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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有人在乌柚在线的论坛里发了一条帖子,很快就被删掉了: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

阿 Q说,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

谁。刘半间说,要有好的典型,就有好的

典型。

原来,财政局长吴建军出车祸死了。同时遇难的还有预算股股长宋采薇、办公室主任侯远、司机张克佳。他们下乡时遇上泥石流,连人带车翻进了河里。但是噩耗同绯闻同时流传,因为死后的吴建军同宋采薇紧紧抱着,打捞上来时几乎没法分开。他们的家属都找到刘星明,要求还遇难者以清白。同时溺水的人都会抱在一起,他们的家属举了很多身边的例子。刘星明安慰说,他们是因公殉职,要好好宣传他们。刘星明同明阳事先通了气,就在常委会上郑重建议,树立好财政局这个英雄群像。

刘星明讲得很动情:“建军同志是个工作狂。他们这次下去是专题调研财源建设问题,连续跑了几个乡,吃住都在乡下。遇难那天,离开白马乡时已是下午四点多。他们本来可以在白马乡吃晚饭,住上一宿第二天再走。但是,建军同志为了赶时间,一定要赶到黄麻乡吃晚饭,说第二天一早就可以开展工作。万万没有料到,那几天连续暴雨,建军同志、采薇同志、侯远同志,还有张克佳同志,遇上了泥石流。他们哪怕早走几分钟,或者晚走几分钟,都不会遇难!”

网上说刘半间的帖子,并没有多少人看到,乌柚在线时刻有人监视。但总有人多嘴,这个帖子被说来说去,不知怎么就到了刘星明耳朵里。刘星明在会上沉痛地谈到了吴建军,话锋突然转到帖子上。他说这帖子绝对是干部发的,普通老百姓没有这个文字水平。从上帝、孔子、阿 Q,到什么刘半间,等而下之。“我非圣贤,不过是尽职尽责,问心无愧。值得有人这么刻毒吗?这股风气要煞!”刘星明自此知道自己有个外号,叫刘半间。

宣传部受命组织材料,并制订宣传方案。可是,民间的版本却有出入。说那段时间他们确实天天下乡,但侯远和张师傅晚上都回城里,第二天一早再赶到乡下去。吴建军同宋采薇没有回来过,他俩在下面怎么回事谁说得清。又说他们急急地要赶到黄麻乡去,只因那边准备好了全狗宴。乌柚人好吃狗肉,全狗宴最是诱人。朱芝听到这些话很生气,说人都死了还嚼什么舌头!

朱芝牵头写好了材料,刘星明签了很长一段话:

宣传先进典型,既要理直气壮,又要以理服人,更要生动有力。吴建军同志为代表的英雄群像,是我县广大干部整体风貌的集中体现,是我县狠抓干部作风建设的必然结果。请济运同志、朱芝同志组织写作班子,把这个英雄群像的光辉事迹挖掘得更深入一些。

李济运看到这个批示,心里难免有些尴尬。虽然是签给他同朱芝两个人的,事实上是对朱芝弄的材料不满意。好在他是县里公认的大笔杆子,朱芝也并不觉得丢面子。再说他俩私交不错,也就不太分彼此。李济运却到底要顾及她的感受,私下对她说:“材料已经很扎实了,但刘书记要求精益求精,那就再研究一下。写好这个材料确实有难度,难就难在是写群像,材料难免分散。建议以吴建军同志为主,兼顾其他几位同志。”

朱芝听了很服气,说:“老兄你一句就说到点子上了。依我说,其实可以只树吴建军一个形象。当然,刘书记的考虑有他的道理,不好做其他三位家属的工作。”

李济运再仔细琢磨刘星明的批示,觉得中间另有曲直。吴建军同宋采薇的关系,他是听到过一些议论的。刘星明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说宣传典型要理直气壮。

两人商量好了材料,便闲聊了几句。朱芝问道:“李老兄,旧城改造招标尘埃落定,你听说了吗?”

李济运说:“听说了,我早料到是这个结果。”

朱芝道:“我不是无端地怀疑,未必什么好事都让贺飞龙沾着?”

李济运说:“你的怀疑不是没道理,我想很多人都会有看法。但是,人家场面功夫做得漂亮,看上去就是公开招标,你有什么办法?”

