是跑到外面,从悬崖上跳下去。我是这么想的。这是一种精神恐怖。”
“带有文学色彩的解释是没有意义的。”副总编芦田驳斥这种分析。
“我也不赞成刚才这种推论。”
其他的编辑都把脸朝向他。
“安眠药在哪儿服用的也不清楚,那么,暂且假定是在旅馆服用的吧,又有是自己服用,还是被动服用的问题。因为,假若是被动服用,也有在睡眠状态下被什么人抱着走到崖上再扔下来这种可能。但是,在那种状态下离开旅馆是相当困难的。要抱出去一个人,无论如何得两个人以上。这势必会被旅馆的人发现。”
“是本人外出,报纸上写到了。”
白井总编辑注意到了这一点。
“是的。因此被动服药不是在旅馆内,是在外边。田仓在外出时无意服用了别人投放的安眠药。然后被弄到了悬崖上。”
“可是,田仓外出的时间是10点半啊。那一带这时候已经很晚了。在那个时候,要到什么地方去呢?是去和什么人物会面,然后无意中服用了对方投放的安眠药吧?”
“实在不可理解,那家伙怎么几乎毫无戒备。”
“不过,你的看法有点儿可笑。无论如何,田仓按照自己的意志是绝不会去死的,这是确定无疑的。”
他们不知道田仓在旅馆和妻子在一起,也不知道曾经发生争吵的事实。因为报纸上的报道过于简略,没有涉及这些情节。典子看了看坐在最边上那张桌子前的崎野龙夫,他象往常一样不介入大家的谈话,一边吸着烟,一边似乎在仔细看着什么杂志。他脸上露出的微笑不知是因为杂志的内容可笑,还是大家的谈话可笑。
“啊,是这样。”
白井总编辑象是发现了什么一样,盯着坐在一边的典子。
“利子,田仓所住的地方,听说和你是同一个旅馆?”
“对。”
在自己的桌子上正整理读者来信的典子抬起头。
“你在旅馆没有见到过田仓,在走廊和庭院里也没有见过吗?”
“是的。”
这是从箱根回来报告田仓之死时的谈话。事实确实如此,然而回答却有点儿保守。虽然没有直接看到田仓,然而他的情况通过旅馆侍者都一一知晓。
“嗯。”
总编辑伸着长长的下巴。
“这家旅馆和村谷女士住的旅馆相邻。等一等,等一等,这么说来,田仓也找村谷女士有事才来到那儿,那个旅馆……叫什么来着?”
“骏丽阁。”
“可能就住在骏丽阁。一定是这样。可能田仓为了和村谷女士会面,于是来到相邻的旅馆。恰好利子也住在那儿。”
“当然应当这样分析。”
副总编芦田表示赞同。
“作为田仓可能会这样的。因为对方是女作家嘛。可是,如果要这样,为什么不和村谷女士住同一家旅馆呢?”
“有两种可能。”总编辑答道。
“一种可能是田仓后来才到,那个……?”
“对溪庄。”典子说。
“那个对溪庄已经客满。所以没有办法只好住进相邻的骏丽阁。还有一种可能,田仓这个人考虑周密,特意住在邻近的旅馆。”
“噢,那是为什么呢?”一个年轻的编辑问。
“这是因为田仓了解村谷女士的性格。这位女作家有一种奇特的癖好,或许可以说是怕见人吧。在写作的时候,无论有怎样紧迫的情况,也绝对不许编辑到自己家里来。有的小说家如果编辑不在旁边就不能写作,而阿沙子女士与此完全相反。甚至到讨厌认识的人住进同一家旅馆。通晓关于作家的信息的田仓,早就知道这一点了。而且由于田仓的目的,是无论如何要取得比街谈巷议的流言更胜一筹的材料,当然更不会讨阿沙子女士喜欢了。因此住在相邻的旅馆里想办法谋求会面。”
说到这儿,白井突然沉默下来。自己“呀”了一声,眼睛看着远方。
“唉,利子。”他叫道。
“村谷阿沙子,起初住的旅馆是宫之下的杉之屋饭店吧?”