“算了算了,我俩不说这些了。”朱芝摇手道。

李济运牵头召集写作班子,扎扎实实地开了半天会。素材并没有新鲜的,只把条理重新安排,改了几个标题,文章就面目一新了。朱芝甘拜下风,拍了拍李济运的肩膀。李济运却是谦虚,只道没有动什么,都是现成的东西。刘星明再看时,点头不止。

乌柚县迅速掀起学习吴建军为代表的英雄群像活动。县委、县政府下发了文件,各单位组织学习讨论,电视轮番播放专题宣传片。好在如今干部的影像资料多,吴建军的电视形象真实动人。吴建军同志是个工作狂人、学习狂人,他办公室的灯时常亮到深夜。他生活上却是个苦行僧,一双解放鞋穿了十多年,鞋底磨得光溜溜的。这个铁打的汉子,却患有多种疾病,经常累倒在工作岗位上。好干部等于坏身体,这似乎是一条定理。

好典型只在县里宣传太可惜了,一定要推荐到上面去。县里推到市里,市里推到省里。半年下来,吴建军成了全省的典型。果然应了李济运和朱芝当初的设想,群像不如个体形象那么好宣传。英雄群像的材料到了漓州,就开始慢慢成为吴建军个人形象。省里最后定下的典型,就只有吴建军了。另外三位英雄的家属有意见,县里便尽量安抚。

果然如李济运所料,旧城改造招标,有意见的人多。外面还没有听到响动,乌柚在线先吵起来了。朱芝心里有牢骚,看不惯贺飞龙的做派。可她职守所在,只得命人删帖子。李济运同她说了哑床的比方,道:“你以为我讲痞话?你做的这些事,就是不让外界听到响声。拿这个比方说,你追求的就是哑床效应!”

朱芝哭笑不得,说:“亏你想得出。但仔细想想,又不太贴切。我们很多事情,都要大造声势,巴不得响动大些。”

李济运说:“夫妻之间,也只是晚上不想让人家听见啊,不雅!家里有了喜事,比方孩子考上清华,巴不得上中央台打广告哩!”

朱芝叹道:“我们想按住不出声音的,岂止是不雅?”

告状信到了省市有关部门,照例是打回县里处理。刘星明严厉批示:建德同志,此工作纪委全程监督,仍有群众告状。工作中是否仍有问题?请县纪委认真调查!此件转全体常委及非凡同志、德满同志阅。

李济运看到这道批示,上面已画满了押。一般都是把自己名字圈出,写了一个 “阅”字。只有李非凡写了一行字:建议县纪委成立专案组,不光查事,还要查人,从我查起!李非凡的话显然是带有情绪的,因这项工作是他负责的。

告状只管告状,调查只管调查,旧城改造早已启动。贺飞龙的公司天天在拆房子,政府门口天天少不了告状的老居民。毛云生天天骂娘,有天碰见李济运,又苦中作乐开玩笑:“李主任,要么你提议把我换个位置,要么你叫贺飞龙给我另外开份工资。”

半年过去了,县财政局长的宝座仍然空着。传闻三天两头在变,一会儿说这个人有希望,一会说那个人有把握。明知无缘的人就说风凉话,只道财政局长位置是故意久久地空着。个中缘由,不言自明。

有回李济运到漓州开会,抽空找老同学熊雄聚了一下。熊雄也没请人作陪,两个人找了家干净些的小店,选了一个僻静的小包厢。几杯酒下去,熊雄说他有个朋友的亲戚想谋财政局长的位置:“我本来不打算麻烦你的,你既然来了,就同你说说。”

李济运算准熊雄说的那个人没希望,便自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同我说了也是白说,所以就不打算说。”

熊雄也不讲漂亮话,说:“我知道,财政局长这个位置,肯定是刘星明说了算,明阳都是说不上话的。这个人让我找你说,肯定他是找不着别的关系了。但官场上的人,遇着机会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会作做些努力。你也没必要感到为难,就当我没说。”

“空了半年多了,干部中间议论很多,都说有人故意在钓鱼。”李济运说。

熊雄说:“都是这个套路,见得多了。只是做得太明显了,真的不怕出事?”

李济运笑笑,说:“怕?我们乌柚有句俗话,这边河里淹死人,那边河里在洗澡。”

“好在我们物价局也没什么权,我也省得过什么权力关。定价标准,要么是省里的,要么是县里的。我们市里在物价和收费管理方面,权限非常有限。还好些,落得自在!”熊雄说着,长舒一口气。

李济运便开老同学玩笑:“你出这么大一口气,是感叹自己无权呢?还是真的感到欣慰?”

熊雄忙说:“没有权好,真的好,安全!”