“是的。是这样。”
“她在你到达的第二天早上,突然变更预定的住处,搬到了坊岛的对溪庄。”
“是的。为此我也很吃惊。”
“是这样。”总编辑说。
“这个杉之屋饭店住着田仓。可能村谷女士发现了这一点,于是急忙搬到另一家旅馆了。”
典子听到这种说法,产生了一种推想。村谷阿沙子为什么要从杉之屋搬到对溪庄去住呢?那时,感到了那种惊慌之状,但是,应当想到这次换旅馆的行动与田仓之死似乎有着某种联系,因此,她对总编辑的话感兴趣。
“但是,这也有点儿难以解释。”
崎野龙夫第一次不慌不忙地发言。两手托腮,只是脸朝着大家。
“那么,田仓是在村谷之前,先住进杉之屋的了,可是,所谓在同一旅馆內等候村谷,用刚才说到的情况分析,是不合情理的,而如果说田仓偶然发现村谷已经先住进杉之屋,那么与专门来箱根会见村谷的目的也不相吻合。”
总编辑默然不语。
但是,典子去箱根时,清楚地看见在汤本车站从同一列车下车的田仓。因此,田仓先于村谷阿沙子住进杉之屋是不可能的。可是,她在结束对村谷女士的访问,在由宫之下通往木贺的夜路上漫步时,遇见了已换上浴衣的田仓,出于无奈不得不和他交谈。当时,曾偶然想到田仓住在什么地方呢,或许就是杉之屋饭店吧。
尽管有崎野所指出的不完备之处,白井的说法更接近典子所推想的村谷阿沙子变换旅馆的理由。
白井总编辑闭上眼睛,双手在桌面上展开,摆出奇妙的端然而坐的姿势。这种极度和谐的境界,使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下一期杂志的编辑设想,他在一瞬间陶醉于这种思索之中。
他突然睁开眼睛,说道:
“村谷女土确实与田仓的暴死有关系。至少,村谷女士知道田仓之死的真相。”
他命令典子:
“请给村谷女士家里打电话。告诉她将要去府上拜访,为稿件的事致谢。”
典子一边拨动着电话拨号盘,一边想着总编辑是否要将田仓义三之死作为报道主题。不过,关于田仓的详细情况还没有说出来。因为想只告诉崎野龙夫,所以总有什么都没说的感觉。但是没想到总编辑竟然有这么大的兴趣。
电话中听到了女佣的声音。和前天一回到东京后马上给村谷家打电话时听到的声音一样。
“先生今天早晨很早就出去了。”
“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说过傍晚以前回来,可是临出门前却什么也没说。”
典子用手捂住话筒,向总编辑转达了对方的回答,他默默地点点头,典子于是挂断了电话。
“利子,你务必去村谷女士家拜访她。那个女佣是一块儿去箱根的吗?”
“是的。”
“对她委婉地问一问也会挺有趣的。尽管村谷女士不爱说话,也可能会不注意说出点什么。啊,而且,阿沙子女士的丈夫也在,还可以问问他。”
“是。”
典子有一种很别扭的感觉。这是对村谷阿沙子进行秘密侦察了。
“即使村谷不在家,就说承蒙惠赐大作,表示感谢,如果能够抓住契机就好了。”
“明白了。”
典子遵照总编辑的指示,当然自己本来也有兴趣。
白井先生是要把此事作为下一期杂志的报道内容吧,“某情报大王神秘之死”这样的题材,在信息时代当然是吸引人的,编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在典子做准备就要出去时,崎野龙夫神情漠然地又在看那本杂志。在门口等了等,他的身影没有出现。他可能会对自己说点什么吧,这个小小的期望落空了,典子心中有点不快。
典子乘车前往世田谷的纵深处,足足用了40分钟时间。骄阳照射着道路和密集的人家,连车窗吮入的风也热烘烘的。这使人心情更加烦躁。
村谷阿沙子的家,是一座保留着日本风格的两层楼。二层是村谷女士的书斋。玻璃窗内拉着的白色窗帘,宣告主人确实不在。
站在铺敷着黑石板的大门口,看起来年龄20许的细长脸的女佣,穿着连衣裙出现了,她向典子行了礼。她们已经是熟人了。
“在箱根多蒙关照。”典子微笑着说。
“不,没有什么。”女佣羞怯地低下头。
“先生在傍晚以前不会回来呀。因为承先生不辞辛苦,赶写文稿,必须前来致谢,请务必转告。”
“这,这么客气,实在不敢当。”
女佣再一次鞠躬。典子不知道此后再怎么开口。
“对了,有件事想请问你,在箱根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叫田仓的人来拜访先生?”