李济运又想到县里那个财政局长位置,说:“我有时也替人家着急。那么多人争,怎么办呀?现在有两种说法,一是财政局内部提拔,一是外头调进去。”

熊雄笑了笑,露出孩子般的调皮,说:“老同学,我俩打个赌。我对你们县里干部情况不了解,你说最后财政局长会是内部提拔,还是外面调进去?”

李济运想了想,说:“我个人看法,如果从实际出发,不如内部提拔。财政工作业务性强,副局长里面倒是有很懂行的。但是,用干部未必就是这个标准。”

熊雄摇摇头,说:“我不清楚你们县里干部的具体情况,但我打赌肯定会从外面调进去。”

李济运心领神会,道:“我想也会这样。从内部提拔,最多只盘活了两个干部。从外面调进去,说不定就盘活几十个干部了。”

熊雄哈哈大笑,说:“济运真会用词,盘活!”

李济运不再往深处说,嘿嘿一笑把话题岔开了。他想要是从财政局内部提拔,一个副局长当局长,要么再从里面提拔一个副局长,要么从外面安排一个副局长进去。最多盘活两个干部。从外面提拔就不一样了。局级干部虽说级别相同,事实上却是三等九级。能够安排到财政局去当局长的,必定早就是某个重要部门的头头。动一个要紧部门的头头,其他岗位都会依次挪动。话说白了,就是再次洗牌。吴建军同志的牺牲,给很多人带来了希望。

闲谈间,熊雄又问起舒泽光。李济运说: “开除党籍,撤销局长职务。”

熊雄说:“这个我知道。我想问他状况怎样?”

李济运语气有些黯然,说:“天天关在家里,还能怎样?”

“我总是不明白,刘星明他为什么要这样?”熊雄说话半点弯子都没绕。

李济运不太方便这么直说,只道:“真相到底如何,谁也说不清。他在公安局自己认了,白纸黑字签了名的。要说是刘星明设圈套,我想还不至于吧。”

熊雄冷冷一笑,说:“公安叫人招供,太有办法了。济运,我也明白这事你不好直说。”

李济运叹息几声,只得实言相告:“选差配的事上,舒泽光确实是骂了娘。查他的经济问题,明摆着就是要整他。刘星明后来又怀疑舒泽光在记者面前多嘴。选举的事,网上起了风波,《中国法制时报》的记者专门找过他。”

熊雄很义愤,说:“我相信很多人都知道刘星明故意陷害,怎么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李济运脸上发烧,说:“老同学你是在骂我啊!我也猜测这中间有文章,可我有什么办法

呢?我无法证明他是被冤枉的。对了,那个录像的余尚飞,他的哥哥就是物价局副局长余尚彪,贪污受贿被抓的那个。”

熊雄疑惑道:“未必余家怀疑是舒泽光检举揭发的?”

李济运望着熊雄,目光有些倦怠。“余尚飞,可能只是被人利用。背后没有人,他不敢这么做。”李济运拍拍脑门子,“我很后悔一件事。”

“什么事?”熊雄问道。

李济运说:“你当时建议,树立舒泽光为廉政建设先进典型,我同你说了一通道理,现在想来很迂腐。”

熊雄说:“不是你迂腐。这个问题我原来没有想过,你点破之后,我反复一想,就是你讲的那个道理。干部只有廉洁和不廉洁两种,廉洁是理应如此的,廉洁算不上先进。”

李济运摇摇头,说道:“当时我如果信了你的,建议刘星明把舒泽光树为廉政建设先进典型,他说不定也会同意。培养先进典型,也是升官之道。真的这样做了,舒泽光可能就不会这么倒霉。”

两人分手时,熊雄托付说:“济运,舒泽光是个老实人,是个正派人。你要是有机会,尽量帮帮他吧。”

李济运虽是满口应承,却并不说他早帮过舒泽光了。叫人看出他护着舒泽光,绝对不是个好事。他上次建议公安不要再处罚舒泽光,说不定刘星明已记他一笔账了。

不久,民间又有新的传闻:吴建军办公室里搜出现金一千三百多万!

舒瑾也听说了,回来问她男人。李济运叫她不要信谣,也不要传谣。民间传闻自有道理,原来是省电视台每日新闻有个板块叫 “时代先锋”,片头都会飞出几个先进人物的头像。原先都有吴建军,最近却没有看见了。中国的老百姓都是时政观察家,只要隔几天没见哪位领导露面,就会生发很多猜测。不是猜人家生病了,就是猜人家出事了。