最后,还是不得不正面询问。
“田仓?”
女佣的表情象是在思索。
“没有。没有见过。”她回答说。
田仓没有访问村谷阿沙子。但是,典子知道在雾中两个人曾站在一起。也可能通过电话相约,在外面会见吧。
“我接的电话,没有田仓这个人打来的。我不在的时候,先生直接接的电话就不清楚了。”
女佣看来象是对询问的意图惑然不解,凝视着典子。面对她那圆睁着的双眼,典子稍感不安。
“其实是——”
典子早就想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因为没找到线索,就不想再探听了。
“那个叫田仓的人和先生都是和你知道的我们这家杂志有关系的人,可是,在先生居住的相邻的旅馆附近,就在先生离开的那天早上,被发现了他自杀的尸体。”
“哟。”
女佣微微张开口,一付初次听说的表情。
“先生不知道这件事吗?”
“是的,我想她不知道。”
“那么,男主人呢?”
“男主人不知道。”
女佣明确地回答。这句话给人深刻的印象。这种口气显然可以理解为,阿沙子的丈夫绝对不知道。虽然同样都是否定,但后者更为坚决,典子有这样的感觉。
如果说不知道的话,村谷家的三个人,就可能是在尸体发现引起的纷乱之前从旅馆出发的。典子想确认这一点。
“我们那天早
上,是7点从旅馆出发的。那时什么也没有听到。”
女佣回答。田仓的尸体被散步者发现,是在6点左右。7点钟这件事相邻的对溪庄应当知道了。不过,这两个旅馆相互没有平面进行交通的渠道,一切都必须通过缆车,因此,这一消息的传递相应地慢一些也是可以想见的。而且,旅馆的女招待如果知道的话也不会保持沉默。总之,也可能村谷家的三个人在箱根是不知道田仓之死的。
“那么,男主人在家吗?我想拜访他。”典子转换了话题。
“恰巧不在。”
“是和先生一起出去的吗?”
“不,不是一起。”
女佣的回答有些暧昧。她低着头。典子感到其中仿佛有什么情况,但是已经不便再久留,于是表示要告辞。
“是这样吗?那么烦请代为致意了。”
女佣送到大门外。
典子在回去的车上对刚才听到的话加以整理。田仓义三未曾访问村谷阿沙子。据女佣所知,田仓也没有来过电话。田仓的死,在出发前也不知道。——果真是这样吗?这是女佣的话。必然有女佣所不知道的隐秘。在雾中所目击的村谷阿沙子和田仓义三淡墨色的身影,是不可能从典子的意识中消逝的。
车停在编辑部门前,典子看到崎野龙夫叼着烟在大门旁边晃悠。
“在干什么呢?”
典子从车上下来,不无嗔怨地问道。
“在等你回来。”崎野站在典子面前。
“是吗?有什么事?”
“先到这儿来。”
崎野说着,拉着她的手走进附近的饮食店。
“是想早点儿听到去村谷家的事吧?”典子没好气儿地说。
“也想早点儿听到。但是更重要的,是告诉你一条最惊人的消息。”崎野严肃地说。
“什么消息?”典子不再故作矜持了。
“这是在小田原车站工作的朋友在电话里悄悄告诉我的。据说村谷阿沙子屡次在车站打听丈夫的去向。”
“咦?”
“据说,7月12日晚,村谷亮吾氏在11点左右,对阿沙子女士什么也没说,就从宫之下乘出租汽车前往小田原了。到那儿以后的情况也已了解清楚,可是不知道乘坐的是哪次列车。说了相貌特征和服装色样,向检票口的工作人员打听。检票口值班人员没有发现,于是又向那个时候以后发出的上下行的列车的乘务员打听,前天、昨天、今天,天天坚持不懈。据她本人陈诉,是由于担心亮吾氏自杀。但是为了自己的体面,据说都是秘密地进行的。如果说是12日晚上11时,这正是在所估计的田仓暴死的时间范围之内。亮吾氏也在这时失踪。这真是绝妙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